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銘心的懷念 ——寫于我的恩師雅科夫·佐澤先生誕辰100周年
結(jié)束了在BGP的工作之后,該公司領導給了我在地拉那休假10天的優(yōu)厚待遇,要我好好會會阿爾巴尼亞老朋友,因為他們知道,我一生的事業(yè)是緊緊地與阿爾巴尼亞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在要拜會的諸多朋友中,我自然想到了現(xiàn)任阿爾巴尼亞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總經(jīng)理和總編輯的阿奔·佐澤。他是阿爾巴尼亞最有影響力的著名小說家、我當年的恩師雅科夫·佐澤的長子。雅科夫老師于1979年因患癌癥過早地去世了,我只好把自己的一腔尊師之情傾注在恩師的兒子身上。
按照朋友的指點,7月初的一個早晨,我汗水津津地來到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一敲門,未過10秒鐘,門就打開了,一位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笑吟吟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顯然,我的突然來訪出乎他的預料,臉上露出驚愕的神情。我立刻來了個三言兩語的介紹,話還未說完,他立刻緊緊地抱住我,眼睛里噙著淚珠,激動地說:“鄭叔叔,您這是打哪兒來呀?從天上嗎?”我問他:“37年了,我已變成老頭了,您還認得出來嗎?”他輕輕地松開胳膊,滿臉喜色地說:“人不管怎么變,眼睛是不會變的,您這雙善良的眼睛,跟37年前沒有什么兩樣。再說了,爸爸珍藏的照片中,還有您跟他一起的合影。他在世時,經(jīng)常對別人提起您,說您是他教過的外國留學生中最勤奮、最有天分的一個。您想,我們心中能沒有您嗎?”
聽著阿爾奔情深意切的話語,端詳著他那與雅科夫幾乎完全一樣的四方臉和一雙大眼睛,還有那穩(wěn)健莊重的步態(tài)——雅科夫老師的音容、舉止以及我們交往中的種種細節(jié),像電影鏡頭般緩緩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我是在專門學習了一年阿語之后,于1965年秋季開始,到語言文學專業(yè)一年級和二年級,聽與文學有關的課程的。聽“文學引論”課時,班里只有我一個外國留學生。授課的教授40歲剛過,但絲毫沒有青年老師常有的急躁。他的話講得很慢,關鍵的地方會重復幾次,寫字快的阿爾巴尼亞學生能把他講的每句話都記下來。然而,只學了一年阿語的我,聽老師講課猶如坐飛機一樣,很多句子記不下來。這時,這位教授會擱下全班同學,到我面前重復重點內(nèi)容,直到我全部聽懂、記錄下來為止。這樣的特殊照顧不止一次,幾乎每次上課都是如此。這位善良仁慈、關心我到如此地步的教授就是雅科夫·佐澤先生。同學們告訴我,雅科夫教授是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后成長起來的第一代阿爾巴尼亞作家,他的長篇小說《死河》是阿爾巴尼亞當代文學史上最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之一,頗有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的氣魄。他原來是歷史-語文系的專職教授,自1965年開始,便作為作家與藝術家協(xié)會的專職作家,集中力量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附帶在我們系里講授文學理論。平時主要在寫作基地阿波羅尼亞生活,有課時才來系里。從阿波羅尼亞到地拉那有一百多公里,可他從來未缺勤。
我對作家向來懷有崇敬的感情,對學者型作家更是格外敬上幾分。于是,每次下課后,總要和雅科夫老師攀談幾分鐘,有時甚至陪他回家,一邊散步一邊聊天。時間久了,他便主動找我走上一程。記得有一次,上完課后,我陪著他一直慢行到水流潺潺的拉那河邊,談興正濃。他特有感觸地告訴我,他偶然看到了一期法文版《中國文學》,對這本雜志特感興趣,以后如有可能,希望能經(jīng)常讀到它。我知道我國駐阿爾巴尼亞使館有英、法文版的《中國文學》,立刻向老師保證,今后讓他一期不漏地讀到這本雜志。我兌現(xiàn)了諾言,從這次談話開始直到回國,我把每一期雜志都及時地送到他手上。
那時候,阿爾巴尼亞大學生考試分筆試、口試?!拔膶W引論”口試那天,我像阿爾巴尼亞大學生一樣,也從數(shù)十張考題中抽出一個認真準備起來??墒?,輪到我回答問題時,雅科夫老師卻微微一笑,搖手說:“不著急回答,咱們還是先說說中國當代文學的情況吧?!庇谑?,我便根據(jù)他的要求,言簡意賅地介紹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幾方面內(nèi)容。他聽得非常入神,還以法特米爾·加塔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沼澤地》和他自己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死河》為例,補充說明毛主席提出的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作家必須深入到工農(nóng)兵生活中去的論點的無比正確。雅科夫老師對我的口試,變成了師生自由交流。當我要開口回答考卷問題時,他再次把手一搖說:“不需要回答了,我們是同行。您的介紹已經(jīng)把考卷上要求回答的問題闡釋清楚了?!闭f著便把成績冊還給了我。我打開一看,一個紅紅的10分,后邊還有他的簽字。好奇怪,他是什么時候把分數(shù)填好了呢?
我從地拉那大學回國后,經(jīng)周總理點名并批準,被安排在《人民日報》工作,主管國際部領導的對阿宣傳,有機會常到阿爾巴尼亞訪問。對此,雅科夫老師非常欣慰、自豪,經(jīng)常把我的點滴成績介紹給他的朋友們。1974年11月-12月,我作為由張潮同志率領的《人民日報》記者團的成員兼翻譯,又一次訪問阿爾巴尼亞時,再次到了費里區(qū)。車一開進費里城郊,我就想到雅科夫老師,因為他的創(chuàng)作基地阿波羅尼亞就位于離費里只有20公里的海濱。多么想在此地見到他老人家?。∫?,到那時我已有6年未再見到他了??墒侵魅烁嬖V我,雅科夫近日不在阿波羅尼亞,到外地去了。我把這個消息報告給團長張潮同志,他感到很遺憾,因為聽了我的介紹,他也很想會晤這位“阿爾巴尼亞的肖洛霍夫”??墒?,中午用餐時,陪同我們的《人民之聲報》負責同志卻接到由地拉那打來的長途電話。5分鐘后,負責同志喜笑顏開地回到餐桌旁,告訴我們:“我們最敬崇的作家雅科夫·佐澤從地拉那打來電話,說他得到《人民日報》記者團到費里區(qū)訪問,特別是團里還有他得意的愛生鄭的消息,感到分外高興,今晚他要在阿波羅尼亞波楊村的一個農(nóng)民家里設宴歡迎、款待記者團全體同志?!?/p>
晚6時,雅科夫·佐澤主持的具有米寨嬌農(nóng)家特色的盛大宴會正式開始。雅科夫老師的右邊是團長張潮,我被他拉到左邊,緊靠在他的身旁。那天晚上,餐桌上一共多少道菜,事過30年實在是記不得了,不過,說那餐桌上美味佳肴堆成小山,是不過分的。其中那道油炒米飯加油煎土豆條和烤雞腿,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雅科夫老師平時很少喝酒,可是那天晚上不僅酒喝得多,話也說得多,而且全是實話,一句外交辭令和官腔都沒有。每道菜上來,他都親自給我叉到盤子里,好像非如此就不能表達他對學生的厚愛。宴會中間,幾位歌手在手風琴的伴奏下,在庭院里唱起米寨嬌的民歌來,好聽極了。唱著唱著,他們又走進屋里,在我們面前唱起中國歌曲《打靶歸來》《在北京的金山上》和《真正的朋友》,兩位少女還跳起米寨嬌民間舞,歡樂、友誼的氣氛達到了高潮。這是阿爾巴尼亞人歡迎尊貴的朋友的最高禮儀。宴會結(jié)束后,雅科夫老師主動邀請我們合影,并送給每人一份富有地方特色的紀念品。對我這個學生:他還將最新作品《幸福之風》(第二卷)簽名贈予我。當時他51歲,我35歲。然而,萬萬沒有想到,5年后,癌癥奪去了這位風華正茂的作家的生命,這次重逢成了我與他的永別……
件件往事正在我的腦海里翻涌,忽然電話鈴響了,阿爾奔趕忙去接電話。這時,女秘書按照阿爾巴尼亞家庭歡迎尊貴客人的禮節(jié),用干凈漂亮的塑料托盤端來了面包、食鹽、白酒、軟糖和蜂蜜。阿爾奔很快打完電話,端起酒杯對我說:“歡迎阿爾巴尼亞人民尊貴的朋友,我爸爸的中國學生,今日的作家和阿爾巴尼亞文學專家鄭恩波先生來做客!”我也端起酒杯回答道:“很高興見到我尊敬的教授,阿爾巴尼亞當代最杰出、最富有天才的小說家雅科夫澤先生之子,今日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阿爾奔·佐澤先生!”這一禮儀讓我很自然地想起當年我到雅科夫老師家里做客時,他夫人杜拉塔教授代表全家歡迎我的情景,也想起她那能給人以無限溫暖的慈祥的微笑、高雅的風度和談吐。于是,便關切地向阿爾奔問道:“您母親怎么樣?她好嗎?”我的問話使阿爾奔的眼睛紅潤起來,小聲地說:“媽媽她……頭幾年也離開了我們……”
杜拉塔,這位留學保加利亞的高才生,在索菲亞與雅科夫相愛,比雅科夫小5歲,是俄羅斯文學研究專家,回國后,先是從事教育工作,后到《教師報》從事新聞工作并間或有文學作品發(fā)表。晚年任“納伊姆·弗拉舍里”出版社編輯部主任,編輯出版了許多文學名著。1968-1969年,我在地拉那“米哈爾·杜里”印刷廠陪同中國印刷專家工作時,她正好在“納伊姆·弗拉舍里”出版社任編輯部主任,為出版書籍的事情,常跑印刷廠。每次見面,她都像老大姐一般,問我工作中有何困難,是否需要幫助。有一次,她還笑盈盈地把由她擔任責編并寫了序言的法特米爾·加塔的新版長篇小說《沼澤地》送給我,囑告我最好多讀一些加塔的小說,因為加塔的語言是很規(guī)范化的文學語言,多閱讀這樣的文學作品,對外國學生學習阿語非常有利。至于她請我到印刷廠餐飲店喝咖啡和茶,吃小點心,那更是常有的事兒。
后來,正如大家所知道的,中阿關系出現(xiàn)了曲折。但是,杜拉塔老人對我的友情依舊。
1990年夏秋之交,應阿爾巴尼亞對外文委的特別邀請,我訪問阿爾巴尼亞一個月。雖說當時中阿關系已經(jīng)露出美好曙光,但相當多的阿爾巴尼亞人對與中國人交往,還有些顧慮。然而,杜拉塔老人卻毫無顧忌,我到地拉那第二天,她就心懷坦蕩地到賓館與我會面。那一天,老人家話語不多,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幾次語重心長地說:“鄭,我真為你高興,你真是我們的忠實可靠的朋友,雅科夫如果活著,不知該怎么樣高興呢!”末了,我們都互相勉勵對方,我甚至特別樂觀地對她說:“我相信您的夙愿準保能夠?qū)崿F(xiàn),肯定能去中國訪問,屆時我一定陪您逛長城,游三峽,觀秦兵馬俑……”但沒有想到,這次相逢,竟也成了她與我的永別……
與我促膝交談的阿爾奔,已不再是當年那個13歲蹦蹦跳跳的少年,而是一個穩(wěn)重健談的學者了。那洪亮的聲音,臉上不時露出慈祥微笑的表情,讓我產(chǎn)生一種幻覺,仿佛坐在我面前的不是阿爾奔,而是雅科夫老師。見我有些激動,阿爾奔把話題轉(zhuǎn)到他弟弟身上:“您還記得我弟弟阿格隆嗎?”我立刻回答:“那還用說!當年他陪我看過電影,那也是您爸爸的巧安排,他說小孩子是學外語的人的最佳教員。阿格隆現(xiàn)在怎么樣?”阿爾奔說:“他比我強,不僅是很有成就的藝術家,當過歌劇芭蕾舞劇院院長,而且還是小有名氣的作家、詩人,10年前就出版過詩集《今天我是這個樣子》,7年前還出版過一本中短篇小說集。現(xiàn)在專心致志搞藝術?!蔽乙娝哉勚猩杂悬c自慚形穢的意味,便插話:“聽說您也寫小說,有部中篇《當嫁的姑娘》,不只在阿爾巴尼亞,在科索沃都很受讀者的歡迎?!薄澳睦飭?,提不得,那只是一篇青年時代的練筆之作?!卑柋加悬c不好意思。
第二天,阿爾奔將他負責修訂印行的第12版《死河》贈送給我,并囑咐我:將來翻譯這部小說,就要根據(jù)這個版本譯。我邀請阿爾奔參加了我為文友們舉行的晚宴,臨別之前,我對他提出請求:“這次來不及了,相信不久我還會來阿爾巴尼亞,屆時我要買上一束最鮮艷的玫瑰花,請您陪著我,到文化名人陵園憑吊我的恩師雅科夫和師母杜拉塔。”高大魁梧的阿爾奔的眼睛涌出幾顆淚珠,與我緊緊地擁抱了5分鐘,才戀戀不舍地走出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