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4年第3期|胡弦:神話
胡弦,1966年生,江蘇銅山人。詩人、散文家。著有詩集《定風(fēng)波》《水調(diào)歌頭》《蔥蘢》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
神話
胡弦
引 子
喬木都固執(zhí),灌木愛長刺,
河水、船、老屋,都有失蹤的記憶。
街上有家紙傘店,傘,是非遺項目。在那里,
我曾照過一張相,我從手機“咔”的一聲中,
聽到有個聲音,在把時間分成時代。
秋天時,有個人來小鎮(zhèn)做田野調(diào)查,他想寫一寫
一股土匪,和這個地方的關(guān)系。
當(dāng)大雪落下,他寫出的卻是另一個故事,
故事里有兩個人,分別居住在小鎮(zhèn)的兩頭,
一個愛畫畫,一個愛種花,
等到畫作完成,他們被隔在時間的兩頭,
一個在古代,一個在今世,
今世的這個想回到古代去種花,而另一個
在時間中側(cè)著身體,扁平,像一把折扇,
護送花朵從扇面上穿過冬季。
一、暴力與幸福觀
1
連日暴雨,山洪
在溪澗里沖撞,像一群猛獸。
但溪邊的美人靠不為所動。
飲酒的人、打糕的人,不為所動。
天井潮濕了些,但我們的幸福觀不為所動。
石刻、木雕里,仙人在嬉戲。
為了某種純粹的歡樂,
他們選擇不改變,不停止,放棄了
對外界的感知。
2
窗口一直是個知情者。
只在有人去世時,低低的樂聲
才能讓人意識到告別。
鳥兒落在樹上,燈籠掛在廊下,
西山上,夕陽的眼神再次變得柔和,
低處的生活,恰恰是被眺望的生活。
有次在火車上,望著窗外閃退的山河,
我想起古鎮(zhèn)池塘里沸騰的星空,
想起那么多浩瀚的事,僅僅是
被收留在方寸之間的事。
3
麻石上,八仙遨游,
屏壁間,魚龍互變。
——我們在生活中,又像在另外的生活中。
歲月蒙恩:我們活得很好,后代們
會活得更好。
撫摸木作,像撫摸更久遠(yuǎn)的歲月,直到
手指停在一個仙人的臉上——那臉,
五官已被銳器挖去。
“睡夢中總有人
把一枚刀子遞到你手中……”
有些暗夜,看守門戶的山峰
如獅象,會發(fā)出低低、不安的咆哮。
——暴力在逡巡,尋找著目標(biāo),但只有
通過一群沒有臉的神,
才能講述家國的遭遇。講述
被錯過的歷史:他們,一直滯留在
年代深處,替我們?nèi)淌苤?/p>
莫名的狂熱,和非人的寂靜。
二、劇組的人在討論
1
黃昏的船廊、燈籠,深如萬古,
濕漉漉的鵝卵石泛著光澤。
書房里,劇組的人在討論
一部電視劇,和劇中一個書生的命運。
“他不在了,已可以被扮演,至于
這個從不曾存在過的美人,
是我們送給他的禮物?!?/p>
雨在落。雨,仿佛已變成了從前的雨。
琴凳那兒,扮演書生的人在玩手機。
而女主角在重新找感覺,因為
劇本再次修改后,朝代
稍稍變動,她又老了一百歲。她被要求,
穿過新的情節(jié)時要身姿輕盈,因為
一個演員的操守是,
絕不能在歷史中留下腳印。
2
往事是往事,劇本,是現(xiàn)在的事。
樓梯,像是從一個懸置已久的夢里
垂下來的,連同它上面的腳步聲。
有人從樹上徐徐下降,無聲落入天井。
有人從假山上飛起,越過屋脊,
消失在夜色和細(xì)雨中。
拍攝時,他們被鋼絲吊著,但在熒屏里,
看不見鋼絲,他們真的會飛。
的確有過這樣的傳說,使小鎮(zhèn)
既在塵世,又在神話中。
仍是這庭院,在另一部電影里,所有人的
指尖冰涼。在山墻那兒,
有人不小心走進了壁畫,
就再也無法走出來,只能微笑著
站在那里,靜觀,偏離了劇情的需要。
那明亮的笑容是另一種特效,給我們的生活
送來了亙古常新的光照。
3
戲,是捕風(fēng)捉影,或無中生有。
人,以及人的一生,會被拖慢,
或加快,擺脫了常速。
我見過大地的驚恐,小徑上的
鵝卵石,在慢鏡頭里緩緩直立起來。
我見過明月泊在檐下,
沒有我們的窗口,它就無法活下去。
但它還是離開了——總有
神秘的力量,把它領(lǐng)往黑暗深處。
“所有沖突,都是為了讓人盡快入戲。”
是的,
一座庭院如果被故事拖住,
就會亦真亦幻。如果被懷念,就說明
遠(yuǎn)方,走動著永遠(yuǎn)無法返鄉(xiāng)的人。
而當(dāng)游客們蜂擁而至,那必是
又一次國破家亡后的盛世……
——它已是一座終極的庭院,一遍遍
在書籍,和解說詞中出現(xiàn)。
它在這里,又早已離開了真實的位置。
4
有人在航拍這座古鎮(zhèn),
拍著碼頭上舊機器銹蝕的苦味。
河水無聲奔流,帶著廢鐵的沉默。
而在庭院中,當(dāng)女主角
再次出現(xiàn)在閣樓上,已換了面孔。
——幾乎度過了自己的一生,她已從少女
變成一個年老的婦人。
她感受到一種陌生的寧靜,像來自
所剩無幾的戲份,又像來自這古宅。
曾經(jīng),一旦進入角色,就會覺得有種
另外的生活等待被完成。
而放松下來她才意識到,這庭院
并非道具,而是一種失而復(fù)得的福祉。她
開始關(guān)注
鏡頭外的家訓(xùn),偏頭疼的烏桕樹,
震顫蛛網(wǎng)上,幾片流言似的小昆蟲的薄翅。
她還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真實的雨滴
落進戲中,蜘蛛便會隱身到幻想深處,并與
安樂吊床上的喧嘩相安無事。
三、“演活了”
1
小時候,我曾溜進戲院的后臺,指尖
劃過艷麗的戲服。我感到
我的心和戲服,都在輕輕戰(zhàn)栗。
戲服,像是活著的,一直在等待,只要
一點點觸動,它立即就會做出反應(yīng)。
沿河上溯,群山綿延,如果
順河而下,流水像催眠術(shù),某種
類似天空的大塊在水中融化。此外,
是上游帶來的一團團暗影
從船底滑過,忘記了
它們在幾百年前就已死去的事實。
當(dāng)生活那潰散、退化的部分,跟隨著,
一起在遠(yuǎn)處匯入運河。而更大的船,
在那條河上來來去去。
每次回來,走在曲折的石板路上,
總讓人想到,民間故事的虛幻,
和古老傳說的寄生性。
如果登高,在嶝道上不斷轉(zhuǎn)折,心頭
總有難以推開的巨石。
在峰頂俯瞰,河流蜿蜒,小鎮(zhèn)
已隱入綠茵深處。而極目遠(yuǎn)眺,某種
不可見的事物一直在制造夢想,
深淵,恍如在高處偶爾回首時的產(chǎn)物。
2
詩人謝君說:“在我的小鎮(zhèn),神的喜悅是
江上運輸船的平靜行駛?!?/p>
而什么才是神的喜悅?
我很少見到面帶笑容的神。當(dāng)有人
跪在它們面前祈禱,沒有任何神改變過表情。
祖母去世多年,父親
忽然變得迷信起來,有一天他告訴我,
我的祖母已經(jīng)變成了神……
祖母,一個蘇北鄉(xiāng)下的婦人,兩眉間
總有幾道愁苦的豎紋,
直到她的身體變成了遺體,那些豎紋才消失,
印堂展開,面容,才變得安詳。
是否所有的神,都脫胎于這樣充滿苦難的生命?
山上有座小廟,菩薩不笑,只是安詳。
而在另外的廟里,有些神冷漠,
面無表情;有些,則是憤怒的,像閻王、關(guān)公,
看看它們始終火大的樣子,就知道,
人間之事,了猶未了。
3
遺忘就像癌癥,而戲劇是藥。
我見過許多戲臺,古宅里的、寺廟里的、會館里的,
我看過許多戲,京劇、豫劇、昆曲、泗州調(diào)。
我知道對一個演員最高的贊譽,
“演活了”,就是救活了的意思。
而最好的演員,恰恰也是那最糟的演員,
他救活善的時候,也會同時救活惡,
救活希望時也會喚醒絕望,
他讓一個死過一次的人,再一次死去。
再一次,喝彩聲仍無法結(jié)構(gòu)遠(yuǎn)方。
最好的演員不在戲臺上,他在已消失的時間內(nèi)部。
最糟的演員則一直在臺上,在角色里掙扎,
如同破繭,想穿過層層時間而來,
帶著強烈的求生欲。
4
在戲里,沒有任何人是安全的,
因為命運會隨時遭到修改。
我看過一個小戲,導(dǎo)演對正在表演的演員
不停地說:“反轉(zhuǎn)!反轉(zhuǎn)!”
在他的反轉(zhuǎn)聲中,演員做出各種應(yīng)急反應(yīng),
哭的突然笑,贊美的突然詛咒,
活的突然死去,和善的面容突然猙獰。
而我在心里喊:停下!停下!因為
反轉(zhuǎn)會讓人上癮,那種
無法遏制的刺激會產(chǎn)生快感,我們
會忘了我們最初的樣子。
同樣,庭院也并不安全。
我到過一個大宅,它曾設(shè)過日軍的司令部。
我在一個宅院里見過兩塊燒焦的門板,
嵌在墻上,是對空襲中一場大火的紀(jì)念。
有次在江邊,我看見無數(shù)的孔明燈升向夜空。
那是紀(jì)念,也是祈福,仿佛高高的空中
比地面更安全,更適合亡魂居住。
5
戲臺會拆掉,戲會留在書中。
家會破碎,人會遠(yuǎn)行,門神會留在門板上。
壁支上有壽星,磚雕里有八仙,劇中人
歷盡磨難,但長服仍灑脫,水袖
不改輕盈。因為在我們生活的地方,苦難
是不散的戲;神話,也是不散的戲。
神話就是,人會扮演另一個自我,進入到
生活之外的無窮性。
26 度,晴,微風(fēng),這是今天的天氣,
而一場細(xì)雨,正在劇中下個不停。
這也正是光陰經(jīng)過的方式,構(gòu)成現(xiàn)在的
是我們對往事的懷念,和新的感覺。
老樹分枝,飛鳥渡淵,馬頭墻的
雪白如空白。而入戲的人
仿佛一個虛構(gòu)的族群,在替我們
把對絕望的反抗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