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4年第2期|馬行:地球的工號
日復一日,地球也是它自己的一位勘探師。
——題記
一
地球已46億歲,但地球依然在前行
西部無人區(qū)的雪山大漠已有些年邁,但勘探者依然在奔赴
我和我的無人區(qū),以及我的勘探隊
屬于同一個遠方
我是觀測員,我像熟悉繁華一樣熟悉荒涼
每天扛著三角架,背著觀測儀
調(diào)整大風與黃沙的地理參數(shù)
測量并記錄下,昆侖山一棵雪蓮與天山一株駱駝刺的距離
我熟悉所有的勘探者
大部分來自人間
還有一些,習慣于夜間施工
我堅信他們可能來自月亮之上
另有小部分,高冷又孤獨
也許來自于火星
我們出發(fā),我們跋涉
我們在太陽和月亮的陪伴下
攜帶著現(xiàn)代與信息化的勘探裝備
穿行在三維與二維
空間與時代之間
我把搖搖晃晃的卡車駛出山谷
舉目望去,前方的雪山略顯寂寥,薄霧中
隱約有鷹在飛
二
西邊勁風,跨過大唐古道,不時吹進勘探隊大本營的鐵皮房子
吹動東墻上的太陽系運行圖
吹動南墻上貼著的地質(zhì)勘探形勢圖
風吹得猛了,長條桌上的地球儀開始晃動
勘探隊大本營南,是史書記載的克斯勒塔格佛寺
唐玄奘西天取經(jīng)時曾在此停留并掃塔
得閑了,我會到佛寺看一看
我總覺得,時間是可以折疊的,唐玄奘是不老的
且必定會再次從佛寺前經(jīng)過
如果那樣,就邀請?zhí)菩蕘砜碧疥牶缺?/p>
再順便講講取經(jīng)的故事
勘探隊大本營北,隔著一條河
山頂上有坍塌的漢代烽火臺
得閑了,我就一次次地爬上去
烽火臺內(nèi),除了虛無與浮塵
除了牧羊人留下的一堆堆篝火灰燼
偶爾還有麻雀在飛
歷經(jīng)千年,這大唐古道為何依然能夠通向遠方
我們的勘探大本營又為何偏偏駐扎在此
傍晚時分,我坐在大唐古道邊
聽著風聲、流水聲,陷進陣陣惆悵
難道,大唐帝國不僅沒有遠去,還化形藏于我們勘探隊中
成了一頂帳篷或一個隊員?
而我,為何也是一名勘探隊員,還在這大唐古道邊
撿到了一塊漢唐瓦片?
三
在通訊衛(wèi)星導引下,我們繼續(xù)前行
過冰山,跨斷崖,蹚沼澤,走大漠
我和勘探隊已經(jīng)前行了三十年
我們的天空是藍色的期待,而藍色的期待又是空遠的天空
不要問漢代的宮殿在哪兒,也不要問唐代的月亮
明清的市井與記憶,都去哪兒了
傍晚時分,我站在勘探指揮車上
我把紅色工裝當作生命之旗,使勁兒地揮舞
我要告訴偉大的孤獨之神,我們勘探隊只要在行進
前方的路就會不斷地伸延
四
在過于空曠的無人區(qū)讀詩容易陷進另一個時空維度
我曾因為大聲讀詩
不由自主地跟隨詩句來到漢唐
還有一次,讀著讀著
跟著另一首詩穿越到了未來
風在舞蹈,水在低吟,黃金在奔跑,石油在戀愛
我讀罷一首,再讀一首
不經(jīng)意回首時才發(fā)現(xiàn),不僅空曠的無人區(qū)
其實整個地球,連同宇宙的星辰
也全都是一首首詩
并且,當勘探的炮聲響起
詩歌還會隨著地震波進入地表
然后穿過地殼,進入更深的地幔、地核
剛才,我小聲讀詩集《無人區(qū)》中的一首小詩
恍恍惚惚,誤入三百年前的一個小城
為了不把道路迷失,我不得不暫停讀詩
把打開的詩集輕輕合上
五
不要問地球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穿越漫長的光年
它自會記得前世的旅途與燈火
其實大戈壁上的太陽
不過是遠古的一個蘋果
而萬千恩怨情仇
只是吹過地平線的一縷旋風
甭管嚴寒,還是酷暑
暫時,還沒有誰能把星空與地球
從大戈壁身邊偷偷掠走
其實,大戈壁才是永遠的等待與修行
就在大戈壁之上
太多太多頑劣的石頭,漸漸大徹大悟,有的當了寶玉,有的成了瑪瑙
有的做了金剛石
六
有人從一首詩中醒來
有人試圖把八千里勘探區(qū)帶進一首詩
有人把野馬交給大風,把鋼纜交給命運
勘探隊則把我交給一首流浪之歌
如今我也說不清是我離不開遠方
還是遠方離不開我
我們能否在一年又一年的勘探征途上
找到人類迷失的故鄉(xiāng)
這一切都是不解的謎。可喜的是,腳下的地球在茫茫宇宙之中
日夜穿行,不知疲倦
特別像是一位勘探隊員
七
勘探者的前身也許并不是勘探者
而是昔日無人區(qū)的野石頭,或一次回眸或一個夢
就在無人區(qū)的影子中
曾有的那些野驢、那些野駱駝
那些鷹、那些沙狐、那些梭梭、那些紅柳
還有遠去的王朝、輝煌的城堡
也許依然存在
千年萬年已逝,除了尋找石油與黃金
勘探者肯定還另有使命
怎奈因為遠離了俗世,又一直背對著命運的指令
我已記不清到底要去哪兒
勘探者的太陽啊,從地平線上升起后
總是滾圓又輝煌
八
在無人區(qū)寫詩,是件大事情
因為詩是唯一的時空隧道
寫著寫著,勘探隊的老楊
成了史書上那位西征未還的大將
東漢的班固、班超兄弟就真的藏身于我們勘探隊中
他倆已是測量組員工崔明、崔建兄弟
我還看到了徐霞客
歷經(jīng)千難萬險后,依然喜歡風餐露宿、跋山涉水
他現(xiàn)在是我們勘探隊的一名卡車司機
寫著寫著,勘探隊
就有了一個偉大的王朝
有了橫跨歐亞的帝國
總是這樣,我不必查看勘探隊花名冊,只需人臉識別
就有可能認出誰是國王,誰是宰相
昨天,當我攤開施工圖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就在圖中
居然另有一大片星空和另一個月亮
而勘探隊能夠探明能夠找到的地質(zhì)寶藏
一直藏身于一朵搖曳的淡黃小花
鑒于此,我打算給淡黃小花這位小美女頒發(fā)一個物理學獎
再給月亮頒發(fā)一個文學獎
九
一個人需要走多遠
才能讓羅盤和指南針不再孤獨
一個人不時敲啊敲,一個人能否用一把地質(zhì)錘
找到并敲開不為世人所知的地球之門
一個人的月亮如果不從夢中出發(fā),那就只能從云端啟程
它漫長的旅程必須是柴達木、阿爾金山、羅布泊、昆侖山、準噶爾
一個人的巖羊在天山上奔跑的時候,野馬已歸來
一個人的胡楊樹若有所思的瞬間,大風已呼啦啦刮響
一個人越走越遠,一個人扎下帳篷
一個人已不再是原來的自己
十
向著無限的宇宙,跋涉、遠行
一邊尋找人類丟失的金鑰匙
一邊尋找藏匿在石炭紀、二疊紀、白堊紀的寶藏
一沙一世界,能否以無限小的原子或中子為探區(qū)
再建立一支勘探隊,讓龐大的震源車
轟隆隆地開進一粒黃沙
地質(zhì)勘探構(gòu)造圖之上
十二級的大風正在刮起
一只高飛的大雁
已從蒙古高原向著塔里木河方向飛
隨著金木水火土,以及北斗等眾星辰各就各位
我才發(fā)現(xiàn),身邊的地球
居然真的是一位勘探隊員
是的。地球,不僅與我同屬于一個不老的夢
還同屬于SGC2107勘探隊
地球的工號是:001
馬行,1969 年生,現(xiàn)為 SGC2107 勘探隊名譽職工、駐隊作家。曾在一線地質(zhì)勘探隊工作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