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衛(wèi)國:猶記當年追金庸
我第一次聽說金庸這個名字,是在小鎮(zhèn)讀初中時。有一天傍晚,班上有些同學偷偷出校,到鎮(zhèn)上某家去看電視劇《射雕英雄傳》,深夜他們翻墻回校時,被班主任逮個正著。當時我算是個不敢逃課的“好學生”,但看他們臉上并無后悔的神情,還都說這部電視劇很好看,作者是金庸??既肟h城高中后,在學校圖書閱覽室的《武林》雜志上,我發(fā)現(xiàn)上面連載著《射雕英雄傳》,滿心激動,開卷閱讀??上нB載后來中斷了,讓我悵惘不已。高一同桌許同學,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套《神雕俠侶》。我回到宿舍就坐在他身邊一起看,這一看,就感受到金庸小說的魅力了。在20世紀80年代,金庸描繪了一個充滿俠義精神的中國,一個散發(fā)著無窮魅力的中國。我對文學的興趣,應該是金庸先生啟發(fā)出來的。
高考填志愿時,班主任對我說,要從事文學,必須了解社會。于是我填了南開大學社會學系。第一次領到大學圖書證,馬上就去借還沒看過的《笑傲江湖》,圖書管理員瞥了一下我手中的借書條,冷冷地回答:“沒有。”我失望而歸。但不久,我發(fā)現(xiàn)校園里的“借書屋”中有金庸的小說,于是花錢一本本看,終于看完了金庸的全部小說,甚至還看了“金庸巨”和“全庸”的作品。
我在大學里最風光的一件事,大概就是講金庸了。李文老師的社會學理論課,讓學生就自己最喜歡的著作做一次讀書報告。我趕寫了一篇評論金庸小說的文章,在班上宣讀。當時課室里,真像魯迅所說的,“充滿了快活的空氣”。畢業(yè)之后,一些同學對我說,我的那次報告讓他們印象深刻。
大三下學期時加入考研大軍。我決定本著初心,轉考文學。搜索一遍各校招生簡章,發(fā)現(xiàn)中山大學中文系有“港臺文學專業(yè)”,大喜,以為可以名正言順地研究金庸小說,遂定下志愿。但到大四上學期填報志愿時,重新查閱招生簡章,發(fā)現(xiàn)“港臺文學專業(yè)”不招生了,一時絕望。幸而中山大學中文系“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招生,于是轉報了新志愿。
到了中大,攻讀“中國現(xiàn)代文學”,其實依然心有旁騖。1993年至1994年,正是“金庸熱”達到高潮的時期。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金庸作品集》,嚴家炎老師提出金庸在通俗小說領域掀起了一場靜悄悄的文學革命,王一川老師將金庸評定為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大師第四名,我們碩士群也在閱讀并討論金庸。至今難忘同門王義軍師兄在讀《飛狐外傳》袁紫衣給易吉測字一段時哈哈大笑的情景,難忘與哲學系的丁元軍君討論“金庸小說最難忘的一句話”時共同選擇蕭峰的“蕭某大好男兒,竟和你這種人齊名”時的莫逆。自然,與嚴家炎老師、王一川老師高屋建瓴、氣勢恢宏的評論相比,我們關注的只是一些小小的細節(jié),收獲的也只是一些開心與會意。我們講不出大道理,只是單純的喜歡。讀金庸的小說,也不是想探求什么真理,只是享受那種痛快淋漓的感覺。
有一天,廣東省作協(xié)的黃樹森先生光臨中文系,代表《當代文壇報》向研究生約稿。我撿出大學時講述金庸小說的底稿,略作修改,寫了一篇《金庸武俠小說的文化經脈》。文章很快就發(fā)表了。我的導師黃修己先生看到文章后,也很高興,他寫了一封信,并附上一本《當代文壇報》寄給北京大學的嚴家炎老師。嚴老師給黃修己老師回了一封信,對拙文有所肯定,但也有所批評,認為“過于偏重自成體系,而于作品驗證似嫌不足,以致構成了一個自我封閉式結構”。一個無名小卒,得到大師批評,心里其實也是高興的。碩士論文選題時,我向黃修己老師提出,準備寫一篇關于金庸的畢業(yè)論文,但遭到否定。后來我猜,黃老師可能和嚴老師一樣,認為我的金庸研究主觀性太強,路子不對。2004年11月,我到蘇州大學參加一個學術會議,遇見嚴家炎老師,向他問好,嚴老師問及我姓名,親切地說:“我們有過一次文字之交?!?/p>
忘了是誰提議我寫一本研究金庸武俠小說的書稿,為了寫書稿,我請朋友幫我買一套三聯(lián)版金庸小說集。當時全套書售價688元,差不多抵中大教授一個月的工資了。朋友半價賣給我,但我每月的生活補助只有117元。我攢了好幾個月,才把錢還給了他。我左右開弓,一邊寫研究書稿,一邊寫畢業(yè)論文,只是沒有老頑童周伯通那種“分心二用、雙手互搏”的本領,結果書稿和論文都沒有寫好。書稿寫出后,曾送給兩家出版社,都沒有下文,自己也覺得水平一般,難怪出版社不要。不過敝帚自珍,多年之后某一天,翻閱那些手寫的書稿,非常驚訝當時竟然有那么大的干勁,居然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出來了,每個字都那么工整,還寫了厚厚的一摞。要是今天,我肯定吃不了這種苦。
2001年5月,黃樹森先生邀請金庸來廣州。當時我重返中大剛一年,參與了兩次大的活動,一是金庸在中大梁銶琚堂的講演,二是在花園酒店召開的金庸作品懇談會。梁銶琚堂人群擁擠,花園酒店嘉賓云集,我算是親身感受到了“金庸熱”。在花園酒店宴會廳的晚餐中,我也逮著一個機會,與金庸先生、黃樹森先生合了一張影,追了一次星。這張照片我一直珍藏至今。
我發(fā)現(xiàn),“金庸熱”盛極而衰,大概是2010年后,我給本科生上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課程時,提及金庸時引起的共鳴就變得很少了。問學生,知道金庸嗎?大多數(shù)還是知道的。看過他作品的請舉手,沒多少了。全部看完的請舉手,幾乎沒有了。
想起過去我求學時,老師都反對學生看金庸小說,怕我們著迷,影響學習。現(xiàn)在的學生呢,老師推薦他們看金庸小說,他們也興趣不大。我讓自己的孩子看《射雕英雄傳》,孩子看過一遍了,也覺得好看,但看完了也就完了,并沒有看第二遍,也沒有繼續(xù)追金庸小說的沖動。
現(xiàn)在回想,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既崇文又尚武的時代。那個時代有“文學熱”,對于各種新奇的文學作品,我們都感興趣。特別是金庸,老師和家長越是反對我們看,我們越是想看。現(xiàn)在沒有“文學熱”了,很少有人反對武俠小說、貶低金庸了,但讀金庸小說的人,也變少了。那個時代還有“武術熱”。1982年秋天,我剛上初中時,鎮(zhèn)上電影院正放著《少林寺》,那真是“人山人?!卑。∥铱戳艘膊幌氯?。學校課間休息的時候,班上男同學一個個摩拳擦掌,表演從電影中學來的各種拳法。我也想學武,只是在練“鯉魚打挺”時總是起不來,才覺得自己不是這塊料,但仍崇拜武林高手,喜歡看武俠小說。但現(xiàn)在這個時代,武術早就不熱了,男生理想的自我,似乎是“花樣美男”,而不是俠客了。
在“文學熱”和“武術熱”雙雙退潮的當下,回憶自己當年追金庸的往事,多少有點感慨,同時也萌生了一點責任心。如果說“金庸熱”一直持續(xù)發(fā)燒,倒無須我去錦上添花,“金庸熱”遇冷了,倒需我多講講金庸故事,讓更多讀者了解這份文學遺產的價值,并將其傳承下去。
(本文作者為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