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不喜歡小說中過于啰嗦的語言,我喜歡簡潔。我也不太愛讀長篇小說,最常讀語言干凈的短篇小說?,F(xiàn)在這種文字風格既是我喜歡的,也是我有意這么寫的。 顧湘:我喜歡語言簡潔的小說
顧湘
藍天、白云、星辰、河流、山脈,以及那種城鄉(xiāng)公園隨處可見的步道和“動物”景觀,作家顧湘給自己的最新小說集《老實好人》所繪封面洋溢著平靜、明媚、開闊的氛圍,畫中沒有人物,那些和你我一樣的蕓蕓眾生(也包括與人共處的動物)活在書中的故事里,他們的樣貌、言行、生命經歷,通過作家簡練平實又帶一些任性的文字敘述一點一點地具象起來。
少年時代就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的顧湘不是作品接連不斷的高產作家,在同齡成名作家中顯得相對低調,她的寫作范疇、題材似乎是熱鬧之外的另一條賽道。她關注現(xiàn)實、熱愛人間煙火,但更留意這個世界寂靜的角落,或者,認真傾聽內心深處的聲音,這與她一直以來的文字風格相輔相成——隨性、自由、溫暖,還有并行的克制、邊界意識與適當?shù)摹皻埧帷薄?/p>
在這本新書中,從情感上,顧湘幾乎投入在每一個篇章的每一段故事里,但在敘事視角上,她更多游離在作品營造的場景和人物之外,是個堅定的旁觀者。所以,《頭盔》《燉牛肉》《音樂節(jié)》中心思細密有些文藝的女子、《和平公園》中患病住院又牽掛寵物兔子的中年女性、《敬老卡》中懷著對外部世界的好奇且生活熱情未泯的古稀老人、《下沉》中為諸多煩惱牽絆的中年人,他們遭遇的現(xiàn)實問題經由這些小說傳遞過來是如此真切、立體,可是你并不覺得有必要參與其中,你給不出解決方案,他們也似乎不需要答案。
《老實好人》的出版方在宣傳文案中有“十一種愛與孤獨,生而為人,無力又多情”這樣的句子。從這些篇幅不一、人物各異的作品中,不難感受到“愛”,有各種來源,以各種強度彌散在故事里,但所謂“孤獨”,并不是這些小說要集中呈現(xiàn)的要素,哪怕某個人物與時代疏離,又獨自存在,對于孤獨的感受仍是極度個人化的,小說不能強加,讀者也不能。
《老實好人》,顧湘著,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3年10月出版,59.00元
中華讀書報:從篇幅上,這本小說集中的十一篇小說寫得相當隨性,一兩頁或幾十頁都有。有的書寫現(xiàn)實(《燉牛肉》《音樂節(jié)》《下沉》),也有超現(xiàn)實(《賣燕子的人》《心愿奶魚》)的成分,其中人物年齡、身份、故事走向也不盡相同,用以串聯(lián)起這些的隱含線索是所謂“老實好人”的設定嗎? 這個書名從何而來?
顧湘:這個書名一開始是我一個朋友隨口說的,當時這位朋友只讀到了《燉牛肉》《音樂節(jié)》這兩篇,就說,這兩個故事都是寫女主人公與某個她也談不上很喜歡、可稱之為“老實好人”的男性進行的可有可無的約會。就是我們聊天時這么說說,后來我覺得,“老實好人”聽著挺順口的,而且這個評價也適用于書中的其他人物,倒不一定是指男的,也不一定是指年輕人。比如《敬老卡》中那個坐公交車的老頭,《下沉》里那個女主角,都可以說是個“老實好人”呀。
中華讀書報:你提到的《敬老卡》這篇無論題材還是寫法都很別致——一位住在上海郊區(qū)的古稀老人乘坐公交車出行一路到蘇州,他一天的見聞、言談、交際勾勒出他的性格、情緒甚至人生境況,讀到這篇的時候我在想,這么具體的公交路線、途經公交站,以及沿途的景物、民俗、細節(jié)等等,該不會是你親自就這么體驗了一次吧?
顧湘:對的,我就是原路走了一遍。老人這個人物是現(xiàn)實中真實存在的,他是我以前住在趙橋村(上海郊區(qū)村落)時的鄰居,這篇小說中的事實和他的經歷一樣,包括路線、路上認識了什么人等等,都是他告訴我的。他有個小本子,里面記下他一路經過的地方、景點、簡介,他不是寫作者,雖然見聞到很多事情和人,但說不出太多的內容,三言兩語就把這件事情講給我聽了。于是我就試著走一次,看看他到底經歷了什么。他家離我住的地方很近,我以前常去他家串門,聽到他說起他的人生故事,零零散散,長期積累,我把這些就都寫在這部小說里了。
中華讀書報:書中的《下沉》這篇是關于女性生態(tài)、職場、情欲的,文本氣質、敘事節(jié)奏都與書中其他作品很不同,情節(jié)走向與人物情感的起伏程度都更為激烈一些,這篇作品是怎么“誕生”的?
顧湘:這篇小說寫的并不是生活中某個特定的人物,而是某一類人。我的朋友圈里就有這樣的人,是世俗意義上挺成功的,也不吝于自我吹捧,我覺得這類人很有意思,就寫出來了。后來我好幾個朋友看到這篇小說,都來向我求證,書中的人物是誰誰誰嗎? 他們提到的是不同的人,甚至還有我不認識的人,讓我很吃驚。
中華讀書報:對于筆下人物所面對的處境、所遭遇的人,你似乎無意在文字中對此有過多評判,可是,《下沉》中對女主人公前夫和他新女友的描寫是如此犀利、辛辣、幽默,我很好奇你寫這篇小說時懷著怎樣的心情。
顧湘:我就是個愛看八卦的人,所以我喜歡毛姆的小說,他很八卦,而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是某種人性。你提到《下沉》和我其他小說給你的感覺不一樣,可能是因為這篇小說里沒有一個我真正喜歡的人物,而其他作品中的某個主角則傾注了我對他(她)的喜愛。寫《下沉》時,我只是一個旁觀者,懷著一種理性的心情,能感受作品中人物的情緒,但是我好像沒有受什么影響。
中華讀書報:書中一些篇章雖然講述現(xiàn)實日常,卻并不缺乏故事性,不過我總覺得你的寫作最在意的好像不是故事,你筆下的很多細節(jié)刻畫反而比故事本身更吸引人,故事和結構、包括語言,在你的寫作中是否有不同的側重?
顧湘:我寫小說,就是想要一個緊湊的、結實的作品,把一些元素合在一起發(fā)力。這本小說集中《和平公園》里那個在公園找兔子的故事就是我遇到的真實事件——有一天我逛公園時看到一個中年女性在哭,為了她的兔子,因為我有貓,所以會覺得她當時太慘了,很能打動我。這樣的故事,我會寫在小說里。有些網絡文學,純粹是靠故事吸引人,文字不怎么樣,我就不太愛看。我沒有刻意追求某種特別的文字感覺,但還是會在這上面費功夫的。我有意寫得簡潔,少些廢話,這樣的文筆也許會讓讀者沒有那么多的感覺,但這也是我用功的結果。
中華讀書報:這些小說大多不會在尾聲給出一個確定結局,留給讀者相當大的想象空間,你心里會有更明確的答案嗎?
顧湘:我寫的這些故事,都不一定非要有明確結局,但我心里還是有自己想寫的結尾。只是我會覺得,這樣干凈利落地處理就可以了。小說結尾可以是一顆小葡萄,也可以是一個大蘋果。
中華讀書報:從《在俄國》《趙橋村》到《老實好人》,感覺你的寫作一直在做減法,關注、描述日常生活,講述平靜的故事,含蓄的情感之下筆觸也很節(jié)制,這樣的寫作是你追求的方向還是水到渠成?
顧湘:我很不喜歡小說中過于啰嗦的語言,我喜歡簡潔。我也不太愛讀長篇小說,最常讀語言干凈的短篇小說。比如,契訶夫的小說,還有沈大成(中國新銳女作家)的小說。我還喜歡特德·姜的小說,喜歡自然科學類的作品,比如《游隼》。所以,現(xiàn)在這種文字風格既是我喜歡的,也是我有意這么寫的。
中華讀書報:一般來說,你的一篇小說是如何誕生的?
顧湘:有的作家是每天一定要坐在那里寫一會,先寫出來再說,寫著寫著情節(jié)就出來了,我不行,我一定要把一部小說的全部都想好才動筆。很多時候,比如我在游蕩、躺著無所事事,其實一直在想怎么寫。一部小說寫完了就是寫完了,我不怎么修改,但是開頭部分我會改來改去,哪怕是一個段落完結,下一個段落的開始,我也會修改,盡量讓敘事順暢,又順又自然。
中華讀書報:從給自己的書繪制封面、插畫,直到和范曄(西班牙語文學譯者)合作了《時間熊、鏡子虎和看不見的小貓》,說說你的插畫作品吧。
顧湘:我沒有專門學過畫畫,開始畫畫是因為喜歡畫貓,我之前有一本書叫《好小貓》,字數(shù)不多,我就畫了一些畫放在里面。和范曄這次合作,是我挺喜歡他的這些文字,另外,我非常能理解他并不是一定要“寫得很長”這件事,所以為他的文字配了一些插畫。我喜歡這本書的前半部分“動物手冊”,而后半部分太天馬行空了。范曄寫的那些動物如果用畫給它限制在某種具體形象上,就損失了他文字的想象力,所以我這些插畫以氛圍見長,也加入了我發(fā)揮的部分。
中華讀書報:讀過你的《在俄國》《趙橋村》,覺得你也許會是個很好的旅行文學寫作者,有這方面的寫作打算嗎?
顧湘:我也覺得自己會是很好的旅行文學作家,我特別能走路,很擅長閑逛,一方面社恐,另一方面又善于搭訕路人。不過眼下我完全被我的貓拖住了,之前還稍微旅行一下,這幾年貓的年紀大了,就更不能出去旅行了。也許再過幾年,我就會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