鉆石與鐵銹:89級的楊全強
按常理,出版人楊全強的書單里不應有我,我做他書單的讀者都不太夠,反倒成了他的作者。這情形就如同寫作多年的馬丁·伊登,習慣性收到退稿,千篇一律的退稿單使他的投稿像一個機器操作過程:稿件橫貫大陸,從西海岸到東海岸,那一頭仿佛是一個設計好的齒輪,自動把稿件從信封抽出,加上退稿單,放進另一個信封,貼上他附寄的郵票回郵。這機器完美運轉,齒輪滑潤,沒有任何一個編輯肯附上一句私人的話,證明他不是齒輪而是一個人。直到有一天,機器出故障,齒輪脫落,馬丁·伊登收到了用稿通知。
我認識楊是在2009年,當時他在南京大學出版社。那天他在天涯論壇潛水,看到我發(fā)的“小麥的小人書”系列,追看下來,原來這本書幾個月前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了。他就給我寫了一封郵件,表示希望以后可以合作。在那之前我買了一本江蘇人民出版社的《在中國屏風上》,心念一動,翻看版權頁,上面果然寫著“出版統(tǒng)籌楊全強”。不知為什么我有這個直覺,江蘇人民出版社不是南京大學出版社,我也不曾聽說過他的名字。他言語謙遜多禮,我想象他是一位60后,舉止穩(wěn)重,穿著矜持的西褲和皮鞋——我沒有上網去搜,當初聯(lián)系并不多。
2011年他給我寄了一批書:《回到歌唱》《神秘列車》《印度札記》《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潘金蓮的發(fā)型》等。若干年后,我才略有理解力地獲知了以下信息:
出版人楊全強的出版清單,幾乎成為了人文社科閱讀的一把尺子。他曾策劃出版鮑勃·迪倫、多麗絲·萊辛、阿特伍德、米歇爾·???、阿蘭·巴迪歐、讓·鮑德里亞、德勒茲、齊澤克、特里·伊格爾頓、詹姆斯·伍德、汪民安、李皖、孟暉、田曉菲等人文思想、文學藝術類作家學者作品500種以上。
如果當時我了解,我可能望而卻步,不會浮想聯(lián)翩:等《小麥的小人書》北大版到期了,再出一個南大版,形成對稱……
2014年,此事提上議程;同時,楊已離開南大社,去北京為河南大學出版社創(chuàng)立“上河卓遠”文化公司,所以,再版的“小人書”就是上河卓遠出品的《浮生舊夢說連環(huán)》。在籌備出版、編輯往來的大半年里,我跟他在微博上說話很多,日漸熟絡,有一天問及年齡,他答:“比你大一歲?!卑。故?971年的,而且上大學跟我是同一級,89級。同一級的人,有同樣的成長背景,從小到大經歷的一切:糧食、給養(yǎng)、課本、教導、流行歌曲、時代電影、社會氛圍,上至國家事件,下至個人心情,都基于同樣的年輪,有著同樣的生長層次。知道了他的年齡,再回想起跟他在微博上聊得歡蹦亂跳(夾帶大量表情符號)的情形,才覺得理所當然。
于是從微博轉到微信,打開了通往生活與往事的門。
1989年,山東省蒼山縣的一個男生高考考了534分,是全縣文科第二名。他報考南京大學經濟學系,被調劑錄取到南京大學圖書情報系。經濟學是他跟風報的,當年的最熱門,十幾歲的農村孩子懂什么呢;但當年是誰調劑的他,真該鳴謝,將來國內第一流的出版人就此被置于正確的跑道。
1989年,湖北省宜昌市的一個女生高考考了544分,是全市文科第二名,外語類第一名。但我加試的聽力考砸了,不敢報更高,就報了武漢大學英文系。湖北和山東高考是同一張考卷,但楊全強是一貫成績優(yōu)異,我是出乎所有人預料的黑馬。我讀英文系,或許沒錯;將來讀中文系博士,人家也都認為應當;但我自己知道其中包含的錯位,可能我要到最后才能終于給自己定位。
小楊生在農村,他有三個姐姐兩個哥哥。十八歲初到南京,穿一身深藍的中山裝,腳蹬一雙鮮紅的帆布球鞋,略顯拘謹,也許是拍照的緣故,也許是剛剛從縣里來到大城市。大學時期,打籃球、迷搖滾、彈吉他、看電影,并花了大量時間通讀中西藝術史。畢業(yè)后差點進某局,可惜“長得太顯眼”,不合適;于是在不同地方混了兩年,賣電腦、賣智能通訊卡,還在電臺干過,那正是各省市音樂臺最火熱的幾年,他的嗓音非常迷人,假如他當初約稿是打電話而不是寫郵件,我肯定放下電話就上網搜他了。1995年重回南大讀世界文學專業(yè)研究生,常去先鋒書店,關注起各大出版社的學術圖書,文學、哲學、人文社科。
楊在九十年代中的照片,完全是文藝青年范兒:長發(fā),身材頎長,衣著考究。他讀萊辛的《拉奧孔》、溫克爾曼的《論古代藝術》、蘇珊·朗格的《情感與形式》、丹尼爾·貝爾的《資本主義文化矛盾》,讀詩。我覺得他很像王爾德,又有濟慈、雪萊等人的詩中神韻。
他的編輯生涯起步于江蘇人民出版社下屬的《光與影》雜志,一本攝影專業(yè)期刊,逢雙月出刊,他有大把的時間去看圖片、K歌、打網球,“游手好閑,是個flaneur”。2000年末雜志因故休刊,他轉入出版社圖書部門,多年來一半專業(yè)一半愛好的各種方向開始有了正面的業(yè)務產出:《傷花怒放》《燃燒的噪音》《中國前衛(wèi)藝術狀況》《像一塊滾石》……多年浸淫音樂、藝術的結果,歸結為出版界流傳的一句話:“出搖滾樂評書找楊全強?!?/p>
他發(fā)在微信朋友圈的2004年的舊照片,讓我略微地驚跳——他居然如此地帥,風流嫵媚,又洋氣,別具一種味道。他全面綻放了。假如我在那個時候碰到他,沒準兒會跌進他的桃花眼波,好在,相見是十年后,我們都四十歲了。
他竟是有點羞澀的樣子,這不像一個曾經的大帥哥應有的manners,他一點都不張揚跋扈;也完全不像他經常在微信里寫詩流露出的某些特質:沉迷、偏執(zhí)、頹廢。說起過去,他一半自嘲一半惆悵:“從前我貌美如花的時候……現(xiàn)在,大帥哥變成了二師兄?!?/p>
黃金般的年華,鉆石一樣的過往,夾雜著鐵銹。楊到南京大學出版社后,出版疆域更寬,文史哲、藝術、電影、音樂,他策劃的“精典文庫”在七年間出版五十多種;轉到上河卓遠后,延續(xù)同一思路和架構的人文社科類“彩虹書”出版四十多種。又是七年之癢,他再度離開。原因不詳,業(yè)內流傳一個說法,楊全強是出版界的“賠錢樹”。
他的眼光太超前了。他二十年前出的書,現(xiàn)在來看也極為不俗,它們后勁強勢,但需要時間,他認為書需要養(yǎng)。他又太舍得投入,一本書,要用最好的設計、最好的紙張,同時盡最大努力給作者最好的待遇;如果想不好一本書該怎么做,就一放幾年。他的視域又廣,戰(zhàn)線越鋪越開;信息又靈,國外有什么新書好書,他第一時間就去買版權。我對這些知道得不多,本身不懂行,換位去想出版社,他們確實要瘋;如果我是楊,更要瘋——作者、譯者、編者、設計師、版權問題、紙張問題、圖書開本與尺寸問題、印刷工藝問題,出版一本書的流程中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每一個人都直接找他,什么事都找他。他是會做書,可他不懂經濟學,他當年沒有去學那個。寫一本書的選題報告要填預期利潤,這讓他犯難。
然而他不發(fā)瘋。無數(shù)個頭緒集于一身,全方位同時運行。選題、組稿、聯(lián)系作者譯者并溝通、看稿、審稿、設計、校對、合同、版權、稿酬、人事、上傳下達,等等等等,微博微信QQ郵箱分分鐘隨時提醒。按工作崗位他應該是“出版總監(jiān)”,有時印在書上的居然是“責任校對”,他啥都干。三餐胡亂,晝夜顛倒,凌晨時分走出辦公室,發(fā)個自拍在朋友圈,有時是一首新寫的詩:
(無題)
那幾個字不在紙上
不在龜甲獸骨上
不在削平的竹片上
它們在空氣中
它們在晨霧中漂浮
最后在草葉上凝結,蒸發(fā)
它們鬼魂一樣飄蕩,
吸附我們約束不住的神經電子
它們在血液的黑暗中潛行
它們攀援神經
在灼燙的烙鐵上履險如夷
它們在一個下午
讓行走的我突然駐足
暗夜里的神聽見了,順便瞅一眼楊全強的書單和賬簿。賠得太多了,給他翻一把。
早在2006年,楊全強還在江蘇人民出版社,他在版權目錄上看到鮑勃·迪倫的回憶錄,將它引進出版,定書名為《像一塊滾石》,并撰文說:“或許十年后迪倫會得諾貝爾獎?!笔旰笾Z獎揭曉,誰也沒料到文學獎頒給了一位音樂家。作為迪倫的唯一中文版作品,《像一塊滾石》是買不到了的舊版,新版是他2015年在上河卓遠重出的《編年史》。當晚,倉庫里幾千冊書被搶購一空,緊急下廠加印。
等不到賠錢樹變成搖錢樹,他就要走了。
2023年,武漢著名的書店老王激情澎湃地說:“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幾乎全國的獨立書店都靠‘楊全強’活!”老王的誠與真書店里滿滿幾架都是楊全強二十多年來做的各種書。這么多書,鋪開來,都是全強的愛,傷花怒放。往日做的書,他自己也不存。他能養(yǎng)活他自己嗎?
事了拂衣去。他很愛武俠電影,喜歡胡金銓、張徹、徐克、王羽、姜大衛(wèi)、狄龍這些人,還給自己起個筆名“傅紅雪”。他在江湖上的稱謂是“楊師傅”。
2014年,我和楊全強商量做《連環(huán)》,一起把小人書在頁面上擺來擺去,看怎樣效果最佳。當時我只會欣賞他對書籍的裝幀設計,看他做的書有多美,后來我慢慢能讀一些他做的書,我的眼界得到提升。他讀的書是我的幾何倍數(shù),他經的事我難以想象,連他的英語都比我好,我跟他談小人書,他也是可以立即上道的。我對任何事情都不內行:英語、文學、甚至小人書,我唯一在行的是寫文章。我是個樸素的手藝人,但貨真價實。斷斷續(xù)續(xù),我寫了三十年。
從2014年到2021年的八年里,全強給我做了四本書。每一本他都親自設計版式,多次校讀文字,精工細作,美輪美奐,超出我的夢想。
他聽過太多的歌,所以無論什么心情,他都可以立刻找到最貼切的歌詞來表達。
貓王的歌:“I bless the day I found you…”
我們都聽過的“Diamonds and Rust”(《鉆石與鐵銹》),他聽的是Joan Baez,我聽的是齊豫:
We both know what memories can bring
They bring diamonds and rust
Well you burst on the scene
Already a legend
早些年,在我最渴望寫作又最難以去寫,出版的希望日益渺茫的時候,如果有個神來告訴我:“堅持,再堅持。幾年后,會有一個最好、最英俊的出版人來給你做最美的書。你就快要遇見他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