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客微虹里 ——《在劫難逃》代譯序
鮑里斯·維昂的眼前是巴黎的一隅天空,和點綴天空之下,徐徐轉動的紅色風車日夜不息的背影。1953年,此時的維昂放棄了小說,轉身投入音樂、樂評、劇本等創(chuàng)作,與將要成為他第二任妻子的郁蘇拉為伴,從此與文學相關的一切,都打包封存在天臺上的這個49平方米的儲物間里。維昂用對待爵士樂的熱情,即興司職建筑師、木工、電工,三頭六臂地把它改造成一套近90平的迷宮般的公寓。
天臺上散落著五六只長著獅爪的白色搪瓷浴缸,外面鐵胎已經顯露,里面種著丁香。還有其他一些盆栽隨意擺放著,我說不上名來。從它們身旁經過,憑靠在天臺的邊緣,雖看不到街景,但可以想見一簇簇仰視的游客,他們熙熙攘攘,駐足留影,他們鏡頭里的背景,是聞名遐邇的Moulin Rouge,紅磨坊。而紅色建筑左側的一條小巷,Cité Véron,卻鮮有人知。我喜歡把它譯作“微虹里”,因其格式像極上海的里弄,還因小巷的盡頭,拾級而上,就來到紅色建筑背后的樓頂天臺,這里住過如煙花綻放的鮑里斯·維昂。這里,依舊是維昂的家。
這里也是妮可·貝爾朵特的家。作為維昂共同遺產管理人的授權代表,她在此整理經營維昂留下的精神財富,同時在這里生活,守護屬于維昂的軌跡。這些軌跡不是煙花過后的視覺暫留,是唱片,書籍,自制的書架、寫字臺、“啪嗒”椅,各種不知名的或有著奇怪名字的小物件、玩具,各種改制的樂器:鋼琴、里拉吉他、十八轉愚比王大腹號角,各式各樣的鐘,相片、畫作、復雜而怪誕的機器草圖,旅行小紀念品,廚具、餐具,各類工具:木工、焊工,大大小小的三角尺,無處不在的巧思,幽默……這些細枝末節(jié),仍在日常的分秒中,向各個維度位移。于是,維昂仍在這里。
2021年10月的一個傍晚,我走進維昂的廚房,在他那張勉強容下兩人的小木桌邊駐足,我就是這么感覺的。妮可指著灶頭上的一個藍色搪瓷鍋向一眾訪客說,我們往里面扔一片五花肉,幾棵蔬菜,一根筒子骨,第二天有人來就再加塊蹄髈,幾個番茄,一根香腸,鍋就一直燉著,我們叫它“無盡鍋”。在郁蘇拉和鮑里斯家,永遠有熱湯。大伙在歡笑聲中原地轉身,退出廚房。我轉頭,桌上,四五瓶瓶口敞開的葡萄酒,紅的,白的,正在透氣,四五個普普通通的白色餐盤里,擺滿各式小吃。這是為慶祝《在劫難逃》的“口袋本”發(fā)行。除了主人、出版社的負責人和相關編輯,前來的還有作為合著者的烏力波成員。當然,還有他們各自邀請來的朋友。我就屬于最后者。
邀請我的是馬塞爾·貝納布,烏力波終身臨時秘書兼臨時終身秘書。烏力波是Oulipo的音譯,Oulipo是Ouvroir de Littérature Potentielle的縮寫,直譯為“潛在文學工場”。如果對這個名字還有點陌生,那說幾個團體中最著名的成員,一定無人不曉,如法國詩人、作家雷蒙·格諾,喬治·佩雷克,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現(xiàn)代藝術鼻祖杜尚……維昂的文學生涯與烏力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烏力波派生自啪嗒學院,維昂是啪嗒學家,兩者在早期對超現(xiàn)實主義的興趣和后來對文本實驗的探索也是心有靈犀。
用妮可的話說,當她決定要拿這份壓箱底的維昂未竟稿做些什么,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烏力波,那么天經地義,非烏力波莫屬。烏力波的6位成員,包括馬塞爾,歷時兩年,在維昂誕辰100周年之際,教科書般地演繹了對這部曾為伽利瑪出版社的“黑色系列叢書”而作的《黑色系列小說》(維昂的暫定名)的戲仿。
由此,借著這部壓軸之作,維昂文學之旅也圓滿地畫上了句號,25000頁維昂手稿的整理工作也接近尾聲。妮可動容地說,一頭干練的棕色鬈發(fā)下,銀灰的眼瞳閃著光。
大家都喜歡杵在天臺交談,小吃和酒也擺了出來,屈指可數(shù)的折椅留給了最年長者。曾經啪嗒學院的聚會一度也在這里舉行,也是這樣的場景。當時天臺的一側還有條通道,可以通往紅磨坊跳康康舞的性感女郎的后臺,現(xiàn)在封死了。今天這個天臺仍是紅磨坊的產業(yè)。1954年,詩人雅克·普萊維爾租下了對門樓下的單元,和維昂共享這個天臺,于是它有了一個名字:三總督天臺。這里的總督是啪嗒學院借用波斯帝國的頭銜,賜予其特別代表。這里的三總督是維昂,普萊維爾,和普萊維爾的布里牧犬,埃爾歇。維昂的唯一一次影像采訪也是在這個天臺上錄制的,他靦腆地用英語說,我最早是工程師,我一開始對數(shù)學一無所知,但我用功學,老老實實拿一個文憑,為了以后可以做些蠢事,說些蠢話。
由我來譯成中文吧。推杯換盞中我毛遂自薦。赴約前我已讀過馬塞爾贈我的一冊,妮可立即將我引薦給法雅出版社的人。我獲得了眾人的鼓勵,在接下來的5個月里,我抱著愚公移山的精神,譯完了此書。
這雖是一部對黑色小說(尤其是美國冷硬派小說)的戲仿之戲仿,但烏力波還是秉承了維昂對語言的信仰。語言是他的世界,是他創(chuàng)造世界的光,是磚和瓦,是他的家。
書中多是文字游戲、機關布景,每遇力有不逮之時,都得到馬塞爾的指點迷津。他甚至縱容我,為我時不時在翻譯中借用烏力波的手段大開綠燈,以至我在不可譯的地方望洋興嘆后,偷偷在別的地方加以補償。我也學烏力波在尾注添加一些自認為對漢語讀者有益的“博學”注釋。小說佯裝是英譯法的譯作,所以腳注里出現(xiàn)了偽“譯者注”和“中譯者注”,后者是我想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立刻知曉的信息。
本來想通過這些正在生成的文字,作個序文該有的記錄和交代,寫著寫著,自己也忘記怎么到了這里。維昂,烏力波,啪嗒學院,普萊維爾,以及那些正紛至沓來的歌手,把這里當作庇護所的樂手,維昂爵士樂圈的哥們兒姐們兒知音摯友,這里好像一個記憶的旋渦或聚寶盆,不小心觸到一個,就有一連串的東西拼命往外涌。紛攘而動人。音樂家維昂,那是骰子的另一面了。我就此打住。仿佛感到微醺的時候,就該食指輕掩杯口,示意不要再加,即便還不打算向主人告辭。
微虹里,夜色已調濃,紅色風車在紅色燈光的勾勒下,逆著時針徐徐轉動。我們仿佛置身一座鐘表的內芯,成為躲在世界背面向外窺探的精靈。一片天空下,疏云少憩,時光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