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誰對峙 ——《西北有高樓》創(chuàng)作談
這幾年,我像是迷失了方向而且還在跟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對峙著,實際上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誰對峙。這種感覺越來越強列,這讓我自己很痛苦。因為我很難把對峙的對象的形狀和顏色清晰起來,對峙的情緒是越來越強烈,而對峙的對象的形狀卻越來越模糊包括它們的色彩,這個形象太廣闊,太巨大,這讓我很痛苦。一如在《西北有高樓》這篇小說中寫到的那些往事,我覺得我現(xiàn)在還在與過去發(fā)生的這些事對峙著,跳樓的張姨好像還在我的眼前,她的問題是綜合的,不能簡單地歸之為過去的某一個時期的外力,之外,還有許多問題促成了她的輕生,比如重男輕女思想,但是丈夫被抓,無疑加速了她離開這個世界。在那一刻間,我想她的內(nèi)心是該有多么沉重和復雜,抱著自己還沒有滿月的女兒頭朝下從三樓墜下來,而生命又是時時刻刻充滿了不可知,她的還未滿月的女兒卻活了下來。當我后來再見到這個女兒的時候,她也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看到她,過去的場景一下子就在我的心里悸動起來。寫這篇小說,我想的一個問題是,我們?nèi)祟惿鐣瑫粫侔l(fā)生這樣的事情?但愿它不會,但是,人類有時候會失憶。這篇小說,一如“精衛(wèi)填?!?,海是填不了的,但精衛(wèi)鳥必須去填,作家其實就是這種精衛(wèi)鳥,與象牙塔里邊的金絲雀相比,精衛(wèi)的填海精神與金絲雀婉轉的歌聲相比孰輕孰重,答案你心里不會沒有。
也許是我個人的記憶越來越不好了,但是我知道人們很容易忘卻。每個人,其實都無法從他生活著的時代里一下子跳出去,雖然,一方面,有一種力量讓我忘卻,另一方面,我的內(nèi)心卻要我永遠不要忘卻,這就形成了對峙。當一些事一些人和一些場景熱氣騰騰氣喘噓噓,復迭著,一次次一次次地從我的記憶深處鮮血淋漓地復活在我的面前,這真是讓人越來越痛苦,而讓我覺得更加痛苦的是人們的忘卻。我小時候住的那個院子是一個什么樣的大院?里邊曾經(jīng)住過三個副市長和一位姓王的正市長,之外還住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局長。那時候的生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有氣味有溫度,有真誠的交流,比如讓我不能忘懷的是我們院子里一個姓周的副市長,他有四個兒子,供應的口糧總是不夠吃,而他的愛人每個月都會過來一趟和我的母親借糧本,借糧本做什么?借糧本去買異價糧,那時候,除了每個人法定供應的口糧之外還可以買一些異價糧,異價糧也只有粗糧,玉米面或高粱面。她的四個兒子正處在成長期,她家里的糧食總是不夠吃,副市長的愛人跟鄰居借糧本去買異價糧,這種事聽起來很覺異樣。我們對那個時代的回憶一旦上升到美學這個層次,過去的生活會一下子呈現(xiàn)出一種讓人懷念的美感來?!段鞅庇懈邩恰愤@篇小說中的人物,起碼是在我的心里個個都折射著那個時期的生活特質(zhì),人與人的關系有著堅固的單純和貌似冷酷的溫馨。關于這些,在《西北有高樓》里邊都有所表現(xiàn),朱姨、呂姨、許鎖鳳,這樣三個女人,在她們身上無一例外都有著很堅實的時代烙印。我認為,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爍爍閃光之處,但每個時代也都有著每個時代的令人錯愕之處,年輕的李紅旗便是這樣一個生命體,放在現(xiàn)在應該是一件波瀾不驚的小事,在當時卻是大洪波平地涌起——直到把一個人的生命輕輕易易地席卷了去。當一個人生活在痛苦的現(xiàn)實生活之中或讓人無法忘懷的回憶之中,他對往事是永遠不能釋懷的;來自他內(nèi)心的對歷史、對人性的審視就會越來越放不下,于是便有了這篇小說。生活永遠是復雜的,但過去的生活可以讓你一眼看到底,就像過河,水雖然流得很是湍急,但你還是能一眼看到底,這亦是讓人有一份安然。當社會上的一些說辭和經(jīng)常把這些說辭掛在嘴上的人言行完全不一致的時候,我們的夢其實就已經(jīng)醒了。當過去的人與人之間夾雜著一些溫馨的紛亂變成了人與人冰冷的對立,我不愿說這就是一種社會進步。
我是一個不會科幻的人,雖然有人告訴我有一些很好的科幻小說會讓你暫時從現(xiàn)實中脫離出來,包括我今天剛剛收到了生于一九九九年的青年作家李昊晟的一本長篇科幻小說《星弦協(xié)奏曲》,我馬上翻看了并且被吸引了進去,但相比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復活》,我還是不太愛看這些作品。我可能不會對科幻小說太上癮,而且,我還是一個不會去熱愛神話小說的作家,我覺得民間的各種事和各種人已經(jīng)讓人招呼不過來,你何必再去招呼那些在云端而立的豬仙狗精們。
我多么希望我的過去和眾多人的過去只不過是一個夢,我還希望我這幾年經(jīng)歷的也都只不過是一個夢。夢的好處就在于一覺醒來世界還是那么好,草長鶯飛,云淡風輕,戀人們衣袂飄飄十八里相送,同學們一杯濁酒長亭外,古道邊正芳草碧連天。這是我試圖通過《西北有高樓》向朋友們傾述的。
說到芳草,我真是喜歡,我認為芳草要比鮮花好。芳草沒有花的容顏,但它們是香的,它們很沉著,很簡單,一年四季都努力地綠著,就像我家年年春節(jié)要貼的那幅對聯(lián):“春隨芳草千年綠,人與梅花一樣清?!蔽艺J為這是天地間最動人的大畫面,一個“綠”一個“清”,好叫人喜歡不盡。人活在這個世上,如能與這兩個字長相守,便是天上的北斗七星亦不過如此。回頭看看以往的生活,雖然苦雖然磨難處處,但亦是有芳草萋萋。
我們從過去走來,過去的生活往往會是現(xiàn)在生活的一個樣本,起碼情感上是這樣,情感其實是一切物質(zhì)生活和種種際遇的一種抽象總和。作家是什么樣的人?作家應該是一個善于把情感傳導給這個世界的人,這包括他自己的情感,還有集體的情感。在紅塵滾滾的塵世中我只不過是一個作家而已,寫著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事,別人不知道的事我一般也都不會知道,但是,有些人故意裝著不知道那些事,我忽然覺得現(xiàn)在,作家其實是很重要而且神圣的,他的重要就是他可以把那些快要被人們忘掉的東西記下來,白紙黑字流韻千古。
《西北有高樓》中所寫到的那個院子可以說是這個社會的一個縮影,它里邊所講述的故事還可以說是我個人的歷史教科書,我是讀著這本書長大的,我希望把它講給別人聽,其真實的想法就是我希望那些事不要再發(fā)生。從小到大,我不相信說教,我只相信自己的雙眼和自己的一顆心,我認為唯有這樣才能保持住自己處子一般的精神整潔。從小到大,我只感謝我的父母,是父母給了我的一切。小說中有正義感的王大義動不動就愛把“世界觀”這個詞掛在嘴上,很可愛,他忠于他的世界觀,但可惜他自己也說不清什么是世界觀。
我和誰在對峙?到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我是在和自己對峙,我刀槍并舉吹毛求疵地對峙自己,要求自己必須要像一個孩童,睜開眼睛重新看這個世界,并且,要把看到的寫出來。這讓我想到了前蘇聯(lián)的一本反戰(zhàn)小說《活下去,到死也不要忘記》,這部長篇或又被譯作《活下去,并且要記住》。
我對峙自己,我要求自己要像個人一樣活著,并且把所見所聞記寫下來留給歷史。我對峙,和自己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