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英語詩歌的六大主題
民族性與地域性
談到當代英語詩歌與詩人,不能不提到布羅茨基所說的“當今英語世界最好的詩人”、199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德里克·沃爾科特,他離世至今已有7年,但其詩歌成就至今依然卓越。
沃爾科特的父親是英國人,祖母和外祖母都是黑奴的后裔,在長詩《“飛翔號”縱帆船》中他寫道,“我只是一個熱愛大海的紅黑鬼,/我受過健全的殖民地教育,/我身體里有荷蘭人、黑人和英國人,/要么我什么都不是,要么我就是一個民族?!边@幾行詩可以說是對自身血統(tǒng)及文化背景的“尋根”,但同時又透出外在身份與內心世界的矛盾和分裂。
即使在文壇嶄露頭角之后,他仍然發(fā)現(xiàn)自己深陷兩邊不討好的尷尬處境,無法擺脫。加勒比評論家指責他是叛徒,英美文學傳統(tǒng)衛(wèi)道士將他視為盜用文學經典的小偷。他含淚審視種族疏離和文化沖突,克服難以排解的痛苦,將所遭受的身心磨難轉化為抒情的吟唱。殖民地歷史、殘酷現(xiàn)實、身份困惑、語言詰難、自我放逐及尋找家園等多重意蘊,在其詩中交替出現(xiàn)。抒寫自我而又能超越自我,富于地域色彩而又能超越地域性的局限,充滿“加勒比意識”又上升到具有普遍意義的人類之歌。那里被遺忘的底層眾生,被海水環(huán)繞著的地球邊緣上的人們,那些多少年來“沉默的大多數”,終于通過沃爾科特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198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沃萊·索因卡在政治和文學上一直非?;钴S。雖然他是因戲劇而獲獎,但他的詩與其他因詩獲獎的諾獎得主相比,不僅毫不遜色,而且獨樹一幟,尤顯犀利、深刻。他由于巨大的文學成就被稱之為“非洲的莎士比亞”,也因為敢于伸張正義被尊崇為“非洲的良心”、“老虎索因卡”。他先后出版過五部詩集。在他的詩中,字字行行都蘊藏著閃電,潛行著地火,時有雷霆震怒、火山爆發(fā)。
他是一個有歷史使命感和現(xiàn)實責任感的詩人,他深深植根于非洲大地,植根于非洲歷史與現(xiàn)實的土壤,自覺地擔當啟蒙重任,他說:“在尼日利亞,文學就是政治的。我也可以說,有時寫作會強烈地受制于一種無法阻擋的、必須進行政治性寫作的責任感?!彼鲝垼白骷覍懽饕从成鐣F(xiàn)實,要對社會進行反思,詩人、藝術家無法游離于大的社會歷史背景,不反映社會現(xiàn)實,只能是一種逃避主義”。作為先行者和拓荒者,一方面投身于政治斗爭,一方面以筆做武器,抨擊社會黑暗,并號召和激勵同伴,“必須在黎明出發(fā)”。他在詩歌藝術上是“先鋒派”,吸納了現(xiàn)代派詩歌的各種元素,而又能標新立異。他的詩總是使我聯(lián)想到杜甫和魯迅,其內涵憂憤深廣,意象突兀奇崛,語言精煉凝重、冷峻尖銳,節(jié)奏沉郁頓挫,有一種強烈的吸引力和感染力。在翻譯中,我力圖忠實地再現(xiàn)這種迥異于其他詩人的特質,傳達出他憤怒的激情和批判的力量。
自然與生態(tài)
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從17世紀第一批歐洲移民到達新大陸,人與自然的關系就成為他們的核心問題。于是,第一位歌頌自然的詩人布雷茲特里特,便帶著他的《沉思錄》應運而生,之后由惠特曼、梭羅等發(fā)揚光大。進入20世紀,出現(xiàn)了一大批具有自覺生態(tài)意識、書寫自然的詩人。
惠特曼之后弗羅斯特是一大高峰,盡管他已逝60年,但其影響至今不衰。他常常被誤讀為“田園詩人”,而忽視了其作品中深刻的現(xiàn)代性內涵。他生逢美國現(xiàn)代化高速發(fā)展時期,他的詩是自我與世界的對話——對人與自然、人與自我、人與人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甚至矛盾沖突的解析,對過度工業(yè)化、過度現(xiàn)代化乃至整個西方文明的現(xiàn)代性反思,是智者對生命存在的領悟,對普遍人性和真理的探求,從而達到人與世界的和解?!笆加谟鋹?,終于智慧”,不僅給人以美的享受,而且給人以思想的啟迪。從現(xiàn)代性視角重新解讀弗羅斯特,也許,從弗羅斯特的詩中可以找到“靈丹妙藥”,用以療治“現(xiàn)代性焦慮”這種普遍存在的城市病。
另一位同時代詩人羅賓遜·杰弗斯,其觀點更為激進,并以自己的一生踐行自己的主張。他年輕時追求“鷹一樣的女人”,搬到加州荒僻的蒙特雷海岸地區(qū),過著離群獨居的生活,耗費畢生精力自建“巖屋”和“鷹塔”,這兩座建筑現(xiàn)已成為當地著名的旅游景觀和留給世人的文化遺產,成為加州象征創(chuàng)造性、個性和力量的紀念碑。他創(chuàng)造了“非人類主義”這個詞,并以此建立自己的“新宗教信仰”,突破了《圣經》“創(chuàng)世記”中人類有高于其他物種的優(yōu)越性并要管理它們的說法,不認為人類是生物界的中心、地球的主宰,不認為生物有高下之分。他在現(xiàn)代社會中具有強大的影響力,特別是20世紀70年代以來,生態(tài)主義批評蓬勃興起,他受到人類學家、生態(tài)學家及其他自然科學工作者、環(huán)保主義者的熱烈追捧。
羅伯特·哈斯是第八屆美國桂冠詩人,美國當代詩歌核心人物之一。他的詩歌植根于自然世界之美,他長期兼職于國際河流網絡,關注世界各地生態(tài)環(huán)境。在長詩《地球的狀況》中,他認為地球的狀況已經不可逆轉地改變了,神話和宗教的衰落,科學技術的進步,使人類失去了對大自然的敬畏,“征服自然、改造自然”,肆意妄為,貪婪瘋狂地進行攫取掠奪,破壞了整個地球生態(tài)系統(tǒng),很多物種消失了,環(huán)境惡化,人類自身的生存堪憂。結尾詰問:“我們人類何去何從?”但詩人仍然保持著謹慎的樂觀:“因為地球需要一場復原之夢——/她舞蹈,而鳥兒正不斷抵達,/它們成千上萬,無邊無際的北極群,她豐富多彩的人生?!?/p>
他繼承了自惠特曼以來的美國詩歌傳統(tǒng),熱情謳歌大自然,并著力于探究人與自然的關系,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在他的詩中,人與萬物是平等的,人的形象、情感、情態(tài)與自然景物融合在一起,并非借景生情、以景喻情;自然風物是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很多詩直寫景物、動植物,動植物是其主角;即使是描寫兩性關系的詩,也呈現(xiàn)出自然之美,以及對扭曲變態(tài)的疚悔和糾正;他從自然吟唱開始,進而走向社會批判,對人類的貪婪掠奪、強權爭霸等丑惡現(xiàn)象,一改向來溫文爾雅、委婉含蓄的風度,幾近拍案而起、怒發(fā)沖冠,將詩筆換作“投槍和匕首”,秉筆直書,給予無情的揭露和抨擊。他的自然詩學也是生命詩學,探索生死奧義、生命真諦、天人之際,與中國老莊之道殊途同歸。
被稱之為“垮掉一代”的詩人加里·斯奈德,也是健在的自然詩歌成就卓著者之一。他長期翻譯中國古詩,修習日本禪宗,深受東方文化的影響。他身體力行地實踐自己的詩學主張:“我力圖將歷史與那大片荒蕪的土地容納到心里,這樣,我的詩或許更可接近于事物的本色以對抗我們時代的失衡、紊亂及愚昧無知。”他“重新安居”荒野,以詩參禪悟道,用詩表達“眾生平等,萬物皆有佛性”等觀念,以佛教輪回觀來反思人類的生活方式,以“最古老的價值觀”反思批判現(xiàn)代文明,指向未來。
種族、神話與歷史
第19任美國桂冠詩人娜塔莎·特塞葦生長在密西西比,父親是白人,母親是黑人。 2007年,她以詩集《蠻夷衛(wèi)隊》獲普利策詩歌獎。美國國會圖書館館長詹姆斯·畢靈頓贊揚特塞葦女士是“一位杰出的詩人/歷史學家”,其詩“深入個人或群體、童年或百年前的歷史表層之下,探索我們皆須面對的人類斗爭”。
娜塔莎·特塞葦的母親非常不幸,生為黑人,遭受歧視,在密州與白人結婚竟屬違法,離異,媽媽再嫁,1985年與第二任丈夫離婚,隨即被此人謀殺。母親被害時她19歲,正在讀大學一年級?!缎U夷衛(wèi)隊》的靈感有很大一部分,來自苦難。她走出個人和家庭不幸的陰影,用詩歌探究歷史的真相,尋找救贖靈魂和改變現(xiàn)實的道路,她的作品在大學課堂被深入討論,在社會上引起極大反響,喚醒更多的人正視歷史與現(xiàn)實,從麻木不仁中覺醒。她通過親身經歷和家庭、種族歷史,恢復和復原歷史的本來面目——失去或“抹掉”的生活和聲音,經由她處理的傳統(tǒng)形式被賦予久遠——特塞葦在一次訪談中說:“我執(zhí)著于保持不變。我特別有興趣于美洲和植根于殖民主義的歷史,那種語言和帝國主義、剝奪公民選舉權、人們被奴役的圖解,以及人民因為血統(tǒng)被分開的方式?!?/p>
2019—2022年擔任第23屆美國桂冠詩人的喬伊·哈卓,出生在俄克拉荷馬州的塔爾薩,是印第安原住民。哈卓借鑒了印第安原住民的故事和歷史,以及女權主義和社會正義的詩歌傳統(tǒng),并經常將土著神話、象征和價值觀融入到她的作品中。她也非常注重政治、傳統(tǒng)、記憶與詩歌的轉換?!对诏偪竦膼叟c戰(zhàn)爭》中,探討了土著居民在現(xiàn)代美國社會中面臨的困難,挖掘各個方面、多種聲音、截然不同的土著民族經驗。哈卓通過對不同世界的富有啟發(fā)性的觀察,探索并創(chuàng)造了文化記憶。
移民與時代困境
2014年普利策詩歌獎得主、印度裔美國詩人維賈伊·瑟哈德里在他的第三部也是最重要的詩集《三部分》中,用很多詩篇書寫移民的漂泊生活,還向我們展示了許多當代社會由于信息技術的發(fā)展和應用導致人被監(jiān)控的社會圖景。在《監(jiān)視報告》中戲謔地將其當作某種壓倒一切的、滲透于我們生活的窺探力:“全方位的麥克風和攝像頭,都是微型的,/藏在盆栽翠柏里/正在攝錄我的日出自助脫口秀……”攝像頭整個下午跟著這脫口秀主持人,直到他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個骯臟破敗的公共廁所。
2018年1月,一位名叫王海洋的年輕詩人獲得艾略特獎,可謂在英語詩歌界橫空出世、一舉成名。這個生猛的詩歌新秀,是何許人也?查其簡歷,得知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越南裔美國小子,他1988年出生于西貢,兩歲時移民美國。2016年,他的處女詩集《出口創(chuàng)傷累累的夜空》出版后,被《紐約客》《紐約時報》等眾多媒體評為年度最佳圖書。其中有篇評介文章的標題就是:“一個叫海洋的詩人怎樣修理我們的英語”。這位年輕詩人自己并沒有真正經歷過戰(zhàn)爭,但他在寫作中自覺地通過個人化書寫承擔起一個民族的歷史記憶,仿佛幾代人的苦難都壓在他的身上,仿佛無數死者的靈魂都在通過他這一支孤獨的筆來傾訴,因而獲得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女性主義與愛情
生死愛欲是傳統(tǒng)的詩歌主題。其中愛情更是傳統(tǒng)文學中的重要主題,但在現(xiàn)代詩中,愛情更多地讓位給兩性關系,由熱情謳歌、浪漫吟唱漸漸變?yōu)槔硇悦鑼?、冷峻剖析。普拉斯被英美文學界稱之為“女性主義文學里程碑”,一直為人稱道的是她的女性主義視角,她通過大量作品揭開現(xiàn)實溫情脈脈的面紗,把女性不堪重負的現(xiàn)實處境揭開來給人看。
英國上任桂冠詩人卡洛爾·安·達菲的寫作更為豐富和廣闊。作為女性,她有著女性主義色彩的呼聲;作為蘇格蘭詩人,她又著意于蘇格蘭民族傳統(tǒng)的傳承。她個性鮮明,既單純又復雜,是一位集多種身份于一體的大詩人。在詩集《世界之妻》中,達菲從女性角度出發(fā),融入現(xiàn)代社會生活情景,顛覆并重構以男性為中心的神話、童話、傳說、圣經故事甚至真實的人物和事件,用詼諧的語言模擬了世界上各種各樣妻子的處境,抒發(fā)了在文學作品中通常處于失語狀態(tài)的婦女的心聲,以辛辣凌厲的筆法描繪了男女眾生相,全書構成一個光怪陸離的萬花筒,折射了當今世界的社會現(xiàn)實,揭示了人性的復雜性。
另一位美國女詩人莎朗·奧茲則更加“出位”。2013年1月和3月,她以71歲高齡先后獲得艾略特詩歌獎和普利策詩歌獎。她的作品被視為繼承了惠特曼頌揚身體的傳統(tǒng),而且對她來說,身體是一個存在的憑證。肉體經驗是身體接觸和形成主要人際關系的首要模式。詩歌從身體出發(fā),匯聚其所有的快樂和痛苦,所以特別容易引起女性讀者的共鳴。她有著鮮明的女性意識,用女性的眼光打量一切,用女人心靈和身體來感受一切。她沒有陷入偏激狹隘的女權主義,寬容而超越,從日常生活、兩性關系中探索復雜而普遍的人性,提高到哲學和宗教的層面,上升到大境界——從肉體出發(fā)的詩歌,經由肉體上升到對人與人之間關系、人性和靈魂的追問、探尋與挖掘,有著哲學思辨和社會批判色彩,拓寬和豐富了詩歌美學的疆域。
宇航、科幻或未來世界
這是關乎人類和地球未來的主題,寫這類主題的詩人鳳毛麟角。第22屆美國桂冠詩人特蕾茜·K·史密斯的父親是在20世紀40年代和50年代長大的孩子,受到當時風靡美國的“火星狂熱”的“控制”,后來成為在哈勃望遠鏡工作的科學家,在70年代有了自己的孩子——出生于1972年的史密斯,當然從小到大深受父親的影響,對無限的宇宙、有限的生命充滿無限的好奇心。
我父親在哈勃太空望遠鏡工作,他說:
他們的操作就像外科醫(yī)生:擦洗和穿戴
紙質的綠色護套,房間干凈寒冷,明亮雪白。
她的詩集《火星生活》將人類生活納入宇宙背景之中,試圖教我們去理解人類與宇宙的奧秘,把浩瀚宇宙和漫漫人生、紛繁現(xiàn)實放在一起,積極干預生活與政治,批判社會的不公與人性的黑暗,傾訴生命的哀傷與創(chuàng)痛,體悟并揭示人生的意義??茖W的發(fā)展促進了人類對宇宙和自身的了解?!拔覀儚哪睦飦??我們是誰?我們往哪里去?”科學說,宇宙、生命來源于大爆炸之后的一系列演變,但詩人不能滿足于科學提供給我們的知識,科學知識只能作為詩歌藝術的基點和前提。獲美國國家圖書獎的作家帕特里夏·史密斯說:“盡管它有超凡脫俗的標題,但特雷茜·K·史密斯的《火星生活》密不可分地植根于現(xiàn)實,具有令人震驚的力量。是的,她帶我們在宇宙中嬉戲,思考魔法般的問題和必死的命運。”
關于當代英語詩歌的主題可以寫很厚的一本書,在有限篇幅里這樣概括難免捉襟見肘,掛一漏萬。很多詩人的作品復雜而深奧,涉及很多主題,并非這么簡單。此外,需要指出的是,英語詩歌界曾經盛行數十年的各種流派早已偃旗息鼓,不再山頭林立,而詩人卻不斷異峰突起,異彩紛呈。詩人們在藝術上大多轉益多師,意象派手法被廣泛吸收采用,趨向于綜合化應用多種多樣的寫作技巧;從前面述評中也可以看出,這些詩人都早已解決了“怎么寫”的技術問題,對于他們,“寫什么”的選材問題更為重要,也正是由于對于主題和題材的用心選擇,才有如此非凡的成就。而在司空見慣的題材里,他們的“怎么寫”又開掘得更深、更具個人特色。
(作者系詩人、譯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