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4期|劉慶邦:照相
守明和張樓的那個男孩子定親后,作為定親的證明,男方為守明送了一包彩禮,守明精心為那個人做了一雙鞋。彩禮是幾塊用石榴紅方巾包著的布料,鞋是白底黑面的千層底布鞋。在得知那個人要去遠(yuǎn)方當(dāng)工人的頭天晚上,守明通過媒人,約那個人在一座石橋上見了面。見面的主要意思,是鞋已經(jīng)做好了,不能老在自己手里放著,趁那個人要遠(yuǎn)行,她得親手把鞋送給那個人。最好是那個人能當(dāng)著她的面,把新鞋穿上試一試,看看合腳不合腳。
日子到了七月,再過兩天就是天上的牛郎會織女的日子。地里的高粱、玉米等高稈莊稼,都長到了應(yīng)有的高度,看去黑森森的,如同無邊的樹林。這里那里,都有野生的昆蟲在鳴叫。如果說它們以前的鳴叫只是在練習(xí),現(xiàn)在已經(jīng)練得字正腔圓,有聲有情,到了可以合唱的程度。它們的大合唱幾乎沒有間歇,把一個高潮推向又一個高潮。天上的月亮是新月,彎彎的月牙像一根鴿子毛。這樣的月牙不是很亮,內(nèi)沿待生長的地方有些毛絨絨的。滿天的星星還是原來的樣子,不見它們長大,也不見它們變小,還是習(xí)慣性地眨著俏皮的眼睛。石橋下有河,河里有水,水是活水。守明和那個人在石橋南面的欄桿邊站下,他們沒有聽見橋下流水的聲音,一切似乎都靜悄悄的,靜悄悄的。
守明嘆了一口氣。她嘆得輕輕的,想嘆氣不敢嘆的樣子,不嘆氣又管不住自己的樣子。
那個人聽見了守明的嘆氣,他沒問守明為什么嘆氣,只是把守明看了看。別看他和守明定了親,他卻從沒有近距離地好好看過守明。他所在的村莊和守明的村莊同屬一個大隊,大隊部設(shè)在守明所在的村。去大隊開社員大會時,他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過守明。在媒人的安排下,哪怕是兩個人在守明家相親的時候,也是守明在里間屋,他在外間屋,兩個人只是隔著箔籬子說了幾句話。這樣的相親,跟走過場差不多,過場走過,親事就定了下來。說起來,是那個人的大姐、二姐相中了守明,她們認(rèn)為守明生得高,長得壯,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干活兒的好手,就托媒人把守明介紹給了她們的弟弟。當(dāng)?shù)艿艿膶ε⒆舆€沒有什么判斷能力,既然大姐、二姐都認(rèn)為守明不錯,他就同意了和守明定親。這次他和守明離得這么近,總該可以好好看看守明了吧。可是呢,因夜色朦朧,他對守明還不是看得很清楚,看不清守明的眉目,也看不清守明的表情。他只看到了守明修剪整齊的頭發(fā)、圓圓的臉龐,還看到了守明的眼睛。在星光下,守明的兩只眼睛像是兩顆星子。
光心跳不行,總要開口說話。守明問:你明天就走嗎?
明天就走。
我去送送你。
不用。
要送。
那個人不說話了。
河邊陡然飛起一只長腿鷺鷥,無聲地向遠(yuǎn)方飛去。
我給你做了一雙鞋,你明天走的時候帶上吧,算是我的一點兒心意。守明把那雙鞋遞向那個人。那雙鞋臉對臉扣在一起,只能看見鞋底子,看不見鞋幫子。鞋底子是白色的,白得一塵不染,在月光下似乎有些反光。
那個人接過鞋,覺出鞋底子厚墩墩的,并聞到了新鞋子的氣息,說了一聲謝謝你。他把兩只鞋分開,分別裝進(jìn)上衣下面的兩個口袋里。
也不知道合適不合適,你穿上試試吧。
那個人往橋面上看了看,沒有坐下來脫舊鞋,試新鞋。他說:不用試,肯定正合適。
你沒有試,怎么知道正合適呢?
我聽說你不是跟我大姐要過我的鞋樣子嘛,既然是照著鞋樣子做的,就不會有錯。那個人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他的發(fā)型是一邊倒。
遍地的蟲鳴愈加繁密,以大地作舞臺,以星空作天幕,它們的大合唱像是掀起了新的高潮。然而,在夜里,昆蟲們的合唱越是響亮,田野里越是顯得沉靜。夜在往深里走,天邊偶爾打起一道露水閃,表明在下露水。誰都看不見下露水的過程,但露水會使人的頭發(fā)打縷,會浸濕人的衣服,也會使天氣變涼。守明和那個人都沒覺出涼意,他們心里都熱乎乎的。這兩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這兩個已經(jīng)定親的年輕人,一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在各自回家之前,他們還會有什么行動呢?或者說他們還會有什么儀式呢?儀式是有的,那個人在說再見的同時,向守明伸出了手。臨別握一下守明的手,這似乎是那個人的一個重大行動,而且早有預(yù)謀。為了實現(xiàn)這個預(yù)謀已久的重大行動,見到守明,他心里一直鼓蕩著握手的事,對別的事都不太在意,仿佛握手才是他當(dāng)晚要達(dá)到的最終目的。
守明是靈透的,她很快明白了那個人的意思。守明怎么辦,她要不要把自己的手交出去?在此之前,守明的手在割草時握過鐮把子,在刨紅薯時握過鐵锨的把子,在和脫坯用的泥巴時握過釘耙的把子,以為自己的手只是用來干活兒的,沒想過還有別的用場。是的,守明從小閨女長成一個大閨女,從來沒和別人握過手,沒和女的握過手,更沒和男的握過手。夜里去公社所在地看露天電影,在故事片前面所放的紀(jì)錄片上,她看見過人和人握手。那些握手的人都是大人物,而且握手是發(fā)生在用電光打出來的電影上,她連個小人物都不算,跟電影更是離著十萬八千里,握手哪里輪得上她呢??墒牵炷?,那個人像搞突然襲擊一樣,一下子就沖她伸出了手。不用說,那個人要模仿大人物,要模仿電影,也要握一下她的手。守明不能拒絕人家握她的手,她意識到了,她是定了親的人,已經(jīng)是人家的人,人家可以向她提出要求,她也有責(zé)任把自己的手交出去。于是,守明把自己的右手交了出去。在交出右手的同時,她低下了頭。在夜色中,就算對方的眼睛再亮,看她也不會看得很清楚,她本來可以不低頭,可像是出于一種順從和害羞的本能,她不知不覺間就低下了頭。那個人不失時機地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心、手背,還有五根手指,都握住了。那個人握得并不是很用力,守明的手心里還是忽地出了一層細(xì)汗。
橋下的水在流,月光下,流水波光粼粼,如同碎銀。
握過了手,他們就下了橋,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在黑莊稼夾岸的小路上走回各自的家。
來到家門口,守明卻沒有馬上進(jìn)屋,又在月亮地里站了一會兒。她想,握過她手的那個人這會兒也應(yīng)該到家了。她覺得自己的右手好像還在發(fā)熱,就把右手舉到眼前,對著月光看了看。她的手沒什么變化,還是五根手指頭,還是每根手指頭上都有指甲。可是,因為這只手被那個人握過,仿佛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手已不是原來的那只手。我哩個親娘唉,真讓人發(fā)愁!
堂屋的門沒有關(guān),守明輕手輕腳走進(jìn)家門時,還是被娘聽見了。娘說回來了,問她用不用點上燈。他們家只有一只煤油燈,在爹和娘住的東邊屋里放著。
守明說不用。
守明和妹妹睡在西間屋的一張小床上,床上鋪的是光光的葦席,姐妹倆一人睡一頭,二人合蓋一條粗布被單。守明摸黑走到床邊,聽見妹妹已經(jīng)睡得很熟,跟一頭死綿羊差不多。妹妹睡覺很占地方,睡得支里八叉,小床被妹妹占了一多半。若擱往日,守明會抓住妹妹的一條腿,像推磨一樣把妹妹往床里邊推一推。這晚她沒有動妹妹,不聲不響地就在床邊躺下了。她剛躺下,就聽見成群結(jié)隊的蚊子,嗡嗡叫著,向她圍攏而來。她聽人說過,每年到了這個季節(jié),蚊子因急于補充營養(yǎng),急于產(chǎn)子,就瘋狂叮人,吸人的血。往日里,一聽見蚊子的叫聲,她就有些反感,會揮手驅(qū)趕蚊子,或者耳朵下面拍一巴掌,把蚊子拍死。這晚她的心情有所變化,聽見蚊子的叫聲,感覺蚊子像是歡迎她歸來似的,不是很排斥。她甚至想到,蚊子們活得也不容易,它們想吸點血就讓它們吸吧。守明的手是在活動,但沒有用來對付蚊子,而是一只手握住了另一只手。那個人是用右手握住了她的右手,她是用自己的左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她要重溫一下,握手到底是什么滋味。握過自己的手后,守明幾乎又想嘆氣。她覺得自己的手硬硬的,一點都不軟乎,有點粗糙,手指里側(cè)靠近手掌的地方還有繭子。要是事先知道那個人要握她的手,她會燒點熱水,把自己的手泡一泡,泡得軟乎一點。她還可能會提前到集上買一盒蛤蜊油,用油脂把手指、手心、手背和手脖都搽到,搽上油再搓一搓,揉一揉,把手變得細(xì)膩一些。好多事情就是這樣,大的方面仿佛在意料之中,具體的事情常常出人意料。
第二天,公雞剛叫第二遍,守明就悄悄起了床。她到院子里看了看,月牙兒落下去了,東邊的天剛露出一抹淺淺的胭脂紅。昨天晚上,她睡得不是很踏實,老是擔(dān)心一覺睡到大天明。她剛睡著,腦子一明,就醒了過來。她又是剛睡著,腦子再一明,又醒了過來。每次醒來,她就趕緊眨眨眼睛,往窗口看,或張張耳朵,向外面聽。見窗口還黑著,離天亮還早,或沒聽見打鳴的公雞有任何動靜,她才又勉強閉上了眼睛。就這樣醒了睡,睡了醒,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到底也分不清是睡還是醒。守明以前可不是這樣,以前在生產(chǎn)隊里干了一天活兒,晚上吃過晚飯,她都是倒頭便睡,睡得比目前的妹妹還死性,天亮了還在夢中,雞叫三遍還不醒?,F(xiàn)在不行了,自從認(rèn)識了那個人,自從和那個人定了親,自從有了重重心事,她就跟變了一個人一樣。特別是,那個人昨天晚上握了她的手,她又打算今天上午去送那個人遠(yuǎn)行,她怎么能不上心呢,怎么能不管好自己呢!另外,今天除了要把那個人送到縣城,她還準(zhǔn)備了一個重大行動,這個行動只有到縣城才有完成的可能。可以說,和那個人定親之后,她就有了這個心愿,就開始醞釀這個行動。她把這個行動深深藏在心底,不跟星星說,不跟月亮說;不跟樹木說,不跟花兒說;不跟蜜蜂說,不跟蝴蝶說,連對自己的娘都保著密。
她拿上洗臉盆,在盆子里放上毛巾、木梳和半塊肥皂,要去村口的水塘邊去洗頭洗臉。她本來可以用水桶從井里把水提回家,在家里洗,可她只要一動水桶和臉盆,就難免會弄出一些動靜,影響家里人睡覺。水塘里的水很清,像一面大鏡子。守明來到水塘邊,往水里看了看,“鏡子”沒照見她的面容。因為天還沒有亮,水面還有一層薄霧,使“鏡子”顯得有些朦朧。對于這塊水塘,守明是熟悉的,她經(jīng)常在這里洗衣服。水邊緩坡處,放有一塊長條的青石板。守明和村里的婦女們都喜歡在青石板上搓衣服,用棒槌捶衣服。據(jù)村里人說,這塊青石板原本是一塊矗立的石碑,不知怎么就被人推倒,扔到這里,成了搓衣板和捶布石。石碑上原來刻的有字,時間一長,字跡逐漸變得模糊起來。守明舀了多半盆子清水,放在石板上,低下頭,把后面的頭發(fā)攏到額前,浸在水里洗起來。秋天來了,塘水已經(jīng)有些發(fā)涼。剛接觸到?jīng)鏊?,她不由得激靈了一下。洗著洗著,覺得水漸漸變溫,就適應(yīng)了。守明沒有扎辮子,頭發(fā)留得也不長,洗起來比較容易。把頭發(fā)全部浸濕后,她就在頭發(fā)上打肥皂。當(dāng)?shù)厝税逊试斫幸茸?,香肥皂叫香胰子,不香的肥皂叫臭胰子。守明家沒有香胰子,只能用臭胰子洗頭。守明不認(rèn)為臭胰子臭,她聞著臭胰子也有一股香味呢。把頭發(fā)洗了兩遍,用毛巾擦了擦,對著塘面梳頭。東天的胭脂紅鋪展得面積更大一些,也更紅一些。胭脂不僅鋪展在天上,還映進(jìn)了水塘,似乎連水的面容上也搽上了胭脂。守明長這么大,還從沒有搽過胭脂。天上的“胭脂”映在水里,她的臉也映在水里,就算搽了一次“胭脂”吧。
守明回到家,見娘已經(jīng)起床,準(zhǔn)備去灶屋做早飯。娘把她梳得光溜溜的頭發(fā)看了看,對她說:你今天早上別進(jìn)灶屋做飯了,你的頭發(fā)還有點兒濕,別讓草木灰沾在頭發(fā)上。
守明點了頭,感到娘到底是娘,只有娘才會這樣為她著想。
你是要去送一下那孩子嗎?娘問。
守明又點了點頭。娘把她的那個人說成那孩子,這樣的說法,守明不愛聽,她覺得有點小瞧那個人了??墒牵镆前涯莻€人說成“你女婿”,恐怕守明更不喜歡聽,會羞得滿面通紅。
娘還有話問她:是你一個人去嗎?
守明嫌娘問的話太多了,可不回答娘又說不過去。這一次光點頭回答不了問題,她只好說:跟他二姐一塊兒去。
那娘就放心了,你以前沒去過縣城,聽說縣城深似海,我怕你迷了路,一個人走不回來。
守明想說:我又不是三生子兩歲的小孩子;還想說:鼻子底下是大路。但她都沒說出口。大早起的,她不想跟娘說那么多。
公雞叫罷了第三遍,這家那院傳來了開門聲。朝霞鋪紅了半邊天,村里飄起了淡淡的炊煙。娘的話還沒說完。接著,娘就說到了守明所準(zhǔn)備做的一個重大行動,也是藏在守明心底的一個秘密。娘走得離守明近些,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才說:縣城有照相館,趁著你送那個孩子到縣城,你們照個相,合個影吧。
所準(zhǔn)備的行動作為一個秘密,在守明心底藏著掖著,還是被娘說了出來。這個秘密屬于她一個人,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比如說,那個人在和她見面前,準(zhǔn)備握她的手,肯定也是那個人事先所準(zhǔn)備做的重大行動,也是那個人藏在心底的秘密。因為準(zhǔn)備做得充分,保密也保得好,才順利達(dá)到了目的。而她的秘密提前被娘說出來呢,就不太好,好像她的心思被人代替了一樣,覺得有些別扭。她說:照什么相!又說: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你這孩子,真不知道好歹。你們是定過親的人,是過了禮的人,照張相怎么了。你們合一個影,別人也說不出什么。我是怕你想不起來,才提醒你一句。
不用你提醒,你以為我是個傻子嗎!
好好好,女大不由娘,就算娘多嘴,行了吧。
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守明超過了十八歲,也是越變越好看??伤龔膩頉]照過相,從小到大,一張相片兒都沒照過。她在水面上看見過自己,在鏡子里照見過自己,就是沒在相片上看見過自己。不管在水面上,還是在鏡子里,她看見的自己都是虛的,一轉(zhuǎn)眼就看不見了。在離開水面和鏡子的情況下,她也曾想通過回憶,再現(xiàn)一下自己的樣子??刹还芩鯓邮箘艃夯貞洠貞浀媚X子都脹大了,自己的樣子還是飄忽的、模糊的。她抬手可以摸到自己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一切都實實在在。她的手一拿開,五官一到腦子里,又變得不清晰了。要是有一張照片就好了,想知道自己長什么樣子,拿起照片看看就可以了。
不光守明從沒照過相,她的爹,她的娘,還有她的妹妹和弟弟也從來沒有照過相。不光他們家,他們村也很少有人照過相,全村一百個人里頭,恐怕連一個照過相的人都沒有。在村里人看來,照相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鎮(zhèn)上沒有照相館,照相不方便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有人把照相說得有些可怕。說照相是什么,是用照相機吸人的血,照相機咔哧一響,就把人的血吸走了。倘若不信,把照片兒撕爛試試,每一張相片里都會滴出血來。既然如此,何必冒著被吸血的危險,去照那個相呢!
守明自己沒照過相,卻在村子里看見過兩張別人照的相片。一張是在城里當(dāng)兵的人給家里寄回的照片。照片是一張小窄條,黑白色,照的是當(dāng)兵青年的全身相。那個青年頭戴軍帽,身穿軍裝,腰里扎著軍帶,腳上蹬著軍鞋,那是相當(dāng)?shù)耐洹A硪粡?,是她的一個堂哥和堂嫂的合影。堂哥在縣里的郵政局當(dāng)郵遞員,堂嫂在縣城里讀過中學(xué),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就在縣城的照相館照了合影。照片小小的,也是黑白色。在一個下雨天,她去堂嫂家一塊兒納鞋底子,看到了那張照片。照片在一張圓鏡子后面夾著,鏡子在窗臺上放著,人從窗戶外面走過,一扭臉就可以看到鏡子后面的那張照片。照片黑白分明,一眼就能看出哪個是堂哥,哪個是堂嫂。堂哥和堂嫂肩并著肩,呈現(xiàn)的是永不分離的幸福樣子。也許正是受了堂哥堂嫂合影照片的啟示,她才產(chǎn)生了和那個人照一張合影的想法。等有了照片,她想知道自己長什么樣,不用再使勁想,一看照片就知道了。等有了合影,有合影為證,她和那個人才算真正走到了一起。還有,那個人要去外地參加工作,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她天天守著自己,連自己的面貌都想不起來。她和那個人只見過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面,最近時間和最近距離的一次見面,還是在夜晚。對那個人的長相,她更是記不清。等有了合影就好了,她想看她的那個人長得好看不好看,拿起合影就能看到。拿近,推遠(yuǎn);橫看,豎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不管她怎么看那個人,那個人可能也會看她。因為看她的人是照片,她就不必害羞,不必緊張,更不必低頭。她也許會對著照片,輕輕叫一叫那個人的名字,叫一聲,又一聲。那個人也許不會答應(yīng)她,但是,對著照片叫,總算有一個對象,總比對著空氣叫好一些。這樣想著,她的嘴唇在不知不覺間動了動,幾乎叫出了聲。忽聽得村街上傳來去井臺挑水人的腳步聲,她才意識到自己走神兒走得遠(yuǎn)了,差點吃了一驚。
走進(jìn)屋內(nèi),守明又想起有人說的照相機吸人血的話。她認(rèn)為這樣的說法是胡說,是嚇唬人的。話說回來,就算照相機真的會吸血,她也要照。別說吸幾滴子血,就是吸一茶缸子血,她也在所不惜。
那個人的二姐,是生產(chǎn)隊的婦女隊長,也是縣里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因她時常去大隊開會,守明跟她比較熟悉。守明跟那個人定親后,也跟著那個人叫二姐。她提前跟二姐約好了,兩個人一塊兒去送一下那個人。全公社被招工的十幾個年輕人,上午到公社所在地的鎮(zhèn)上集合,集體乘坐一輛解放牌大卡車到縣里去。在縣城住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出發(fā),奔赴建在山窩里的工廠。當(dāng)那個人背著行李卷兒登上卡車后面的車斗子時,守明和二姐站在一棵樹下,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個人。等招工的人一一點了名,等司機進(jìn)了駕駛室,卡車快要開動了,她們才爬上了卡車,站在車斗子的最后面一角。
從鎮(zhèn)上到縣城的七十多里公路,都是用砂礓鋪成的,路面不是很平整??ㄜ囋诠飞吓芷饋?,難免有一些顛簸。守明是第一次坐汽車,因心情有些激動,一點兒都不覺得顛簸。以前她坐過土牛、架子車和太平車,比起那些車來,汽車跑得可真快啊。公路左側(cè)是莊稼地,守明從車上往左側(cè)看,那些綠色的莊稼都連成了一塊,嗖嗖地就過去了。公路右側(cè)是一條河,守明站在車上往右側(cè)看,那條河在快速往前面延伸,同時快速向后面拉長,像一條銀色的帶子。守明心想,這都是因為那個人要去遠(yuǎn)方參加工作,她去送那個人,才有機會第一回坐上汽車。當(dāng)?shù)赜芯渌自挘写箝|女坐轎頭一回。她不指望坐轎,恐怕這一輩子都沒機會坐花轎?!拔母铩币詠?,花轎都被砸爛了,燒毀了,哪里還有什么花轎可坐呢!花轎沒了,汽車來了,她是大閨女坐汽車頭一回。這都是沾了那個人的光??!那個人就在車斗子的前面站著,她不敢往前看,一直臉朝后,向后看。車行帶風(fēng),風(fēng)把她的剪發(fā)吹得從后到前飛揚起來,遮住了她的臉。她的臉蛋兒圓圓的,胖鼓鼓的,還帶著娃娃臉的樣子。頭發(fā)貼到她的鼻子上,她似乎聞到一股水香味兒。發(fā)梢兒貼到她的嘴角上,她稍稍張開嘴唇,就可以把頭發(fā)含進(jìn)嘴里。她伸出手,剛把遮臉的頭發(fā)抿到耳后,露出光光的前額,可她一松手,風(fēng)又把漆黑蓬松的頭發(fā)吹到前面去了
到縣城下了車,那個人把行李卷兒放在指定的地方,在二姐的建議下,也是在二姐的帶領(lǐng)下,他們?nèi)嗽诳h城的街道上走了走。街道上有人開汽車,有人騎自行車,有人步行,車來車往,人來人往,比鎮(zhèn)上的趕集日還熱鬧許多。一街兩行都是商店的門面,有的賣煙酒,有的賣五金,有的賣布匹,有的賣書本,五花八門。他們一路走,一路看。守明對別的商店都不大留意,心里想的只有照相館??h城的街道不止一條,她擔(dān)心這條街上沒有照相館。她還擔(dān)心照相館的門面上沒有寫字,會把照相館錯過去。還好還好,守明的眼睛一明,總算把照相館看到了,三個紅色的大字,把照相館標(biāo)示得清清楚楚。守明的心跳得騰騰的,不由得呀了一下,把照相館三個字念出了聲。念罷照相館,她就停住了腳步。她裝作在不經(jīng)意間偶然看到了照相館,裝作是看到照相館后臨時起的念頭,對那個人說:咱們照張相吧。
就看那個人的態(tài)度了。
不料那個人拒絕了守明的要求,而且拒絕得有些斷然,他說:一點兒準(zhǔn)備都沒有,照什么相,不照!
那個人沒有準(zhǔn)備,守明卻是有備而來,而且準(zhǔn)備得朝思暮想,憧憬滿懷。她不愿因那個人的拒絕就輕易放棄,轉(zhuǎn)而眼巴巴地看著二姐,希望二姐能理解她的心情,能幫助她說句話。
二姐對她弟弟說:既然守明有這個想法,你們就進(jìn)去照一張合影吧。
那個人還是沒有答應(yīng),他給出的新的理由是:照了相又不能馬上取,得等好幾天以后才能取呢。
守明說:那沒事兒,過幾天我來取。取出來以后我給你寄過去。
我說了不照就不照。
守明徹底失望了。
下午回到家,娘的眼睛追著守明的眼睛看。守明塌下眼皮,不愿跟娘的目光有半點對視。娘問:你們照相了嗎?
守明害怕娘問這個話,她躲著躲著,娘還是問了。守明沒有回答。
娘又說:你們照的相,給我看看唄。
郁悶之中,守明沒有說實話,她說:照相,照相,你以為照相那么容易呢。照了相,得好幾天以后才能取呢。
娘以為討到了女兒的話底,她說:那不著急,只要你們照了相,娘就放心了。
守明想哭。但她忍住了。
夜半三更,守明還在想,那個人為什么不愿意跟她一起合影呢?想來想去,她想到,可能因為她長得不是很好看,她的眼睛不大,也不是雙眼皮。她想到,那個人可能嫌她的文化水平太低了,因為她只上過四年小學(xué)。她還想到,那個人也許更喜歡別人。守明聽那個人的二姐說過,那個人有一位中學(xué)女同學(xué),那個人和女同學(xué)一起參加過中學(xué)宣傳隊、大隊宣傳隊,還一起參加過公社宣傳隊。女同學(xué)一直暗暗喜歡著那個人,卻沒有對那個人說出來。直到那個人和她定親后,女同學(xué)才向那個人吐露了心聲,并哭了一鼻子。是了是了,倘若那個人的女同學(xué)跟那個人談了戀愛,倘若女同學(xué)提出和那個人合影,那個人一定會欣然同意。
過了幾天,娘提醒守明,該去縣城的照相館取照片了。
守明再也忍不住,一頭撲在床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見女兒哭得如此傷心,當(dāng)娘的什么都明白了。
像守明這樣樸實能干的閨女,嫁人是不愁的。守明后來嫁給了一個高考落榜的高中畢業(yè)生,兩人生了兩男一女三個孩子。守明和高中畢業(yè)生結(jié)婚時,沒有照結(jié)婚照。后來,鎮(zhèn)上有了照相館。再后來,有了可以照相的手機。照相不再是什么難事,比隨便摘一片樹葉都容易。守明還是沒照過相。孩子提出照一張全家福。守明說:你們照吧,我不喜歡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