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杰:我與“三國”四十年
我的新著《三國戰(zhàn)爭與地要天時》于今年1月出版,中華書局為此舉辦了發(fā)布會,以“我與‘三國’四十年”為題目,這說的是我從1984年發(fā)表第一篇三國史的論文,到現(xiàn)在出版新著整整四十年。但我要補充兩點,首先是我認識“三國”很早,不止四十年;其次是我并非研究了四十年“三國”,投入主要的精力和時間來探討這個領域是最近十年的事,其中的情況和原因給大家講講。
《三國演義》連環(huán)畫少了一本《走麥城》
在我的記憶中,對中國歷史的了解最早是從一本“小人書”開始的。我在六歲的時候,看到了幼兒園同學帶來的《赤壁大戰(zhàn)》連環(huán)畫,這是《三國演義》中最精彩的故事,看了以后非常興奮,回去懇求家長給我買一本。父親去了書店,被告知那是兩三年前出版的單行本,已經買不到了,目前只有整套六十本的《三國演義》連環(huán)畫,從《桃園結義》到《三國歸晉》,于是買了其中的一冊《赤壁大戰(zhàn)》,故事內容是從“借東風”到“華容道”,比單行本要少得多。我看完之后就想知道前因后果,擁有一套《三國演義》連環(huán)畫成了最大的愿望,這對現(xiàn)在的家庭來說算不了什么,可是當時的生活條件遠沒有如今這樣好,讓家長買一兩本連環(huán)畫是可以的,但要一次買下幾十本就太過分了,我都沒有勇氣提出這樣的要求。這個愿望直到一年以后我上了小學才開始逐步實現(xiàn),那時家里給我早餐和午餐的飯費,每天是五角錢,我就每次節(jié)省幾分,日積月累,最后終于湊齊了這套連環(huán)畫。說是湊齊了,其實只有五十九本,還有一本《走麥城》始終沒有買,因為看了以后難過、生氣,心目中的大英雄關羽死了,而且死的那么窩囊,讓人接受不了,所以不愿意買這本書。
我從喜歡閱讀“三國”連環(huán)畫,擴展到《東周列國志》《西漢演義》《隋唐演義》和《大明英烈傳》(那套小人書叫《朱元璋》),慢慢認識了中國歷史上的許多英雄和改朝換代的故事。到了小學高年級,又開始閱讀通俗的歷史讀物,印象最深的是中華書局出版的《中國歷史小叢書》,和林漢達先生編寫的《中國歷史故事集》,后者第一本是《春秋故事》,第五本是《三國故事》,由此培養(yǎng)出對中國歷史、尤其是古代史的濃厚興趣。但是我對歷史的了解到1966年戛然而止,那年我上初中一年級,嚴酷的動亂時代降臨了,街道居委會的人和紅衛(wèi)兵挨家挨戶地砸門,收繳各種“四舊”書籍,我收藏的二百多本連環(huán)畫和家里的《三國演義》等中外名著都被抄走,付之一炬。學校停了課,圖書館關了門,書店里買不到文史類書籍,學生們紛紛上山下鄉(xiāng),我的生活與“三國”和歷史知識在很長時間內斷絕了聯(lián)系,但是對它們的興趣愛好始終珍藏在心里。直到十年噩夢結束,1977年恢復高考,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歷史專業(yè),并且幸運地考上了大學,成為北京師范學院歷史系的一名學生。
用新方法來處理舊問題
1982年初,我本科畢業(yè)留校任教,安排在歷史系的中國古代社會經濟史研究室,科研任務是秦漢史方向,這和我喜歡的三國及軍事領域有些矛盾。盡管工作繁重,我還是抽出時間撰寫了論文《漢末三國時期的“質任”制度》,并且在1984年發(fā)表。但是我的第二篇三國史論文到2001年才得以問世,中間居然相隔了十七年,主要原因是我找不到合適的題目可寫。關于三國的戰(zhàn)爭、將帥和軍事制度,前人多有論著,我想不出新的題目,又沒有能力超越舊說,怎樣才能走出一條創(chuàng)新之路,這使我陷入了困惑和苦惱。這時看了臺灣王爾敏先生的《史學方法》一書,覺得很有收獲。王先生說選題是研究學問的首要工作,是專論決定性的基礎。俗話說“萬事開頭難”,選題如果適當,那么完成任務就有了把握,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若是選題不妥,南轅北轍,就會影響研究的成功與價值。
如何選擇研究課題,王爾敏先生歸納出多種方法與模式,例如提出前人沒有做過的題目,即為“開創(chuàng)式”,屬于最佳之選擇。在前人看法的基礎上有所進步發(fā)展,是為“突破式”。徹底推翻傳統(tǒng)觀點,稱為“翻案式”。找出舊說的個別錯誤,彌補其缺漏,叫做“補充式”。匯集不同意見,取長補短,融會貫通,提出公允得當?shù)目捶?,則為“總結式”。對我深受啟發(fā)的是王先生所說的“實驗性(式)”選題模式,即使用一種新的研究方法來處理舊問題、舊資料,也可以得到新境界、新結論。也就是說,在新的理論思想指導下看待問題,從新的視角來觀察史實,亦能產生新的見解。蘇東坡詩云:“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站在不同的角度來觀測同一事物,就會得到有差異的印象。
受王爾敏先生論述的啟發(fā),我開始學習和關注軍事理論及其動態(tài)。數(shù)年之后,終于遇到了機會。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我國的軍事地理學出現(xiàn)了重要的發(fā)展,就是衍生出一個分支,即戰(zhàn)略地理學。開始是一些論文,后來涌現(xiàn)出幾部專著,例如陳力的《戰(zhàn)略地理論》,雷杰的《戰(zhàn)略地理學概論》,還有董良慶的《戰(zhàn)略地理學》。這門學科的任務,是以地理環(huán)境為依據(jù),來分析戰(zhàn)爭形勢,擬定戰(zhàn)略方針和計劃。特別值得重視的是它的研究對象,有戰(zhàn)爭爆發(fā)的地理背景,戰(zhàn)略進攻和戰(zhàn)略防御的主要方向及交通路線,后方根據(jù)地與前線的聯(lián)系,全國的兵力部署,戰(zhàn)線的分布,戰(zhàn)區(qū)的設置,戰(zhàn)場的選擇等等,看了令人興奮不已,這可以研究多少軍事問題??!雖然這門理論分析探討的是現(xiàn)代戰(zhàn)爭,但也能夠借用于研究古代的軍事領域,正如某位先哲所言:“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蔽覒阎矏偧拥男那橄驅煂幙上壬隽藚R報,并且提出來想把科研的重點從經濟史轉移到軍事歷史地理方面,感覺這樣做可能會取得更多的成果。寧可先生聽后支持我的想法,并且提出來一個研究方向,讓我考慮一下“中國歷史上的東西對抗與南北戰(zhàn)爭”這個課題。它的時間跨度很大,從先秦一直延續(xù)到南宋末年,自元朝以后,中國不再有長期分裂割據(jù)的政治局面。我過后仔細思考,感覺這個課題的內容龐大,以個人眇眇之身,恐怕是完成不了。想起早年導師推薦過英國地理學家麥金德的名著《歷史的地理樞紐》,覺得可以從寧可先生提出的大方向中選取一系列要點來建立課題,即《中國古代戰(zhàn)爭的地理樞紐》。在征得導師同意后便開始著手工作,后來我在寧可先生門下攻讀博士學位,撰寫論文《先秦戰(zhàn)略地理研究》,就是上述課題的第一部分。
在完成《中國古代戰(zhàn)爭的地理樞紐》系列研究的過程中,我再一次接觸到三國的史料,印象和幾年以前截然不同。三國南北對立,相持的戰(zhàn)線自東海而起,沿著長江、漢水、秦嶺到隴西,綿延數(shù)千里,分布著數(shù)十座著名的要塞,加上雙方進退的交通路線以及攻守謀略,這里面有多少個題目可以研討,簡直就是一座亟待發(fā)掘的寶庫。但由于系列研究的內容和時間所限,我只從中選擇了合肥、漢中和濡須三個要地進行探討,結束后便忙著撰寫下面兩晉南北朝和隋唐、南宋的相關問題去了。
另外有一點需要強調,盡管喜愛軍事史研究,但我在首都師范大學歷史系(后改稱“歷史學院”)主要負責秦漢史的科研和教學及研究生培養(yǎng)任務,這是我的本職工作,必須認真努力地對待,絕不能敷衍。事實上直到退休前兩三年,我的研究重點仍然是秦漢史,其重要科研成果,即在《歷史研究》發(fā)表的三篇論文,在《中國史研究》發(fā)表的六篇論文,全部是秦漢史的內容,而且與軍事無關?!吨袊糯鷳?zhàn)爭的地理樞紐》這項系列研究的結束因此拖延了很久,從首篇論文發(fā)表到專著最終出版,整整經歷了二十年。后來到2014年,才得以集中精力和時間,投入到我喜愛的三國領域,逐步完成《三國兵爭要地與攻守戰(zhàn)略研究》這部著作,最終在我退休之后的2018年,由中華書局發(fā)行。
“為什么不寫孫氏與劉備?”
《三國兵爭要地與攻守戰(zhàn)略研究》出版后,受到了讀者的歡迎,網上打分較高,我看了非常高興,但是注意到有位網友提出來尖銳的批評,他說這部書有嚴重的缺陷,為什么曹魏的內容寫得那么多,蜀漢和孫吳部分又那么少?書里詳細地寫了曹操的發(fā)家史,為什么不寫孫氏與劉備?我看到后受到很大的震動,雖然可以找出一些客觀因素來為自己辯護,例如:蜀漢和孫吳的史料較少,不像曹魏那樣有較多的題目可寫;這本書有項目資助,結項日期受到嚴格的限制,所以沒有時間展開來寫??墒牵矣X得這些理由站不住腳,因為那位讀者講的都是無法否認的事實。身為作者,我完全清楚這部作品在結構上有缺憾,尤其是蜀漢部分內容太少,雖然不可能達到曹魏那樣充實的篇幅,但是還有問題可以探討,再增加幾篇論文應該是能夠做到的。另外,有幾個研究難度很大的兵爭要地也沒能寫出來,那就是蜀漢的武都、陰平,孫吳的陸口(赤壁)和曹魏的關中。曹魏方面只寫了進攻戰(zhàn)略,卻沒有寫防御戰(zhàn)略;孫吳方面講了守江戰(zhàn)略,而未能說明它的進攻用兵情況,這些都是明顯的不足。課題的主體部分雖然竣工,但是仍然需要補充和完善,這是我責無旁貸的任務,必須將它們完成。
為了達到上述目的,我用三年時間撰寫了六篇論文,其中有《曹操在赤壁之役后的戰(zhàn)略防御部署》《孫策攻占江東的經過與方略》《孫權統(tǒng)治時期都城、兵力部署與主攻方向的演變》《三國蜀魏戰(zhàn)爭中的武都》和《三國戰(zhàn)爭中的陸口與蒲圻》,收錄在《三國軍事地理與攻防戰(zhàn)略》書里,但是蜀漢的陰平和曹魏的關中這兩個題目我還是沒能寫出來。前者的資料太少,后者的內容龐雜,我覺得才思枯竭,已然無計可施。冷靜休息一段之后,想起《荀子·勸學篇》中的話:“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學也?!蔽艺斓厮伎家矝]有結果,那還不如用點時間再去讀一些書。論文寫不出來,那就是有關的資料看得還少,學習掌握的知識不夠,只有繼續(xù)努力才有可能解決問題。為此我又用了兩年時間來鉆研探究,終于寫出了《三國戰(zhàn)爭中的陰平》和《曹魏的戰(zhàn)略重地關中》,把它們編入《三國戰(zhàn)爭與地要天時》一書。
道前人所未曾道
《三國戰(zhàn)爭與地要天時》這本書是《三國兵爭要地與攻守戰(zhàn)略研究》的第二部續(xù)編,其中包九篇專題論文,其主要特點是選題比較新穎。學術研究的結論必須是創(chuàng)新的觀點,否則就成了抄襲和剽竊,但是各種研究的創(chuàng)新程度有所不同,它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在傳統(tǒng)觀點的基礎上有所進步發(fā)展或是補充修正,第二類則是另起爐灶,提出新的課題,其觀點是前人未曾提及的,即前述之“開創(chuàng)式”研究。
書中的九篇文章里,有七篇的題目是前人沒有做過專題論文研究的。例如《三國第一戰(zhàn)——董卓與關東諸侯的戰(zhàn)爭》,論述了雙方的兵力部署、攻守進退路線、用兵謀略及戰(zhàn)爭的影響。《曹魏的戰(zhàn)略重地關中》則論證了這一地區(qū)在漢末三國地理形勢中的重要地位及作用,曹操對當?shù)貏萘Φ幕\絡、控制與消滅過程,以及此后對關中的經營和利用。學界此前有人研究過劉備入川的路線和占領益州后推行的政策,新著中的《劉備攻取益州的經過與謀略》,則詳細深入地論述了這次戰(zhàn)役的背景、過程與計謀。公安一城曾經被劉備作為管理荊州的治所,孫權把該地作為臨時國都,后來又當作南郡太守的駐地,部署重兵,但此前無人對其情況進行考述,新著中《漢末三國的孱陵與公安》一文則填補了這項空白。關于蜀漢的要地陰平,此前學界主要討論其通往內地的道路情況,新著之《三國戰(zhàn)爭中的陰平》則著重論述了它的軍事地位及重要影響,以及與蜀漢后期北伐戰(zhàn)略發(fā)生變化的關系?!稘h末三國的軍師》討論了當時的兵制問題,發(fā)掘出曹操第一位軍師周?的事跡,曹操平定北方戰(zhàn)爭中設置的軍師及其重要作用,魏國建立后“中軍”和各州都督配置軍師的情況與其職能;蜀漢與孫吳設立軍師的不同特點及其演變?!丁疤鞎r”與三國的戰(zhàn)爭》則專門探討了季節(jié)、氣候因素對當時作戰(zhàn)行動的影響。另外兩篇論文則是在以往學界研究的基礎上深入分析,例如《逍遙津之戰(zhàn)雜議》探討了孫權此次進攻合肥的反常之處,分析他可能是與劉備達成了某種政治交易,到合肥只是虛張聲勢,真實目的在于吸引曹操主力從漢中撤回。孫權出動的兵力并非十萬,大約只有四五萬。張遼在戰(zhàn)斗中使用的是戰(zhàn)國秦漢流行的“斬將搴旗”戰(zhàn)術,逍遙津遇險及其他史實記載反映出孫權繼承了父兄好勇樂斗、輕佻冒險的性格特征?!秳渲胤登G州作戰(zhàn)的兩次失利》則通過分析蜀漢在爭奪南三郡之役和夷陵之戰(zhàn)的失敗來探討劉備治國用兵的種種弱點,亦有新的補充,希望能給熱愛三國歷史的讀者帶來收獲。
史學研究與理論知識
這本新著發(fā)行之后,我初步統(tǒng)計了一下,《三國兵爭要地與攻守戰(zhàn)略》這項系列研究從《文史》2003年第4期刊登我的《濡須與孫吳的抗魏戰(zhàn)爭》一文開始,至今陸續(xù)發(fā)表了二十六篇學術論文,其中有三篇被《人大復印報刊資料·魏晉南北朝隋唐史》全文轉載,有一篇被《中國社會科學文摘》摘要轉載。一共出版了三部專著,其中《三國兵爭要地與攻守戰(zhàn)略研究》經過專家評審,在2015年入選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這與此前在十幾年內無題可做的情況相比,可以說具有天壤之別。在三國歷史領域能夠取得如此豐厚的成果,與戰(zhàn)略地理學的理論指導是分不開的。史學研究需要掌握“三個基本”,即基本知識、基本理論和基本技能,理論學習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各所高校的歷史專業(yè)都開設了史學理論課程,但是有一點往往被研究者忽視,在這里說說自己的感想。
史學工作者需要掌握的理論知識,個人理解有三個層次。最高一層是所有文科學者通用的理論,例如哲學、邏輯學等。其次一層是歷史學科專有的理論,例如本專業(yè)講授的史學概論、史學方法論等。此外還有容易被人忽視的第三個層次,就是與研究課題所屬性質密切相關的其他學科之理論,例如研究軍事史所涉及的軍事理論,研究法制史所觸及的法學理論等等。歷史學科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具有很強的綜合性,涉及的領域非常廣泛,政治、經濟、軍事、法律、風俗、文化,甚至于天文、地理,可以說無所不籠;因此在研究具體問題的時候,不僅需要本專業(yè)的史學理論,還應該了解掌握一些相關學科的理論知識。若是進行微觀的考證工作,或許用不著后者的幫助;但要是從事宏觀的課題研究,具備相關學科的理論知識則是相當必要的。設想研究歷史上的民族問題而不懂得民族學,研究法制史卻不了解法學的相關理論概念,恐怕不利于學術探討的拓展,會影響研究的深度與廣度,因此掌握與課題聯(lián)系密切的其他學科之理論,應該是不可或缺的。這是我自己研究三國史經歷的切身感受,說出來供大家參考批評。
結語
早年看過一部南斯拉夫的戰(zhàn)斗影片《橋》,其中工程師的一句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說建筑師造好一座橋,就再也不看它一眼了。這是說他需要把全部身心投入下一座橋梁的設計和建造工作,無暇再回顧以前的成績。我覺得自己也應該這樣做,新著出版了固然很高興,但是在我面前還有一些三國史的問題需要探討。《三國兵爭要地與攻守戰(zhàn)略》這項課題,對我來說就像是畫家、雕塑家手下的一個作品,要盡量求得完美,可是現(xiàn)在仔細觀察它,發(fā)現(xiàn)仍有缺點和遺漏,還應該補充若干題目,這是我應盡的責任。所以在這部新書的定稿交給中華書局以后,我的心思就轉移到以后的研究工作上,對過去的成果不大關注了。期盼能在有生之年繼續(xù)取得進展,為三國史研究領域的大廈建構添磚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