明道與適用:明初儒者的文學觀念
受元代理學“流而為文”之影響,明初諸儒也喜好游藝與談文,尤以劉基、宋濂、方孝孺等人最具代表性。由于處在易代之際,他們以文明道、立政的訴求比較強烈。其策略是揭明文之大用,樹立理想之文的典范,為學文之士指出向上一路。他們對文學功用的標榜又是從闡發(fā)文之大義開始的,在繼承理學文藝思想的基礎上,又吸收劉勰等專業(yè)文論家的看法,形成了包含多重序列的大文觀念。這不僅深刻影響了明初的文學思潮,對我們當下充分認識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特征也是一種有益的鏡鑒。
文豈易言哉
為了以文行道經(jīng)世,明初諸儒率先要做的就是為文正名。他們不僅提出條理明粲者即為文的主張,而且構架出天文、地文、萬物之文和人文的宏大體系,彰顯了文之大用。
《說文解字》曰:“文,錯畫也,象交文?!本ㄗ謱W的明初諸儒論文也多沿其本義。宋濂《訥齋集序》云:“凡天地間,青與赤謂之文,以其兩色相交,彪炳蔚耀,秩然而可睹也,故事之有倫有脊,錯綜而成章者,皆名之以文?!崩韺W人士論文似乎更注重由交錯引申出的條理之義,因為由此可推及天理秩序和道德倫理。與著于典冊之文相比,理學家更喜歡揭橥無形之文的存在意義,如朱熹《讀唐志》認為,圣賢之心即為道心,無論載諸文字還是見諸行事,“無所適而非文也”。這對明初諸儒有深刻影響,曹端在解釋周敦頤“彼以文辭而已者,陋矣”一句時,即引述了朱熹的這段話。薛瑄《讀書錄》中也多次言明了無處不在之文:“推之天地之間,凡有條理明粲者,無往而非文,又豈特見于文辭言語者然后謂之文哉!”道通萬物,天地之間無往而非道,則無往而非文。
那么,粲然條理之文具體有哪些類型呢?對此,宋濂等人每每發(fā)出“文豈易言哉”的感慨。他們習慣將宇宙分為“天、地、人、物”四端,有時也簡化為“天、地、人”三才,其所謂文亦往往與此對應。宋濂在《華川書舍記》中列出了天文、地文和人文三種類型:“日月照耀,風霆流行,云霞卷舒,變化不常者,天之文也;山岳列峙,江河流布,草木發(fā)越,神妙莫測者,地之文也。群圣人與天地參,以天地之文發(fā)為人文?!睂崉t萬物之文亦蘊含于天地之文中,薛瑄說:“日月星辰之照耀,太虛云物之斑布,草木之花葉紋縷,鳥獸之羽毛彩色,金玉珠璣之精粹,此又萬物之文也?!保ā蹲x書錄》卷六)他不僅在天地之文中析出了萬物之文,還從人文中分出了“人倫日用之文”和“萬事之文”,與布于典冊之文共同構成了人文的三大體系。
宋濂還曾專門撰寫《文原》一文揭明其所謂文之大義,他將人文溯源于伏羲仰觀俯察而成的卦爻,并認為從生活器物到禮樂刑政、師旅征伐等事,皆取象天地之文而成,具體可分為“邦之文”“廟之文”“官之文”“樂之文”“禮之文”“兵之文”“政之文”“刑之文”等(《訥齋集序》),后來為廣大教化而有了辭翰記載之文。
針對子游、子夏以文學名世的說法,宋濂等人多次予以辨析?!段脑飞掀f:“昔者游、夏以文學名,謂觀其會通而酌其損益之宜而已,非專指乎辭翰之文也?!闭J為子游、子夏之文主要就其精通典章、周旋中禮而言。方孝孺也以“明乎圣人之道,通禮樂憲章之奧”(《與鄭叔度八首》其三)來解釋子游、子夏之文。曹端在述解《通書·文辭》時,即援引《二程遺書》之語:“孔門游、夏稱文學,亦何嘗秉筆為詞章也。且如‘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豈詞章之文也?”他們反復為子游、子夏之文正名,為的是斷絕學文之士欲依托圣賢人物將辭翰之文合理化的意圖,從而倡導經(jīng)天緯地之文。
于是在《文原》上篇結尾處,宋濂振臂高呼:“嗚呼!吾之所謂文者,天生之,地載之,圣人宣之,本建則其末治,體著則其用彰,斯所謂乘陰陽之大化,正三綱而齊六紀者也,亙宇宙之始終,類萬物而周八極者也。”可見文之義大,文之用亦大。
六經(jīng)何以謂之“至文”
宋濂《靈隱大師復公文集敘》提出,洛陽花為“植物中之至文者”,岐陽鳳為“動物中之至文者”,而圣人之文則是人文中的至文,其特點是:“斡天地之心,宰陽陰之權,掇五行之精,無巨弗涵,無微弗攝,雷霆有時而藏,而其文弗息也;風云有時而收,而其文弗停也;日月有時而蝕,而其文弗晦也;山崖有時而崩,而其文弗變也。”圣人之文載于典冊即為六經(jīng),之所以被奉為理想的至文,主要有以下原因。
其一,作為圣學元典,六經(jīng)具有載道明理之功。如劉基推崇“立言以明道”,并說:“圣人作經(jīng)以明道,非逞其文辭之美也,非所以夸耀于后世也?!保ā端透呱颉罚┦ト酥闹允侵廖?,還與其從道中流出、未嘗有意為文的生成方式有關。宋濂認為,圣賢之志不在文,卻因道之所充而不得不外發(fā)為六經(jīng)之文。既然無一強言之辭,那么無故加片辭則為多,隨意減一言則為略,此是至文的表達境界。如此,與其說是圣賢之文,不如說是圣賢之道:“圣賢之道充乎中,著乎外,形乎言,不求其成文而文生焉者也,不求其成文而文生焉者,文之至也?!保ā段恼f》)方孝孺論文亦提倡“文與道相表里,不可勉而為”(《與舒君書》),又謂圣人之言“上足以發(fā)天地之心,次足以道性命之源,陳治亂之理,而可法于天下后世”(《與郭士淵論文書》)。薛瑄《讀書》二錄中也多有類似主張:“圣人之言,皆自天理中流出,所以為‘載道之文’。”“圣賢之文,自道中流出,如江河之有源,而條理貫通?!边@些均脫胎于朱熹的文道觀。
其二,正因有至道存焉,故衍生出了六經(jīng)的立政經(jīng)世之用。宋濂在《徐教授文集序》中盛贊六經(jīng)之文,認為圣賢會通天地之道,將其顯于六經(jīng),道之大用即轉移到六經(jīng)中來,因而本諸經(jīng)可建成施政治民的大中之道,實現(xiàn)化成天下之功。他甚至認為,圣人著述初衷就是記載其“平昔不及設施者”,其《訥齋集序》如此解讀各部經(jīng)典:“陰陽變易之義則系于《易》,治忽幾微之由則定于《書》,成教厚倫之道則刪于《詩》,尊王賤霸之略則修于《春秋》,辨敘名分、悅和神人之方則見于《禮》《樂》。豈徒示夫空言為哉?”圣人之文本于憂世之志,貴在彰明政教之用,故又可稱為古之“治具”:“古人之所謂文者,治具也,經(jīng)籍之所載者,載此而已,非若后世侈靡之文也。”何謂治具?方孝孺《雜誡》云:“古之治具五:政也,教也,禮也,樂也,刑罰也?!睂⒔?jīng)籍所載之文視為治具,或“欽天勤民,明物察倫之具”(宋濂《曾助教文集序》),均體現(xiàn)了儒士以文經(jīng)世的崇高意識,與“抽媲青白,組織華巧”的侈靡之文有云泥之別。
其三,六經(jīng)各備文之眾法,可謂后世文學之淵藪。古人論文皆有強烈的宗經(jīng)意識,明初諸儒亦是如此。一者,圣人之文包蘊萬有,可以垂范后世。宋濂《白云稿序》贊六經(jīng)之包容性說:“夫經(jīng)之所包,廣大如斯,世之學文者其可不尊之以為法乎?”方孝孺《與郭士淵論文書》則謂圣人之言“垂之愈久而無弊,是故謂之經(jīng)。立言者必如經(jīng)而后可”。二者,后世文體與為文之法皆從六經(jīng)中來。宋濂《白云稿序》先是轉述劉勰之言:“論說辭序,則《易》統(tǒng)其首……紀傳文檄,則《春秋》為之根”,隨即補充了自己的見解:“為此說者,固知文本乎經(jīng),而濂猶謂其有未盡焉。何也……錯綜而推,則五經(jīng)各備文之眾法,非可以一事而指名也?!眲③膶⒑笫牢捏w的源頭分別對應到各部經(jīng)典,而宋濂則認為諸經(jīng)皆備文之眾法,既鞏固了六經(jīng)作為文學本源的整體地位,也豐富了各部經(jīng)典自身的文學內(nèi)涵與價值。
明道之文與適用之文
須知唯有不世出之才,先立乎圣人之德,然后方可為天道性命立言,但此種人物畢竟鳳毛麟角。那么,六經(jīng)以下何種文字可學、可作呢?
宋濂59歲時所作《贈梁建中序》,主張將文分為三等?!吧涎烧咧隆笔怯械抡咧裕骸拔糁ベt,初不暇于學文。措之于身心,見之于事業(yè),秩然而不紊,粲然而可觀者,即所謂文也?!贝颂幩^“圣賢”,主要指圣人或極致接近圣人之人。此等文除六經(jīng)外,也包括得圣人“心髓”的宋代理學諸子。宋濂在《華川書舍記》中發(fā)出“文日以多,道日以裂,世變?nèi)找韵隆钡母锌?,而要想扭轉此局面,須從重建文統(tǒng)、樹立典范做起。他認為,圣人以下,當首推周敦頤、“二程”、張載、朱熹五子之文能“完經(jīng)翼傳”,甚至堪與圣人之文相比肩:“觀五夫子之所著,妙斡造化而弗違,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斯文也,非宋之文也,唐虞三代之文也,六經(jīng)之文也?!保ā妒钾S文稿序》)經(jīng)其鼓吹,程朱一派之文從諸子中脫穎而出,升入至文行列。
第二等是賢者之文:“優(yōu)柔于藝文之場,厭飫于今古之家,搴英而咀華,溯本而探源,其近道者則而效之,其害教者辟而絕之,俟心與理涵,行與心一,然后筆之于書,無非以明道為務,此中焉者之事也?!贝说任闹饕改切┪疵撌サ儡壿m之文,既指韓、歐等古文家之文,也包括揚雄、王通等人之文。在有些語境中,明道之文實低于載道之文,如方孝孺《張彥輝文集序》說:“道與文俱至者,其惟圣賢乎!圣人之文著于諸經(jīng),道之所由傳也。賢者之文盛于伊洛,所以明斯道也?!辈芏藢Χ咭灿斜嫖觯骸吧w自七篇絕筆,而載道之文不作,若漢董‘天人三策’、唐韓《原道》一篇,僅可衛(wèi)道而已,謂之載道則未也。”(《通書述解》)“載道”是將天地之道昭示于文,而“明道”“衛(wèi)道”則是闡釋圣人文義以羽翼之。不過,要想契合圣人之心絕非易事,故合乎道者亦堪稱賢人之文,其地位甚至高于史家之文。
第三等則是屬于“下焉者之事”的辭翰之文。此等文徒務馳騁文句,忽道之所存。宋濂基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勉勵梁建中要志于圣人之道,學為圣人之文,但現(xiàn)實是至文不易得,大多“淪于下焉者”,能創(chuàng)作明道之文已是難得。方孝孺《與郭士淵論文書》說:“然而猶足以名世者,其道雖未至,而其言文,人好其文,故傳。其言雖不文而于道有明焉,人以其明道,故亦傳。二者俱至者,其傳無疑也。二者俱不至者,其不傳亦無疑也?!睋?jù)此,后世之文又可分四級:有道有文、明道無文、有文無道和無文無道,前三者俱可傳,而前兩者尤為可取。所以,明道之文也就是秦漢以下的“講論”之文,亦可學、可作。
宋濂又從治教政令等角度提出“適用之文”的概念。他在《曾助教文集序》中首先宣揚三代之文“大而開物成務,小而褆身繕性”的功用,然后提出:“文之為用其亦溥博矣乎!何以見之?施之于朝廷則有詔、誥、冊、祝之文……雖未造于至文之域,而不愧于適用之文矣?!贬槍Ω鞣N文體,他提出“嚴體裁之正調(diào)”的原則,就是要從價值追求上將之規(guī)引到理想的適用之文中來。方孝孺《答王秀才書》也說:“凡文之為用,明道立政二端而已。道以淑斯民,政以養(yǎng)斯民?!边@是對文之為用的總體概括,也是對后世之文的最低要求。適用之文雖在至文之下,但“上而朝廷,下而臣庶,皆資之以達務”(宋濂《歐陽文公文集序》)。以“橫渠四句”擬之的話,圣人之文“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明道之文“為往圣繼絕學”,適用之文則“為萬世開太平”,三者共同構成了明儒的人生志向和文學理想。
總之,明初諸儒宣揚文之大義和大用,維護六經(jīng)作為至文的權威,凸顯明道之文和適用之文的地位,而將徒求悅人之文置于末端,其努力構建的人文秩序,引領了明初的文學思潮。這也啟發(fā)我們:首先,中國古代圣賢之所謂文其義甚大,遠非現(xiàn)代的純文學范疇所能囿。其次,中國古代儒士的文學理想至為高遠,可見文學之事亦可成不朽之功。最后,從六經(jīng)之文到明道之文、適用之文,形成了一個層級井然的文學經(jīng)典譜系,其中承載的觀念文化構成了自成一體的中國之道。
(作者系山西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