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樓夢》至“科目三”: “人工智能”時代,風格何為?
2022年底,以大語言模型(LLM)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術及其應用爆發(fā),“人工智能生成”成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重要手段,2023年被業(yè)內稱作“人工智能生成內容(AIGC)元年”。今年初,Sora生成的“東京夜景”,真實的細節(jié)和情境震撼了很多人。“人工智能生成”深刻改變了內容生產(chǎn)的底層邏輯。何為寫作、何為故事、何為作者、何為角色、何為風格?這些根本問題或許都需在人工智能時代重新提出,并獲得重新考量。為此,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策劃了“AI時代的文藝原理”系列論壇,對以上問題分期展開討論,欲通過在新語境中重提老問題,將老問題的“厚度”和新語境的“銳度”焊接起來,將文藝研究更好地“引渡”到未來?!昂螢轱L格”是“AI時代的文藝原理”系列論壇第一期,由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和清華大學《數(shù)字人文》聯(lián)合主辦?!昂螢轱L格”的問題本身又在AI時代呈現(xiàn)出哪些有意義的新維度、新可能?本期論壇,來自清華大學、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傳媒大學、中國文聯(lián)網(wǎng)絡文藝傳播中心、北京大學、集智俱樂部、中國音樂學院、北京電影學院、北京舞蹈學院等高校、科研院所及業(yè)內的學者、藝術家,分別從文字、視覺、音樂、舞蹈、影視、游戲藝術研究領域等各自擅長的角度,對“何為風格”這個似乎一目了然但又很難說清的問題,給出跨學科、跨范式的回應。本次論壇由耿弘明和秦蘭珺擔任聯(lián)合召集人。
計量文體學與文學研究仍有很大距離
提起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不少人會不約而同地想到:人工智能能否將《紅樓夢》缺失的章回原貌如其所是進行呈現(xiàn)?能否根據(jù)“風格”確定古典小說《金瓶梅》的作者?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研究員石中琪表示,“人工智能”的底層思維在《紅樓夢》研究中出現(xiàn)過,只算“錦上添花”,還不是“雪中送炭”。在他看來,當下的人工智能技術在《紅樓夢》研究中獲得的一些成果,是學術界早就取得的,個別的“新聲”也存在著謬誤。他對人工智能在《紅樓夢》研究方面持保留態(tài)度,并將《紅樓夢》的風格概括為:新奇雅趣、蘊藉含蓄、貼切精練、鮮活形象、自然淡雅、靈動避犯、繁省得當、純正雅潔,總而言之,“似一物即不中”。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趙薇說,計量文體學用于作者歸屬研究的歷史悠久,坐標系橫軸為用詞長度,縱軸是用詞頻率,每個人都會有獨一無二的曲線,這是該應用的開端?,F(xiàn)在更科學、更多元的特征指標,如語言模型、詞長、詞匯豐富度、句法語義特征也被應用,但她也表示,像《紅樓夢》這樣成書過程極端復雜的作品,仍然呼喚研究模式和方法的創(chuàng)新。
音樂領域也有相似的人工智能內容生產(chǎn)實驗。據(jù)中國音樂學院講師馬仕驊介紹,在上世紀80年代末,有位英國作曲家做了實驗,他搜集了大量關于貝多芬生前的文本、手稿和多種資料,在此基礎上,用計算機生成“貝多芬第十交響曲”的前兩個樂章。2021年,德國波恩的一個交響樂團聯(lián)合通信公司,通過把貝多芬相關的資料數(shù)字化,并“喂”給程序深度學習,完成了“貝多芬第十交響曲”的三四樂章。
人工智能生產(chǎn)音樂的悖論是,脫離了古典音樂創(chuàng)作規(guī)范之后,人工智能便脫離人的控制,尤其是創(chuàng)作20世紀以來個性化的音樂時,用音樂生成程序寫流行歌的效果往往是奇怪的。流行歌相比于古典作曲來說明明聲部更少、元素更少、更簡單,結果卻相反。馬仕驊分析,因為技術含量越少的創(chuàng)作,就越需要創(chuàng)作者的感性?!盎ヂ?lián)網(wǎng)大廠對外招聘潤色師崗位,潤色師負責把人工智能生成的樂譜,變得好聽一點,有時甚至需要重寫曲子編排。大廠會拿著這些成果給投資人看,強調人工智能生成音樂很厲害。其實,背后還是人類的智慧和血汗?!币郧敖o深度學習系統(tǒng)“喂”樂譜,希望它“吐出來”的是樂譜,后來難以實現(xiàn),近兩年的轉向是用音頻數(shù)據(jù)“投喂”讓它生成音頻數(shù)據(jù),反而獲得成功。通過粗淺的“情緒”“類型”“時長”等關鍵詞的限定,程序可以計算出一個音頻,往往效果比較好,甚至可以實現(xiàn)商業(yè)運用。
造型、舞臺藝術中的“風格即人”
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副研究員汪瑞認為“風格即人”,并以自己觀羅斯科畫展的經(jīng)驗為例,羅斯科把抽象的語言變成切實可信的造型語言,觀眾站在畫前,看到的是畫家的“游移”、局限和創(chuàng)造性,“看到了他嘗試對極限的超越,后面的展廳,畫面從藍色調子,過渡成黑色的調子。人工智能的模仿做不到兩點:畫作材質的沖擊、顏色的微妙。羅斯科對繪畫的認識呈現(xiàn)在畫面中的感受性,帶給每一個觀者所謂的風格和沖擊力?!蓖羧鹩忠悦琢_島的維納斯為例,在其出土原址有一個復制品,在米洛斯考古博物館也有一個復制品,已經(jīng)展覽了幾十年,法國巴黎盧浮宮則陳列著原作。汪瑞認為,在維納斯雕像出土原址,由于現(xiàn)場情境,復制品對觀眾也是有召喚力的,博物館里的復制品由于時間的沉淀,也帶來真實性,觀眾、讀者跟作品的互動再創(chuàng)造了作品的意義。
中國藝術研究院助理研究員趙迪補充道,技術并非完全中立,并非無政治和無國界。他指出,美國的意識形態(tài)其實早已經(jīng)悄然滲入相應的文藝作品當中了。
于什么是藝術和風格,中國文聯(lián)網(wǎng)絡文藝傳播中心副主任彭寬認為,可以從結果上來界定:不一定要完美地回答什么是藝術,但認定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是不是藝術,參照歷史、對照馬克思主義的藝術生產(chǎn)論是可以明確的。他認為,在上層建筑領域里面,人工智能充其量還是一個工具。
人工智能生產(chǎn)內容中的身體問題
動畫版《三體》總編劇趙佳星認為,人有軀體,有生老病死,當人類作出一個原本痛苦卻在微笑的反應時,人工智能能否理解背后的人性,值得懷疑。人工智能沒有向死而生的體驗,它能否理解人類的欲望,也十分值得探討。
中國藝術研究院助理研究員劉斐將《江南style》的“騎馬舞”與“科目三”舞蹈中的舞蹈提煉出來,分析了其中的身體問題?!翱颇咳弊畛跖錁贰断肽橙恕窌r并未引發(fā)后來的反響,改為《一笑江湖》后大火,兩首歌存在著視角的轉變?!翱颇咳眲幼鞒霈F(xiàn)的場合產(chǎn)生了雙重效果,其脫離了現(xiàn)實生活場景,是身體的解放,它又有明確的模仿對象,即主體內化為一輛車,舞蹈動作仿佛在車流中間躲閃,《江南style》的舞蹈動作是向上和向下。劉斐拋出文藝作品中的“身體”話題,反思了人工智能時代“屏幕崇拜”的情結。
北京舞蹈學院副教授閆楨楨認為,舞蹈的風格最終是呈現(xiàn)為一種具有明顯辨識度的形式組織,這也造成一種視覺上的錯覺,比如不同藝術家個體的動作發(fā)力點不同,可能造成相反的視覺效果。人工智能時代最重要的是受眾,是什么人喜歡人工智能的技術?文藝創(chuàng)作者要思考是什么人會把自己的經(jīng)驗用人工智能技術來呈現(xiàn)、表達和記載?如果有一天人越來越像人工智能怎么辦?
中國藝術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副研究員劉春談到人工智能與版權問題時表示,舞蹈動作經(jīng)過人工智能學習很容易被模仿,模仿的商業(yè)化路徑更多通向游戲,但是藝術家并沒有因此獲利。
集智俱樂部研究員十三維認為,風格包括技術風格、美學風格、交互風格、敘事風格、社會風格。他表示,人工智能其實是人腦能力的外化,它拓展了人類的感官和人類知識推理的計算能力。人類目前有系統(tǒng)1和系統(tǒng)2兩種思維方式,系統(tǒng)1的創(chuàng)造力經(jīng)常是無意識發(fā)生的,只有被系統(tǒng)2捕捉到并記錄下來,這個創(chuàng)造過程才算完成?,F(xiàn)在的人工智能還是系統(tǒng)1式的運作,可以理解為一個海量潛意識的創(chuàng)造用戶,它的創(chuàng)造能力比個體強,但沒有解釋者或者審美度量函數(shù)。目前有一項研究正在進行,即通過跟環(huán)境、人類交互,通過自己采集的經(jīng)驗,形成審美度量函數(shù),如果捕捉到一定的模式,再把模式生成出來,并跟人類分享,人類就有可能發(fā)現(xiàn)它是非常優(yōu)秀的作品,這在未來是有發(fā)展前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