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4年第2期|李修文:木棉或鲇魚(節(jié)選)
導讀
小說中的臺風有兩個名字:“木棉”和“鲇魚”,它降臨在主人公登上的海灘,吹動往日的激情和今天的迷惘。于慧在五十來歲的年紀遇到了更加年長的老歐,兩人將旅行地點選在這座南海的海島上,卻在島上意外遇見于慧以前的戀人小田。是守護眼前的黃昏戀,還是回歸舊懷抱中?于慧在猶疑中逐漸歇斯底里......
李修文以臺風過境,寫人生迷離。海浪奔涌而過,只留下余生的狼藉。
木棉或鲇魚
李修文
即將登陸的這場臺風,菲律賓給它起的名字,叫作木棉。可是,這名字冒犯了老撾的一個少數(shù)民族,音譯過去,恰好與他們膜拜的一位神靈同名,因此,老撾氣象局打破慣例,自行給它起了個名字,叫作鲇魚,意思是,這場臺風,就像河底的鲇魚,以淤泥、腐殖和小魚小蝦為食,是不潔和令人厭棄的。不用說,于慧的新婚丈夫,老歐,喜歡第一個名字——木棉,想當年,釋迦牟尼在靈鷲山說法,又拈花示眾,眾皆默然,唯有迦葉尊者破顏領(lǐng)會,于是得傳金縷袈裟,這金縷袈裟,另外一個名字,就叫做木棉袈裟——自打中風又恢復(fù)以后,老歐便信了佛,也不光是信佛,道觀、關(guān)帝廟、龍王堂,甚至杭州西湖邊的岳王廟,只要見到,他便一定會長跪不起,為的是他那沒有好利索的半邊身體,趕緊徹徹底底地好起來。直到今年春天,機緣殊勝,老歐認識了一位上師,這上師,開設(shè)了一門課程,名叫悉達吠陀,真是神奇啊,自從上了這門課,老歐的半邊身體,竟然一點點好轉(zhuǎn)起來,不用說,也是因為上師的開示,老歐和于慧,這對新婚的夫妻,才橫穿了小半個中國,來到這座島上。但說實話,關(guān)于那場即將到來的臺風,要是問于慧的意思,在木棉和鲇魚之間,她更喜歡鲇魚這個名字:上島以來,各條海岸線上,濁浪拍岸,海水穿過一道道防浪堤,不停地灌進島內(nèi);還有那些塑料做的沙灘椅,被狂風卷上半空,一遍遍拍打著他們租住的酒店公寓窗戶,這不是成千上萬條鲇魚精從大海里爬上岸來作魔作妖,還能是什么?再說了,這島上的淡水湖里,原本就出產(chǎn)一種鲇魚,但滿身都是劇毒,那劇毒的名字,叫作金黃色腺體脫氫鱗狀細胞毒素,早些年,好多人吃過它之后食物中毒,送了性命,一度,這種鲇魚,還上過好幾種藥學辭典,后來,島上的人對它們展開了滅絕式的捕撈,漸漸地,就再沒有人見過它們吃過它們了。
其實,老歐非要來這座島,和于慧還是有關(guān)系的。自打他們相識,她就沒少跟老歐說起這座海島,年輕時,她至少來過這座海島十幾二十次,怎么能不對他常常提起這里呢?她的第一個丈夫——小田,對,她一直叫他小田——就在這座島上當兵,那時候,作為一個炊事兵,每隔幾天,小田就要去幾十海里外的另外一座小島上,給在那里駐守的戰(zhàn)士們送菜;只要她來探親,便會陪著小田一起去。通常,他們會在晚上出發(fā),小田開船,她就坐在新鮮的蔬菜中間,看著天上的星星,海面上涌起的白霧,還有偶爾從海水里跳出來的魚,再聞著海風味道、茄子西紅柿的味道和小田身上散出的汗味,每逢這樣的時候,她總是忍不住,摟住了小田,在他臉上,在他身上,不要命地親,到了那時,小田便將船停下,也去摟她親她,甚至,他們會將自己脫光,做愛,海浪濺在他們赤裸的身體上,涼涼的,卻只能讓他們粘得更緊??上У氖牵允贾两K,她都沒能給小田生個孩子,是她的問題,多囊卵巢綜合征,她卻一直不死心,每一回,當他們在船上做愛,最后的時刻,她都會把兩條腿夾得緊緊的,生怕錯失了懷孕的機會,小田卻總是笑著,讓她平緩下來,又對她說:“沒孩子就沒孩子唄!這輩子,我給你當兒子,你給我當閨女……”
俱往矣?,F(xiàn)在,她已經(jīng)五十好幾,和小田早早斷了緣分,當她以為自己注定孤身終老之時,傳說中的黃昏戀竟然來到了她這里:經(jīng)人介紹,她嫁給了老歐,想當年,老歐絕對算得上是名動一時的人物——倒回去二十年,作為國有機械廠的廠長,他雷厲風行,一手主導了企業(yè)改制,幾乎一夜之間,他讓兩千多工人下了崗;然后,自己從銀行貸款,買下了工廠;再經(jīng)過多年經(jīng)營,企業(yè)起死回生不說,更是連年都成了利稅大戶,各種榮譽稱號,什么什么突擊手,什么什么時代先鋒,就沒有哪一年從他身上丟掉過,他唯一的女兒,早早移民到了波士頓,要不是突然中了風,他給自己定下的時間,是把企業(yè)干到七十五歲再談退休。事實上,他也真是有一顆虎膽,哪怕中了風,也絲毫都不信邪,醫(yī)生和女兒叫他臥床靜養(yǎng),他偏不,咬著牙,硬是從床上爬起來,報名參加了悉達吠陀課程,漸漸地,奇跡發(fā)生了:除了右側(cè)的半邊身體還沒有那么靈光,試問當初那些跟他一起住進醫(yī)院的中風病人,誰比他恢復(fù)得更好?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老伴去世了六年的他,全不管女兒的反對,一心想要再婚,于是,有人給他介紹了剛剛從一家民營醫(yī)院退休一年的護士于慧,兩個人認識還不到兩個月,火燒火燎地,老歐就娶了于慧,大概的原因是:于慧根本不像之前跟他接觸過的別的女人,別說惦記他的錢了,她連過去的他是何等人物,竟然一點都不知道;不光他,醫(yī)院之外的任何事情,她都像是不知道,他跟她說起當年自己如何九死一生才安排好好幾千號下崗工人,她睜大了眼睛,又可憐他:“這樣??!”他跟她說起自己為了使企業(yè)重新上路,跑到廣東別開新路,出了車禍差點死掉,她又睜大了眼睛,還是可憐他:“這樣??!”更別說,中風之后的恢復(fù)期內(nèi),沒有哪一回不是于慧攙著他去上悉達吠陀課;按照上師的開示,下了課,他還要勤練吐納打坐慢跑等等,于慧更不攔著,專門找僻靜的地方,陪他去吐納打坐慢跑,這樣一個女人,不趕緊把她給娶了,還在等什么?
老歐自己也承認,在于慧面前,他根本不像是比她還大十多歲,反倒變成了個小男孩,一會見不著她,他就急得快跳腳,一刻也忍不住地打電話對于慧撒嬌:“你怎么還不回來?再不回來,你就別回來了……”
還沒過多大一會,他又給她打去了電話:“我餓了!”
以中風為界,跟過去相比,老歐的確變了個人,蘇東坡的詩、戲曲頻道播放的歌劇《洪湖赤衛(wèi)隊》選段,尤其是一周三次的悉達吠陀課程,如此種種,都令他傷懷不已:這一輩子,錯過了太多好東西了。現(xiàn)在,他再也不想繼續(xù)錯過了:那天,他和于慧,一起看一部冗長的泰國連續(xù)劇,看到男女主人公去普吉島結(jié)婚旅行,他當即便攥住了于慧的手,告訴她,他也要帶她去結(jié)婚旅行,不去別的地方,就去她經(jīng)常說起的那座島,于慧嚇了一跳,脫口說:“這樣??!”緊接著,老歐撥通了上師的手機,向他報告了可能的行程,得到了上師的肯定,然后,他放下電話,再壞笑著去看于慧:“我得去感謝一下小田,要不是他,你還說不定在哪兒呢?”如此,這件事,就這么定下來了,距離出發(fā)的日子還有三天的時候,老歐的女兒打來了電話,打算緊急叫停他的荒唐,女兒先是歷數(shù)了他身上殘存的一樣樣毛病,又告訴他,她查過了,一場史上未見的巨大臺風,正在太平洋上生成,它要經(jīng)過的路線,恰好就是他和于慧要去的那座島,“到了那時候,有命去,沒命回來,看看你怎么辦?”哪知道,女兒的話徹底激怒了老歐,掛掉電話之后,老歐命令于慧,趕緊把定好的三天之后的票改掉,一刻也不等了,明天一早,他們就走。
第二天,他們坐的是早班機,當飛機結(jié)束輕微的顛簸,開始平飛,老歐問于慧:“九九八十一難,你知道嗎?”
“八十一難?”于慧沒明白老歐的話是什么意思,茫茫然再問他,“……是唐僧西天取經(jīng)的八十一難嗎?”
“正是?!笨赡苁侵酗L之后太久沒有出過遠門,老歐的臉上,笑嘻嘻地,“實不相瞞,我就是唐僧,我也有八十一難?!?/p>
“……”顯然,于慧越發(fā)不知道該如何去接老歐的話了。
“不過呢,都快渡過去啦,”老歐下意識地動彈著右側(cè)的半邊身體,“盤絲洞的妖怪,火焰山的魔王,都他媽被我打倒了,我他媽的,不對,還有你,咱們兩個,離木棉袈裟護體的時候,不遠啦!”
沒想到的是,一上島,老歐就吃起了小田的醋,先是在廢棄的軍營里,老歐非要去他和于慧當年住過的營房里去看一看,結(jié)果,真找到了那間結(jié)滿了蛛網(wǎng)的營房,又聽于慧說起,在這營房里,她和小田,一起學跳過水兵舞,做過麻辣火鍋,有一回,還把床給睡塌了,老歐頓時就黑了臉,扔開她的手,一個人氣鼓鼓出了營區(qū);當他們路過海島東岸的一塊豎立起來的屏風般的礁石,于慧說起,當年,她和小田,往幾十海里外的那座小島上送菜的時候,每一回,他們的船,就是從這里下水的,老歐冷笑起來,手指著大海,他發(fā)了狠:“幾十海里而已,也沒多遠嘛,你再等我?guī)滋?,等臺風過去了,我也劃船,把你送過去!”
到了晚上,于慧的偏頭疼犯了,疼得要死要活,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這趟出來忘了帶藥,只好忍著痛,頂著大風,出門去買藥,臨出門,老歐撒嬌,堵在門口,不讓她出去,說要買藥也應(yīng)該是男人去干的事,兩人正僵持著,風刮得更大了,一只沙灘椅被風卷上半空,砸在了他們的陽臺上,這么著,事情就沒得商量了,她差不多算是生氣了,沖他喊:“你不要命了嗎?”這才讓老歐聽話,乖乖待在公寓里等她回來。之后,她出了門,步行了差不多二十分鐘,總算找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時都開門的藥房,回公寓的時候,卻麻煩了:海水灌進了島內(nèi),來時之路全都被海水淹了,不一會的工夫,那水就淹到了齊腰深,她只好重新再找一條路,可是,她的頭疼得厲害,也暈得厲害,光是在一個空蕩蕩的美食廣場里,她就來回闖蕩轉(zhuǎn)悠了半個多小時,死活也走不出去,剎那間,看著在臺風季里歇業(yè)的那些黑洞洞的店鋪——小湘廚、鐵鍋燉、三千里烤肉——她還以為自己來到了陰曹地府。最后,她總算是沖出了美食廣場,風也刮得更大了,閃電一道接連一道,雨水當空而下,幾分鐘就成了瓢潑之勢。完了,當街里站著,于慧一邊凍得瑟瑟發(fā)抖,一邊絕望地想,今天晚上,只怕是回不去了。哪知道,幾分鐘過后,遠遠地,她聽到,老歐正在喊著她的名字,她盯著前方仔細看,果然,閃電里,老歐朝她奔了過來,天知道他是怎么找到她的!一下子,她的眼淚都快掉了下來。接下來,老歐蹲下,讓她趴到自己的背上,對,他要背著她,蹚水回公寓,她當然擔心老歐的身體,執(zhí)意不從,但老歐卻發(fā)了大脾氣,到最后,她也只好乖乖聽話,讓他背自己回去,剛走出去沒多遠,老歐便快喘不上氣來,她問了一句他還吃不吃得消,“小田,看見沒?你老婆,我背著呢!”老歐卻愣生生地將脖頸一挺,小跑起來,又對著茫茫雨幕大喊了一句,“我的老婆,我背著,你就別瞎操心啦!”
回到公寓,老歐顯然是凍著了,上下牙都在打戰(zhàn),四肢也在哆嗦不止,于慧趕緊打開淋浴,給他沖澡,沖完了,再手持一塊干浴巾,將他的身體一點點擦干,擦到他的兩腿之間,那里似乎有了反應(yīng),動了一下,她看見了,他更看見了;但只動了一下,他們也都只好裝作沒看見。突然,老歐右側(cè)的半邊身體,僵直著,再不動彈,嘴巴也打了結(jié),喊出來的話,一瞬之間就變成了大舌頭:“糟,糟了,我好像……我好像又中風了!”這下子,她的魂都快給他嚇沒了,畢竟是護士,她一把拉開浴室的門,沖到客廳里去找藥,臨到要出門,老歐卻又一把拉住了她,哈哈笑著,對她說:“嚇你的,我故意嚇你的!”緊接著,他壞笑起來,看看自己的兩腿之間,再盯著她:“再過幾天,我會讓你知道厲害的——”沒等老歐的話說完,于慧這回,是真的翻臉了,將兩只手在自己的心臟上捂住了好一會兒,這才沒好氣地,一把將他推出了浴室,老歐也知趣,不再糾纏,乖乖回到了客廳里。于慧關(guān)上門,先是打開水龍頭,將水溫調(diào)涼,拼命沖刷著自己的頭,好半天,刀割一般的頭疼才稍微減輕,她眼前的一切,也不再是忽遠忽近忽明忽暗,她這才拉開窗戶,拼命地朝著閃電和雨幕里張望,拼命地找著小田的影子。
是的,就在于慧和老歐短暫分開的這段時間里,一件斷然不可能發(fā)生的事,發(fā)生了:天哪,她竟然,遇見了小田。
……
全文見《花城》2024年第2期
【李修文,1970年代生,現(xiàn)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武漢市文聯(lián)主席,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山河袈裟》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