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談最新長篇小說《花燈調(diào)》—— 一壇釀了大半輩子的幸福美酒
作家劉慶邦一直保持著手寫的習慣。小說寫完,妻子對著手機朗誦,通過語音轉(zhuǎn)換成電子版。長篇小說《花燈調(diào)》一共28章,每寫完一章交給妻子朗誦,他都在旁閉目靜聽,有些地方,上次流過眼淚了,再到那個地方,預知可能會流淚,就硬起心腸,可還是不可避免地流淚了。春風不吹,花枝不搖,劉慶邦說,這或許就是文學的魅力。
“我想,我是從剛記事的時候,就在為這部書做準備了。當然,當初的準備不是文字、語言、藝術和技巧上的,而是饑餓的準備,生活的準備,人生的準備,生命的準備?!痹凇痘粽{(diào)》后記中,劉慶邦這樣寫道。
劉慶邦是經(jīng)歷過極度貧困的一代作家,對饑餓有著深刻的記憶。上世紀60年代初,劉慶邦十來歲,正是貪吃長身體的時候,可是食堂斷炊,面臨解散,每天都挨餓,每天都想整點吃的,除了地上土不能吃,天上云彩不能吃,他吃過樹皮,吃過草根,甚至吃過土坷垃。土里的砂礓子兒在煤火里燒糊了咬碎吃,其實就是哄哄嘴巴。餓得頭大脖子細,肚子大腿細。
60多年前的記憶并不遙遠。有人問劉慶邦,為什么要寫脫貧攻堅?他回答:“這本書對我有特別的意義。如果不寫就過不去,不是別人跟我過不去,是我自己過不去?!痹趧c邦看來,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出生就在福窩里了,沒餓過肚子,體驗不了當時的苦。而經(jīng)歷過極度貧困的人,知道脫貧攻堅的成果來之不易,對得來的幸福就會特別珍惜。
“我用一座豐碑和三個千年來概括中國的脫貧攻堅和當前的鄉(xiāng)村振興,這是發(fā)生在中國大地上的一個偉大奇跡。”劉慶邦說,這個豐碑不是石碑而是口碑,不是建在土地上而是建在億萬人民的心中。三個千年,首先是千年夢想,中國人特別是中國農(nóng)民長期吃不飽飯餓肚子,豐衣足食是中國人的千年夢想;千年德政,就是新時代以來國家推行的脫貧攻堅、精準扶貧,全面脫貧奔小康;千年一步,就是通過脫貧攻堅,人們實現(xiàn)全面脫貧步入小康社會,一步跨越千年?!皬倪@個意義上說,我一定要寫《花燈調(diào)》這個小說,時代需要這樣的作品,讀者呼喚這樣的作品,如果我不書寫,對不起時代,對不起讀者,也對不起自己?!眲c邦說。
迎接挑戰(zhàn)從寫“我鄉(xiāng)”到寫“他鄉(xiāng)”
從“找出路”“闖新路”再到“共走致富路”,《花燈調(diào)》中,高遠村駐村第一書記向家明在地理條件惡劣、村民文化水平低下的條件下,帶領“高原孤島”高遠村實現(xiàn)了鄉(xiāng)村“丑小鴨”的華麗變形,人們在她的感染帶動下共同播下希望的火種,命運的齒輪從此開始轉(zhuǎn)動……
寫《花燈調(diào)》,難點在哪兒?劉慶邦說,難在開始從寫“我鄉(xiāng)”到寫“他鄉(xiāng)”,從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到寫自己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生活,“這是對自己的挑戰(zhàn)。但寫作要敢于迎接挑戰(zhàn)”。
自從母親去世后,20多年來劉慶邦每年都回老家,一直與農(nóng)村保持著緊密的血肉聯(lián)系。每次回去,他都看到農(nóng)村不斷發(fā)生的變化,看到平地起高樓,看到從過去的吃不飽飯吃黑面饃,變成天天吃白面饃,看到從過去穿的破破爛爛到如今新衣服都穿不完。眼看每天都在發(fā)生著的變化,他就一直想寫一部反映農(nóng)村現(xiàn)狀的作品。老家的大姐二姐也都有這個想法,她們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變化這么大,你寫寫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吧。劉慶邦回答,好啊。
但是寫農(nóng)村需要有機會。劉慶邦曾寫過6部鄉(xiāng)村題材小說,《高高的河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遍地月光》《黃泥地》《堂叔堂》等。這些長篇鄉(xiāng)村題材小說有一個共同特點,都是寫劉慶邦的老家,寫他熟悉的生活。寫脫貧攻堅,劉慶邦最初也希望聚焦老家,但苦于找不到典型人物、典型故事,眾里尋他千百度,反而是2020年在貴州的一次采風,他遇到了小說中的人物。
那是遵義下面一個遙遠山區(qū)的小村子。在曲曲折折的去往村子采風的山路上,駐村第一書記向劉慶邦講述了她參加脫貧攻堅工作的經(jīng)歷,在講到她千方百計爭取脫貧項目時,這個書記動情地哭了,一下就感動了劉慶邦。后經(jīng)了解,這個第一書記還獲得過“全國脫貧攻堅貢獻獎”,全貴州只有她一個。劉慶邦想,這不正是我要找的脫貧攻堅中第一書記的代表人物嗎?
這次村里的采風只有半天時間,沒顧上多看,但劉慶邦念念不忘。時隔一年,2022年劉慶邦再去貴州,提前跟第一書記聯(lián)系,他決定在村里定點生活。這年的端午節(jié),劉慶邦一人重返山村,每天跟著第一書記翻山越嶺走村串戶,走遍了全村41個村民小組。
12天的定點生活,劉慶邦了解很多情況。首先是環(huán)境典型。過去是窮的典型。2015年之前人均年收入僅為800多元。這里不通路,被稱為高山孤島,差不多是與世隔絕的狀態(tài)。能想象嗎,2015年之前,這里很多老人和孩子還沒看過汽車。有個老太太臨終之前,孩子問她有什么愿望,老太太也不想吃也不想穿,就想看看汽車。家里人用床做了一個擔架,要把她抬到鎮(zhèn)里看汽車。她擔心給孩子添麻煩,死活不看,說不看汽車也不耽誤死,結果老人最終沒看到汽車。去世后,家里人在她墳前燒了一個紙扎的汽車。村里年輕人進城打工,找了對象,生了孩子,結果帶回家一看,忍受不了這里的貧窮,撇下孩子就走了,這樣的事情不是一個,而是十幾個。很多留守兒童都是有爸爸沒媽媽。這樣窮得探底的深度貧困村,深深觸動了劉慶邦。
脫貧攻堅工作開展后,這里又成了富的典型。兩年時間通了路、通了電、有了通訊,建了水庫、幼兒園,一系列的變化,全面、徹底、高速、高質(zhì)量。這個變化不僅是物質(zhì)的,從人均年收入800多元,到2019年達到了12000元,大大超出脫貧標準,更關鍵的是人的變化:吸毒的不再吸毒,還娶了老婆,辦了酒廠;離開村子的女人又回來了,建了樓房甚至別墅,重新結婚……在劉慶邦看來,這種變化是心靈之變、精神之變,更值得在小說中去反映。所以在《花燈調(diào)》中,除了以駐村第一書記為代表的一系列正面人物,劉慶邦還塑造了一組比較復雜的人物,比如酒鬼、吸毒者、盜竊者,以及受長期貧困影響穿破衣爛衫如同叫花子一樣的村民等等,寫出了這些人物在精神面貌上的巨大轉(zhuǎn)變。
2022年劉慶邦決定到村里去定點生活時,已是71歲的古稀之年,他自己住到山村里,不講任何條件。睡的是駕校的單人宿舍,硬板床;自己到街上買吃的,自己買壺燒水,跟著村干部爬山。在他看來,比起小時候吃的苦,這點苦根本不算什么。有一個最高的山,要四肢著地貼著山邊的小道爬著走,好多人都不敢爬。第一書記膝蓋有毛病,爬這里就特別困難,得讓人拉兩只手拽住才上得去。第一書記說:“劉老師,山太高了,算了?!眲c邦卻堅持說:“不行,我要爬了以后才有體驗,這樣才寫得真切?!痹趧c邦看來,不怕吃苦挺重要的,作家下去被人包圍著,根本見不到老百姓,那不算深入生活。
撐起脫貧攻堅“滿樹繁花”的新時代新人
小說首先是寫人,特別是主要人物,主要人物能否成功是小說成敗的關鍵。談及此,劉慶邦打了個比喻:“主要人物好比一本書的綱,綱舉才能目張;主要人物好比一棵樹的干,干立起來才能撐得起滿樹繁花。如果人物形象塑造不好,上升不到文學藝術層面,新聞報道就可以承擔,何必要寫成小說呢?”
在《花燈調(diào)》中,劉慶邦著力塑造了一個光彩照人的新時代新人——駐村第一書記向家明的形象。什么是新時代新人?寫作之前劉慶邦也不明確。但通過采訪,他從具體人物身上總結出了新時代新人的特點:作為共產(chǎn)黨人的堅定信仰,不變的初心,新思想、新?lián)敗⑿路瞰I……一系列新元素,構成了新時代新人。
“不可否認,我這個小說有主題創(chuàng)作的性質(zhì)?!眲c邦說,主題寫作非常難,處理不好就會主題先行、圖解政策、太硬太實,這是他在寫作時極力避免的問題。怎樣將主題寫作柔軟化?劉慶邦非常重視情感的作用,以及現(xiàn)實與虛構的關系。
《花燈調(diào)》中,劉慶邦著力表現(xiàn)了駐村第一書記對老百姓的情感,和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的情感。小說中,劉慶邦寫到了駐村第一書記6次痛哭流淚:申報項目被上級砍了后的不理解,加上重病后的委屈,哭得一塌糊涂;農(nóng)民因為侵占自家土地不同意修路,做不通工作而哭泣……“人只重視流血,而不重視流淚,是不對的。用刀子隨便在人的身體上拉一個口,都會有血流出來。而流淚不是那么容易,情感上達不到一定程度,你就是打死他,都流不出一滴眼淚?!眲c邦說,小說中向家明多次哭泣不是手段,也不是目的,而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她患有重病,醫(yī)生建議住院治療,為了不影響脫貧攻堅的進度,她決定保守治療,家里除了愛人知道,父母不知道,姐妹不知道,村里人也不知道。因為吃激素藥,臉發(fā)胖跟盆似的,她熬中藥控制體重,別人問吃的什么,她就說在減肥。還有兩次差點喪命,其中一次是結石脫落,暈倒在醫(yī)院,當?shù)責o法治療,急轉(zhuǎn)到省里做了大手術才搶回一條命……有了多次痛苦與痛哭,小說的情感就變得非常柔軟。
駐村第一書記有兒女情長,也想職務升遷、多掙工資,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也跟丈夫使小性子,這些局限讓她更真實、更立體,形象更豐滿、更感人。除了寫她工作的忘我精神、投入精神,劉慶邦還寫她愛唱愛玩,愛動感情,喜歡小動物。她在工作中殺伐決斷,被稱為女強人,但情感又特別細膩,體現(xiàn)出女性豐富的心靈世界。
另一個問題是現(xiàn)實與虛構的關系。劉慶邦坦言,每寫一部長篇,無論主要人物還是次要人物,都要有原型,《花燈調(diào)》更是如此。從駐村第一書記,到村里的干部,再到復雜個性的人物,都有原型。劉慶邦跟他們接觸、交流,這些原型寫作時就在他腦海中活躍,“只有這些原型,我才能寫得活靈活現(xiàn)”。
有人問劉慶邦,實與虛的比例各占多少?他回答:“還沒寫成小說,一切都是實的;一旦寫成了小說,就進入了虛構的狀態(tài),一切都是虛的?!眲c邦有個比喻,田野里種了高粱,風吹來,如波浪翻涌滿眼紅潮,這是實的;寫成小說,就是高粱收了,碾壓、發(fā)酵、蒸餾,釀成了酒,喝酒的人把酒臨風,這就成了另外一種狀態(tài)。寫小說就是這個意思。
虛構的過程,語言的使用也是一個關鍵。語言要自然、準確,讓人感覺到美?!痘粽{(diào)》很多章的開頭,劉慶邦都會有一段詩意的閑筆。比如小說一開始,他先寫春天,寫杏花開了,開得讓人喜得一驚;又寫竹葉,竹葉在冬天不落葉,但發(fā)干發(fā)燥,是帶葉修行,到了春天又會煥然一新。劉慶邦說:“語言對整個小說的文學性、藝術性特別重要。我自己的每一句話都很講究,都推敲得很細,整部書如果有人動我的一個字,我都能看出來。語言好像進入了我血液一樣,是一種自然的流貫。”
《花燈調(diào)》,初名《淚為誰流》,其中的“誰”,不言而喻。最終確定用《花燈調(diào)》,劉慶邦還是覺得這個題目更有色彩,更詩意,更美,更含蓄……幾十年來,劉慶邦用饑餓的準備、生活的準備、人生的準備、生命的準備,寫出了這部書,釀出了這壇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