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萌:想起胡澄清先生父女
胡澄清先生是《新民晚報》副刊很老的編輯,建國伊始便耕耘這塊園地。他先和唐大郎一起編《亦報》,一九四九年隨《亦報》并入《新民晚報》。最后退休于晚報,算得一輩子辛勤于晚報副刊的報人?!缎旅裢韴蟆纺橙慰偩庉嬙?jīng)稱道:“他組織的版面是一座曲徑通幽的大觀園,亭臺樓閣十分雅致?!焙吻謇舷壬_始編報時我尚未來到世上,來了之后亦無交集,緣慳一面。然而有幸與他小女兒同窗數(shù)載,這便是想起老先生的緣由。
我念中學(xué),語文老師說我作文還可以,于是沉湎在作家夢里,《新民晚報》的文藝副刊自然是手邊讀物。晚報天天連載署名“青山”撰述的長篇故事《虹橋贈珠》,后來又連載他的《紅色的種子》,青山即胡澄清。得知胡“青山”女兒就在我們班級,我著實興奮了一段日子。晚報文章,雖短小,卻有情有致有功力。以我稚嫩水平當(dāng)然遙不可及,想靠同窗關(guān)系投稿,萬萬不敢的。然而,身邊既有這么一位前輩,討教討教,煉成日后發(fā)表文章的水平,當(dāng)不為奢望,也很急切。無奈我性格內(nèi)向,此望始終埋在心底,從未對老先生千金挑明過。不過,有事無事,忍不住藉個機會接近,有一搭無一搭地搭訕兩句。同學(xué)覺察出我對她的特別,嬉笑我喜歡上她,便時不時調(diào)侃。我竟心虛起來,仿佛真有什么非分之想。再接近時,既顧忌又期盼,若即若離。她家那時還沒遷居武寧路,仍住建國東路一處弄堂房子底樓,我家距那個里弄僅半條馬路。有一回放學(xué)恰好同時回家,好奇欲一睹胡先生風(fēng)采,我便不遠不近跟隨其后,一路忐忑。跟到她家門口,她進了家門,我透過門縫望去,一位略矮略胖的長者立于不甚明亮的客堂間,想來他就是胡澄清老先生。唯恐被發(fā)現(xiàn)我在門外偷覷,趕緊閃開,回頭再看一眼,慌忙而去。此匆匆一瞥,連老先生鼻梁上架沒架眼鏡也不甚了然,似架非架。有此一瞥,或可說,算得與老先生的“半面”之雅。
我終究沒有拜識老先生的勇氣,畢業(yè)后同學(xué)們各奔東西。他女兒考入上海的財經(jīng)學(xué)院,我去北京讀了中文系。惋惜不已的是,老先生報人志趣失了家族傳人。他這位千金或許沒有半點文學(xué)細(xì)胞,這正是我們同窗階段未得過從的原因。大學(xué)畢業(yè)她分配到北京,在國家某部委干財務(wù);我離開北京,打發(fā)到偏遠的南方,在那特殊的十年歲月里各自顛沛。冬去春來,后來同窗們聚會了幾次,每次有她有我,泛泛敘舊而已。另外一次,她特意約了幾個同學(xué)去她滬上小屋餐聚,我才曉得,她菜燒得可以。尤意外,她一改學(xué)生時代的嫻靜寡言,談笑風(fēng)生,左右桌面。又后來,我赴北京進修,她請我觀看正一票難求的舞劇《絲路花雨》,外省人難得地飽了眼福。幕間她淡淡說了一句,著名女小說家張潔也住在她那棟宿舍樓。我早已作家夢碎,同樣淡淡地應(yīng)了一句,話題即扯開了。青澀少年遠去,成年的我們,往來親切而自然。唯不便探問,她何以一直單身。
北京別后一度中斷聯(lián)系,時值南方民營商潮洶涌,突然又接她從珠海(中山?)來信,說在開放前沿地給“老板”打工。擯棄了三十多年的陳舊稱呼“老板”,乍一聽來很是別扭,驚詫她的時新。聯(lián)系斷斷續(xù)續(xù),最后得她寄自美國的圣誕賀信,寫了不少。再次令我驚詫,她竟然信了西方宗教。沒說及事業(yè),仍舊單身。她聰明,且勇于追求,本該有番作為的。顯然她并不如意,縱然笑容可掬。人生的成功與否,因素諸多,自身的,環(huán)境的,社會的,乃至莫測的偶然。與她中斷音信又是多年,看來是永久地斷了。不知她是否歸來,抑或仍滯留大洋彼岸,大概后者居多。以她古稀之年孤身海外,不能不叫人牽掛??墒菬o從聯(lián)系,唯有遠遠地祝福。
胡氏父女,我大致能推想老先生的文墨生涯,至于這位同窗,盡管音容笑貌猶在眼前,可自忖起來,又哪里深知其人呢。上世紀(jì)末我為《新民晚報》寫過幾篇短文,卻與老先生無涉,他已經(jīng)謝世有年。歲月滄桑,各領(lǐng)風(fēng)騷,辛勤耕耘過晚報副刊的胡澄清先生,現(xiàn)今不大有人知道了?!缎旅裢韴蟆返膹埩謲乖?jīng)撰文懷念他,前引胡老先生的版面如大觀園云云,正是他文章里的引述——張林嵐也作古了多年。前些日子偶爾看到網(wǎng)上曬出胡老先生手稿,涂涂改改,一絲不茍,不免感嘆起人事如天地過客。歷史不宜假設(shè),我仍然問自己,若當(dāng)年有幸拜師老先生,將會是什么樣的另一種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