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4期|馬金蓮:親愛的羊圈門(長篇小說 節(jié)選)
馬金蓮,回族,寧夏人,八〇后,堅持寫作二十四年,發(fā)表作品五百余萬字。出版作品十九部,部分被譯介到國外。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茅盾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等獎項。
親愛的羊圈門(長篇小說 節(jié)選)
馬金蓮
一
狗在門外叫。
如今都不怎么養(yǎng)又大又烈的土狗了,悄然流行起矮小的寵物狗來。寵物狗中能蔓延到鄉(xiāng)村并大量盛行的,自然已經(jīng)算不上多好的品種,甚至不像城市人豢養(yǎng)的那種嬌貴的寵物狗,可能是寵物狗到了鄉(xiāng)村也學會了適應環(huán)境,反正一個個跟以前的土狗一樣臟,一樣在屋外的狗窩里睡覺,來了客人也汪汪汪叫著通報主人。但畢竟是小型狗,比過去的土狗會討好主人,逮住人也不會下口真咬,所以誰家養(yǎng)了這種狗,對它就寵溺一些,會給狗起個洋氣的名字,還不給拴狗繩。
馬一山家這個狗叫明明,是兩年前自己跑到門前來的。當時馬一山女人在吃饃饃,順手丟它一塊,它吃了以后就不肯離開,一直在門外轉悠,馬一山女人忘了關大門,它爬進來不走了。馬一山女人擔水時詢問了好多人,誰家丟了狗?誰家丟了狗?沒人上門來領,這狗就留下了。舍娃說如今狗起名字都講究得很,他覺得明明洋氣,狗就成了明明。
馬一山和兒子舍娃正在屋里進行嚴肅的談話,狗明明咬了起來。
小狗和以前的那種大土狗的相同之處,就在于咬聲都是汪汪汪。
明明說:“汪汪汪,汪汪汪——”
那意思是有人來了。沒人來明明是不會亂咬的。
墻外有人在大路上走,明明也是不會咬的,以前的土狗會咬。所以馬一山女人說明明靈醒得多,曉得啥情況該咬,啥情況不咬。
大房里,舍娃的心頭慌亂了,頭已經(jīng)垂下去,再也不敢抬眼和父親對望。他在心里拼命壓制著自己的緊張,不能膽怯,不能露餡,不能叫父親看出哪怕一點點問題來!話說回來,他跟三媽之間,還真啥事都沒有發(fā)生呢,只是被她撞了一肩膀,那也算什么的話,這世上的男女關系就沒法劃界限了。他該緊張的,應該是被有緣人詐騙了一千八百元的蠢事。
明明說:“汪汪汪,汪汪汪!”
明明不會用標點符號,但舍娃聽得懂,它的尾音從破折號變成了感嘆號,說明來人已經(jīng)進院子了。
三媽的那一肩膀,確實撞得很微妙。兩個人的身體分開那么遠了,他還覺得半個身子都是酥的,好像被撞到的不是肩膀這個部位,而是別的地方,那力道,有些猛,有些柔,柔中帶剛,叫你沒法抗拒,只渴望能被再撞一次,撞很多次,想擴大和她相撞的部位,直到變成用整個身體去撞。
有緣人說好女人用身體說話,等有了實際經(jīng)驗你就會真正明白。有緣人是個假名字,連性別都可能是假的。但舍娃認定這話是真的,包含了某種他還沒機會實踐的真理。
父親他有沒有惦記過三媽的身體?這個邪惡的念頭,忽然冒了出來。這些年他對三三家的照顧,單純只為三三好,還是也像自己一樣,渴望過三媽?舍娃覺得自己的罪惡又加了一等。他成了一個思想骯臟的人,他怎么能這樣設想他的長輩?
明明的叫聲變得短促,連不成音,“汪!汪!汪!”
“喲,你兩個來了,啊,快屋里坐!屋里坐!”
舍娃聽見母親的調(diào)門大得夸張,這是在匆促中提醒屋里,有人要進來了。
得感激這打破了尷尬氣氛的來者。
舍娃心頭一松,忙轉身去掀門簾,門口現(xiàn)出李有勞的一張黑紅臉,身后跟著白里透紅的牛八虎。牛八虎手里提著一個黑色尼龍包。
炕上的馬一山已經(jīng)順勢睡倒,直挺挺躺出將死之人才有的姿態(tài)。
這個家李有勞不陌生,以前沒少來。他跟過去一樣,弓著背,快步走進門,在椅子前站了一瞬,要在平時,他會順著椅子屁股一沉,便自己落座了。今天炕上有躺著的人,他先得表達對病人的問候。他沒在椅子上坐,兩個手垂著,在褲縫邊蹭了蹭,往炕沿邊走半步,左手掰開上衣的左邊,右手伸進去,掏出一張錢來,給馬一山晃了一下,說:“聽說你病了,早就要來看看的,啊,太忙了么,你也曉得,光推路就忙得雞飛狗上墻的,啊,人來得遲,心意不遲,你不要見怪?!?/p>
沒人接他的話。要是在正常情況下,你看望一個人,掏出錢來,那主人早就趕來攔了,一邊客氣著阻攔一邊說點道謝的話。李有勞這里沒人阻攔,他手里那一百元就顯得有點輕,而他虛晃的那個姿勢,顯得分外地多余。
舍娃知道父親跟李有勞的梁子結深了,不是李有勞憑一百元就能打動的,父親沒表態(tài)之前,他不敢亂熱情,只能原地呆站著。牛八虎的目光掃視一圈,最后看向炕上,“啊,姨父,你緩得咋么個了?實在不行去大醫(yī)院查吧,你這么睡下去,怕要耽擱病哩。我們羊圈門的人有了病都怕進醫(yī)院這個我曉得,但是姨父,時代不一樣了嘛,有些病該進醫(yī)院就得進!我祖祖姐還工作著哩,國家干部哩,咋說也不能把你放在家里養(yǎng)么。姨父,你是不是怕花錢哩?缺錢的話你跟我說,要個千兒八百的,你只管張口!”
這話讓舍娃無地自容。他早就無數(shù)次建議父親去醫(yī)院看,每一提起馬一山都回絕,你再堅持提的話,他跟你急。最近這幾次不但馬一山拒絕,舍娃他媽也幫著說話,不建議去醫(yī)院。但這都是自家人之間的事,現(xiàn)在叫一個外人插進來這樣說嘴,舍娃這個當兒子的臉上就掛不住得很。
他看見牛八虎的臉上滿是自信,好像只要他們開口借,他就真能馬上掏出千兒八百來。只有兜里有錢的人,才能說出這樣有底氣的大話。
舍娃心里的悔恨像毒液一樣在流淌,在浸腐著他的心。他眼睜睜被騙了那么多,如果自己擦亮眼睛,那筆錢難道就不可以領父親上一趟縣醫(yī)院?你看這牛八虎今天比前幾天見時更有氣勢了,難道這就要接李有勞的班了?嫉妒悄然產(chǎn)生了,舍娃懶得多看牛八虎一眼,更不愿意端茶遞水,一轉身離開嘛,太過不禮貌,只能尷尬地杵在地上賣呆。
馬一山到現(xiàn)在也沒有看李有勞一眼,他的目光繞過李有勞,往遠處的牛八虎看去,清瘦的臉上擠出一絲瘦瘦的笑,聲音倒挺肥厚,“八虎侄兒啊,你說的對著哩,要去大醫(yī)院看哩,我們羊圈門祖祖輩輩窮,人窮了就落后,不光是舍不得錢的事,主要是腦子跟不上時代。不過我馬一山在這一點上你倒是放寬心,我一點都不落伍,跟上時代著哩!我大女子是干部,公家的公務員啊,我女婿馬上就要當鄉(xiāng)長了,那是領導啊。他們早就要拉我去大醫(yī)院看,我女子說了,縣上、市上的醫(yī)院那都不用去,直接去西安看,要么去蘭州看!我女婿說了,不管去哪的大醫(yī)院,他都有認得的人哩,呵呵,但你姨父我福薄啊,哪都不想去,就在家里的土炕上睡著,舒坦得很,是非少,操心少,才活了個清凈?!?/p>
這話把舍娃氣得肚子疼,心里說你也太能吹牛了,祖祖是說過要去西安西京醫(yī)院看的話,可那王全有自從你病倒就沒來過,哪說過這些話?吹吧你就,反正吹牛不上稅。
李有勞和牛八虎都愣住了,李有勞先笑了,接著牛八虎也跟上笑。
舍娃明白他們笑中飽含驚異的意思,本來全羊圈門的人都知道祖祖找的是副鄉(xiāng)長,大家就盼著早點結婚,人們要看嫁給副鄉(xiāng)長的婚事會有多風光。沒想到這話流傳了幾年,遲遲不見結婚,后來連馬一山自家人都不再提這個茬兒了,就都猜到親事可能拉倒了,時隔這么久,忽然馬一山親口放話說女兒要嫁給鄉(xiāng)長,這情況確實夠驚人的。
鄉(xiāng)長是啥分量,李有勞比誰都清楚。他再次往炕沿邊靠近,“噢,我大侄女爭氣得很,娃娃命好,工作好,女婿也好,好得很么?!?/p>
馬一山的臉已經(jīng)冷下來,他竟然還是不看李有勞的笑臉,看舍娃:“叫你媽泡茶來么,叫那個狗再不要咬了能成嗎?一天到黑朝著人叫叫叫,叫個啥,把人潑煩死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馬一山卻下得了這個狠茬,愣是把老伙計李有勞影射成了明明。
李有勞一把歲數(shù)不是白活的,見馬一山不給面子,也就不再啰唆,看一眼旁邊的牛八虎,說:“牛家侄兒你來說正事吧,我這里跟老連手問候得差不多了?!闭f完往后退開,坐到后面一把椅子上去了。
牛八虎齜牙一笑,從包里掏出一個本子,還拿出一支筆,要隨時記錄的架勢,說:“姨父啊,我們就不啰唆了,我來是有正事哩,有個費收一下。按人口算,一口人二百,你家四口人,二四得八,也就是八百元。你看緩幾天交哩,還是今兒就有現(xiàn)錢?”
“啥費么,催得這么緊。”馬一山對牛八虎始終都是好臉色,笑著問。
“姨父你看,是基建費,詳細點說,叫個基本農(nóng)田建設費用?!迸0嘶⒁贿呎f,一邊翻弄著手里的本子。
“噢,基建費,還叫個基本農(nóng)田建設費用,好,好得很么?!瘪R一山一邊咂嘴,一邊點頭,很是贊同的樣子。
牛八虎得到了鼓勵,興奮起來,“那姨父你是今兒就交對嗎?那我寫上了啊,八百元。”
馬一山打斷了他,“哎,你先不要寫。是羊圈門家家戶戶都交,還是就我一戶交?”
牛八虎的興奮跌落了一寸,好像發(fā)現(xiàn)馬一山是個白癡,“當然是家家戶戶都交啊,一戶都不能少。都得交,這是硬政策?!彼目跉庥幸稽c不耐煩了。
馬一山的耐心倒出奇地好起來,還在微笑,“都得交啊,好,好么!那個政策的文件能叫我看看嗎?硬政策咱肯定接受么!但我這個人嘛,有個臭毛病,就是比一般人多認得幾個字,就愛看個文啊字的,你說這么大的好事,你咋也得叫我這個百姓瞅瞅文件么,對不對?叫我們也曉得這些錢都交給哪兒了?這就像判刑總得叫犯人曉得他犯了啥罪不是!”
舍娃差點就出面阻攔,不就八百塊錢嘛,既然人人都要交,咱們交了就是了,你何苦費這口舌哩。他覺得父親的饒舌和多事叫他很沒面子。是李有勞的反應,讓他及時忍住了。他看見一直垂頭沉默的李有勞,這時候忽然抬了一下頭,接著又垂了下去。真像一個孩子突然挨了一巴掌,無比驚詫,又不好哭鬧,就只能忍下那一巴掌。為啥會有這樣的反應?
馬一山還保持著笑臉。牛八虎的臉已經(jīng)變了,有一瞬間的紅,紅中泛出白,接著就黑了,他忽然掉頭來看李有勞,目光里含有惶惑。然后他掉回頭,把本子合上,說:“姨父你啥意思?政策這個事嘛,你還要個啥文件哩?再說文件這個事嘛,哪能你要看就能看的?你就說今兒交不交?不交的話我們也不用費這半天的唾沫星子了!”他站起來,把本子塞進包包,抬腿要走。
李有勞站起來了,不緊不慢地說:“我說你這個牛家大侄子么,你急啥哩嘛,你姨父不就是要看文件,你給他看看么,咱羊圈門人人都是文盲,懂政策的沒有幾個,你姨父是文化人,肚子里喝過墨水兒,平時就愛問個政策啊看個文件啊——”
沒想到牛八虎一扭頭猛然罵道:“啰唆個屁!還不快走!”說完率先出門而去。差點撞到門外馬一山女人的身上,她慌忙地躲著,手里端著茶杯的盤子被撞掉了,兩杯子剛泡好的茶水都滾在了地上。那玻璃杯子真牢,滾了幾個跟頭都沒碎。
馬一山也站起來了,一邊下炕,一邊笑著喊:“再浪浪么,泡的好茶還沒喝哩,你急了個啥嘛!”
李有勞的黑臉已經(jīng)被隔到門簾外面去了,他無意中眼角掃到身后的一幕,驚得差點一個跟頭跌倒在門檻上。
舍娃驚得喊了一聲:“大!”
牛八虎一個人邁大步走出幾步,身后沒人,才察覺發(fā)生了大事,忙跨大步返回來,還沒到門口,就看到馬一山顫巍巍站在房門口,兩個手啥也不扶,好好地站著,哪像癱瘓在炕的廢人,臉上也笑呵呵的,說:“老連手,你都親自上門來了,我要是還躺著,就太對不住你了!”
李有勞慌亂中扶了一把馬一山,又發(fā)現(xiàn)人家根本不用扶,就松開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快步小跑著離開了馬家大門。
二
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羊圈門的人都在議論兩件事。祖祖要結婚了。終于要結了,可不,三十的人了,把她自己長老了不說,把大家都等心急了,聽說要嫁給一個鄉(xiāng)長,那女子命真好,世下就是享福的命?。ㄋ麄冎豢吹窖矍耙絹淼暮媒Y果,卻根本不知道祖祖念書那些年吃過的苦受過的罪。)女子的大好事來了,馬一山歡喜上頭,一高興病也好了,一骨碌從炕上站起來了,還能下地走路,你說這神奇不神奇!原來高興也是能治病的,硬生生把一個癱倒的人治好了,還沒留下啥后遺癥。不信你去大路上看么,那馬一山天天在大路上走哩,一邊走路,一邊嘴里還叨叨著啥,要是遇上你,準會纏住你罵上一陣!罵的是眼前的路,還有人。
他說修路的人心黑,看看給羊圈門修的這是啥路?等于沒修么,只是給推了一遍,比以前平了些,寬了些,再在路面上撒了些石頭沙子么,就這還沒舍得多撒,稀稀拉拉跟羊糞蛋蛋一樣,根本的問題就沒解決么!路邊的水渠壓根就沒挑,不挑渠,就是不管排水問題么,不管排水,你就是把道路修成皇宮,一場大雨一下,山洪下來,啥路都能給你沖斷了!可惜了公家的修路款了,一車一車地往下?lián)?,這些下頭的害人蟲就這么糊弄老百姓哩!
罵完了修路的人,又罵隊長李有勞。說那修路的都是外地人,跟羊圈門不沾親不帶故,人家是沖著錢來的,路修成啥樣跟他們有啥關系,人家又不用天天年年地走這路,人家只要能通過驗收就完事了。我們的小隊長是干啥吃的,咋就不好好盯著呢,他們哪里不好了、不合適了、偷工減料了、太日鬼了,你就得指出來啊。他們糊弄老百姓是不對的,拿著公家的修路款你不要謀著哄我們老百姓!小隊長就沒有發(fā)揮作用嘛,就曉得拍馬屁、裝眼瞎看不見!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抱孫子!你說你就這么點水平,還當啥小隊長哩!
馬一山絮叨關于修路的那些比較專業(yè)的詞兒,人們沒記住,也沒興趣記,感興趣的是,第一次聽說錢是用車拉的,一車一車拉,那得多少錢!另外有人覺得馬一山這個人變得跟以前不太一樣了,咋神神道道的,盡說些發(fā)牢騷的話,好像世上就沒有他能看順眼的事,反正沒以前那么招人待見了。
不管馬一山這里咋發(fā)牢騷,祖祖的婚事如期舉辦,正日子定在公歷五月三日。
祖祖提前三天請假回來了。五月一日送了大禮,五月二日傍晚馬一山女人請人來撥臉。雖然祖祖是個干部,婚嫁這類事情還是遵照鄉(xiāng)村習俗進行。但也不完全按照舊俗的路子走,有些地方適當做了調(diào)整,比如她拍了婚紗照,出嫁準備穿婚紗,買的首飾也多,衣服和化妝品也都是去市里買的,還有明天一早王全有會帶著訂好的化妝師從西縣趕來給她上新娘妝,這些在羊圈門的婚嫁史上開了先河。反正一切都準備得花團錦簇的,氣氛也異常熱鬧,馬一山女人臉上笑呵呵的,一點也沒有娘要嫁女的傷悲。
這一切都被碎女看在眼里,同時深入內(nèi)心,她的心就一點一點變得不好受起來。幾乎沒人搭理她,她走到哪兒,見到的都是笑臉,大家都在樂呵呵準備著吉發(fā)祖祖。她分明記得當初她出嫁,父母、舍娃可都是一張張黑臉,母親那臉上的眼淚就沒干過,那種要死人的凄慘勁兒,她到今天還忘不了。
父母在商議明天送親的人選。男人里頭二虎是必去的,舍娃算一個。后面算到女人,馬一山先說了二虎媳婦,女人攔了,說她去不成。馬一山一愣,女人說哎喲,去不成就是去不成么,你換人。馬一山說碎女吉發(fā)就是三三媳婦送的,這回總不能還去她!你會高興?女人馬上說我肯定不高興!那就誰也不要去了!但兩個人說來說去,發(fā)現(xiàn)倆弟媳婦不去一個還真不行,馬一山又沒個親姊熱妹的,祖祖的舅母和姨娘自然也去的,但也沒有全叫她們?nèi)サ牡览恚f到底兩個弟媳婦中得去一個。
“那就三三媳婦去,真便宜這個妖精了。”馬一山女人喪氣地做出抉擇。
馬一山自然沒意見。
碎女沒忍住,湊過來插嘴道:“那我去么,為啥不叫我去?”
不等馬一山有反應,女人已經(jīng)瞪了女兒一眼,“去,湊啥熱鬧?沒你的事!”
碎女的手下意識地抱住了肚子,顫抖著嘴唇質(zhì)問:“為啥沒我的事?我是她妹妹,我吃我姐的宴席有啥不對嗎?還是我活得不如人,連你們都看不起我?”隨著話問出口,那眼淚撲簌簌地下來了,好像把半輩子的委屈在這一刻都傾倒出來了。
她媽呼的一聲站了起來,一個巴掌比風還快地扇了過去,“世上有姐姐吃妹妹宴席的,你見過哪個妹妹吃姐姐的宴席?嫌丟人沒丟夠,還是要干啥?”手指頭點著女兒的眼窩,“你給我記牢了,祖祖的事情不容易,我們就盼著平平順順地打發(fā)她出門去,你一個懷身大肚的婦人,能送親嗎?要沖你姐的婚緣嗎?”
夜風送進門來的空氣里有梨花的清香。
兔兔一直跟在他媽屁股后頭,看到外奶猛然打了媽媽,他頓時就嚇哭了,哇哇叫著抱緊了碎女的腿。碎女正沒意思呢,這下找到了發(fā)泄口,一腳踢開兒子,罵:“都是你!”又雙手對著自己的肚子嘭嘭嘭打起來,“還有你!兩個禍害!一對害人精!害得我還少嗎?要沒有你們連累,我能這么可憐嗎?”
孩子滾在地上,哭得更慘了,偏偏要抱他媽的腳,碎女就一個勁兒踢著。
馬一山一把抓起外孫子放到炕上,說:“都消停點!大喜的事,要做啥?咋一點大局都不顧哩?有啥委屈事后慢慢來說不好嗎,湊在這個點上鬧啥?娃娃又做錯啥了打娃娃?一個個的,哪有一點當外奶的樣兒?哪有做媽的樣兒?啊,都要做啥?”他嘴里說著,調(diào)門卻不高,自從重新站起來后,他那動不動激動的脾氣收斂多了,說話趨向于心平氣和。
女人眼淚都氣出來了,抹著眼睛跟馬一山爭辯:“你看這個碎女懂事嗎她?明明曉得懷身孕的女人不能送親,她二媽是早就定好的人,這回小產(chǎn)了,也不能去了。碎女身上懷著,還要去,這啥意思?是要害她肚子里的娃,還是要害祖祖的婚緣?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你現(xiàn)如今活得不如人嗎?你早養(yǎng)娃娃是我們的錯嗎?咋一回事你心里不清楚??!”
碎女可能這輩子都沒想到她媽會對自己這么厲害,句句問在點子上,羞臊得沒法回答,抱上娃扭身出去了。
馬一山不生女人的氣了,低聲贊道:“毛病都是慣出來的,這女子就得你這么治!以后看她還犯糊涂不。”
碎女抱著兒子沖出大門要回家,走出十幾步,夜風吹在臉上涼颼颼的,把她給吹靈醒了,忽然想到這么連夜耍脾氣回去,明天肯定沒臉再來,娘家這里倒不怕有啥后遺癥,婆家那邊就不好說了,好幾個親的遠的妯娌呢,哪一個是嘴上饒人的,問她娘家這么大的喜事咋唯獨她不在,叫她咋回答?沒法回答。再說,你們憑啥叫我回去???這也是我的家啊,我還就不走了,誰能把我咋的?想好了,她一轉身又回來,進了大門直奔祖祖所在的偏房。
祖祖正在整理嫁妝。
兔兔已經(jīng)哭累了,縮在他媽懷里打瞌睡。碎女一邊拍著孩子,一邊冷眼打量姐姐和姐姐的嫁妝。
祖祖沒察覺妹妹的情緒,埋頭忙她自己的。嫁妝包括昨天婆家送大禮送來的所有衣服鞋襪首飾,還有馬家這邊準備的被褥一類。因為買衣服時太匆忙,幾乎都沒顧上好好看,現(xiàn)在她是打開一樣,細看一樣,心里想著該怎么穿搭,哪種場合穿戴哪件合適。因為從來沒有買過這么多件比較貴的服裝,她心里也興奮,前半輩子的樸素和虧欠,好像被眼前這些嫁妝給補償了。她心里想象著婚后的日子,有忐忑,也有期待,更有對幸福的渴望。將衣服歸置到一起,再將鞋靴襪子擺到一邊,打開首飾盒子細細查看,將耳環(huán)、項鏈、戒指和手鐲都戴上,對著鏡子欣賞。穿金戴銀的祖祖面色含春、眉梢?guī)?,給鏡子里的那個祖祖咧開嘴傻傻一笑,又摘了所有首飾,查看護膚品。護膚品也是她從來沒有使用過的品牌,一套好幾百,她覺得自己好奢侈,好過分。只能這么過分一次啊,婚后還是要以過日子為重,還是要精打細算,可不敢這么奢靡。好在女人結婚一輩子也就這么一次,奢侈就奢侈吧,不叫婆家出點血,說不定還不會珍惜她這個兒媳婦呢。
兔兔睡著了,碎女把他安置到被窩里,自己也挨著孩子躺下,閉上眼睛假睡。眼前滿是剛才看到的情景,大紅的婚紗、長款風衣、羽絨服、皮外套、羊毛大衣、長毛衣、短毛衣,翻領的、低領的,牛仔褲、毛料褲、保暖套……好像開了個小鋪子在眼前。還有那真金的耳環(huán),那么長的穗子,就在眼前晃,還有鐲子,黃澄澄的,那么粗大!還有項鏈,據(jù)說是鉑金的。它們?nèi)颗麙煸诹私憬闵砩稀K那拿约旱牟弊?、手腕、手指和耳朵,只有耳朵上戴著一對塑料墜子的耳環(huán),手腕上本來有一個玻璃鐲子,孕后發(fā)胖沒法戴,就卸下來了。她感覺自己是這樣可憐,從來沒敢奢望過有一天能擁有那么多的好東西,可能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她的婚事是那么草率,連個婚紗照都沒拍,更沒買婚紗,一輩子就一次的事情,連一點美好的記憶都沒留下,留給她的只有倉促和寒酸。她有一點點的后悔,當年為啥就不好好念書呢,論靈醒的話,祖祖其實還不如自己呢,為什么人家就念成了人上人!唉,可能各人有各命吧。肚子里的二胎已經(jīng)在動了,這時候忽然踢了她一腳。她抱住肚子,蜷縮成一團,努力驅趕著心里的失落。就算是親姊妹,她還是忍不住對姐姐有了嫉妒。
她心里覺得不應該有這種不好的想法,但管不住自己的心,偏偏要這么想。這念頭讓她很矛盾,也很痛苦。她咋能盼著姐姐不好呢,不可以這樣啊。從小到大,姐姐很少欺負她,總是反過來受她的欺負,姐姐是一個專業(yè)的背鍋俠,她頂在頭上的所有鍋都是妹妹甩過去的。是姐姐傻嗎?還是自己太聰明?其實她心里何嘗不明白呢,這世上哪有真正的傻子,自己這點聰明說到底還不是小聰明,都是人祖祖一直在包容妹妹而已。就算自己如今活得窩囊,那也不能怪人家啊,憑良心說,祖祖從來就沒有做過妹妹的絆腳石。
祖祖忙完了,來搖碎女,“這么早睡著了嗎?來,這是給你的,看看愛嗎?”
碎女裝作剛從夢里醒來,慢慢坐起來,“還有給我的?。克懔税?,我這個丑樣子,啥也穿不了,難看得很。你才要當新娘子,可我已經(jīng)是個老婆子了,嗚嗚,我倒霉死了!”說著捂住了臉,也不知道是在哭還是笑。
祖祖爬上炕來,笑著抓起妹妹的手,親昵地打一下手背,“胡說八道啥哩,誰說你丑了?你現(xiàn)在特殊時期嘛,等娃生下來,你就還是那個苗條、漂亮的你嘛,走路帶風,笑起來露一對兒小虎牙,可愛得天下無敵!”
見碎女不是輕易能哄開心的,祖祖想了想,換個策略,“哎,你可能曉不得,在人類學家、社會學家、畫家、作家,反正就是那些很有名氣的世界大家眼里,真正最美最美的女性是——”她故意拉長了聲調(diào),不往下說,眼睛亮晶晶盯著碎女看。
碎女果然來了興趣,“是啥?”
“是你這樣的呀!”祖祖摟住妹妹,愛撫地摸她鼓起來的肚子,“就是懷孕的女人,母親!做了母親的女人,和就要做母親的女人!真的,我們大學里的教授講的,他的課可受歡迎了,改變了很多女人對自己的認知,以前我也覺得女人大著肚子最難看,后來就不這樣看了,那是我們無知。女人孕育新生命,給世界帶來希望,這是多好的事,多偉大的事,世界上至少有一半的幸福都是我們女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要不是有你這樣大著肚子受罪受苦的女人,這世上哪還有男人?人類早就滅絕了?!?/p>
祖祖像大學教授一樣嚴肅,板著臉一本正經(jīng)地給妹妹講課。碎女聽著聽著笑了,推開姐姐的手,“哪有你說的那么肉麻,不就是懷個娃養(yǎng)個娃嘛,還偉大了?我覺得煩死了,沒防住就懷上了,要是有辦法能防,我才不想懷哩?!彼@是說了實話,婚后避孕是一直困擾她的難題。
祖祖把一條牛仔褲、一件羽絨服,還有一雙冬靴、一對耳環(huán)和一套護膚品,都擺到眼前來,說:“娘娘,這是小人孝敬您的,還請賞個臉收下?!?/p>
碎女畢竟是孩子心性,看到有好東西給自己,忍不住笑了,拿起耳環(huán)看,傻乎乎問:“是真金子嗎?”
祖祖從小首飾盒里摸出票據(jù),“證據(jù)在這兒,你留著以后可以去他們店里兌換新款式,還能免費清洗哩?!?/p>
碎女看了單據(jù),確信是真的金子,又看了看價格,眼眶酸了,“姐,你給我買,姐夫他不罵你嗎?這么貴的東西,你能做主嗎?”
祖祖拉個枕頭睡下,拉一把碎女叫她也躺倒,“我拿我的工資買的,有他啥事?你放心吧,我能做主。等你生下二寶后,身材恢復了,你又能變回美美的你,所以,要高興啊,天天不高興對肚子里寶寶不好。”
碎女放心了,也困了,閉上眼睛,聲音朦朧,“姐,要結婚了,你也要幸福啊。”
“肯定會幸福的。”祖祖的聲音也朦朧了。
碎女作為孕婦,容易困倦,很快就睡著了。祖祖聽到鼾聲后,這才重新爬起來,悄悄下地去,她今晚得洗一個離娘水,是她作為女兒家出嫁前夜的一次莊重洗浴。
第二天上午的九點整,祖祖出門了,由舍娃牽著手從偏房里慢慢走出。
她一襲紅婚紗拖在地上,頭上是已經(jīng)盤起來的新娘發(fā)型,最外面輕輕苫了片半透明的大紅紗巾,慢慢走出小偏房后坐進車里,出發(fā)離開了羊圈門。
馬一山女人在最后一刻悄悄落了淚,就算女兒嫁得不錯,當媽的心里還是難受,就跟割走她一塊肉一樣。馬一山跟著大家送女兒出門后,車隊往西邊出莊的大路駛去,他自己卻相反,向著朝東的路慢慢走,一直走到羊圈門最東邊的路口,遠離了人群,他才蹲下去,開始觀察路面上的腳印。
舍娃身在送親隊伍當中,一路小車行駛得越來越輕快,他的心情越沉重,滿腦子都是過去幾十年跟姐姐在一起的成長往事。他們兩個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從他能記事起,眼前就有個姐姐了,她像縮小版的母親,除了照顧她自己,還幫著父母照顧他。舍娃對世界的認知,是祖祖開啟的,這么說真的絲毫都不算夸大。祖祖告訴他火燙手,燙了疼;祖祖說狗會咬人,咬了疼;祖祖給他很認真地講,蜜蜂會蜇人;祖祖還板著臉警告他,牛和驢等牲口的屁股后頭不要去繞達,會吃虧的;祖祖笑著給他分半個煮雞蛋吃,其實他已經(jīng)吃過屬于自己的那一個了;祖祖拉著他的小手沒命地跑,就為了逃離身后追趕的惡狗,那狗是被他惹惱的,他跑不動了,趴在地上就知道哭,是祖祖在狗撲上來的時候用身子護住了他,她的腿肚子上至今留著狗咬的疤……
鼻子好酸啊,好想不管不顧地哭出聲來。
喜事在縣城的一家餐廳舉辦,娶親車一到縣城就分作兩路,拉著新娘的車先趕去新房,其余人被直接拉到了餐廳的婚禮現(xiàn)場。
娘家人被安排在距離舞臺最近的兩桌。馬家的親朋都是鄉(xiāng)里人,還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一個個充滿了新奇感。舍娃和二虎、舅舅等人坐在一起,正埋頭吃席呢,旁邊另一桌女客中有人忽然扯他一把,抬頭看時,是三媽。三媽給舍娃使個眼神,不等舍娃反應過來咋回事,她已經(jīng)扭過頭去。舍娃有點迷惑,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看見三媽起身離開座位,向外面走去了,臨出玻璃門又回頭望向他,意味深長地看他。
舍娃心突突直跳,拿筷子的手在顫抖,剛才她扯他的那一動作,還有那眼神,熟稔又親昵,好像他們之間已經(jīng)有了別人不知道的秘密。她也太膽大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呢,要是叫人看到咋辦,豈不是在玩火!他頓時想到了父親的臉,還有那眼睛,在冷冷地盯著他看。不能沾,這個女人不能沾。兔子不吃窩邊草,他不能給三三巴戴綠帽子。再說他還沒結婚呢,就跟一個中年女人不清不楚,以后跟自己的媳婦咋交代?也對不住自己這具清白身軀啊。主意打定,心里就沒那么緊張了。再也不抬頭,也不亂看,只管埋頭吃,目光只看前方正在進行的婚禮。
這婚禮對于羊圈門的舍娃來說,是新穎的,也叫他羨慕。等他結婚的時候,當然辦不起這樣的婚禮,也辦不到城里來,只能按照羊圈門的方式娶進羊圈門。他只是一個鄉(xiāng)下人,還是別胡思亂想了,老老實實想辦法掙錢吧。他已經(jīng)盤算好了,這次出來,羊圈門他不回去了,現(xiàn)在家里一切都暫時不需要他,祖祖的婚事已辦,莊稼也都種好了,馬一山站起來了,他可以無牽無掛地外出打工了。這半年一直盤算著到西縣找活兒,這次看來得付諸行動。
這時他眼睛余光注意到三媽回來了,老遠都能感到她的怒氣,簡直是撲面沖來。他不抬頭看她,一直堅持到婚禮結束。大家上車的時候,舍娃忽然告訴二虎,他不回去了,留下還有別的事,家中父母那里他會打電話告訴的。二虎也不勉強,帶著大家上車。三三媳婦聽到舍娃不回去了,似乎根本沒想到會有這一出,轉身就朝舍娃撲來,一把擰住了胳膊,低聲質(zhì)問:“你啥意思?叫你你為啥不出來?耍我哩還是沒膽子?”舍娃不好掙脫,又怕人聽到,趕緊低聲央求:“你先松開我,我沒明白你啥意思。你快上車吧——”
司機已經(jīng)在按喇叭了。
三三媳婦恨恨地丟開手,上車去了。
舍娃心里一陣輕松,這次不回去是對的,有些事必須正確面對,并做出決斷,不然誰知道后面會有啥樣的后患等著呢。
他怕父母著急,當即打通了家里的座機。
馬一山聽到他不回去的決定后,沉默了一小會兒,接著舍娃聽見一聲嘆息很清晰地傳了過來。是遺憾呢,還是馬一山自己也感到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舍娃猜不到,也不想猜。他摸摸身上,只有今天送親當娘家人,王全有家按照西縣習俗給的五百元下馬洋錢。他接下來的日子,就要靠這五百元來維持了,是繼續(xù)落魄迷茫呢,還是會有新的起色,他不知道。
三
沒有人知道現(xiàn)在的馬一山每天都在經(jīng)歷著什么。
自從上次當著李有勞和牛八虎的面忽然站起來后,他瘋狂地迷戀上了走路。每天的主要業(yè)務便是睡起來后吃飯,吃飽了出去走路。路擺在大門外,往東一直通往東山豁線口,往西可以出羊圈門,再往西就到東灣去了。路是大眾的,誰也沒有權力阻止一個熱愛走路的人走路,哪怕是天天都走,那也是風攔不住,雨擋不了。只有祖祖出嫁那天他停工小半天,等女兒一出門,他就留在大路上直接“上班”了。
對于馬一山的這種行為,女人曾阻攔過。有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她靠在他懷里,抱著他的胳膊,剖開了心扉,像新婚那會兒一樣溫柔,娓娓地勸他不要再去大路上晃悠了,惹來多少眼睛看哩,有人已經(jīng)開始偷偷議論了,覺得你這么走不對勁,有可能是你腦子出問題了。這么多年的日升月落,歲月疊加,女人早就失去了當年新媳婦的羞澀和嫵媚,她雖然沒有胖多少,但全身所有的零部件都松弛走形了,就算她再怎么努力,就算窗外的月色那么撩人,她還是沒能動搖馬一山繼續(xù)去走路的決心?!澳阍诩依镒哐?,就在院里走!繞著杏樹走,繞著梨樹走,你要還覺得不夠寬展,就把大門敞開,你進進出出地走!這么大一個院,加上外頭的麥場,難道還不夠你走?”她摟緊馬一山,貼著他的胸膛勸。
馬一山敲敲自己的腦殼,說:“我腦子真的出問題了,還是大問題!這里有一道弦兒,緊繃著,隨時都要斷啊。你再不叫我去大路上敞敞亮亮地走一走,在大眾面前罵一罵李有勞那老東西,你就等著后悔吧,嘣,這根弦要是斷了,后半輩子你就得伺候一個真正的殘廢了,吃哩喝哩,屎哩尿哩,你得端你得倒,你得擦你得洗,那才是真正的水火不能下地!”
女人前面伺候過“水火不能下地”的馬一山,知道那種滋味是苦是甜,一聽丈夫說得這么嚴重,她害怕了,再也不想重回那種糟心的日子!一害怕就改主意,不勸了,反過來替他辯護,“也對,你說你在炕上睡了三個月,肯定差點把人給憋死,現(xiàn)在好了,你能出去,那你就自由地去么,想去哪兒你就去,想咋走路你就咋走!路修來不就是給人走的嗎,多走走又壓不塌!我不攔著啊,你明兒接著走去!只要你心里敞亮了,腦子里松快了,你走去!不要管這些閑話筒咋嚼舌根哩!愛咋說叫他們說去,嘴是軟的,舌頭是扁的,世下就是說話的,叫他們說去!我就當聽不見!聽見我也當秋風過耳了!”
她這是跟男人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了,成了有力的維護者,馬一山等于是有幫手的人了。他天一亮就繼續(xù)走他的路,碰到人便繼續(xù)開罵。罵人的事兒翻來覆去就那點,沒啥值得說的。至于走路,他每天出了自家大門,邁下門前那點坡,接著踏上大路,然后順著大路開始慢慢走。往東或者往西,根據(jù)他的心情定,別人是摸不出規(guī)律的。別人能看得見的只有一個表象,那就是馬一山走路,一個字:慢。
馬一山確實走得慢,很慢。慢到啥程度呢,曾有個娃望著馬一山的身影看了好一陣,越看越迷茫,就問他媽那個人為啥要走那么慢哩?是怕把路踏疼嗎?娃他媽撲哧笑了,告訴娃,那不是走路,那是踏蛆哩。娃還是不明白,哪有那么多蛆叫人踏哩?除非路上厚厚地鋪一層蛆。大人的答復簡單粗暴,再給不出多余的解釋,娃就很苦惱地想了很久。有一天他專門守在自己家門口攔住了那個奇怪的踏蛆人,奶聲奶氣問:“你踏那么多的蛆做啥哩?”馬一山想也不想就回答:“我沒踏蛆,我踏空哩?!蓖薷悦A?,空是個啥?我咋看不見?馬一山摸摸娃新剃的亮腦門兒,很認真地告訴他,只要你愿意,就能步步踏空。
那個“空”字從他半開的嘴里脫離而去,飄入空中的時候,馬一山艱難地舔了舔發(fā)苦的嘴唇,忽然覺得自己無比悲壯。他已經(jīng)在路上走了一個下午了。走得舌根發(fā)硬,滿嘴泛苦,雙唇干裂,眼前發(fā)黑,心頭迷茫。他從馬家門前走過,從李家門前走過,從牛家門前走過,從杏樹下走過,從榆樹下走過,從柳樹下走過,從楊樹下走過,和老年人擦肩而過,和中年人迎面撞上,和年輕人遠遠對望,跟男人們點點頭算是問候,與女人們點點頭算是招呼,伸手摸摸一對剛從地里歸來的乏牛的屁股,給一群瘋子一樣奔跑的綿羊讓路……他還是在堅持走著。他好多次經(jīng)過家門,不進去,繞門而過,繼續(xù)前行。在所有見過他走路的人看來,這個人肯定是走路走迷了,走上癮了,都要走出花兒來了,好像他前半輩子就沒走過路一樣,現(xiàn)在不美美地走上一走就吃大虧了。他正著走,倒著走,擰著身子走,歪著頭走,大步走,碎步走,有時候會蹲下去像鴨子一樣扭著屁股走!
因為始終堅持一個“慢”的狀態(tài),他不管怎么走,那行動都像電視里的慢鏡頭,悠悠地緩緩地推進,緩緩地悠悠地收回,然后又重復進行。走是他的常態(tài),有時候整整一天時間他都在路上走。
罵是常態(tài)中的插曲。可能是走累了,還是走煩了,馬一山就會罵。隨便指著腳下的任何一段路面,都可以開罵。羊圈門的人開始都愛聽他罵,有些人還會跟上笑,但很快他們就都聽膩了,因為馬一山翻來覆去也就那些話。那些理由,那些名詞,聽一兩遍覺得新鮮,三四遍有點煩,五遍六遍七八遍呢,耳朵也要抗議了。一段時間后,再沒有一個人愿意聽馬一山的路罵。大家當著他的面不好說,背過他都說這個人叫病折磨糊涂了,腿是站起來了,能走了,但腦子肯定不合適了,腦子合適的話誰能天天守在路上罵人哩,又罵不出啥好處來。
馬一山日復一日,繼續(xù)在大路上晃悠。
對于那些閑言碎語,有些他是真的聽不到。沒人會當面告訴他你腦子有問題!女人就算在外頭聽到了什么,也裝在心里不敢往出說,她不想給男人添煩惱,只盼他好好的,不要真的變成一個殘廢。有些議論或者嘲笑,馬一山其實聽到了,也猜到了,但他就當沒聽見,也猜不到,他繼續(xù)他的走路行動。
在這樣來來去去的溜達中,他算是把這條新修的路吃摸透了,也把自己“癱瘓”三個月的腰腿給溜達活潑了,能自如地走路,還能試著小步地快走了。這是多大的進步,外人是看不出來的,大家只以為他腦子不合適了,他們做夢都想不到,這背后有著這樣的真相。
至于路罵,更不能說明是他腦子出問題了,他像母雞抱蛋一樣地蜷在家里三個月,差點憋瘋了,自由以后肯定得發(fā)泄啊。咋發(fā)泄?他得罵李有勞啊。咋罵?又不能明火執(zhí)仗地指著李有勞的鼻子罵娘,罵人得有技巧,叫你挨了罵還沒法還嘴,只能把啞巴虧往肚子里吃。他罵路,就是罵李有勞!罵修路隊,就是罵李有勞!罵村上的干部,就是罵李有勞!上頭不管刮啥風下啥雨,到了羊圈門頭上出的事,都和你李有勞這個龍王爺脫離不了關系!路沒修好,就是你李有勞這個隊長沒本事!其實這一帶的路都這種情況,全是簡單鋪了層沙子的土路,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奇怪的是馬一山這一帶頭,就提醒了羊圈門的人,大家都跟著說李有勞沒本事,路確實修得差勁。叫那李有勞有苦沒嘴說,真是尿脬打人,不疼,但臊氣難聞。
沒人告訴馬一山,長久不用的腿腳出現(xiàn)真的癱瘓跡象,需要用走路去恢復。還有健忘嚴重的腦子,用軀體運動配合大量的言語行動,可以達到康復作用。這些是他獨自揣摩出來的。他想得并不復雜,甚至是簡單的,既然腿腳是用來走路的,受慣了走路的苦和累,歇了三個月就出毛病了,那就干脆不讓它們歇著,讓它們在苦役般的活動中去復蘇。他的腦子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肯定跟三個月的憋悶有關系,那三個月里他攢了太多的話,想給女人說,女人每天都累死累活,想給孩子們說,他們要么不回來,要么看見他就躲,哪一個都不像有耐心好好聽一個臥床之人傾訴心事,再說他是有自尊的,才不會求著他們留下來聽他說話呢,所以他們至今都不知道,那段時間馬一山真正的苦惱是一肚子話沒人聽。
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性越來越差,差到腦子里出現(xiàn)大段空白的時候,他徹底慌了,才恍然明白人活在世上做事都是有代價的。他順勢裝病三個月,一些尷尬的局面是應付過去了,但裝病的后果開始懲罰他。你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但你不用腿腳,躺著叫人伺候,你愿意做個死人,那你最后會遂了心愿,變成一個真正的死人。他的慌亂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毅然站了起來,開始走出家門,和整個羊圈門打交道。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說,讓僵直的腿腳在溜達中一點點柔軟,就在罵人罵路的過程里,他記起了很多忘掉的事情,話到嘴邊記不起來要說什么的尷尬慢慢減少,直到不經(jīng)常出現(xiàn)。
掙扎著尋求恢復的過程,是一個痛苦的過程。沒人知道馬一山的痛苦,他的女人也不完全知道。她只看到他固執(zhí)地出門而去,最后疲憊地返回家門。她不知道他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的那種痛苦。走出家門,本身就是一種對自我的考驗。走出家門,預示著要成為大家眼里的怪人。開罵,注定會惹來不少麻煩,直到大家把他當作一個傻子看待。一個半輩子穩(wěn)重、精明、要強的人,如今變成了這個樣子,馬一山首先要過自己這一關。不要說別人怎么看,僅僅是碎女,就被他的行為氣哭了好幾次,還跑到她媽跟前找麻煩,逼著她媽答應再不放她大出門去滿大路丟人。連親生女兒都覺得他的行為是可恥的,馬一山自己心里何嘗不覺得這是一種恥辱。
奇怪的是,他渴望征服這樣的恥辱。從某種程度來說,他是有意尋找這樣的恥辱,并且逼著自己去面對的。前半輩子,他是羊圈門人人都認定的精明人,所以才有了那個狗頭軍師的外號,但他聰明反被聰明誤,一個跟頭栽倒在自己的聰明上。他自己就是摔得粉身碎骨也沒啥,可惜連累了兒子,舍娃不但沒能如愿頂替李有勞,還被逼得在羊圈門沒法立足了。娃是個好娃啊,有知識,有頭腦,嘴直,心善,要是這樣的娃當了小隊長,肯定能一心為鄉(xiāng)親們辦好事??上б患髅骺粗€(wěn)成的事,走著走著在半道上出了岔子。問題出在他最沒想到的地方,這是他的失誤,不是舍娃不夠好。
本來他可以告訴舍娃,一次跌倒不是真正的跌倒,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勝利,李有勞就已經(jīng)贏了嗎?未必!我們已經(jīng)輸?shù)迷僖矝]有翻身的機會嗎?未必!機會還是有的,就看你有沒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他卻什么都沒有跟舍娃講。他是有意這樣做的。失敗是成功之母,記不得在哪兒看來的這句話,反正他記住了,沒事回味的時候,發(fā)現(xiàn)真是精辟,把成與敗的關系都總結透了?,F(xiàn)在他需要讓舍娃也學著明白這個道理。兒子終究是太年輕,人這輩子要面對的坡坡坎坎還多得很,有些災禍你根本沒法預料,所以眼前的這點失敗根本算不得啥。你真正要做的,不是失敗后坐在地上哭,而是耐心地等待,冷靜地觀察,等待新的時機,觀察事態(tài)的變化,捕捉變化中可能會露出的破綻。然后瞅準時機,重新翻身,爬起來你就還是你。
他現(xiàn)在就是這樣的失敗者。
要不是身體出了狀況,他可能已經(jīng)揪住了眼前的一個時機,鉗制住了李有勞和牛八虎的命脈,讓他們比自己裝癱那陣子還尷尬。人再好強,都強不過身體,身體好,想做啥會有一個好身體在支撐你去做,什么大風大雨都能幫你扛下來,各種大苦大罪也能咽下去。身體要是出了問題,你就是有登天的本事,那也是白想。這是他這次“癱瘓”后新悟出的道理。所以他也緩下來了,好勝的心還在,卻沒那么急迫了。書上說放長線釣大魚,他從前也琢磨過這句話,要說真正咂摸出其中真味,還是最近的事。有人生萬物,啥重要,都沒有身體重要。身體好,能吃能睡,頭腦正常,耳聰目明,這才是第一緊要的。所以,他放緩了,對自己緩下來,對別人也緩下來。舍娃不著急回來,他覺得很好,這也是一種緩的方式。讓兒子也緩一緩,這次的磨礪對舍娃來說太猛,被他煽惑起來了,滿腔熱情地等著進隊,最后被閃下了,舍娃雖然啥抱怨話也沒說,但心里肯定不好受。天天在莊里看著牛八虎跟著李有勞人五人六地開展工作,舍娃肯定比誰都尷尬。那就讓他在外頭再磨煉磨煉吧。
人活在世上,磨煉到處都有,你隨時隨地都處在不同的磨煉當中。而他本人,也正在經(jīng)歷著磨煉。每次走路,他雖然走得很慢,但不停地慢上幾個鐘頭,人也是很累的,他需要不斷地克服想要回家歇息的欲望,逼著自己繼續(xù)走。走著走著,他發(fā)現(xiàn)走成了一順兒,右胳膊和右腿同時往前,左胳膊和左腿同時留在了后面。這叫他深感恐慌,難道身體真出毛病了?堅持活動這么久,還糾正不過來這些毛?。克咀?,認真想想,重新邁步和擺胳膊。如果有人路過看到,以為他只是在跟他自己搗蛋,故意要這么走路。沒人能猜得到,他其實很想哭,五十多年后又要像學步的孩子一樣為走路苦惱。在邁步和擺臂之間,他把握不住那個平衡度,而這個失衡的度,可以讓一個大男人像蹣跚學步的孩童一樣無助。
其實他已經(jīng)進步很大了。那天當著李有勞的面他下地站立并走路,看似輕松,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什么樣的毅力在支撐。李有勞走后他感覺真正癱瘓了,渾身都散架了。這一實情,他連女人和舍娃都沒告訴。他覺得有些事情自己一個人面對就好,沒必要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再說如果真的傳揚出去,他只能成為全羊圈門的大笑話。一個人好好地要裝病,愣是把自己裝出了真?。∷择R一山關閉了叫人笑話的通道。他寧可對自己狠一點,也不想落下笑柄。他開始了漫長的走路鍛煉之旅。腦子的問題沒有腿腳恢復得理想。那種間歇性的空白不經(jīng)意就會出現(xiàn),你不能控制,也無法預知。腦子你沒法拿出來鍛煉,只能加強身體的磨煉,來促進腦子的康復。
應該去醫(yī)院看看,也許醫(yī)生會有更好的辦法。這一念頭有時候會冒出來。他馬上就否決了?;ㄥX不說,還會鬧得人人都將知道他的秘密。他是羊圈門出了名的好腦子,好腦子難道需要去醫(yī)院治療?叫人們咋想!所以不去。他認定最好的辦法就是鍛煉。把身體鍛煉靈活了,頭腦就會跟著靈活。
走路其實挺枯燥的,就是一直不斷地重復同樣的動作,左腿,右腿,左腿,右腿,你進它停,它停你進,進進停停,等于在用腳步丈量道路。想想人這一輩子,最簡單的就是走路,最艱難的也是走路。有的路你不走它也是通順的,有的路你一直在走,卻還是會磕著絆著,甚至會迷路。有的人一輩子路途平順,有的人步步坎坷。人用腿走路,牲口、鳥雀、螞蟻蟲蟲等世上的萬物也都有著各自走路的辦法,兩條腿的,三條腿的,四條腿的,渾身是腿的,一條腿沒有的,都需要走自己的路,各自的路也不盡相同。他看見羊總喜歡往前沖,牛走得沉重,麻雀一縱一縱地跳,狗只要走路就顛顛地跑,毛驢的黑蹄子像女人穿的高跟鞋,貓兒能穩(wěn)步慢走,魚兒沒長腿,它們用身體行走,水是它們的路,鳥兒不落地的時候,翅膀就是它們的腿,天空是路,松鼠爬樹的時候,樹就是路。這么想來,有意思了,原來世上的路不光是我們腳下走的路,世上走路的腿腳也不光是我們看到的腿腳,如果你愿意敞開心去想,世界上的路很多很多,走路的方式也豐富多樣。
人是所有動物里最有意思的,剛生出來根本不能走路,一歲才搖搖晃晃學步,等走穩(wěn)了,又開始跑,走走跑跑,跌跌絆絆,一輩子幾十年過下來,隨著慢慢變老,這種走路能力又會退化,隨著退化,得靠拐棍幫忙,就變成了三條腿動物,三條腿走著走著,有一天可能會徹底不會走了,像剛出世時候那樣,再也站不起來。站著走路的年紀,做夢都不會想到有一天不能走路的痛苦有多深,他算是提前嘗到了這種苦楚。確實不好受啊,等腿腳再利索些,他要趁著還沒老,好好把世界上的路多走走。
他每天來來去去經(jīng)過家門好多趟,不到自己認定的時間,是不會進家門的,家里有吃有喝有熱炕,一旦爬上炕,人就渙散了,沒斗志了,這一天就別再妄想能出門重新走起來。所以他老早就會斬斷休息的欲念,不給自己留余地。只要低下頭默默走路,一口氣走出去二十幾步,再抬頭看,已經(jīng)錯過了家門,那種溫暖的吸引力也就消失了,他也就能繼續(xù)往前走。
他低下頭看著腳尖,一步一步往前走。再有八九步就能和家門擦肩而過,家里女人在忙啥,牛喂了嗎,缸里有水嗎,晚飯吃什么……他不讓自己想這些,每當這個時刻,他心里就會很安寧,這種安寧像霧一樣,淡淡的,輕輕的,飄浮著,讓整個人也跟著變得淡淡的,輕輕的,說不出的舒服,腳下有什么托著一樣,腿腳沒那么沉重了,每一步都好像踏在了云朵上。他感覺他徹底遠離了生活里的煩惱,那些雞零狗碎的事情都和他沒關系了,他是個路人,只是路過這個家門,他像路人一樣心無牽掛地走過自己的家門,然后把家丟在身后。如果有一天他的腳步不但不進家門,還走出了羊圈門,一直往前走,再也不回頭,走到誰也不知道的遠方去,那會怎么樣?人們會有什么樣的反應?女人首先會哭得死去活來吧。那個傻婆娘啊,對他很真心的,他站起來以后,她照舊一個人承擔著所有的家務,叫他安心溜達腿腳去,等徹底好了再承擔活計不遲?!叭嘶钜惠呑?,這些活計就做不完,今兒做了,還有明兒的,明兒做了,還有后兒的等在那里,唉,做不完,只要活一天,這活計就做不完!”這是她發(fā)過的感慨。傻婆娘,要說她身上有一萬個不好,就這一點好,就是能吃虧,不計較,總愿意讓著他。這樣的婆娘,真是幾輩人的積修啊。看來以后得對她好點——每次路過家門,他都要這么想一遍。
前半輩子辛苦她了,為了拉扯三個娃娃,為了把窮日子過得跟大家一樣,她跟著他一心一意奔光陰,一雙手刨挖成了鐵耙子,腰身苦得明顯駝了下去,臉面上早早就堆起了皺紋,想到這些他的心有一點難受,還是那句話,以后對她好點,等舍娃媳婦娶了,他和她就把生活的擔子卸給年輕人,他們清清閑閑過幾天舒心日子。想到這里他笑了,嘴角抿起,獨自偷著樂。以后的日子啥樣,還不能一眼看到頭,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有她在,他就不會受罪,吃喝穿用,她樣樣能給操心得沒一點問題。人老了,就得有個老伴兒,日子才有滋味。他想起了父親,母親去世這些年,父親單身過著,那日子,唉,造孽得很。
“你這叫做啥哩?”父親的聲音,近在耳邊,忽然問道。
馬一山傻了一瞬,抬起的腳步不知道該往后收,還是朝前邁,中了定身法一樣空懸著。
一個巴掌,結結實實打在了馬一山的臉上。
不疼,只是來得太過突然。他被打蒙了,愣愣站著,頭一直垂著,像被風刮折的谷穗,一旦垂下去,就再也沒有力氣把腦袋撐起來。
他發(fā)現(xiàn)路面上的沙子比前些日子少了,也不均勻了。他剛出門走路那時,看見新鋪的沙子還保持著勻稱,薄薄的一層,他老是擔心會把自己滑倒。這才過去幾個月呀,就已經(jīng)變了模樣。路中心的沙子不是被架子車后面的刮帶刮得一堆一堆的,就是跑到了路兩邊,當初本來就鋪得很薄,現(xiàn)在路面都裸露出來了,還是黃土,黃土不結實,下雨后水一泡,再有負重的車輪碾過,路面就變了形,棱棱道道坑坑洼洼的,他看著就忍不住想弄個鐵锨來把不平整的地方給鏟鏟、墊墊??上F(xiàn)在身子骨弱得很,連家里的農(nóng)活兒也沒干,更不要說維護路面了。每當碰到這種情況,他就生氣,就想罵,修路隊偷工減料了還是本來就是這個標準?反正這路修得太差勁了!現(xiàn)在還不是最糟糕的時候,等七月份雨季一來,連綿秋雨一泡,萬一再起了山洪,等著看吧,這種路能經(jīng)得起考驗才怪呢。還有李有勞,到時候倒要看看他那張黑臉往哪兒戳。
他其實比誰都清楚,修路、推地、拉電等這種大事,跟李有勞沒關系,憑他的身份,根本左右不了這么重要的事情,但馬一山就是要把氣都撒在李有勞頭上,覺得世上的錯誤都是李有勞造成的。恨一個人就是這么沒道理,狗屎也能說是這個人拉的。
聽女人說李有勞天天帶著牛八虎在收錢,說秋后修整農(nóng)田,這回公家不管,得自己掏費用,一畝地五十,不交還不行,地必須推,錢都得交。第一輪是通知,有錢的交上,沒錢的,馬上想辦法變錢,后面第二輪上門的時候,就必須交。不知道大家心里都咋想的,有沒有真交錢的人家呢?他不知道,別看他天天在大路上逛達,每天碰到不少人,其實他能得到的消息不多,大家更愿意聽他罵,尤其罵到李有勞的時候,沒人插嘴,也沒人幫腔,更沒人告誡他這件事會帶來的后果。他清楚,大家如今都把他當一個樂子看哩,都在心里犯嘀咕,覺得他腦子出問題了,沒人愿意跟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討論正經(jīng)事。馬一山也懶得跟他們正經(jīng)說話,裝瘋賣傻就裝瘋賣傻吧,他想先等腿腳恢復利索了,再考慮腦子的事。這個事急不得,越急越不好,他得給腦子一個喘息的機會。但是大事他隨時都在關注呢,女人出門就難免接觸人,回來雞毛蒜皮地絮叨給他聽,她是說者無意,他是留了心在聽,把那些根根筋筋串聯(lián)起來去看,里頭藏著大情報哩。他料定李有勞在跟著牛八虎玩火,這火啥時候燒到他們兩個人身上,只是時間問題。
馬一山喊了一聲大。
他大老了,已經(jīng)從兩條腿走路,變成了雙手拄著一根粗拐棍,也就是三條腿走路的狀態(tài)。老爺子人老了,巴掌上的勁兒還在,這一巴掌扇得兒子有點暈,主要可能是有幾十年沒挨老先人的巴掌了,不習慣。重溫著這巴掌的滋味,心頭酸甜苦辣咸,無數(shù)種味道混雜著往上翻,眼珠子脹疼脹疼,要從眼眶里擠出來。覺得有一點點委屈,只是一點點,更多的是感動,這世上最關心你的人,終究是你的親人。
“瘋上幾天夠了么!咋哩,準備后半輩子都這么鬧活下去?”馬百里老漢用粗嗓門吼道。
他伸手扯一把兒子的胳膊,差點將馬一山帶倒,他不管,好像就算馬一山真的一頭栽倒他也不會心軟,“腦溢血這個病我也打聽了,十個里頭有八個活不成,就是活下來的那一兩個,也是殘廢了,像你這么躺倒三個月,還能再爬起來走路的,百里挑一!這是慈憫啊,把你放赦了!你不好好地念知感么,咋還跟旁人別扭上了?我不管你是咋得腦溢血的,也不想問你究竟為啥跟李有勞過不去,我就認一個做人行事的老規(guī)矩,只要我們心里亮堂堂的就夠了,旁人心里有多黑那是他的事!再說你我都清楚,李有勞不是個多心黑的人。你說你天天地這么在大路上指雞罵狗地臊他的皮,也就那李有勞是個實受人,要換個麻纏的,你早吃大虧了!快回去,哪來的心勁天天在大馬路上出丑賣呆!”
說著轉身就走,腳步顫顫的,是高齡老人的兩條老腿加一根拐棍組合出來的奇特姿勢。
馬一山目送父親一步步走遠,他慢慢站直了,像個剛進軍營的新兵蛋子在教官要求下站軍姿。
馬一山的慢走和路罵就這樣結束于馬百里的一個大耳刮子。
四
隨著人口增長,尤其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生活逐漸有了保障,大家就爭相生孩子,幾乎每個家庭都有三四個娃,遇上生不出男孩的夫妻,就憋足了勁地生,直到生出一個帶把兒的來才罷休。后來計劃生育政策來了,外出打工的人也多了,信息流通快,觀念沖擊大,大家的認識有了變化,那種悶頭一股腦兒生孩子的年輕人少了,都知道娃要生得少,還要生得好,生下來要吃得好,穿得好,還要送到學校去念書。女子娃也得念書,只有念了書,才有可能像馬家的祖祖那樣有工作,才能過好日子。
祖祖在城里的日子究竟怎么個好法,大概只有祖祖自己知道。
這天祖祖接到了碎女的電話,“姐,我肚子疼,到鎮(zhèn)醫(yī)院看過兩回,說好著哩,沒啥問題。但我就是疼得很,這幾天還見血了。我婆婆說我胎涼得很,叫一個老婆子給我灸哩,我咋覺得越來越不好了,我都下不來炕了?!?/p>
祖祖嚇一跳,“那哈賽子咋說?你叫他快送你到縣醫(yī)院看,這可不敢耽擱!”
碎女沒了聲音,似乎是在哭,急得祖祖連連追問究竟咋了,碎女擤一把鼻涕,才慢騰騰說:“他聽他媽的話,也說灸灸就好了,還說我嬌氣得很,我婆婆那時節(jié)養(yǎng)了六七個娃娃,都是這么過來的,女人養(yǎng)娃哪有不疼的!可是姐,我疼得很……好像是要生了,可我這才八個月啊……”
祖祖想了想,“這樣吧,你給家里打電話,叫舍娃到你家里去,舍娃和哈賽子兩個人把你送到縣上醫(yī)院來,我先去給你掛號。這樣節(jié)省時間!”說完就要掛電話,沒想到碎女還是不掛,弱弱地喊了一聲姐,接著電話里傳來清晰的啜泣聲。
祖祖慌了,對著電話喊:“究竟咋回事你倒是說呀,哭頂啥事嘛,碎女碎女,你說話?。 ?/p>
碎女不再掩飾,大聲哽咽起來,“姐,我哥他不在家呀,送你結婚那天就沒回來,打工去了。媽不叫跟你說。還有哈賽子,他就是想送我去醫(yī)院,也沒錢呀,他現(xiàn)在學會搖碗碗子了,有一點錢就出去搖碗碗子,輸光了才回來。我勸多少回了,就是不聽?!背聊藥酌腌?,接著又說,“大和媽不叫我給你打電話,說咱們家沒少拖累你,以前你沒結婚,我們拖累你說得過去,你結了婚就不能再拖累了,你也有你的日子要過,我們不好再打擾你?!笨人粤藘陕?,她又哽咽道,“我覺著我怕是要把命送到這一胎上了,萬一我真的不成了,臨完想給你打個電話,聽聽你的聲音……”
電話掛斷了。祖祖看著手機發(fā)愣,愣了三四分鐘,忽然一個激靈醒悟過來,大事不好,忙給舍娃打電話。電話響了一陣沒人接,又打微信語音通話,還是沒人接。她心里亂得不知道該咋辦。他居然一直在縣上打工,還瞞著自己,這個舍娃呀,犟勁上來簡直能犟死,也不知道他這半年都是咋過的,好不好?都怪自己大意了,自打結婚后就心思分散,除了忙工作,就只顧著經(jīng)營和王全有的小日子,娘家那邊關注得越來越少,時間長了打個電話,都說好著哩,叫她不要掛念,和舍娃也通過幾次電話,每次舍娃都說好著哩,然后就沒有多少話說了。她以為是自己結婚了,當兄弟的還是個未婚,未婚的人生活畢竟簡單,不太愛和已婚人士打交道,好像隔了一層什么。她自己結婚以前就一直是這種心態(tài),總感覺和單位上那些已婚女同事融不到一起去。等舍娃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小日子,他肯定就能重新像過去一樣理解姐姐了。你看連這么復雜的情況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兄弟會留在縣城打工。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舍娃畢竟是個大男人,至多吃點苦受點罪,碎女這里的事不敢耽擱,她考慮再三,決定給王全有打電話。自從她懷孕后王全有對她格外疼愛,只要她打電話,他隨時都會接。果然電話才響了五下就通了,王全有的聲音里滿是關切:“咋了?又吐得吃不下是不是?”
祖祖懷孕后吐得昏天黑地,吃啥吐啥,恨不能連自己的苦膽汁都給嘔出來。這情景王全有目睹過,所以有點擔心。
祖祖笑了:“我沒事,這兩天稍微能吃點東西了。我找你是另外的事?!闭f了碎女可能早產(chǎn)的情況,她也不跟男人拐彎,直接提出自己的想法,“她那個情況坐摩托車肯定坐不住,奔奔車的話一路顛簸到縣城,就是不早產(chǎn)也能顛得早產(chǎn)。你能幫個忙嗎?開車去接一下我妹,直接送到縣醫(yī)院來?!?/p>
王全有現(xiàn)在工作的鄉(xiāng)政府離葫蘆鎮(zhèn)不遠,穿過中間的另一個鄉(xiāng),就能到葫蘆鎮(zhèn)。這也是祖祖想到請他幫忙的原因,如果太遠的話,她肯定也不好開這個口。
王全有不說話,看來是在猶豫。祖祖忙懇求:“就幫這一回,以后我妹不管遇到啥事我都不管,就這一回!這是生死大事,我不管有可能早產(chǎn),娃的小命不保不說,還可能把碎女也搭進去?!?/p>
又等了幾十秒吧,王全有的聲音終于傳了過來:“那我派司機去接。你好好養(yǎng)胎,千萬不要為這事動了胎氣。我們都一把年齡了,能懷上不容易?!?/p>
電話掛斷后,祖祖又著急起來,王全有不親自去,只派個司機,那司機知道羊圈門的路怎么走嗎?要是找不到,七繞八繞的,耽誤事情咋辦?
忙再打過去,王全有不接。再打,還是不接。只發(fā)過來一條短信:“分管副縣長下來了,我正陪領導呢。司機已經(jīng)派出去了?!?/p>
祖祖不好再打擾王全有,便給父母打電話,說了司機去接碎女的事。馬一山一聽女兒這么說,就全都明白了,馬上拿出主意來,“我這就去西莊口等,要是有小車進來,肯定就是小王派的司機,我?guī)緳C去李家接人?!?/p>
祖祖頓時松了一口氣,她正是這樣的打算,只是一著急就亂了方寸。
她穿戴好,出門打車到縣醫(yī)院,掛了婦產(chǎn)科號,到婦產(chǎn)科住院部轉了一圈,沒有她認識的熟人,想給王全有打電話,請他幫忙托個熟人,猶豫幾次,覺得這電話不好打。王全有這個人咋說哩,方方面面都好,對她也好,就是只要聽到她提娘家的人和事,他就不太高興,似乎希望她能直接跟鄉(xiāng)下的親戚劃清界限。這怎么可能呢,她可是從那里出來的,難道能這么快就忘了出生之地?看人臉色終究是不好受的,盡管這人是她的枕邊丈夫。祖祖干脆不找人了,心里寬慰自己說能在這里上班的都是好大夫,相信碎女會沒事的。
車到了。祖祖早等在醫(yī)院門口,車門一拉開,她就彎腰探頭看,車里碎女的一張臉浮腫成了大餅,慘白慘白的,沒一點血色。祖祖一看妹妹成了這副模樣,心里又疼又氣,顧不上理睬哈賽子,黑著臉攙碎女下來,看她根本站不住,就沖哈賽子喊:“抬著她啊,這樣子叫她咋走?”哈賽子可能一路上嚇得夠嗆,被祖祖這一命令,他才明白過來,忙上來抬人。王全有的司機機靈得很,早就上來搭手了,三個人合力,將碎女連抬帶抱弄進了婦產(chǎn)科。
值班醫(yī)生在,有病床,碎女被順利收住入院。哈賽子去辦入院手續(xù),祖祖扶著碎女進了病房。不等碎女躺下,大夫就來詢問情況。只問了幾句,碎女就眼淚吧嗒吧嗒掉,委屈得不成樣子。祖祖伸手握住她一只手,左手輕輕拍著她脊背,哄了哄,碎女才堅強起來,強打精神簡單描述了她的病情。醫(yī)生說今天很多檢查來不及做了,只能先做個彩超看看。做彩超需要到一樓,祖祖和哈賽子又攙著碎女下樓排隊,等挨到碎女的時候,祖祖感覺一陣一陣犯惡心,就坐在椅子上沒動,看著哈賽子攙了碎女進去。拿到結果后又送碎女回病房,剛進病房,祖祖沖進衛(wèi)生間吐了。
等她蠟黃著臉走出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碎女一個人靠在床頭,不見哈賽子的人影,覺得奇怪,“他人哩?還得去買點生活用品,臉盆腳盆毛巾衛(wèi)生紙,紙尿褲也得給你備點,還有你晚飯想吃啥?”
碎女兩手抱著肚子,看樣子又疼起來了,這時候一個護士在門口喊:“9床,交費去!”
祖祖下意識看了眼碎女的床頭卡,卡上寫著9。
她不由得看向碎女,“哈賽子他沒交費嗎?”
碎女尷尬地苦笑著,淚光瑩然,“他拿屁交哩,身上攏共才五百塊錢,還是大臨走給的,進了醫(yī)院就是個吃錢的地方,五百塊還不夠打蘸水!我估摸他是出去想辦法尋人借錢了。沒出息的家伙,他能尋誰,肯定尋舍娃去了。姐,天氣不早了,你家里肯定也忙,回去吧,我一個人能成的?!?/p>
祖祖瞅著碎女爬滿黃銹的臉,額前干巴巴的亂發(fā),再看看那淚光模糊的眼睛,她心軟了,隱隱作痛,就算她自己的身體也很不好,胃里又開始犯惡心,可也不能丟下妹妹不管啊。她下到一樓,在收費窗口交了一千元,到門市部買了一堆住院用的日常東西,又到負一樓餐廳辦了個就餐卡,往里頭充了三百元,這才提了一份雞湯面回到病房。
碎女有些木然地看著姐姐,祖祖問她吃不吃,她說想吃,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了,端起餐盒埋頭就吃。祖祖在邊上聞到一股一股的雞湯味,心頭就一陣一陣地翻涌,跑了幾趟衛(wèi)生間,已經(jīng)沒什么可吐了,只是干嘔,這樣折騰過幾回,整個人的狀態(tài)跟妹妹差不多,儼然也是一個病人了。碎女問她咋了,祖祖搖頭,忽然不想叫她知道自己懷孕的事,只說家里還有事,得回去了。讓碎女給哈賽子打電話,喊他回來陪夜,費用不要管,她已經(jīng)交了。聽得哈賽子在電話里說馬上回來,祖祖才放心地離開了。
走出醫(yī)院門,已經(jīng)下午七點多了,夏天日長夜短,夕陽還沒落盡,祖祖就迎著霞光走。縣城是個狹長形格局,她家在西邊縣委大院后面的一個老小區(qū),途中看到有建筑工地,她不由得放慢腳步,邊走邊打量腳手架上干活兒的工人,感覺每一個人都像是舍娃,細看又覺得不是。舍娃會在哪個工地?具體干啥活兒?記得戴安全帽嗎?知道保護好自己嗎?吃得飽睡得好嗎?累不累呢?
她掏出手機又給舍娃打,還是沒人接。微信里也沒有回音。有多忙呢,都顧不上回個話!她隱隱有點嗔怪,又覺得心疼,恨不得立時三刻看到他。反復地想了又想,覺得舍娃是男人家,快三十的人了,應該能更好地保護他自己,再說他能這么久不給自己說實話,說明他是真的不想叫她知道自己在縣城打工,那就尊重他的意思吧。都是成年人了,尊重可能才是對彼此最好的愛。
這一夜祖祖睡得很沉,頭挨上枕頭就睡著了,夢到碎女生了,是個女娃,護士說十斤,接生這么多年,就沒見過這么大的孩子。她好奇,截至目前她對嬰兒的體重還沒有概念,究竟多大才算合適呢,就湊過去看。襁褓打開,露出一個又白又胖又大的蘿卜。嚇了她一跳,世上有這么大的蘿卜?那蘿卜蠕動起來,一頭裂開一個口子,口子里發(fā)出哇哇的哭聲。她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嬰兒,只是太胖了,胖得臉和身子直接連在一起,脖子都消失了,還有五官,也都深陷在嫩肉縫隙里,猛一眼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還有鼻子、眼睛和嘴。她望著這個大白蘿卜有些茫然,碎女那么瘦小的一個人,就算浮腫成那個樣子,也還是個瘦人,咋就生出這么胖大的一個女兒?出生之前,這小家伙真的藏在碎女的肚子里?真是不可思議!
“家屬你來抱!”護士不耐煩了,忽然就將蘿卜塞進祖祖懷里。祖祖哪抱過剛出世的嬰兒,慌得忙伸出胳膊去接,也不知道怎么就失手了,大蘿卜像魚一樣滑膩膩的,彈跳了一下,就跌下去了,砸在地上。祖祖嚇軟了,忙跪下去搶抱。沒想到已經(jīng)摔破了,濺出一攤汁液來,不是血,是涼颼颼的水。她舉著兩手的水嚇哭了,大喊大夫快救人!就把自己喊醒了。
原來是一個夢??词謾C,凌晨五點半。迫切想知道碎女的情況,只是沒法聯(lián)絡,碎女沒手機,在羊圈門你就是有個手機,也經(jīng)常沒信號,所以人們還是普遍用座機電話。那哈賽子好像有一個,只是她沒有他的號。祖祖有點自責,咋就沒存哈賽子的號呢,真是太大意了。也不知道他找沒找到舍娃。又給舍娃打,還是沒人接。再也沒法睡了,爬起來草草吃點東西,出門往醫(yī)院趕。她這段時間身體不好,王全有給興盛鄉(xiāng)政府的領導打了電話,幫她請了一個月假,這使她有時間待在家里養(yǎng)著,也有時間照顧碎女。
天亮得早,街上除了趕著上學的學生,沒什么閑人,醫(yī)院門口也冷清清的,婦產(chǎn)科的樓道里除了早起的保潔阿姨在忙,沒有一個穿白大褂的。夜晚的氣息還殘存著,人們還沒有從酣睡中徹底醒來。她輕輕推開病房門,腳步緩緩走進去,看見碎女蜷縮成一團睡著,不見哈賽子。
碎女沒事,這才是最要緊的!祖祖頓時松了一口氣,這一路心急火燎地趕來,就是擔心噩夢成真,現(xiàn)在看來夢的內(nèi)容與現(xiàn)實不符,只要沒事就好。她就輕輕坐在床邊一個小凳子上,心里說讓碎女多睡會兒。她屁股還沒坐穩(wěn)呢,碎女夢里喊了一聲媽,抱緊了肚子,接著睜開眼,看到祖祖這么早來了,也意外,但她顧不上多看祖祖一眼,就抱著肚子喊疼,要去廁所。祖祖扶著她進去,剛蹲下去,碎女就哎喲一聲,身子軟在了蹲坑上。慌得祖祖扯著人往起拽,碎女癱軟在姐姐身上,嘴里說:“我不成了,娃娃要出來了?!?/p>
祖祖抱著妹妹喊護士,同一病房的兩個病友被驚動了,早就去喊人了。護士先跑來瞅一眼,接著飛奔去喊大夫。緊接著值班大夫帶著宿夜的哈欠跑來了。
大家七手八腳把碎女弄起來,早有護士推來搶救小床,碎女就被架上去,接著推進了搶救室。
病人被推進去,祖祖就被擋在搶救室門外。她先去衛(wèi)生間把碎女留下的一團血沖掉,又來守在搶救室門外,心頭突突跳,只盼望碎女能平平安安的。
在這種時刻,對于在場的親人來說,時間感會消失,好像被無限拉長了,變得混沌不清。祖祖現(xiàn)在就處在了這種混沌當中,她掏出手機,又裝回去,再掏出來,再裝回去。心里想著要打個電話,又想不起來該打給誰。父母嗎?這會兒還是別嚇唬他們了,都一把年紀的人了。給舍娃打嗎?他到現(xiàn)在也沒回話,估計是怕自己追過去見面,他就干脆躲著。給王全有打嗎?進搶救室的又不是他老婆,憑啥去打擾他!還能打給誰呢?她身子緊緊靠在墻上,醫(yī)院的樓墻很涼,一股直透骨縫的冷意貼著她的后背往身體里鉆。不知道此刻在里頭的碎女咋樣,她心疼她。她們是從同一個母親的身體里生長出來的,有著相同的血脈,她在受苦,當姐姐的怎能好受呢?
哈賽子,哈賽子這個混蛋咋還不見人?
這一發(fā)現(xiàn)震怒了祖祖,是啊,他去哪兒了?難道昨夜就沒回來?怎么忍心把碎女一個人撇在病房的?難道不怕她半夜出事?真要出了事,大半夜的,連個喊大夫的人都沒有。祖祖越想越后怕,越想越來氣,越氣越委屈,真是不能想象這幾年碎女怎么跟這個人過的,還傻兮兮地連續(xù)給人家生娃,這樣的男人,太不值得!
在恨哈賽子的同時,祖祖心里也有些歉疚,對于妹妹,自己關心得太少了,從來都摸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上次一起說話還是她出嫁的前夜,這半年幾乎再沒有什么溝通??蓱z她拖著個大肚子,還要照顧兔兔,哈賽子又這么不爭氣,真不能想象她的日子有多糟心。她之前是沒法體會這種苦的,自從她自己也懷孕后,才知道做一個女人有多不容易,光這孕育的痛苦就讓人受不了,況且碎女生頭胎的時候年齡還那么小,那嬌嫩的身子骨兒,怎么承受那些苦楚的。但愿她這胎能順順利利過關……
“9床家屬!家屬在嗎?”搶救室的門開了,沖出來兩個護士,扯著脖子喊。
祖祖忙應:“在哩在哩,我就是家屬?!?/p>
“病人搶救過來了,但需要馬上送手術室——”護士身后跟出來一個大夫,大夫值一夜班,一大早就遇上緊急搶救,她顯得很疲憊,說的話也就很沖,“病人還沒有脫離危險,隨時都可能大出血,所以我們建議馬上手術。手術室那邊上班第一臺就安排9床,家屬想好了快來醫(yī)生辦簽字!”她交代完就轉身走了。
祖祖愣在樓道里,第一反應是手術必須做,得相信大夫。第二反應是碎女呢,這會兒咋樣?她忙去推搶救室的門,門開了,但是一個護士怒沖沖攔住她,“搶救室家屬不能進!”
“我妹妹究竟咋樣?讓我看看她啊?!弊孀嫒崧曆肭?。
她被推出門,門無情地合上了。
怎么辦?去找大夫簽字?還是和誰商量商量?人命關天,多磨蹭一分鐘,碎女的生命就降一分鐘的安全系數(shù)。可這是天大的事啊,她一個人能做主嗎?妹妹如今是嫁出去的人,她是李家的媳婦,娃是李家的娃,而自己呢,是王家的媳婦,她可以為妹妹做主簽字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手術有啥問題……她將后背使勁往墻上頂,要是這鋼筋水泥的墻體柔軟一點,很可能已經(jīng)被她頂出一個坑。
她想告訴大夫,這個責任我擔不起,也不應該由我來擔,我能想辦法把她從鄉(xiāng)里拉到醫(yī)院,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就這么辦吧。只能這么辦了。這應該是最明智的決定。
她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向醫(yī)生辦公室。
她只是病人的姐姐,既不是父母,也不是公婆,更不是配偶,只要她說出實情,大夫肯定不會為難她,她馬上就能轉身走人,做個置身事外的親戚。
醫(yī)生辦公室在護士臺后面,需要走過一段樓道,樓道黑乎乎的,祖祖不明白為啥要設置成這個樣子,弄亮堂點不好嗎?來這里的不是病人就是家屬,一般心情都不會太好,亮堂的環(huán)境不是更好一點嗎?
在辦公室門口,她再次掏出手機,六點四十四分。她撥通了父母的電話。母親接了,祖祖顧不上寒暄問候,也知道母親一向在大事上沒主見,“快叫我大接電話!有急事!”
馬一山拿起電話就猜到事情不好,劈頭便問:“碎女咋樣了?平安著嗎?”
“平安”二字入耳,祖祖差點崩潰到大哭,這一刻,她感覺到這兩個字是那么沉重,簡直有如千斤。
終究擔心嚇到父母,緩一口氣,她盡量平靜地說出現(xiàn)在的局面,“隨時都有大出血的可能,娃娃不能再懷了,得馬上手術拿出來。問題是現(xiàn)在哈賽子不見人,醫(yī)生催著簽字哩,這個字我不敢簽啊——”
電話那頭父母還是被嚇著了,父親一貫遇事冷靜,就聽得母親驚慌得哭起來了,嚷嚷著說什么她命苦的娃,要是活不了,她也不活了。
電話掛了。
這種時刻其實他們一家人是商量不出個啥結果的,婆家人不在場,娘家人就是急破頭,那也是白搭,要不那些老話就沒道理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進了誰家門,就是誰家人”。
母親的哭聲在耳畔回蕩,在此刻還分外安靜的醫(yī)院樓道里,祖祖覺得自己的腦子冷靜下來了,她做出了決定。
電話又打過來了,是馬一山,他聲音十分沉重,但還是說出了這樣的話:“祖祖你聽著,這字你不能簽,就算你妹子一條命保不住,我們好好跟李家算后賬,但這個字你不要簽!”
果然是這樣的決定。不愧是父親大人,好一個狗頭軍師。
祖祖推門進去,“大夫,我是9床家屬,我來簽字?!?/p>
字一簽,醫(yī)生這邊就完全按照手術需要進行緊急安排。好幾個醫(yī)護人員推著一張升降床,帶碎女去做各種檢查。這時候祖祖反倒幫不上忙了,只能顛顛地跟在后面跑,一會兒CT室,一會兒心電圖室,有護士見縫插針地抽了好幾管子血送檢……祖祖不敢看床上的碎女,那張臉黃得像涂了顏色,眼睛一直閉著,看上去累到?jīng)]有一點點力氣睜開眼來,嘴上蓋著氧氣罩,胳膊上、胸腹部戴滿了各種儀器。
祖祖的眼淚不爭氣地往出涌,擦也擦不干。隨身帶的一小包面巾紙被她擦光了,后來她干脆用襯衣袖子抹。碎女,碎女,你不能嚇姐啊,你不能有一點點事!姐是你的家屬,啥事姐都愿意擔著!姐只要你好好地活著!
因為病情緊急,所有檢查都走的緊急通道,檢查很快完成了,結果也出得很快。九點整,祖祖跟隨碎女來到了九樓手術區(qū)。自然先是各種簽字,祖祖都顧不上看那些紙上都是啥內(nèi)容,她只要找到家屬簽字幾個字,就飛快地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按一個紅指印。一個聲音在她心里催著說簽快點,簽快點,你妹妹的命可在你手里攥著呢,要是因為你的速度影響了搶救,你對得起誰!
簽到最后祖祖的手軟得都握不住筆了,她緊咬牙關,忍著頭暈,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還需要交費。
她隨身帶著卡,到自動繳費機交上了。
萬事俱備,碎女被送進了手術室。
祖祖在玻璃門外的等候區(qū)蹲著,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雙腿麻得蹲不住,緩緩站起來時,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之所以這么蹲著,是因為肚子疼,腦子在混亂中根本顧不上肚子,身體就選擇了下蹲的方式來減輕疼痛。
肚子咋會疼呢?她走了幾步,疼痛明顯加重,又順勢蹲下,痛感變得模糊了。但還是存在,小腹部里有什么在扯動,一抽一抽地疼。
難道自己也不好了?要流產(chǎn)?不祥的預感掠過心頭,祖祖茫然了,要不要找大夫看看?看的話得下一樓掛門診號,還得排隊等待叫號看診。算了吧,偶爾疼上一陣子應該沒啥問題,還是等這里手術結束了,再辦自己的事吧。她左右看看,等候手術的家屬有八九個,大家都處于默然的狀態(tài),好像外頭等待的人比里頭接受手術的患者還煎熬,一個個都在經(jīng)受一種地獄般的考驗。
只能再次蹲下,雙手抱住肚子,昨天中午碎女給自己打電話時候大概也是這種心情吧,無奈又無助,好想找個人說說心里的恐懼,自己這會兒能給誰打呢?只能是王全有了。她看著王全有的手機號,心里百感交集,王全有比她大兩歲,他們兩個人都是晚婚,現(xiàn)在算是晚育,所以王全有對她肚子里的孩子很重視。自己總不能告訴他,是為了妹妹的事焦急又緊張,忘了自己也是個孕婦,胎還沒坐穩(wěn)呢,就跟著病人上上下下奔波了兩三個鐘頭,現(xiàn)在肚子疼起來了,可能孩子保不住了。王全有肯定會急,一著急必然要遷怒,這一遷怒,羊圈門的娘家在他心目中豈不是更不堪了?
算了吧,不跟他說也罷。再堅持一會兒,只要碎女手術一出來,她就馬上去看醫(yī)生。
身后忽然傳來奔跑聲,腳步雜沓,裹著風從步行梯口沖出來。等看到祖祖,兩個人站住了,都傻了一般望著她。
祖祖目光冰冷,保持著剛看到他們時的樣子。
“姐?!鄙嵬藓傲艘宦?,“碎女她……”
舍娃身后的哈賽子有點膽怯,又分明焦急,也喊了一聲姐,囁嚅道:“我昨兒離開時還好好的,夜里十一點我還打電話問來著,她說不要緊,這才隔了半夜工夫,咋就嚴重了哩?”
祖祖緩緩站起來。慢慢走到哈賽子跟前,才問他:“那你的意思是啥?是我多事,把好好一個人送進了手術室?”
哈賽子退了半步,有點惶然,“不是的姐,我不是——”
“那你啥意思?”隨著喝問,一個耳光落在了哈賽子臉上。
哈賽子疼得一哆嗦,馬上怒目而視,挨打后的第一反應是也要一個巴掌打還回去,但他馬上意識到這一巴掌不能還,只能兩個手同時捂住了臉,羞憤地盯著祖祖,眼神里有驚詫,更有不甘。
“姐,不能打人哇?!鄙嵬挹s緊把祖祖往后攔,用身子隔開了兩個人。
祖祖氣得哆嗦成一團,捂著肚子又蹲下去,眼里淚光飛濺,“姓李的你還是個男人??!你把碎女撇下就不管她的死活了,要不是我今早來得早,她這陣子大出血早死了!你還有臉活在世上給人做丈夫嗎?大夫要緊急做手術,死活找不到你來簽字,你他媽的死哪兒去了你?”她沒有吼,也沒有叫,一字一句穩(wěn)穩(wěn)地質(zhì)問著。不是她冷靜下來了,其實她此刻連殺了這個混蛋的心都有,只是肚子實在疼,沒有力氣大聲說話。
舍娃看她不對勁,臉色蠟黃,渾身顫抖,忙抱住她胳膊往起拽,“姐,姐,你跟他計較啥哩嘛,他比我們兩個都年齡小,還是個耍性子人,把碎女交給你他就想著萬事大吉了,哈賽子這是你不對啊,回頭我好好收拾你!你看你把姐氣成啥了!”
他以為祖祖是被氣得嚴重了。
這時候像影視劇里演的那樣,手術室的門開了,一個大夫邊往出走邊解下了一個口罩帶子,說:“9床,手術順利,母子平安?!?/p>
“哎喲,都好!都好!”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舍娃和哈賽子同時驚喜地叫道。
祖祖身子一軟,再次滑落下去,嘴里喃喃重復他們的話:“都好,那就太好了——”
這時候她分明感到下身一熱,一股液體濕淋淋地滑了出來。
五
對于羊圈門人來說,糧食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生長莊稼的土地,比命還寶貴。他們從骨子里愛著土地,恨不能把每一寸土地都種上莊稼。隨著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出生的那一茬孩子長大、婚娶、生育、分家,羊圈門猛然呈現(xiàn)出一種炸裂型的狀態(tài):家家動輒三四個兒子,每個兒子都需要分一個家,一個家就需要新起一座院子,一座院子就得占一片土地,這種安家住戶的土地,需要地勢平、位置好,一時間羊圈門老戶的前后左右凡是能安插院落的地方,擠滿了新院新家,老戶左近沒有空間的,只能往遠處延伸,于是很多從前的良田上露出一個個院落來。那些土地多在山上的、不利于住家的,給兒子安置新家成了很苦惱的大事。產(chǎn)糧的好地被院落侵吞,人們就迫切需要做點彌補,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帶的頭,等馬一山察覺到的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在挖地,挖地儼然成了羊圈門的一道風景。
自從挨了老父親那一巴掌,馬一山消停下來了,不再去大路上溜達,也不再路罵了。他有了新的變化,就是在外人面前變得不太愛說話了,也不往人堆兒里扎,沒事他就蹲在墻根下看螞蟻。螞蟻搬家、抬食物、打群架、合力對付一只大蟲子,都是很有意思的事,他能一看好半天都不抬頭。他以前愛看腳印的習慣現(xiàn)在也不堅持了,女人有時候忍不住問他為啥不看腳印了,他說修路的人把路面都鋪了沙子,路面上再也留不下像樣的腳印了,就算有,也是殘缺不全的,也是隔著沙子的。沒意思了,看不出生活的味道來了,他只要看到那路就來氣!鋪沙子鋪得那么日鬼,現(xiàn)在弄得羊圈門的路不像路了,土路沒有土路的味道,沙路沒有沙路的模樣,成了個四不像!走摩托車有點寬,跑汽車太窄,跑奔奔車嘛,兩個車對開掉不過頭,他看著就生氣,走在路上他的腿就會疼。
女人至今沒吃透男人的心思,他上次為啥忽然就癱瘓,癱瘓后又告訴她是裝的,她就配合他演了一段時間的癱瘓戲,后來他忽然又毫無前兆地站了起來,站起來后脾氣也明顯變了。這都變了兩回了,變得她也摸不清路數(shù)了。先是滿莊子走路罵人,羞得她這個當女人的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忽然有一天,羊圈門不少人都說她家男人咋不出來走了?就是偶爾出去,也不愛說話了。她不信,偷偷觀察他外出后的樣子,還真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變化,他確實不再路罵了,連話也不愛說了,和人碰了面必須打招呼的時候才打個招呼,一點都不像以前了。這讓她心里不踏實,這么變來變?nèi)ィ呛檬逻€是壞事?他的腦子究竟是合適還是不合適了?她心里沒底。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人,老了老了,竟然變得這么難以捉摸,她這輩子攤上這么個男人,也真是夠勁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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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馬金蓮長篇小說《親愛的人們》,圖書近期將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本篇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