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3期|蔡崇達:命運慢跑團(中篇小說 節(jié)選)
蔡崇達,青年作家,福建泉州人,曾任《中國新聞周刊》執(zhí)行主編。出版有非虛構(gòu)作品集《皮囊》、長篇小說《命運》等。作品被翻譯成英語、俄羅斯語、葡萄牙語、韓語等語種,在十幾個國家、地區(qū)發(fā)行。作品至今發(fā)行近六百萬冊。
命運慢跑團(節(jié)選)
蔡崇達
和黑昌熟悉上,是去年回家過年時。
那是我在時隔兩年多后第一次返鄉(xiāng)。
兩年多沒回家鄉(xiāng),倒也說不出什么特別的原因。就是此前父親去世了,回到家鄉(xiāng),按照繁文縟節(jié)終于把葬禮辦完,突然覺得深深的說不出的累和厭倦。
我曾以為,自己不算特別難過。父親中風多年,如此艱難地熬了這么多時日,他真的盡力了。那個葬禮上,我表現(xiàn)得很成熟,每個流程、每個細節(jié)我都控制得很好,好到,按照習俗該號哭的時候倒突然哭不出來。
本來報社的主編給我批的是一周的假期,還說,如果需要,和他再說,他理解的。
但其實葬禮不需要這么長的時間,葬禮后第二天,時間就全空出來了。
我因此不知道自己要干嗎,坐著也難受、站著也難受、躺著也難受,在家里怎么都難受。我也不理解為什么難受。
走出家門,走在哪兒,總有人要安慰我。他們不需要安慰我的,我覺得我處理得很好了,我反而很厭惡他們一次次提及這個事情,他們一說,我就找個理由轉(zhuǎn)身趕緊躲回家。
熬到第三天,吃飯的時候,我和母親假裝隨口一說“報社在催我回去了”。
母親看著我,直直看著我,看了許久。
她似乎想了很多東西,但她只說:“那就回去吧?!?/p>
我說:“母親你呢?要不隨我去北京?”
母親說:“我覺得我還是留著好。”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那樣做確實很不正常。聽到母親的回復后,我就馬上去收拾行李了。甚至收拾完行李馬上訂了最快的航班。那天,泉州下午沒有回北京的航班,我為此還買了從隔壁城市廈門出發(fā)的機票。
要離開的時候,母親就坐在門口。那時候正是下午,陽光像雪花一般打在她身上,襯得母親身后的房子像個黑乎乎的洞。
我愧疚了,我說:“母親要不一起走吧?”
母親應(yīng)該是為了安慰我,所以笑著說:“走吧,你搞好你自己,我搞好我自己。好一點兒了再回來?!?/p>
我還是離開了。我在東石鎮(zhèn)轉(zhuǎn)盤那兒找了輛車,一上車就和司機說:“趕緊開,去廈門機場,趕緊開?!?/p>
司機正在抽煙,說:“別急,我這煙剛點上?!?/p>
看著他一口一口地吞吐著煙霧,我焦慮地抖著腳。我還是催了,師傅快點兒、快點兒走。師傅不耐煩,轉(zhuǎn)過身白了我一眼,卻愣住了。他說:“你好像哭了?!?/p>
我說:“我沒有啊?!?/p>
我當時在北京謀得了一份都市報社會版熱線記者的工作,是那種屁股沒法沾上椅子的工作:哪里有人丟貓了,有人自殺了,有人養(yǎng)出十幾頭的蘭花了,中國第十四億個人誕生在哪家醫(yī)院了……突然的一個什么事情,就要拽著我,馬上脫離身處的狀態(tài)。
當時熱線記者每個人要輪流攜帶一個手機,以保證這座城市犄角旮旯發(fā)生的雞毛蒜皮的事情都可以馬上找到人。
我曾在剛蹲著馬桶的時候接到過電話,那邊和我說廚神爭奪賽決賽了;在點的菜剛上的飯店里接到過電話,告訴我某橋邊發(fā)現(xiàn)一具浮尸……本來是極度厭惡這份工作的,覺得做著這樣的工作,自己的生活是破碎的且沒有建構(gòu)秩序的機會。
回到北京后,我突然覺得這份工作很好。這座巨大的城市一直在發(fā)生那么多故事,它們一發(fā)生,就像新生兒毫無節(jié)制地啼哭,要我們過去,讓盡可能多的人知道他們誕生了。
反正我不知道怎么面對那巨大的時間,讓這些毫無節(jié)制的故事這么毫無邊界感地擠占,倒也是解決方案。
我主動申請,夜班熱線也由我來吧,假期乃至春節(jié)的熱線我都來值班吧。同事們對我當然覺得不好意思,甚至自此總愧疚地主動關(guān)照我,但他們不需要愧疚的。其實是我在利用這些故事:它們一個個喧鬧地占據(jù)我的生活,我因此被擠壓到完全沒有機會去琢磨心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或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
是的,對于心里發(fā)生了什么,我覺得,自己最好不知道。雖然,我總是覺得心里慌慌的,甚至察覺到自己越來越異常,比如開始厭惡“未來”“將來”這類字眼,比如我經(jīng)常一整天就盯著那個熱線電話,期待著這個城市新長出什么東西,趕緊來占據(jù)我的時間。
如此糊里糊涂,竟然拖成了兩年多沒回家鄉(xiāng)了——畢竟,熱線電話無論白天夜晚還是平日假期,都在我身上。
但我一度還覺得,起碼對于家鄉(xiāng)、家人那部分自己處理得還不錯。
從父親葬禮回來后,我是曾莫名和母親慪氣著,有半年不怎么說話,但后來,還是每周和母親通話一次,這和以前一樣。以前父親中風,舌頭也癱了一半,說話不利索,從那時候我就只和母親通電話了。我依然會和母親聊聊天,她會同我說一些自己和鎮(zhèn)上的人發(fā)生的故事。只是我不會再問父親的情況。不問了,我感覺他就應(yīng)該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即使有時候腦子里會有雜音提醒我,父親不在了,但我不問了,這個事情就沒被坐實。
第一年春節(jié),得知我無法回來,母親說:“不回來也好,你終究要在外面安家的?!?/p>
第二年,母親覺得我不對勁了,說:“你是不是害怕回來了?你是不是還是處理不好你父親離開的事情?”
我說:“沒有啊,就是忙?!?/p>
到第三年臨近春節(jié),母親判定我是有問題了。
有一天她突然問我:“你這幾年怎么樣?”
我說:“我沒事啊,就一直失眠,估計是一直值夜班值的。”
“你幾歲?。俊?/p>
“你都記不得了?我三十了?!?/p>
“我意思是,你才這個歲數(shù)就一直失眠,你肯定沒處理好。你還是沒搞好你自己?!?/p>
“那你怎么樣呢?”
我突然覺得,母親和我像是并排躺在病床上的受傷的戰(zhàn)友,在相互詢問傷情。
“我也算不上特別好,但對于過日子,我還是比你有經(jīng)驗的吧?!蹦赣H竟然還輕聲地笑了一下。
母親最后下了個判斷:“有問題,就回來一趟吧。”
我不理解母親為什么就此判斷我有問題,以及,為什么我有問題了,治療方法是回來一趟。
但我還是回來了。
我確實也隱隱覺得,我好像得回來一趟了。
那一天我是在深夜乘飛機到達家鄉(xiāng)的。
可能是在北京住慣了,身體習慣了干燥肅殺的空氣。再回到這個南方海邊小鎮(zhèn),一出飛機艙門,就感覺黏膩的水汽往身上貼,往鼻孔里、往皮膚上的每個毛孔鉆。感覺過不了幾天,自己鼻子里、身體上,都該長青苔了吧。
換上出租車,本來想透口氣,開了下窗,黏膩的空氣一團團往臉上、身上打。我關(guān)上車窗,開始恍惚,自己竟然是在這里生長的?這樣的體感,真真切切地告訴我,再如此下去,我真成了家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了。
我一開門,就看到母親坐在椅子上,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哎呀,我竟然睡著了?!蹦赣H聽到我進門,突然醒來,似乎還一不小心流了口水??礃幼铀貌诲e。
南方?jīng)]有暖氣這回事,晚上要進被窩是最難的,母親說知道我要回來,連續(xù)曬了幾天的棉被。但棉被沒有留下太陽的多少痕跡,鉆進被窩那一刻,感覺自己鉆進了冬天海邊的灘涂里。我忍不住吸了一口氣,然后再不敢輕易移動,直到感覺自己身體上的溫度慢慢被棉被吸收了,好似自己終于抽出根系,扎進棉被里,構(gòu)成了一條系統(tǒng),世界才重新暖和起來。
然后我覺得自己像種在棉被里的植物盆景,反正我是不愿意離開它了。
然而,我果然還是睡不下。
我試圖找過原因,但卻是沒有合理的原因:沒有興奮的感受,沒有涌上什么特別的回憶,也沒有正在焦慮的事情。我躺在那兒,明明只是植物盆景,但還是睡不下。
窗戶拉得不是很嚴實,露出一小面玻璃。我從那一小面玻璃,看著外面的天,從濃稠的黑,慢慢變灰,變淡,眼看著慢慢地、慢慢地即將泛出來了,泛出魚肚一樣的白。
我突然想起,此前好像朋友圈里誰發(fā)過的,東石鎮(zhèn)那一年新建了條海堤跑道。
那條朋友圈有張照片角度很好,一群人跑在海堤上,感覺像是往海的深處跑去。
哦,我想起來了,這是黑昌發(fā)的。
七八年前我被宗族通知得回來參加宗親會,說是祖厝落成?!笆莻€子孫都得回來,不回來就沒祖?!边@樣凌厲的通知,恐怕沒有誰有拒絕的勇氣。
那時候父親還在,已經(jīng)偏癱了。父親認為這是大日子,堅持要穿上他唯一的一套西裝。
西裝這類衣服,胖的人本就不太好穿上的,父親又站不住,只好坐在椅子上,母親和我來幫忙套。我們折騰得大汗淋漓,最終上半身勉強塞進去了,而褲子實在不知道怎么套。父親終究很難穿下。是父親想到一個方法,他干脆趴在地上,我們像裝麻袋一樣把他裝進西褲。褲子是穿上了,只是褲腰系不住。
母親想了個辦法,用一塊輕薄的毛毯蓋在父親的身上。然后我們?nèi)齻€人偷偷會意地笑著,一起去了宗親會。
那天我才知道,這個祖厝出去的人還真是多,熱熱鬧鬧的,擠滿了從世界各地趕回來的人。有的人說著日語,有的人說著英語,還有個人應(yīng)該是混血,頭發(fā)帶點兒金黃,眼睛已經(jīng)不黑了,但還是指著攤開在案桌上、像長出無數(shù)水系的大河一般的族譜,激動地用閩南語喊著:“我看到了,我爺爺叫蔡尤款,我是尚字輩的!”
族譜平常都是小心地收納在祖宗牌位下面的長條抽屜里,這樣展開來,我看到自己的名字、父母的名字和很多人的名字也成了這條大河的某條溪流,內(nèi)心還是有溫溫的感慨。
此時有個大嗓門沖著我們大喊:“哎呀,我家老大來了!”他皮膚黝黑黝黑的,是海邊生活的人的模樣,但那天特意穿著西裝,西裝略顯寬大。他沖過來,一下子抱住我父親,還做出要親我父親的樣子。我父親被逗笑了,笑出了滿嘴抽煙黑掉的牙。
父親面部一側(cè)偏癱,一張嘴,口水就直直地流,但他還是忍不住說話:“這個黑昌,從小就這樣不正經(jīng)?!?/p>
黑昌瞄了一眼蓋在父親身上的毯子,嘿嘿笑著:“自從生病了倒富貴了啊,胖到褲子穿不下了吧?!?/p>
黑昌調(diào)皮地作勢要掀開,父親臉頓時紅了,緊張地把毯子拽緊,一緊張,口水又直直地流。
黑昌笑著說:“看來連裝槍的兜都鎖不上了,日子過得不錯。”
母親又惱又笑,做出嫌棄著驅(qū)趕的樣子:“去去去,這么不正經(jīng),做什么宗族大佬?!?/p>
宴席上,黑昌拿著白酒杯特意來敬我們。他應(yīng)該是要喝醉了,嗓門更大了。他說他是特意來敬我的。他說:“輩分上我應(yīng)該是你堂哥,因為我是你太爺爺?shù)男值艿脑鴮O,我們都是崇字輩的?!?/p>
他說:“我現(xiàn)在的身份是咱們宗族理事會新生代的負責人,我有個愿望,就是可以讓你們這些出去外地的人,以后還想著可以回來?!彼f:“你父親我小叔不好和你說,但我偷偷告訴你,他可太想你了。他偏癱在家里每天摸著你的照片偷偷想到哭,你能不能答應(yīng)哥哥我,?;貋砜茨愀赣H我小叔。我要去看他他還嫌棄,他就想見你,你要知道,你父親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只有你們了……”
我聽得難過了,不敢去看父親的臉。我知道父親委屈得像個小孩,撲簌簌掉著眼淚。父親自從生病后,越來越像小孩。
母親也哭了,但生氣地瞥了瞥黑昌:“別亂說話了,我家黑狗達可疼他父親了。”
黑昌看到自己把我們一家三口說哭了,不好意思地撓著頭。他說:“我錯了我自罰三杯,要不一壺?!彼闷鹁?,真把一壺酒給喝了。
“真過癮?。 焙诓韧昃拼蠛傲艘宦?,突然聲調(diào)放低,“你還有父親多好,我都沒有了?!?/p>
我才發(fā)現(xiàn)黑昌也哭了。
我就是在那天,被迫和他加上微信的。他眼淚一抹,不由分說地拿出手機,說:“兄弟加一下,咱們必須親起來?!?/p>
和他加上微信的人,很難不看到他發(fā)的朋友圈。
他早上發(fā),中午發(fā),下午發(fā),晚上還發(fā)。他發(fā)的朋友圈,通常都有一個標準的文案:這是今日份的美好小東石,請注意查收。
他發(fā)過晚霞,發(fā)過新建的跨海大橋,發(fā)過在寺廟里打麻將的婆婆阿姨們,發(fā)過路上光屁股跑的小孩,發(fā)過這條跑道……然后我記得了,當時他發(fā)這條海堤跑道的時候還說過,這是一條用熒光粉鋪成的跑道,天暗的時候就會發(fā)光。
我想,我得去看看。趁著現(xiàn)在天還沒全亮。
屋子里還是黑的。
我摸著黑,找到母親放在門口鞋柜上的大門鑰匙,出了門,沿著石板路往海的那邊走去。
我想,海堤跑道應(yīng)該在那兒的。
是的,很容易確定,海堤跑道就在那兒——我往海的方向走,看到路上陸陸續(xù)續(xù)有穿著運動服、運動鞋的人,騎著摩托車也往海的方向駛?cè)ァ?/p>
他們大都是中年人,大都大腹便便的,明明看上去睡眼惺忪,但莫名精神抖擻。
某一刻,我覺得我和他們成了一條河流,我們要一起歡欣雀躍地匯入海洋。
到的時候,天空已經(jīng)是灰白的。那條海堤跑道并沒有發(fā)出炫目的熒光,只是安靜地躺在那兒,伸展向海的方向。
海堤跑道的入口就在沿海大通道的邊上。不知道由誰搬來了幾塊大石頭,大家約定俗成地在這里停放摩托車。
大部分是身材肥大的中年人,但激情滿滿的樣子。他們開始做著形形色色的熱身。
有的熱身是不斷地舉手、舉手、舉手,似乎要舉起自己來;有的則不斷捶打著自己的身體,似乎以此可以打通經(jīng)脈;有的人則面對著海面一會兒大呼一聲,哈!再來一聲,嘿……
然后,大家就開始跑起來了。
我稀里糊涂也跟著跑起來了。
太陽正在升起來,往地上這么一照,我才發(fā)現(xiàn)許多人頭上亮著光,再一細看,跑步的許多人頭都禿了。有的禿在正中間,有的禿在后腦勺,還有的全禿了——他們?nèi)慷⒅?,在呼哧呼哧向海跑去?/p>
我沒有刻意,但眼睛還是不自覺往一個個亮光點看。亮光點在跳動著,有時候還有留存的幾根長長的毛跟著跳動,莫名感覺真是倔強,和這些人一般。
我正在發(fā)呆,前面一個人突然轉(zhuǎn)頭了,我以為是自己不小心冒犯到他,趕忙低下頭。那人干脆就原地跑著,等著我跑近。
我臉漲得通紅,低著頭硬著頭皮往前跑去,終于跑到那人身邊了,頭還是不太敢抬,那人卻突然大喊一聲:“我沒認錯吧?你竟然來跑步啊?!?/p>
我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是黑昌。
我分不清他是熱情還是激動,雖然我就在他面前,他還是扯著嗓子問:“大作家你怎么回來了?”
他說:“你也來跑步啊?”
他說:“跑步好啊,得鍛煉身體啊,特別是你年紀也不小了?!?/p>
他看著我忍不住打量的眼神,意識到什么,笑著說:“我早禿了,平時戴著假發(fā)好看些,但跑步的時候,感覺假發(fā)一蹦一蹦,好像是誰在敲我的頭,心里不爽快。要敲我的頭,那只能我老子,哪輪到假發(fā)?所以跑步的時候干脆就不戴了?!?/p>
我說:“不好意思啊。”
他說:“怎么會,你不覺得我禿頭也很帥嗎?”
他說:“你今天算是來對了,這是咱們東石鎮(zhèn)的新一景。”
黑昌鄭重地指向那條通向大海的跑道,以及上面那條奔跑的人流:“這是東石鎮(zhèn)最有光芒的景色。”
我以為他是要開始介紹這新建的海堤跑道,他卻充滿深情一字一句地喊出來了:“命運慢跑團!”
命運慢跑團?我還是被這個名字震撼到了。
黑昌看到我的表情,更得意了:“這個名字好嗎?”
我一下不知道如何評論,于是點點頭。
“是我取的?!彼d奮地向我解釋,“這個慢跑團我加入之前就在的,只是此前沒名字?!?/p>
他說:“其實這是東石鎮(zhèn)古老且神秘的組織,我無法確定它具體從哪個時候開始。但我知道,他最準確的名字是——中年男人牛逼奮斗干到底慢跑團?!?/p>
他說:“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人大都是在四十歲步入中年的時候找到它的?!?/p>
黑昌打量了我一下,看我聽得很認真,說得更激動了:“我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剛過四十。以后你就會知道了,人一過四十,就容易睡不好。睡不好,有因為身體,有因為內(nèi)心焦慮。四十了,身體開始走下坡了,但男人嘛,這個時候需要擔的責任又恰恰最重,還有,還會困惑人生意義什么有的沒的。焦慮又睡不著,總會忍不住起床走走的;走著走著,總會想出來透透氣的;出來透氣,就會看到有人在跑步??吹接腥嗽谂懿?,就會莫名其妙跟著跑起來了?!?/p>
我聽著聽著,臉不自覺紅了。
黑昌察覺到了我的表情,他恍然大悟:“對哦,你也快四十了吧?”然后,得意地問,“你是不是也是睡不著出來走走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
我沒有否認。
黑昌開心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恭喜你找到組織了,歡迎你加入命運慢跑團?!?/p>
黑昌像在拉客戶一般,繼續(xù)說:“這個慢跑團真的特別好,咱們中年男人,不太會那些膩膩歪歪的東西,到了這個年紀,一般分兩派,要么喝酒,要么就跑步。喝酒傷身還費錢,跑步健身還省錢。我后來為什么建議這個叫命運慢跑團?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最終選擇不去喝酒,每次早上睡不著起來跑步的,都是他媽的還不服老的人,都是他媽的還要和世界杠的人。怎么說?”黑昌著急地尋找詞語,“就是,就是他媽的不服氣,就是他媽的還要和世界繼續(xù)戰(zhàn)斗的男人?!?/p>
黑昌說得滿臉通紅,青筋暴綻,猶如他此刻就站在廣播臺上演講一般。
雖然很奇怪,但我確確實實被感染了。我不斷看一個個跑步的人,早上的霞光給他們均勻地鍍上了金光,我感慨起來:“是啊,咱們家鄉(xiāng)還挺好的。”
黑昌如同自己被夸獎了一般,咧開大嘴樂呵呵地笑。
然后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激動地說:“對哦,我和你說過嗎?你父親生病前也是我們慢跑團的?!?/p>
父親?我愣了一下。在我對父親的所有記憶里,完全沒有他出來晨跑的信息。
“是啊,你父親和我說過,他也是四十多歲時參加這個晨跑團的。當時沒有海堤跑道,他們一開始就沿著東石鎮(zhèn)主街那條石板路跑,后來太扎眼了,總有晨起準備做生意的人看到,開他們玩笑:‘這么熱血啊,還對老天爺不服氣啊?!麄兙团驳搅酥袑W去跑,但中學不讓進,他們就繞著中學的圍墻跑。你也知道,中學外圍都是墓地,那幾年在墓地跑的時候,是最詭異的,老覺得身旁空氣冰冰涼涼的,但還莫名的清爽……”
我聽著有些難過,自言自語著:“我竟然不知道?!?/p>
“你當然不知道啊?!焙诓牭搅?,“人少年時候總睡得沉,你父親生病前,我經(jīng)常五點到你家樓下,和你父親會合后,我們再一起邊聊天邊跑,跑到中學去。雖然你和我不熟,但我對你可熟了,對你可親了?!?/p>
黑昌轉(zhuǎn)過頭來直直看著我:“你父親很容易喘,但他還喜歡邊跑邊說話。他說加油站的生意快養(yǎng)不活家里了,他想偷偷去隔壁村兼職當環(huán)衛(wèi)工人,就是一早一晚兩次打掃,他說不能讓你知道,你自尊心強。他說兒子以后是拿筆坐辦公室的,得保護你心里的傲氣。他說他覺得對不起家人,四十歲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么沒本事……”
我眼眶紅了,不想讓黑昌看到,于是說:“要不我們跑起來。”我想,跑起來他就不會說話的時候還要老盯著我看了。
黑昌說:“好啊?!?/p>
邊跑黑昌邊繼續(xù)回憶:“后來你父親生病了,我每天早上會繞過去看看他再出發(fā),他每天總要拉著我說他的難受。他說覺得自己要拖累你了,而且越來越拖累;他說,哪有父親拖累兒子而不是照顧兒子的;他說自己曾想過偷偷死掉,不能拖累你,但又舍不得看不到你。他說他不知道怎么處理自己才對你最好……”
我難過到無法控制,停了下來,低著頭,不斷用手臂擦去涌出來的眼淚。
黑昌這才意識到,他說的這些話讓我難過了。他故意把頭撇一邊去,抬高聲調(diào):“哎呀怎么這么年輕跑一點點就喘了?再苦再累都要跑起來。我們的口號是:命運就是我們跑出來的路?!?/p>
命運就是我們跑出來的路。
母親見我從外面進來,有些吃驚,問:“你什么時候出門的?”
我說:“去跑步了。”
母親頓了一下,說:“哦,你父親中風前也老去跑步的。”
看來母親也知道父親跑步的事情。不知道的只有我。
我想趕緊轉(zhuǎn)移話題:“我看到黑昌了,他真是個……”我想了一會兒,“很有激情的人?!?/p>
“黑昌啊?!蹦赣H一提到他就不自覺地笑了,“你知道他有個綽號嗎?”
“什么?”
“東石大喇叭。他從小就叫這個名字了,他從小就這副性格?!蹦赣H又忍不住笑了,“對哦,他結(jié)婚的時候你還幫他滾過床的,你忘記了嗎?”
我回想了許久,實在沒印象。
“就是你五六年級的時候去參加的那個很盛大的婚宴啊,那天晚上辦了可有三百多桌。”
母親這么說起,我好像記得有這回事情。
我記得,大概小學五年級吧,有一次我不知道為什么穿著很正式。然后我們村書記一個晚上帶著我,到處和人敬酒。我記得,當時各種人都有,有左青龍右白虎。我記得新娘很漂亮,像掛歷海報上的女郎。我記得新郎很白很瘦,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我還記得,我在眾人的簇擁下,當著大家的面,在一張鋪著大紅被套的床上滾來滾去,好像還要喊著:一滾祝福早生貴子,二滾……
“是啊,新郎就是黑昌啊?!蹦赣H說。
那就是黑昌?我實在對不上。那個瘦瘦白白、吊兒郎當?shù)男吕墒呛诓?/p>
“是啊,就是他啊。黑昌家可算是咱們這兒最有分量的家庭了,他大哥一改革開放就沖去廣東開公司發(fā)了家,他父親是咱們家族的話事人,當時還做咱們村的村書記。他是三兄弟最小的,從小母親就特別偏愛。因著這偏愛,他對一切總百無禁忌又毫不在意,小時候就特別愛捉弄人,去學校讀書還和老師動起手來,十七八歲就把隔壁村的姑娘弄大了肚子。那次結(jié)婚,是他父母壓著,得對人家負責任。他父親是個極其公道的人?!蹦赣H說。
母親越說我越記起來更多了,我記得的,那是場奇怪的婚禮,新郎總百般不愿意的樣子,夫妻對拜的時候不愿意,進洞房的時候不愿意,幾次都是村書記上去打他腦袋,終于逼著把婚禮辦完了。
母親往下說:“結(jié)婚后他父親就給他們分了家。過了五六年吧,他父親就生病了,說是肺癌,接著半年不到,就走了。他父親走之后,黑昌和老二便在老大開的公司干活,但沒幾年,黑昌就不干了。說是老大對他不好。其實啊,大家都說,就是他從小沒吃過苦,不靠譜唄。
“他這輩子唯一正經(jīng)做過的事情,是從老大公司出來后,自己開過一家海鮮酒樓。生意是很好,但他總不好意思和朋友算賬,兩三年不到就倒閉了。酒樓倒閉后就沒怎么正經(jīng)干活,一會兒和結(jié)拜兄弟說要去廣州打拼,消失過幾年,后來再出現(xiàn),別人問廣州怎么樣,他就一直擺手一直笑:不提啦,不提啦,提了傷感情。后來又說要買股票,再后來干過什么挖幣,反正最后都不提啦。
“表面,家里主要是靠他老婆守著個小海味店,支撐著花銷。但實際上似乎又不是。他母親和老大住一起,他大嫂倒是偶爾偷偷和我抱怨,他母親每個月月末都從老大這里要錢,要的還不少,問用處,就說‘我買六合彩輸了不行啊’,甚至偶爾還會‘一不小心拿錯一些金銀首飾’去當,當完的錢‘我們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后來宗族里的老一代,念著他父親的好,就在他過了四十歲后提議讓他開始參與宗族事務(wù),什么祭祀啊、節(jié)日和紅白喜事啊,這些熱鬧事情他倒擅長。宗族里給的工資不多,但他做得似乎倒很開心。”
“從小不正經(jīng)到大,但是那個渾不吝的勁兒倒一直在,只是年歲增加,從懟別人,慢慢更多懟自己,大家倒越來越喜歡他了。”母親最后這么總結(jié)。
“有時候想,看著一個個人長出各種樣子也真是好玩。你看,那種人人皺眉的混世魔王,現(xiàn)在也長得越發(fā)慈眉善目了。對哦,他兩個兒子一個二十五、一個二十四,現(xiàn)在都在談婚論嫁。你看,混世魔王都要當爺爺了,這日子多快啊?!蹦赣H感慨著,我卻一直在回想著,二十多年前那個瘦弱白皙一副玩世不恭模樣的黑昌。
“他父親人可真好啊,可惜走得早。你父親偏癱后不老愛坐在門檻上嘛,老書記有段時間經(jīng)常來看望你父親,也陪著坐在門檻上,每次來總會拿點兒他覺得好吃的小東西,什么麥芽糖啊、橘封條啊、風吹餅啊。他們還會一起回憶,回憶小時候一起去偷地瓜、抓螃蟹。我們不是不讓你父親抽煙嘛,老書記總會偷偷打量著我在不在,然后偷偷掏出煙,點燃了,再塞給你父親。每次我經(jīng)過,他又趕緊拿過來,放在自己嘴邊,假裝是他在抽煙。這倆老小孩。
“老書記總會像安慰小孩子一樣,拍拍你父親的肩膀:‘很辛苦吧?我知道的。咱不怕,咱們可都是男人了?!鹊剿赣H去世后我才知道,原來那時候老書記已經(jīng)知道自己生病了。
“老書記去世后,有段時間黑昌來了。他也坐在門檻石上。我每次問他什么事情,他都說沒事。我故意逗他,說沒事干嗎來我家門口坐著,他眉毛一挑,說:‘你家門口好,正對著石板路,我在這里看路過的美女安全,我老婆問起,我還可以說,我在陪你家老蔡。看那婆娘敢說我什么?!砬楹涂跉夂芸鋸垼劭艏t得很。
“他想念他父親了,還不想讓人看出來,害羞什么?”
母親說著說著,自己倒悲傷起來了。
下午,黑昌突然來我家了。
他隨手拎著兩只花蟹。母親推辭著不要,他說:“小嬸子收下,你兒子不是最喜歡吃這種螃蟹嘛,這不現(xiàn)在又恰好時節(jié)?!?/p>
聽說他來了,我下樓來,恰好聽到,有些吃驚:“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父親和我說的啊。他以前小氣,只買一只,而且還特別小,我老說他:‘是去貼肚臍眼嗎?’他當時還沒生病,掄起手就要扇我,我可打不過他,邊跑邊說:‘你手掌都比這所謂螃蟹大?!瘹獾盟撓峦闲统胰??!昂诓f得眉飛色舞。
我這才知道,每次重要考試或者節(jié)日的時候,出現(xiàn)的那只小花蟹是怎么來的。一開始我會問,父親總和我說:“就咱家前頭那個討海的文才送的,他們說你會讀書,給你補補?!?/p>
黑昌進門先是打量了一圈,眼睛不經(jīng)意間瞥過門檻,頓了一下,嬉皮笑臉地說:“看來你們是真想念我小叔,家里的所有東西都舍不得換。我以后要是死了,得回來看看,我婆娘會不會為我保留原來的東西。”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對了,她肯定不會換,她窮啊。”
母親白了他一眼:“別亂說,現(xiàn)在你家兩個兒子都在談婚論嫁?!?/p>
這句話倒讓他嚇了一跳:“是是是,現(xiàn)在可是考察的關(guān)鍵時刻,不能亂說話。我家不窮的,不窮的,花蟹每天當飯吃的?!?/p>
母親又氣又惱:“都要當爺爺了還沒變,估計到老都不會變了吧?!?/p>
“這不現(xiàn)在都老了,還這樣,估計到死都不會變吧?!八€非得又接上話。
對著我坐下來,黑昌卻反而突然說不出話了,幾次張了張口,最終對著我一直笑。
“黑昌哥是有什么事情嗎?”
他手一拍自己的大腿,“嗨,你看說正經(jīng)事情我就不會。”又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終于說了,“就是,你不是在北京當記者嗎?記者嘛,采訪的事故肯定多吧?”
我說:“是啊。”心里很納悶。
“就是,事故多了,總要送醫(yī)院的吧,送醫(yī)院,總會認識……認識醫(yī)生吧?”他費了力氣才把燙嘴的話說出來。
醫(yī)生?我是沒想到他問的是這個。
“哎呀,”他壓低聲調(diào)趴在我耳邊說,“就是,我有個好兄弟,也是咱們命運慢跑團的,他生病了,我想幫他問問。我在想,要不要勸他去北京看看?!?/p>
“但北京看病很貴吧?!八孟裨谧匝宰哉Z。
“生病了當然得去看醫(yī)生,只是如果不必要,不是非得去北京的?!?/p>
“好像是肺病,也可能是肺癌?”他神秘兮兮地說,“我不知道,他也沒去檢查過。就是呼吸不上來,然后,還會咳血。那一咳,紙巾一捂,一朵梅花,鮮艷鮮艷的?!?/p>
“那確實得去檢查。”
“是啊,我就在想,要不要去檢查呢?”
“當然得去檢查。”說完這個,我突然意識到什么,我盯著他問,“不會是你自己吧?”
黑昌一下子跳起來,看上去很生氣:“哎呀,這大過年的不好亂咒人吧?!?/p>
“不好意思,我不是那個意思?!弊约捍_實冒失了,我趕緊道歉。
他著實生氣了:“我才幾歲啊,我還每天跑步。你看到的,我跑步吭哧吭哧多有力?!?/p>
我趕緊解釋:“因為你父親——咱們的老書記,我記得是肺癌去世的,所以我才聯(lián)想到的。只是你確實也得注意啊?!?/p>
他還是很激動:“我多注意,我每天運動,我現(xiàn)在不抽煙了,當然主要也抽不起了。你想,兩個兒子就今年結(jié)婚,萬一再一起生孩子,那花費可大。我得強身健體省錢待命等著帶孫子?!?/p>
內(nèi)容是抱怨的,但他說著說著,口氣卻越來越得意。母親恰好走過來,聽到了這一句,在旁邊應(yīng)和著:“可不是。估計咱們鎮(zhèn)上你這一代人最早娶老婆的是你,最早當父親的是你,現(xiàn)在最早當爺爺?shù)囊彩悄懔恕!?/p>
這句話黑昌覺得很中聽,笑得嘴一咧一咧的:“好像是哦?!?/p>
母親送完黑昌回來,還是埋怨了我一下:“凈瞎說,現(xiàn)在他兩個兒子都在談婚事,女方那邊可都在打聽他家的家事,要傷了人家姻緣,看你怎么補救?!?/p>
那確實,現(xiàn)在的東石鎮(zhèn),許多方面都越來越開化了,但姻緣方面,老一代的人倒死死守住原來的規(guī)矩。無論是自由戀愛還是媒人介紹相親的,真正談婚論嫁的時候,家族里的人都有責任和義務(wù),發(fā)動所有力量來打聽對方的情況。上至祖宗的品格和教養(yǎng),旁至遠近親性格和糾紛,能打聽清楚的,都得打聽清楚。有時候還會雇些販夫走卒各種旁敲側(cè)擊地問,搞得諜戰(zhàn)大片一樣,確實胡亂說不得。
我想著,自己剛才那樣冒冒失失確實不好,明天一早去海堤跑步時,再向他道歉。而且,我還想和他再聊聊天,說不定,他會再說些我不知道的父親的事情。
那日晚上,我竟然睡著了。
睡夢中,我夢到和父親在海堤跑道上跑步。夢里父親是偏癱前的模樣。
父親問我:“北京好還是家鄉(xiāng)好?”
我夢里竟然說:“都不好。”
“那哪里好?”
我說:“小時候好?!?/p>
夢里父親說:“你現(xiàn)在也愛跑步了?”
我說:“我不愛,我只是心里憋得慌,需要跑跑。”
父親笑著說:“我也是。那以后我們一起跑好不好?”
我開心地說:“好啊?!?/p>
然后我突然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一哭,我就醒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點多了。
我下了樓,看到母親已經(jīng)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口,身旁是她整理好的燒香的貢品。
母親說:“今天倒睡得好了,看來,回家好啊。”
母親說:“陪我去拜拜吧,咱們都幾年沒去了?!?/p>
東石鎮(zhèn)的習俗,過年前后總要把家里走動過的神明都拜一圈,就類似于,和看著自己長大的長輩們匯報一年來的境況。母親這幾年,為了父親麻煩過的神明可不少,算下來,十幾座廟是有的。母親性子又是急的,總想盡快拜完,每年過年,母親總讓我騎著摩托車帶著她,特種兵般開始戰(zhàn)斗的一天。
母親把鑰匙扔給我。那是父親生病前買的摩托車。父親偏癱后,唯一開摩托車的便只有我了。這輛摩托車都快二十歲了吧。
“車我拖進偏房了,你去取一下吧。”母親交代我說。
“好的?!蔽疫呎f,邊去廚房先拿了塊布,想著,這么幾年沒回來,摩托車積塵得多厚。但進了偏房,倒發(fā)現(xiàn)摩托車被擦拭得干干凈凈,甚至可能還擦過油,錚亮錚亮的。我再用鑰匙插進去,油表動了,還是滿箱油。
我知道了,應(yīng)該是母親悉心照顧著的。畢竟那是父親留下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東西。按照我們這兒的習俗,人走之后,所有的日常用品都要拖到海邊一把火燒掉的。
把摩托車推出門,我發(fā)動車,母親把貢品先放在后置車廂,然后假裝不經(jīng)意地說:“以前啊,你父親偶爾會開車帶我去海邊兜風。他老愛不等我上車,就把摩托車突然開出去,假裝自己要到哪兒,其實逛一圈很快回來,然后把車就停在這兒,把油門催了又催,問:‘這位水姑娘,去不去海邊兜風???’”
母親突然不說話了。
我不敢轉(zhuǎn)身看她,把車啟動了往前開。我知道的,車開起來,就會感覺海風在抱著我們。
按照母親的規(guī)劃,先去關(guān)帝廟,再去觀音閣,然后去夫人媽廟……這些廟大都在海邊,我載著母親,一路呼呼的風聲,一路白花花的陽光。母親一路總在回憶,到了一站,開啟一站的回憶,下車便燒香拜拜,路上便一路盯著海風,和我講過去的故事。
風很大,話語被吹得零零碎碎,還好記憶本來也零零碎碎。
母親說:“要嫁你父親前,我娘家那邊有人打聽到你父親脾氣可兇,老愛打人,還有人說,你父親喜歡玩,整夜整夜地不回家。我偷偷跑來觀音閣抽簽,忘記簽詩是什么了,但我記得,解簽的師父告訴我,放心啦,這個男人心里柔軟得像女人,為妻子孩子做牛做馬的命。你看,菩薩真準?!?/p>
母親還說:“你小學一年級考試考了年級第一名,你父親晚上竟然睡不著,偷偷說,我兒子出生在咱們這兩個沒文化的人家里,會不會耽誤了?我兒子應(yīng)該是老天爺給的,我哪有什么聰明能遺傳給他。要不,我們送去我外表姑家里養(yǎng),她家出了兩個大學教授,咱們付錢給他們。我說,人家怎么肯?你父親說,肯的,她家到現(xiàn)在都是孫女,孫輩的還沒有男孩子。我說,但你舍得嗎?你父親想了很久,說,哎呀我舍不得,那可是我兒子啊……”
夫人媽廟到了,母親還在說著前面的故事,突然有人在后面按著摩托車喇叭。一回頭,是黑昌,他載著妻子,妻子抱著貢品。再一看,后面還有兩個白白凈凈、清秀俊俏的小伙子,那應(yīng)該是黑昌的兩個兒子。我看著他們,倒真切記起二十多年前婚禮上那個黑昌的樣子了。兩個兒子各自載著的,應(yīng)該是各自的未婚妻吧??礃幼樱麄儜?yīng)該剛燒完香,準備去下一站了。
母親看著這陣勢,很是開心:“這么著急,都還沒辦婚禮,就來夫人媽廟求子啦?!蹦赣H猜這背后肯定有故事的,畢竟夫人媽是管女人生育的。
黑昌還是那種口氣,拉著嗓子喊:“你知道的啊,我著急的,我比大家想象中的還著急。我老是和兒子們說,先上車后補票也不是不可以。”
說完,他轉(zhuǎn)過頭對著自己兩個兒子擠眉弄眼。兩個兒子臉頓時紅了。
說起來,我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見過黑昌的妻子。我還可以在她現(xiàn)在的臉上,找到當年的那些模樣,但是她變得又黑又瘦,一直安靜地看著我們說話,一副悲傷的樣子。
我本來想對黑昌說聲不好意思,但看著家人都在,特別是兩個未來的媳婦也在,便不好再說了。
我就說:“黑昌,明天早上去跑步嗎?”
黑昌那個大一點兒的兒子顯得有些吃驚:“老爸你還每天去跑步?”
看來他兒子和我當年一樣,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東石鎮(zhèn)命運慢跑團團員。
黑昌得意揚揚地笑起來:“臭小子,你老爸我可積極向上了,每天五點多就起來跑步,你們睡到大太陽曬屁股,哪會知道?你老媽就知道?!?/p>
黑昌的老婆對著我們點點頭,意思應(yīng)該是她知道的。她終于說話了,就一句:“跑步好,跑步身體會好。”
黑昌的小兒子催著說:“得趕緊走了,待會兒還有事情?!彼呎f邊看后座的女孩子,我想,應(yīng)該是他未婚妻不耐煩了。
黑昌說:“那我們走了啊,明天早上見,走啦?!边呎f,邊催起了油門。油門呼哧呼哧,甩出了黑黑的一條油煙。
幸好定了鬧鐘,但鬧鐘竟然叫了許久我才醒來。
昨天拜完所有的寺廟到家,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隨便吃了點兒母親做的鹵面,身子一暖和,竟然犯困了。趁著困意,趕緊躺床上,迷迷糊糊的時候想著,晚上會是好覺,摸出手機,趕緊定好了鬧鐘,突然眼一沉,墜入睡眠中了。
我騎著摩托車到海堤跑道路口時,黑昌看上去應(yīng)該等了好一會兒。他就在那入口處,一會兒抖抖手,一會兒抖抖腳,來回走著??吹轿遥谴笊らT又來了:“總算來了哈?!?/p>
我剛要道歉,他很是開心地說:“看上去睡得不錯啊,真好?!?/p>
已經(jīng)有人跑回來了,不斷和黑昌打招呼。黑昌說:“咱們得趕緊跑起來,要不我待會兒趕不及回去給老婆兒子做早飯了。”
我沒想到現(xiàn)在是他在負責做早飯,畢竟在二十多年前,他還是個玩世不恭的混世魔王。他看出我的想法了,咧著嘴笑起來:“你等著,等你有孩子了,你也會變‘孝子’——孝順孩子的。”
再轉(zhuǎn)念一想,他似乎突然找到可以反擊的方法了:“你看,你父親也可是大‘孝子’。以前跑步,每天邊跑步邊說,我兒子啊,胃不好,怪我,隨我的;我兒子啊,有點兒凸嘴,不好看,還怪我;我兒子喜歡吃這個,我兒子不喜歡吃那個?!?/p>
他說著,我聽著;他笑著,我也笑著。但笑著笑著,我還是有些難過,其實我一直知道的,父親離世后,這世界上再不會有人如此疼愛我了。特別年紀越大,還指望能有誰疼愛,說起來自己都不好意思吧。黑昌也察覺到了,想用開玩笑調(diào)節(jié)下說話的氣氛:“其實,不就這個年紀睡不著,早起來跑步,早起來做點兒飯,也算打發(fā)時間嘛?!?/p>
黑昌可能為了哄我開心,開始講起我父親的威風往事:“你知道嗎?你父親年少時候可是咱們東石一霸,當時我們都納悶怎么還有姑娘敢嫁給他,我估計是你母親娘家那邊的打聽團不夠?qū)I(yè)?!?/p>
“不是啊,我母親說父親一向溫柔得很。”
“那是結(jié)婚前,來,我和你說幾個故事。有次你大伯,也就是你父親的哥哥,不知道為什么和人吵架了,對方也是大家族,威脅著哪一天要把你大伯套在麻袋里打殘了扔地瓜田。他很擔心地叫來你父親說了。你父親掄起把開山刀,一個人單槍匹馬沖到人家家里,對著十幾口人喊,誰敢動我大哥一根毛,我要誰一條腿!對方完全被你父親的氣勢嚇到了,竟然趕緊道歉和事了。再比如,你父親當時有十幾個結(jié)拜兄弟,有個結(jié)拜兄弟叫阿賊,一天早上醒來腦梗了,陷入昏迷。當時大家都窮,他家人和親戚都說要不算了。你父親那時在當海員,算是比較有錢的,他跑去輪船社把自己能提的工資都提了,還提了未來兩年的錢,硬是把阿賊送去廈門的大醫(yī)院搶救。人沒搶救回來,但你父親的錢全花光了,一夜回到解放前。這不,后來和你母親結(jié)婚的時候,都沒錢把房子蓋起來。”
“但你不是說我父親摳摳搜搜的?”
“是啊,就是有了妻子孩子之后,你看,要讓男人變<E:\人民文學\2024年\3期\tp\慫.jpg>只需要一件事:結(jié)婚生子?!?/p>
黑昌這么總結(jié):“你看,我也是這樣?!闭f完他自己笑了。
我想,黑昌猜出來了,我老找他,是想聽父親的故事。那一天,他邊跑邊認真地回憶,說完一個故事,說等等啊,我還可以找到的,等等啊……我們沿著海堤一會兒跑一會兒走,也算完成了一個折返,他講了一個又一個我不知道的父親的故事。
回到起點,黑昌本來已經(jīng)揮手和我告別了,卻突然又叫住我:“其實有個事情我一直耿耿于懷,我想還是告訴你吧。你父親應(yīng)該是在你讀初二還是初三那一年,跑幾步就喘到不行,動不動就停下來捂著胸口說心臟悶悶地疼。我勸他一定要去看醫(yī)生,但他說,那個時候加油站的生意已經(jīng)很差,他老擔心以后不夠錢供你上大學,所以他不敢去看病。他說,看心臟的病怎么可能便宜的?我當時也是父親了,我很理解他的想法,所以我只是說,那你自己找點兒藥吃,沒想,過了不久,他就因為心臟病引發(fā)中風了?!?/p>
黑昌說得很難過:“其實男人自己垮了,才是對妻子孩子最不好的事情吧。你以后結(jié)婚有孩子了,可千萬記得,這是做父親經(jīng)常犯的錯?!?/p>
春節(jié)報社只給了七天的假期,我猶豫要不要請假幾天,試探性地問了副總編,他倒激動了:“不是啊,前兩年都你來頂,大家訂的車票可都是延遲回來的,你不拿著熱線電話,誰拿???”
母親在旁邊聽著,說:“那你還是趕緊回去吧。”
母親說:“你這次回來得很好,這不,睡眠都好了?!?/p>
回到北京,我馬上又墜入此前的生活里。雖然我努力溝通,不想白天、晚上、周末、節(jié)日都帶著熱線電話,但經(jīng)過兩年,大家都理所當然覺得,它就是應(yīng)該粘在我身上的。
我因此依然不時要被北京這座城市哪個犄角旮旯發(fā)生的事情很早地叫醒,也經(jīng)常,被有些突發(fā)的事情搞到很晚才能休息。
我睡得不規(guī)律或許是正常的,但我因此在朋友圈看到了黑昌奇怪的作息。
早上特別早,大概六七點的時候他會發(fā)一張照片,照片里是塊木制牌匾,從上到下刻著五個字:感謝你來過。晚上特別晚的時候,大概凌晨兩三點吧,他會發(fā)另外一張照片,照片是和早上那張對應(yīng)的另外一塊牌匾,從上到下刻著五個字:歡迎你再來。
剛開始看的時候,我還覺得這兩句話莫名好笑,像是他的性格:話總不好好說。我還認出來了,這兩個牌匾不就是他當時開飯店的那副嗎?但后來看著他一直一直發(fā),倒莫名覺得不是滋味:感謝誰來過?是誰要離開?歡迎誰再來?誰已經(jīng)離開了?或者誰要離開?
而且,黑昌不用睡覺的嗎?
看了一周,我還是給他發(fā)了個信息:“黑昌你最近如何?”
他秒回:“很好啊,好到不能再好了,再好下去,老天爺都要妒忌了。”然后,果然又附贈“這里是美好的小東石”系列。刷刷刷連續(xù)發(fā)來九張圖片,最后發(fā)來文字:這世間千好萬好不如家鄉(xiāng)好,這人間千美萬美不如家人美,東石等著你回家。這些內(nèi)容我看過,昨天傍晚他就發(fā)在朋友圈的。
“我在東石很想你啊,想你在北京過得有沒有比我在東石好,我知道沒有。”顯然他發(fā)完這些還覺得不過癮。
我說:“我也很好?!?/p>
他說:“肯定不會比我好?!?/p>
我無法招架了,不知道怎么回復他。干脆就不回復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又發(fā)信息來了:“被我說中了吧,都沒法回了吧。盡量過得好一點兒,感覺不好,就去跑步,北京也可以跑步,哪里都可以跑步。”
他說得意猶未盡,又發(fā)來一條:“記得啊,是個男人無論遇到什么,都要跑起來,跑下去。別忘記了,你可是東石鎮(zhèn)命運慢跑團北京分團團員。”
我想,我以后一定再也不輕易給他發(fā)信息了。
雖然回到北京我終究回到了被熱線電話支配的生活,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確實有些重重的東西在生長。這東西還是隱隱約約的,但確實存在,它讓我不會在一空閑下來,一沒有具體的事務(wù)牽扯住的時候,就感覺自己輕飄飄的。
琢磨了許久,我想,那東西或許是心里開始生發(fā)出的、對所謂生活的構(gòu)想吧。雖然,試圖構(gòu)造生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心里生發(fā)出對未來的某種期待,終究是我的內(nèi)心在和這世界重新連接。無論如何,父親是拼盡了全力,才把我送到目前這樣的生活,我想,我得就此努力為自己構(gòu)造好的生活,或許這是父親最希望我做到的,或許這也是,我能為父親做的唯一的事情吧。
睡眠好之后,我反而實在爬不起來晨跑了。有時候加班晚回家,倒是會在路上碰到夜跑的人。不知道是北京的原因,還是因為夜跑和晨跑的人本身不一樣,北京夜跑的大都是年輕人,穿著好看的衣服,擁有著好看的身軀。我喜歡看著他們,奔跑在滿是霓虹燈和酒氣的三里屯,我還是會因此想起東石海堤上奔跑的那些中年人,我想,他們和他們,奔跑的時候,靈魂應(yīng)該都是充滿生命力的吧。每次我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從三里屯跑過,總會感覺,北京吹來了東石的海風。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