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榮:孫玉石先生的學術(shù)胸襟
去年到今年1月13日,王瑤先生的兩個大弟子相繼去世。我懷念劉正強先生的文章還沒面世,人間又少了孫玉石先生這位仁者、博者、雅者,我心戚戚焉。
其實,我和孫先生并無多少交往,更無深入了解,也許突然相遇,他不會認得我,我也要想一想才敢喊他,因為我和他只在一起開過一次會,僅此而已。但他卻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也有了后來的遠程交往,在交往中我認識到他學術(shù)胸襟的廣博。
他考察作家作品的方法打開了我的思路
我最初知道孫玉石先生的名字,是1983年。那年秋,蒙自師范??茖W校派我去復(fù)旦大學中文系進修,我的一個同學被派到北京大學進修,我們都主攻中國現(xiàn)代文學,便各自推薦本系教授新近出版的書,她推薦了孫玉石先生的《研究》。收到信,我立即去圖書館借來《研究》閱讀,似懂非懂,但孫玉石的名字卻印在了我的心頭。
之后,我見到孫先生的書就找來讀,如今我的書柜里仍有他的《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潮史論》《中國現(xiàn)代解詩學的理論與實踐》等著作。這兩本書,對我的西南聯(lián)大文學研究產(chǎn)生了思想上的啟示,在方法上也有借鑒作用,成為我打開西南聯(lián)大現(xiàn)代詩大門的鑰匙之一,是研究穆旦、王佐良、杜運燮、袁可嘉等詩人作品的思想武器,例如我借以觀察穆旦的《玫瑰之歌》《蛇的誘惑》《詩八首》等作品,看到了洞口的亮光,并循此走進了一片豐饒美麗的田園。
孫先生的論文我也盡量找來學習。記得他有一篇《論呂德申小說創(chuàng)作及其與一種文化精神之聯(lián)系》的論文,我讀后意識到若建立其作家作品與當時的文學現(xiàn)象或文學潮流的聯(lián)系,其意義會更大。之前我研讀文學往往放不開眼界,孫先生在文學的聯(lián)系中考察作家作品的方法,打開了我的思路,使我受益匪淺。我想,做到這一點,不僅是學養(yǎng)所至,還是學者的胸襟使然。
呂德申是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的學生,曾跟隨楊振聲、朱自清、聞一多、沈從文、李廣田等新文學作家學習,曾有當小說家的追求,復(fù)員后在北京大學任教,應(yīng)該是孫先生的老師。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老祖母》等曾發(fā)表在楊振聲和李廣田先生主編的《世界學生》上,之前我已查找,卻看不出價值所在,孫先生的文章無異給我指出了一條評說的路徑,所以留下的印象很深。
參加“聞一多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 他總是坐在第一排專心聽講
2009年11月,我去武漢大學參加“聞一多誕辰110周年紀念暨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孫玉石先生作為中國聞一多研究會副會長出席。會長陸耀東先生由于身體的原因未能出席會議,孫先生承擔了責任最重的工作——做會議總結(jié)。為此,每場會議,無論大會小會,每個人的發(fā)言他都聽得很仔細,還不時做筆記,別人在會中可以放飛一下思想,他卻不能,他總是坐在第一排,專心聽講,像個小學生。
我有幸和孫先生分在同一個小組,我的發(fā)言他應(yīng)該是聽了的,但會議沒安排討論,孫先生沒講話。我提交的會議論文是《聞一多與民族原生態(tài)歌舞首演》,考述聞一多策劃在昆明演出的“彝族音樂舞踴會”的情況,以及歌舞對他創(chuàng)作的歌舞劇《古歌舞劇懸解》劇本的影響,指出“舞踴會”的意義,突出對我國民族民間原生態(tài)歌舞演出的開創(chuàng)之功,肯定這是聞一多對中國文化的又一重大貢獻。我腦子里至今印著我發(fā)言時一些年輕朋友(可能是研究生)的興奮表情。文章后來作為會議論文選登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上。
這次會議前,中國聞一多研究會和聞一多基金會舉行了“第二屆聞一多研究優(yōu)秀成果”評獎,孫先生是評委主任。由他在開幕式上宣布獲獎名單。我獲得三等獎,他念了我的名字。但我想,獲獎?wù)叨嗳耍灰欢ㄓ浀米∥摇?/p>
他的會議總結(jié)實事求是,既肯定了會議取得的成果,又指出聞一多研究中有待加強的地方,激起一陣陣掌聲,具體內(nèi)容,時隔十四五年,已記不清了。但有幾句話我記憶猶新。在他講話前,研究會負責人就調(diào)整研究會理事會征求代表的意見,實際上是免去有的理事并增補新理事,我的名字亦在增補之列,而他的名字則在免去名單中。代表發(fā)言后舉手表決,獲得一致通過。這當然也是會議總結(jié)的內(nèi)容之一。孫先生很高興地說:我們研究會的理事和會長增補很順利,說明中國聞一多研究會的代表都是以學術(shù)為重,秉公辦事,不以個人名譽為重的,不像有的研究會為理事、會長爭奪吵鬧,弄得很不愉快。這將融進聞一多研究會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希望今后能保持下去。
這次會議讓我永記不忘的是和孫先生的一次夜話。在會議組織的舞會上,會跳的、不會跳的,或勇敢上陣,或忸怩進場,各種舞姿紛紛亮相。孫先生卻安坐不動,我坐過去和他閑聊。謹言慎行的他似乎很愿意談。在幽暗的燈光下,我倆海闊天空地談著,當然,中心是會議,是學術(shù)。我談到做研究查找資料很艱難時,他告訴我兩個數(shù)據(jù)庫,使用數(shù)據(jù)庫,坐在家里就能查找所需的資料,解決了資料的難題。他還說:我們現(xiàn)在很少上圖書館了;北大、清華的老師都這么做研究。我對他們的羨慕由衷而生。問他怎樣才能獲得數(shù)據(jù)庫,他答道:價格很貴,只能是圖書館購買。這次談話使我知道了一些書本上、會議上、課堂上得不到的知識,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他的胸襟對我是學術(shù)精神的教育
我在《新文學史料》2014年第4期上讀到孫先生的《推薦附語并關(guān)于馮至、阿垅的詩》一文,照樣得到啟示,但發(fā)現(xiàn)文章沒說清《招魂》的版本。為此,我寫出了《馮至詩的創(chuàng)作、發(fā)表與版本考》?!皠?chuàng)作”過程是我首次揭示的,“發(fā)表與版本”實際說的都是版本問題,必然與孫先生《招魂》的版本說不一致,盡管我在文中不提孫先生及其《推薦附語并關(guān)于馮至、阿垅的詩》一文,但將兩文一對照即可見出差異來。因此,完成后沒立即投出去。后來我想學術(shù)工作的意義就在于探索真知,“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在學術(shù)上,哪怕是陳寅恪、錢鍾書這樣的大家,后學也指出過他們的錯誤,而不影響他們的高大形象,遂把文章投給《新文學史料》,在信中說明寫作原委并囑咐道:“若有刊登價值,我想還是由我將拙稿呈孫老師看一下?!惫曛骶幓貜?fù):“沒問題,您可以先給孫玉石老師看一下,聽聽他的意見。”
于是,我于2015年1月10日將拙文發(fā)給孫先生。他15日回信:“從所敘史實來看,大體無什么問題,較為全面,尚未見有什么不妥處”,并說“最后究竟如何處理,由你自己決定”。信中還對拙文將墓園石刻、作為歌詞被譜曲都概括為“發(fā)表”提出了“推敲”的意見。他的信我讀了非常感動!我先前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孫先生不但容得下不同意見,還希望不同意見能夠“經(jīng)得起時間推敲和科學性檢驗”,具備嚴密性和科學性。這胸襟,對我無疑是學術(shù)精神的教育。不過,“發(fā)表”一詞我沒做其他補充。因為西南聯(lián)大那時是把張貼、收錄、刻石、歌詞都看作發(fā)表的,拙稿寫的是那時的事,放在歷史語境中說“發(fā)表”不能算錯。后來,拙文在《新文學史料》2017年2期上刊登了。孫先生是該刊編委。
錢理群老師在《孫玉石先生的學術(shù)與人生境界》一文中有這樣一段話:在紀念王瑤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學術(shù)討論會上,“他什么都沒有說,只談自己在‘文革’初期,在壓力下,也參與了對老師的‘揭發(fā)’,為此而深感負疚,要借此機會,公開表示懺悔。”這種自省精神,使錢老師“很受震撼”。我由此想到劉正強先生,如果他參加這個會,會說些什么呢?我想或許也會像孫先生一樣,公開表示懺悔的。記得在我昆明的家里,劉先生曾說:在反右斗爭的壓力下,迫不得已說過不利于王瑤先生的話,對此他負疚了一生。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此事。他告訴我,說明他心靈的坦誠。王瑤先生的這兩個學生都在特殊時期說過言不由衷的話,而在晚年都在反省自身,說明都是“清清白白做人”,襟懷坦蕩的典范。這或許是我懷念兩位先生的深層原因。
(本版文作者李光榮為云南師大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