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到安順訪適園
好多年前,我去安順探訪適園,完全是因為讀了作家戴明賢先生文章,適園主人戴子儒是一位傳統(tǒng)的儒商形象,看他的故事一如了解適園的過往。而適園的歷史變遷,又是小城安順的一個縮影。
戴明賢是戴子儒先生家公子,到貴州拜見了戴明賢先生后,更是促使我要去安順探訪適園。
在安順,我如約見到戴明賢的妹妹戴明新。她是在安順仍然守著家中故園的人。跟隨著她輾轉到達適園時,我發(fā)現(xiàn),它雖然居于鬧市,但卻是一個已經(jīng)被遺忘的角落。四進宅院,廢舊的后花園,故事也就斷斷續(xù)續(xù)開始了……
《安順舊事:一種城記》戴明賢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8月
戴子儒在適園
適園現(xiàn)狀
戴明賢與叔叔、姐姐在舊宅
戴家舊建筑
戴家建筑上的戴明賢書法
適園殘山
一 小石城安之若素
2019年我從貴陽到安順是乘坐的雙層綠皮火車。明顯感覺節(jié)奏慢了。乘客大都很安靜,即使相互之間聊天也并不嘈雜,不認識的也可能會因為同桌對坐而聊上幾句。
“安順是一座瑩白的石頭城。小城居民一生一世,每時每刻,沒有離開過石頭”。這是“安順通”戴明賢筆下的安順古稱,如同川端康成筆下的雪國,使人充滿著向往。
進入古城后,先看到武廟,后看到文廟,兩座廟都不算大,但是建筑精巧又富有氣勢,看得出來這是當年的城市標志性建筑。
而在洋房區(qū)中華東街上則是代表著近代開放氣息的建筑群體。一家修復舊照片的店面前擺著十幾位民國時期安順顯赫人物的舊照,看上去竟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覺。
在新舊建筑交錯的一個十字路口,見到戴明賢的妹妹戴明新。一位退休教師,禮貌、謙和、對人體貼,關照我如何乘車,在哪里吃飯等。她帶著我從主干道拐進一條老街,名為儒林路。
光滑泛光的石板路上似乎剛剛馳騁過明代的兵馬或是古代馬幫的隊伍?,F(xiàn)在老街上幾乎全是當?shù)仫L味小吃,面、粉、糕點等以及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美食。
戴明賢先生說過,貴陽人講穿著,安順人講吃喝。戴明新說,這條老街是他們戴家孩子們的樂園,小時候常常跑出來買小吃,全都吃遍了,至今還有幾個老板是認識的,那時候這里是全縣最好也是最熱鬧的一條街。
就在這石板路的老街不遠處,正是《致青春》電影的取景地。
從老街拐進短巷進去不過二十幾米,是一個雜亂的大雜院,像是兵荒馬亂倉促出逃后留下的一片狼藉。向左拐,赫然看到一座園門,常見的園林月洞門,只是兩邊墻上及門上全都爬滿著爬藤植物,木本植物恣意瘋長,臺階上生著雜草和苔蘚,圓形門洞里的鏤空鐵門上突兀地倚著一個大掃帚。園門上方和左手墻上隱約有雕刻的文字,可惜全被植物覆蓋了。
二 廢園主人今何在?
戴明新女士上前去開門,腳步輕盈表情卻并不輕松,甚至說有點沉重了。走進園子可見滿目荒涼,不少地方的建筑構件已經(jīng)傾圮,有的地方則被拆除。園池失修,破落斑駁,池水發(fā)黑。地面上則全被落葉、雜草、苔蘚和蘑菇菌類占領了。細看花壇、石雕、鋪地、山石等,仍不失精致。
立在園中,夏季正午,竟覺得有些寒意。古木、攀藤以及失序的花草瘋長,日積月累,給這里平添了幾許陰翳之氣,待久了會覺得引發(fā)關節(jié)炎。
“適園”之園名嵌在園內(nèi)墻上,書法遒勁卻不失儒雅,篆體之美,富有古意。墻上并有園記文字,可惜漫漶不清,大小蜘蛛來回攀爬,似乎在示警地盤意識。
園中一座長方石槽,原來是一個金魚缸。它的四只腳極為獨特,看上去極像是中式古典家具的馬蹄腿造型。浮雕精美,像獅面,又像人臉或是一種抽象的人獸造型。石缸外壁鐫刻著八個大字:“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字體端莊、溫和,透露著幾許謹慎與謙和。下有題款:“適園居士書以自警”。
適園主人,戴子儒,原名戴恂福。聽戴明賢說,父親以學徒經(jīng)商起家,后卻無意以商賈傳家,由此自警,并更名為子儒,“但人強強不過命,他不僅一輩子未能脫離商業(yè),后半生竟成為商界的閑置人員,有力無處使。(《安順舊事:一種城記》作者 戴明賢)”而他把孩子的名字中間一個字都名為“明”。
戴子儒于清末時期(1900)生于四川綦江縣石角鎮(zhèn),耕讀之家,讀過五年私塾。聽戴明新說,祖上原居湖廣,祖上出過舉人、進士,祖父戴澤燮就是舉人,家里還曾懸掛過匾額呢。后祖父早逝,守寡祖母受到族人欺負,就帶著一對子女遠走他鄉(xiāng),先到貴州遵義,讓兒子進鹽店學徒,后經(jīng)同鄉(xiāng)介紹到安順恒豐裕商號做店員。在安順,二十歲的戴子儒遇到了貴人,帥燦章,即恒豐裕商號的總經(jīng)理。
帥燦章見戴子儒文質(zhì)彬彬,且每每抽閑讀書,先是不忍他繼續(xù)從商,曾有意婉言辭退。后因介紹人力薦,戴子儒也是勤勉有加,書法也好,就受到帥燦章的器重,后被破格提拔為副總經(jīng)理。
明清時期,卻是“交易甲于全省”,安順曾是繁茂的商埠之城,“黔之腹,滇之喉”。直至戴子儒所處的民國時期,安順的交易量更是全省之冠。聰穎勤奮的戴子儒迎來了屬于他的機遇。
但戴子儒卻逆流而行。當時作為安順四大商行之一的恒豐裕,隨著大家一起經(jīng)營綢布,其實也兼作大煙買賣。軍閥割據(jù)時期的東南邊區(qū),官家只管收稅,對大煙幾乎是放任的。當戴子儒自覺能夠獨當一面時,就與帥燦章另組泰豐商號,摒棄大煙業(yè),還聯(lián)手把商業(yè)開拓到上海、香港一帶,事業(yè)曾一度如日中天,極盛時期資金超過千萬銀元,庫存大豐。
后來在商號多次出現(xiàn)危機時,戴子儒都是鼎力支撐,兩人的合作一直持續(xù)到1949年,后來帥燦章遠走香港定居,戴子儒繼續(xù)留守在安順迎接新的政權。
解放軍進城后不久,戴子儒主動把自家的三進房屋的一樓房屋騰出來供軍管會辦公,“地委書記白潛、專員李庭桂、宣傳部長宗鳳鳴等黨政軍領導,一段時間里在此上班。白書記、宗部長都在戴宅住過,數(shù)年中相處如鄰里故知。(《黔中儒商戴子儒》作者:黃茂峴 貴州人民出版社 2013年7月)”幾十年過去,白潛夫人還來到安順舊地重游,并與戴子儒的夫人周志華相談甚歡。
三 心太平,身安之
聽戴明賢說,早在民國時期,安順商會換屆,大家首推帥燦章,帥卻力薦戴子儒當選。戴子儒不負眾望,一做就是十幾年。安順地方志記載“(戴子儒)憑聲望才智處理商界事務,深得商界和各界人士稱道?!痹诖似陂g,戴子儒培養(yǎng)了安順第一批掌握新式薄記(對中式簿記加以改良的一種簿記)的會計人才,他的公司被譽為已經(jīng)具有現(xiàn)代股份制企業(yè)的性質(zhì),他把安順的商業(yè)從傳統(tǒng)形態(tài)引向近現(xiàn)代商業(yè)模式,可謂先鋒。
抗戰(zhàn)時期,戴子儒積極參與捐資助學,曾聯(lián)合募捐三十萬充實地方教育。續(xù)修《安順府志》、就任救濟院主任,都曾為之出資出力。戴子儒雖不參與政治,但對于地方的廉官卻是大力籌資襄助和祭祀。
大概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身著長衫馬褂的戴子儒與帥燦章去了上海、香港、廣州等地考察了一圈,大為開了眼界?;貋淼臅r候已經(jīng)是西服、皮鞋、呢子禮帽,家里也開始出現(xiàn)了大的變化,英國三槍牌自行車、卡爾蔡司的相機,他還在家中設置了暗室沖洗膠卷。他允許女兒辦戲劇劇團,庭院里出現(xiàn)了西洋藝術。他還及時對公司業(yè)務和經(jīng)營方向進行改革和調(diào)整,成立“有限責任公司”,增設匯兌業(yè)務等。
買地建造了具有西洋特色的住宅,他請的是上海建筑師設計圖紙。住房內(nèi)置壁爐,據(jù)說是安順第一個壁爐,至今仍能使用。
從現(xiàn)存的格局看,該建筑每一進房屋都有單獨的庭院,最后一進是個大花園?;▓@是傳統(tǒng)的式樣,月洞門、假山、水景、盆景石墩、大花臺、白石鋪地、設置石槽養(yǎng)金魚等。園內(nèi)被精心布置種植各種花木,金線蓮、月亮花、燈盞花、鳳仙花、含羞草、夾竹桃、紫藤花、紫薇、紫荊花、山茶、牡丹、三角梅等,數(shù)不勝數(shù)。如今這些花木大多存在,只是成長環(huán)境堪憂。
花園布局初成規(guī)模后,戴子儒還邀請了好友吳曉耕題寫園名。吳曉耕生于晚清,就讀的是貴州省法政學校,畢業(yè)后曾做過縣長,后來辭官從文,終身執(zhí)教。
“心太平之謂適,身得安之謂適,避遠利害禍福之域之謂適?!边@是吳曉耕對適園的釋義,吳曉耕書寫后被鐫刻在園內(nèi)牡丹臺的正面。
縱觀戴子儒行走西南商界數(shù)十年,來往于官商軍及黑白道之間,卻始終能夠完身而退,此中要說有什么秘訣,只能說明一點,即戴子儒為人處世的大成功。直到他晚年之際,家中孩子才知道,父親在抗戰(zhàn)期間,曾借車隊商運的機會,護送過阮愛國返越,這位阮愛國就是后來的越南領導人胡志明。
這位商界奇人閑暇時就在家里擺弄自己的園子。戴明賢記得:“父親在家里的時候,早晨穿著睡衣澆花培土,與工人一起擔熏臭的肥水,雙手握著植物剪修枝葉?!贝髯尤迕看纬霾罨貋砜傄獛б恍┢婊ó惒荩阉鼈儭鞍差D”在適園。戴明賢說:“園子里原來還有一只很少見的‘癩石魚缸’,外形是一座鐘乳石,峰巒俱備;中空成缸,貯水養(yǎng)金魚。并且中有石壁,鑿成洞門,把水隔成一大一小兩個相通的池子,魚們就在兩池之間游來游去?!?/p>
下班回來后,戴子儒就抱著女兒在園子里看花看魚,有一次九歲的小女兒一下子掉進了魚缸里,幸虧有驚無險??上н@個別致的魚缸后來在特殊年代丟失了……
四 佛堂往事
戴明新在適園隨意走著,她似乎不忍心去細看那些小時候常常相伴的花木和器物。
從后花園原路返回到街道,即儒林路,再從老街向回走一段右拐進去,則是戴家宅院的一個后門。中間本來是連接前后宅園的一部分地塊已經(jīng)不屬于戴家了,有一小段已經(jīng)被辟出一條通向別處的小道。
跟隨戴明新走到小道之東的房屋,一派西式的裝飾風格呈現(xiàn)在眼前,粉墻、吊頂、壁柜、地板等,歷經(jīng)多年而樣式仍不失先鋒。最為宜人的是,一色朝東的樓房都在屋前配備一個院落,石桌、石凳,蒔花雜木,月洞門,大小花臺,全都分配得當。
穿過一道鑲著芭蕉葉圖飾的月洞門向前一進樓房走去,那棟歐式建筑里有一座正經(jīng)的佛堂。聽戴明新說,祖母家世出名門,祖上做官的中舉的比戴家多得多了,她裹小腳,不識字,但卻能背誦《華嚴經(jīng)》《金剛經(jīng)》。
戴子儒是個孝子,特地在洋房里為母親設置了一間佛堂,供母親吃齋念佛。
一間老屋子里還鄭重擺放著老太太的照片,面容端莊而慈祥,目光溫和而不失堅毅。戴明賢說,“我祖母是小城佛教界的頭號大施主?!痹诤⒆觽兊挠洃浝铮髦匣ㄧR的祖母總是安坐在佛堂里,敲木魚,誦經(jīng),孩子們進去就翻箱倒柜找好吃的,泡菜、蜜餞,都很美味。
“莫道群生物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勸君莫打枝頭鳥,子在巢中望母歸?!贝髅髻t小時候不知道是誰的詩,直到看了豐子愷的《護生畫集》才知道那是典出于白居易的。戴家佛堂來往的出家人很多,但住過的和尚卻只有一位,法號昌明?!翱嗤Π?,廣額深目,絡腮胡須,皮膚黝黑,眼光炯炯?;罨钜桓币蝗敹山⒕拍昝姹诘倪_摩祖師相。”戴明賢對這位與父親交好的和尚肅然起敬,他后來在戴家開壇講經(jīng),聽者眾多,連陽臺上都坐滿了人。
戴子儒留昌明和尚在家居住了多時,還把一只懷表送給了他,后來昌明又把懷表轉贈給了戴明賢。清涼洞廟宇修好后,昌明離開戴家前去做住持。再后來,昌明還主持華嚴洞廟宇。但時常會來戴家做客,有一天晚上進門就喊餓了餓了,說著就拿勺子喝起了豆芽肉片湯,當時大家還很驚訝,他卻說(吃葷)不打緊。由此可見一個大和尚的性情坦率和不拘小律。而他對周邊民眾時常行善救濟,贈衣施藥,辦學授課,或許正因為此,被誤為共產(chǎn)黨人而遭遇毒手。在解放前夕,昌明師父被國民黨特務槍殺。
根據(jù)戴明賢所述,昌明與父親同齡,江蘇漣水人,畢業(yè)于政法大學,1941年到安順后就一直在戴家居住講經(jīng)。
就此時間點,我以為昌明應該與當時一件文化大事有關,即1939年初故宮文物南遷,百余件珍貴文物被藏于華嚴洞寺廟,一放就是六年。我在查詢?nèi)A嚴洞資料時看到了這樣的介紹,“近代高僧昌明法師主持本寺數(shù)載,弘法度眾,黔中各地信眾受益者數(shù)以萬計,佛法在此間曾大興一時。”
五 小園的命運
父親與書法的關系也就成了戴明賢日后成為書法家的最初啟蒙:“始知碑帖,在先父造‘適園’,全家遷入新居以后。年齡在六七歲。許多躲在箱櫥中的東西擺出來了,其中就有幾摞碑帖畫冊,令我大覺新鮮。多數(shù)是商務印書館、書畫真賞社的珂羅版印刷品,也有拓片冊頁和單張拓片。珂羅版只能印單色,底色都作淺灰,與筆墨線條反差不足,很不醒目。但系照相制版,在當時就算高保真精印刷品了?!稘h碑大觀》、蘇東坡大字《赤壁賦》、懷素大草《千字文》等等,只是這些東西都在‘文革’中被掃蕩一空了?!保ā陡赣H的碑帖》,作者戴明賢)
明端、明賢、明坤、明懷、明新……孩子們的命名,多少是寄托了父親的一些希望。適園的假山、荷花池、盆景架都曾留下了孩子們的童年往事,園林的靈秀也無意中熏陶著孩子們的審美意趣。他們讀唐宋古詩,也讀十四行新詩,如徐志摩的詩;他們演出傳統(tǒng)京戲,也會喜歡看電影和學著演出新話?。凰麄兿矚g《紅樓夢》,但也喜歡讀《綠野仙蹤》。他們自持謙虛、矜持,卻也自有果敢和堅毅。大姐明端,從小就是一位如蓮花一樣純潔的端莊女子,她的明麗和善良一直鐫刻在弟弟妹妹的心頭。她在上初中時就說服母親,把病故老師所遺留的七十一天大的孩子帶回家撫養(yǎng),一養(yǎng)就是十一年,后來孩子被其父接走。
明端熱情奔放,積極陽光,當她在街頭與久別的同學重逢時,會歡呼跳躍地上去拉手擁抱,毫不顧忌。她在庭院里留下了不少舊照,蕉葉旁的秀雅,荷花池畔的絢麗,大花臺前的頑皮,菊花架旁的純真——她就是戴家大小姐的典范。
命運常常猝不及防地設置變故。1950年的新年剛過不久,戴明賢和姐姐明端去省城貴陽開學,路上遭遇土匪搶劫,隨后步行顛簸,再加上驚嚇勞累,到家后明端就病倒了,后因肺病而不治。戴明賢聞知噩耗,寫了七首悼念詩?!白怨琶廊巳缑麑?,不許人間見白頭?!?/p>
孩子們的命運似乎多多少少與家里的園子聯(lián)系在一起,當父親有一天身份發(fā)生了變化時,他們也不得不離開這座蘊藏著他們無限美好童年的花園。
1949年年底,一心向往新政權的戴子儒把家里的房子主動讓給新政權,還幫著籌資解決新舊時代交替時的稅務人員生活問題。戴子儒本人被安順軍管會列為起義有功人員。當時創(chuàng)建安順工商聯(lián)籌委會時,他擔任主席,仍然在他的老辦公桌辦公(《黔中儒商戴子儒》,作者黃茂峴 貴州人民出版社 2013年7月)。
這一階段,戴子儒似乎并未停止對他園子的打理。戴明賢記得,“三個院子都種了花木,后來又買了緊連后墻的一大片地,準備擴大后園。但未及實施,五一(1951)年送給了盲啞學校?!睕]多久,貴陽市長秦天真邀戴子儒一談,動員他到省城貴陽參加經(jīng)濟恢復工作,并委托他與香港的帥燦章聯(lián)系……
到了貴陽工作的戴子儒兢兢業(yè)業(yè),常常忙得顧不上吃飯,年過半百的他身兼數(shù)職,其中西南軍政委員會工商委員會委員委任書還是周恩來總理親自簽署的。但很快迎接他的就是各種運動,戴明賢說“1957年是我父親生命旅程中的一個分水嶺”……
1974年1月17日,戴子儒在貴陽病逝,享年七十四歲。多少安順的老友趕來送行。親友們發(fā)現(xiàn),搬遷到貴陽的戴家依舊是喜歡栽植花木,在不大的小院里,戴子儒生前在石臺上種植的夾竹桃依然茂盛,雖然枝葉上滿是城市的煙塵,但那些白花還是灼灼開著。他還用兩只大瓷缸種上了牽?;?,擺在當門兩側的石墩上,用線引向樓欄桿,繁茂不已,開花百余朵。后來貴陽老宅拆遷后,戴家女兒砍了夾竹桃枝條回去栽種在屋頂,每年開花依舊。
六 適園歸來兮
站在戴家最前面一進小園里,可以看到正前方隔著一幢門面房就是拔地而起的新式大廈,玻璃幕墻,閃閃耀光。門面房前是安順的主干道之一中華東路,據(jù)說戴家的宅園正門即在中華東路45號。至此可知,戴家原有住宅坐北朝南,第一進是沿街的店鋪,開的是“同德號”綢緞鋪,然后是二三四進院落,最后是大花園。
從目前來看,沿街的洋房全都是年久失修,破落不堪。戴家的門面房在公私合營之后房屋被協(xié)群商店租用至今。
根據(jù)戴明新說,家里的宅園曾被地方說借用兩年,結果從1959年住到了1979年,現(xiàn)在是部分還給了戴家。聽戴明賢說,“再后來父親的工作轉到省城,住宅全部借給地委機關?!痹俸髞?,適園的部分又歸了另一個單位,從現(xiàn)場正在拆遷的新式辦公房屋看,應該是科技部門,廢墟上還遺留有辦公的招牌和標語口號,與整個園林環(huán)境極為不諧。
看著廢舊的荒園和陳舊不堪的住宅,我不禁問戴明新為何不修復?得到的答復是,部分區(qū)域產(chǎn)權不明,沒法施工。戴家人的想法是,全部弄清產(chǎn)權后,做一個整體的規(guī)劃施工,而且這不是個小數(shù)目,還需要全家人總動員去付諸實施。
戴明賢的書房位于貴陽的一個山腳下,安靜而清逸,取名適齋。顯然是在對應父輩營造的“適園”意境。
坐在戴明賢書房里聊天時,看到他收集的石頭,真是使人流連忘返。這位集作家、書法家、篆刻家于一身的先生,可謂是繼承了父輩的學問,看他筆下一位位先賢宿儒,都頗有些世外隱士的意蘊。他們的博學、謙卑乃至個人風骨都被戴明賢忠實地記錄于筆端。他的書法、篆刻多少也是得益于他們的言傳身教。更重要的是,戴明賢還繼承了他們身上的為人秉性,與世無爭,榮辱不驚。
值得注意的是,戴家第三代人的秉性多少受及園林文化的影響。戴明賢之子戴冰,中國作協(xié)會員、貴州省作協(xié)副主席、文學期刊主編,對歷史學頗有研究。而他最衷心的愛好卻是音樂,并曾組織樂隊玩搖滾樂,玩的也是風生水起。
戴家人總是敢于堅持一些東西,同時也敢于打破一些什么。
戴明賢在揮毫之余,常有大著問世,他筆下的安順的“城”與“人”,曾引起在安順生活十八年的北大學者錢理群的感動和關注,并親自為戴明賢著作作序。錢理群在序中談及,“我曾多次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在我們的歷史敘述中,往往有‘事’而無‘人’,或者有‘大事’而無日常生活的‘小事’,有帝王將相學者名人‘大人物’而無普通平民百姓‘小人物’,有人的‘外在行為’而無人的‘內(nèi)心世界’。這其實都是反映了一種頗為狹窄、機械與粗糙的歷史觀的?!?/p>
適園,何時歸來?
值得欣慰的是,目前這座適園,終于開始著手修復了,令人期待。
寫于戊戌年立夏后一日。
癸卯年小寒節(jié)氣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