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小平:追憶姜德明叔叔
記得去年5月27日,從老友雪村的朋友圈里得知姜德明叔叔前一天上午駕鶴遠行的消息時,正值我從醫(yī)院輸液歸來。躺在床上連說話都沒有力氣的我,腦海里卻是翻江倒海,排浪擊岸。初聞噩耗的悲痛,使多少年來的往事帶著歲月沉淀后的親切、鮮活和我心底的欽敬、感激,樁樁件件在眼前,在心頭,明亮而清晰。
姜德明叔叔是著名的藏書家、散文家和編輯家,1929年出生于天津,1951年從北京新聞學校畢業(yè)后,即進入人民日報從事編輯工作,后擔任人民日報出版社社長直至退休。叔叔是我父親臧克家的老朋友。他們結識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第一次見面是源于叔叔的登門取稿??赡苁怯捎谑迨瀹敃r落腳在東總布胡同東面的人民日報宿舍,距我家所住的建國門內筆管胡同8號的出版總署宿舍咫尺之遙,因此他又被我父親稱為“好鄰居”。從此書信往還、歡聚暢談長達五十載,成為父親信中形容的“沒有一點矛盾,只有友情,這是難得的,值得珍重、珍惜”的友人。
父親和德明叔叔都是山東人。父親長叔叔24歲,因此說他們是忘年交也不為過。叔叔讀中學時,我父親已有詩集問世。尚是中學生的叔叔在天津天祥商場二樓舊書攤買到了父親的第一本詩集《烙印》,非常喜歡。此后欲罷不能,到處找尋父親別的集子,一直買到星群出版公司的《泥土的歌》(方型本)以及“森林詩叢”……在《文藝春秋》上,他第一次見到了我父親的西裝半身照。這些記憶一直清晰地保留到他的晚年。叔叔曾在1990年9月2日的來信中充滿情感地寫道:
我當時即感到你是一位泥土詩人,熱情的詩人,不老的詩人。我從你身上學到不少東西,包括勤奮和永遠不滿足。
由于叔叔接觸和搜集到的現代文學作品很廣泛,因此對我父親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較全面的了解,對于人們不太熟知的我父親的小說創(chuàng)作,他曾幾次在信里提到:“……還有小說,我原以為皆寫于抗戰(zhàn)和勝利之后,近始弄清戰(zhàn)前已有小說發(fā)表,是我少見了?!睂τ谖腋赣H這位詩人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關注,這在一般讀者和朋友里,還是很少見的。
叔叔對父親的散文更是有所偏愛:
近來連續(xù)讀你的佳作,從聞一多到老舍,從主席的詩詞,到給香港文匯報的紀念文章……我都一一細讀了。我忽然有個聯(lián)想,就像我在抗戰(zhàn)勝利后在中學讀你連續(xù)發(fā)表的小說一樣,那時你不僅寫詩,也是一個小說家;現在呢?既寫詩,又是一個散文家了!那時是“小說熱”,現在是不是“散文熱”呢?愿你這“散文熱”也傳染到《戰(zhàn)地》來,我等著你的新稿。記得當面也曾對你說過,寫陳老總的那篇也是很好的,上海文藝那篇也好……這樣說來,似乎我更喜歡你的散文了。詩人臧克家聽了可能要不太高興了吧?一笑。
父親在1992年3月21日的回信中立即做了回應:
近些年,散文興盛起來了,這是好事。散文,有學術的,敘述性的,抒情性的,各自不同。……散文也要精美,不能散散漫漫,松松垮垮。說到我自己,這些年,我寫散文甚多,詩產則大少。我以散文抒寫詩情,要求:含蓄、雋永,以細節(jié)表現人物情態(tài)及性格。不論寫什么,須得對所寫的積得厚,在心中醞釀久久,感情來時,然后下筆,使文章有點個人風采,最不喜歡一般化??傊覍懮⑽?,第一要注意它的現實性(寫人物,寫有關人民生活的事件……)。有時寫點風景,但其中也含有思想性。再就是它的抒情性。第三注意文字的精煉,質樸,真實,叫讀者一看就知道是我寫的。……我寫散文,不少是揭露不合理現象的,替“寒士”抱不平,替人民說話,筆鋒尖銳,帶有真實的濃情。
父親信末又“再補一句:任何文藝作品,脫離時代,去人民太遠,不會有大成就的。小說,詩,如此。散文,也如此”。
父親的這封信概要明確地闡明了自己的散文觀。同為散文家的叔叔深以為然。
德明叔叔喜愛父親的作品,父親對他的創(chuàng)作也同樣關注和欣賞。叔叔的散文集《相思一片》問世不久,父親在1987年7月4日下午的去信中,談了他的感受:
暑天,讀“情思”(注:指《相思一片》),何只一片?我與黎丁,1942年就書信來往了。北京三十幾年來,過從可謂“密”矣,但,他的兩本著作并未見到,連書名也茫然。讀了你的文章,不僅覺得親切有味,對他更加親熱,更加敬佩了。你所寫人物,我大半熟悉,故而讀來分外親切。你的文筆,娓娓動我。
僅過了兩天,父親又寫道:
昨發(fā)一函,今天又讀了“相思”三片。你,文筆舒緩,親切,令我愛讀。你忠于你的感受,不作假,不夸張,但紀事卻有情?!?,寫得好,能吸引我。我,一年收到百本以上贈書,十九置之高閣,而你的,卻親在床頭,不時翻閱,有味成趣。再讀時,再寫上三短函。
父親因精力不濟,不能逐一拜讀朋友贈書,但對于叔叔的確是“另眼相待”。打開我們珍存至今的叔叔的散文集《書葉集》,在這本1981年出版的266頁的集子中,父親幾乎在每頁都圈圈點點地標注了許多文字和符號,并且在書頁間夾了數十個小條提示重點。這種情況在父親來說還是比較少見的。他在此書扉頁里夾的一張紙上寫的幾句話,凸顯出父親對于叔叔這本集子的重視和喜愛:
我愛其短,喜其細,不著議論,多記人所不知或不注意的小事。好似野草小花,自有特殊情趣,賞心而悅目??思?、81、7、14日
在多有夸贊的同時,依照父親的性格,即使是老友的作品,他也不一味說“好”。在關于《相思一片》的通信中,父親就曾直言不諱:“我想,如果你能用再少的文句,給你熟知的人物‘傳神’,一定另有一種情趣,如同《世說新語》一樣?!笔迨鍎t在1987年7月8日的回復中說:“您的指點,正中要害,我今后要學著‘用更少的文句’來寫文章。只有老朋友才肯于這樣直爽地提出批評,我很感謝。我雖然已經注意寫文章不要把話說盡,還是功夫不到家。刪別人的稿子也許還大膽,自己的有時就舍不得了??尚?,卻又是實情?!痹谶@對老友的往還書信里,包含了多少東西!
父親待人熱情如火,對朋友們大多有求必應,更不用說被父親稱為“你我老友,有命必從”的德明叔叔了。據我所知,他曾為求書若渴的叔叔專函亦師亦友的前輩王統(tǒng)照先生之公子王立誠先生,問詢德明叔叔找尋不見的統(tǒng)照先生早年自印書《這時代》和《題石集》的下落(從中我感悟到叔叔對于藏書的執(zhí)著和其中的不易);也曾應叔叔之請,向朋友打探1937年前即遭日本憲兵殺害的愛國青年詩人邵冠祥的情況(我父親曾為邵的第一本詩集《風沙集》作序并題寫書名)。叔叔在1980年代發(fā)表于《讀書》雜志的《津門書話》里也談到了這件往事。這就是老一代人的友情,他們的交往常常穿插于不同時代漫長時光的因緣際會之中,很多故事真是說來話長?。∮浀玫旅魇迨逶谀衬?月5日的來信中說:“畫家韓羽,山東夏津人(我是高唐),為我畫了一幅《起解圖》。他的設想是:差公崇公道是個好心的老頭兒。他同情無辜受屈的蘇三。途中,他將蘇三的枷摘下替她拿著,又把自用的拐杖交給蘇三使用。所以這個小女子邊走邊回首,以感激的眼神望著這位老人……我很喜歡這小畫,因想,如能得到您的題句則更為珍貴。今冒昧以求,希撥冗賜書,不勝感謝!”父親同樣也為畫中兩人的傳神情態(tài)所打動,一番推敲后,兩行妙句躍然紙上:“世路孤行傷心冷,人間回首感情溫。”短短14個字,濃縮、包涵了多少內容!詞與畫神韻契合,相映成趣,不僅叔叔和畫的作者由衷地贊嘆和感謝,更令我們全家喜愛玩味到今天。
得識叔叔多年,我對他很是欽敬和尊重,因此他每次來我家看望父親,我只要在家,一定到客廳作陪,這樣,我就可以從叔叔口中得知不少有關文學方面的新聞和舊事,聽來真是饒有興致。再加上我與叔叔的公子姜旗同齡并相識,就又多了些話題和幾分親近感。而令我記憶和感觸最深的,是這樣兩件事。
2000年初春,為了編輯父親的全集,我?guī)Р》珠T別類地整理了他特意保存多年的朋友們的信件,從中發(fā)現了一封德明叔叔寫于多年前的短信,專門寄來了一篇發(fā)表于香港報紙、作者署名施寧的文章《聽臧克家的朗誦》:
那是四十年代,在青山達德學院民主禮堂上,聽過一次嘹亮而又動人的聲音:就是詩人臧克家的演講與朗誦。
這個清瘦而又帶著北方口語的詩人,在演講時,雖然使我這個廣東人不易聽得懂,但他那種手舞足蹈的激動表情,實在令我十分興奮。我聽見他說他很高興地望著座上的許多年輕人而感到自豪。
當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話語結束了,全場流動著一陣熱烈的掌聲。隨之側坐在講場前面的黃藥眠先生站起來說話:“相信一定有些人聽不懂臧先生的講話,我來翻譯一下吧。剛才臧先生的演講題目是《聞一多先生的道路》?!?/p>
話剛說完,臧先生轉身想走回座位去,跟著又是一陣掌聲,聽到有人在高呼:“請臧先生來一次朗誦。”
他微笑地搖一搖手,但為了大家的熱情,終于又拿起一支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一首聞一多的遺作《一句話》,跟著又高聲朗誦起來:“有一句話說出來就是禍,有一句話能點的著火!……”一邊放聲朗誦,一邊不停地頓著腳,像獅子怒吼一樣地激動著。
快要完畢了,突然又一次呼聲:“再來一次!”
真令我感動了,這是詩人臧克家的朗誦。
1981年8月22日,叔叔又專函寄來了香港《新晚報》刊發(fā)的父親與鐘敬文、黃藥眠、周鋼鳴和端木蕻良諸先生,1948年冬在香港青山達德學院的合影,并附言:“讀港報,見一圖片,以為少見,特剪下奉呈留存?!?/p>
我真是打心眼里感謝叔叔!他廣納博覽又古道熱腸,經常把新發(fā)現的有關朋友們的資料和信息盡快地告知對方,讓友人們眼前一亮,收獲匪淺!我父親就是受益者之一,我也隨之沾光。且不說當年老人家看到這篇文章有多么驚喜,叔叔的這個舉薦也使我知曉了父親1948年底避難香港的這件往事。這是一篇多么精彩的短章!全篇洋溢著一股激情,短短500字,卻將半個多世紀前父親在達德學院禮堂為愛國學子激情講演的情、景、神態(tài)和氛圍,描繪得惟妙惟肖又淋漓盡致,使人猶如置身其中。我被這穿越時空撲面而來的舊事深深打動,按捺不住靈感一口氣寫下了散文《感悟父親臧克家》。因為,從父親的人生經歷和畢生追求中,我深深明了他何以在大病初愈之時,能夠在講演中發(fā)出獅子般的吼聲;他何以會用摻加了自己強烈愛憎的語言,去講述他的恩師聞一多先生的愛憎與人生:他是在用生命的吶喊,再一次為后來的知識青年們,指明那條血染的爭取光明解放的路——這是聞一多先生和萬萬千千老一代愛國知識分子走過的路!我至今都感念叔叔,他熱心地郵寄過來的這篇文章,使我更加了解了我的父親。
《感悟父親臧克家》發(fā)表后,我心存感激地將文章寄給了德明叔叔。不久,他在回信中寫道:
小平:
你好。節(jié)前未去取信,節(jié)后才去,復信遲了,請你原諒。
早就知道你病的情況,也常打聽,衷心地祝你能早日康復,希望你樂觀地堅持下去。你不能照顧二老,大家都能理解,千萬不要責備自己。
復印的文章寫得很好,內容很重要,應該寫。這是一段不應忘記的歷史,對人們認識克家先生很有幫助。謝謝你寄我一份。
姜旗的女兒今年在美上大學,他們夫婦要回來工作。兒媳已先回來了。
順問
全家好!
姜德明2001.10.11
叔叔在字里行間的關心、安慰和鼓勵感我甚深,我將它們珍存心中。十七年后,我把叔叔信里鼓勵的話語和幾位前輩的教誨,一起敬放在我的新書《難得純真》的封底,它們是激勵我前行的力量。
又過了十年。為了清晰地了解父親1942年的作品,尤其是《泥土的歌》出版后文壇的各種反響和評價,我思忖猶豫再三,終于開口向涉獵廣泛、資料豐富的德明叔叔求援。因為,我的雙親在世時,凡是遇到書籍報刊和各種資料方面的疑難與問題,總會向德明叔叔求教,也曾借用過他的藏品,然后完璧歸趙。
2011年2月20日,德明叔叔不僅在來信中夸獎我在《文藝報》上發(fā)表的《不能遺忘的精神接力》“內容豐實,也有感情”,而且回答了我的問題。幾天后,他又寄來了信中提到的、父親的老友徐中玉先生《評臧克家的小說〈掛紅〉與〈擁抱〉》一文的復印件,而且郵了兩次。原來,他親自到復印店復印了此文寄出后,發(fā)現文章末尾沒有印全,就再一次冒著冬日的嚴寒彌補了這個缺憾。我手捧著這沉甸甸的紙張,心里百感交集又無比懊悔,責備自己不應去麻煩這位有求必應的長輩。當時叔叔已屆82歲高齡,我應該想到這位耄耋老者尋找資料的艱難,尤其是叔叔去世后,我在一些視頻中看到他家層層堆積著的厚重的書刊,這種自責的心情更是揮之不去,然痛悔已晚……
姜德明叔叔是個重感情的人。在驚聞他遠行之時,我不由得想到了曾讀過的兩封信。1994年去美國探望姜旗全家前,他曾專門來信說:“年尾將至,今年不能呈賀卡,也不能來府上祝賀春節(jié)了。月底,我與老伴兒赴美探親,明年夏天回,屆時再來問候。”而在1981年1月14日的信尾,叔叔滿懷情感地寫道:“又到了快寫春聯(lián)的時候了,我的眼前又出現了府上的一雙大門……”我的淚水涔涔落下……
如今,叔叔的生命之門關閉了,然而,我記憶大門中姜德明叔叔的形象卻那樣豐滿、鮮活,帶著親切的微笑。盡管巨大的悲痛侵襲著我,但我知道,叔叔并未遠行,他,就在我的眼前和心中。
202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