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4年第3期|張楚:與永莉有關(guān)的七個名詞(節(jié)選)
屋頂
郭永莉的自行車老是慢撒氣。她想換條輪胎,劉蘭英說,換啥換!換條輪胎七塊錢,腿子肉才六塊五一斤!吃得比母豬多,留著蠢勁做啥用?劉蘭英說這話時正忙著往槽子里?豬食。她養(yǎng)了十六頭約克豬。
郭永莉瘦瘦的,飯量卻頂兩個劉蘭英。她嘟著嘴跨上自行車,去村口的赤腳醫(yī)生家借打氣筒。通常氣還沒打完,郭亮和肖恩慧就一前一后到了。她束手束腳地站旁邊,看著郭亮將輪胎打得邦邦硬。郭亮腦袋大,人家都管他叫郭大腦袋。
郭大腦袋他們仨,都在鎮(zhèn)上的中學(xué)念書。
郭永莉一直想不明白,為啥要讀書,那些不讀書的同學(xué),都去縣城里打工了,沒關(guān)系的去了百貨大樓,去了小飯館,有關(guān)系的去了軋鋼廠,去了藥房,去了桃源賓館。他們回家的時候,騎著鮮艷的電動摩托,女孩子們涂著口紅,男孩子們叼著萬寶路香煙。他們疾馳而過,柏油路上揚起的灰塵通常讓郭亮大聲咳嗽起來。有啥洋氣的,郭亮撇著嘴說,不就是個破電動車嗎,又不是奔馳寶馬!他嘴上這么說,郭永莉還是能看到他艷羨的目光。一個口是心非的人,郭永莉心里想,郭亮是個口是心非的人。他爸媽有錢,有錢的爸媽就是不給他買摩托車。他們拒絕的理由很符合他們的身份和秉性:車多輛多的,出了肇事咋整?
不過,無論郭亮說什么,她還是信的。郭亮說,郭永莉長得瘦,可眼睛大,是她們?nèi)⒚美镒钍芸吹?。郭亮說,郭永莉腦子笨點,可能吃苦,對她能在鎮(zhèn)中的英語比賽中獲得了紀念獎很是欽佩。郭亮說這些話時,通常跟她并肩騎著自行車行駛在鄉(xiāng)間的柏油路上。路兩邊全是白楊樹,芒種后葉子黑亮黑亮的,路上拉鐵礦石的大解放車更多,他的聲音要跨過解放車的喇叭聲、堵車時司機的咒罵聲,還有肖恩慧那條土狗的吠聲,才能斷斷續(xù)續(xù)傳進她的耳朵。她不說話,滿臉通紅,時不時偷偷瞄一眼跟屁蟲般尾隨著他們的肖恩慧,小腿將慢撒氣的自行車蹬得更快。
肖恩慧總是帶著他那條狗。肖恩慧上課時,它就在校門口撒歡,要么跟野狗們?nèi)ヌ镆肮砘?。肖恩慧一張絲瓜瓤子臉,單眼皮常年抹搭著,看人時白眼仁多黑眼仁少。說實話,郭亮長得比他威武多了,大頭粗頸,不過十六七歲,卻早早蘊了肚囊。你能快點嗎!他不耐煩地扭頭朝肖恩慧喊,死螃蟹沒沫!肖恩慧也不生氣,朝他們俏皮地吹著口哨??谏陧懥粒澏兜奈惨羲坪鯇⒛谴罂ㄜ嚨镍Q笛聲都蓋了過去。
鎮(zhèn)上的中學(xué),離家并不遠,可中午和晚上還是在學(xué)校吃。相對于母親身上濃烈的豬圈味兒,她更喜歡學(xué)校食堂里飄著的剩菜餿味。她最稀罕的一道菜是干豆腐片炒辣椒,翻來揀去總能挑出幾片油膩的肥肉。郭亮呢,頓頓都買那最貴的,豬肉燉粉條,油炸鯉魚啥的,不住往郭永莉碗里夾,夾就夾了,郭永莉卻不吃,最后剩碗里。郭亮也不惱,似乎將好吃的給了她就好,她吃不吃倒不打緊。有時郭永莉?qū)⑷馄賷A到肖恩慧碗里,肖恩慧小心翼翼地將肉挑出來,猶豫著放到餐桌上,時不時地朝那塊肉瞄兩眼。綠頭蠅很快烏泱烏泱撲過來,滾成一團黑云,肖恩慧嘴角抽搐,舞動著筷子將蒼蠅們撣走,喉結(jié)涌動幾下,快速地扒拉著碗里的米飯咸菜。
肖恩慧只有一個奶奶。奶奶是瞎子。郭永莉還沒見過這么能干的瞎子,種地,做飯,洗衣晾衣,養(yǎng)雞,啥都會,只是家里像垃圾場。頭次去肖恩慧家,郭永莉難免皺起眉頭。她母親忙得吃飯都蹲豬圈里吃,可家里照例拾掇得溜光水滑,而肖恩慧他們家,灶臺上的灰塵積得比冬天的雪還厚,灶具黑膩,粘著菜葉米粒,地板上是塵土、碎紙屑、破鞋爛襪?!澳氵瘧?,”郭永莉?qū)πざ骰壅f,“你奶瞎,你又不瞎?!毙ざ骰坜抢膯窝燮の⑽⑻袅颂?。再去他們家,地板明顯干凈許多,衣裳也疊擺得四致。肖恩慧奶奶咧著嘴給她和郭亮遞茄子吃。郭永莉看到紫茄子上粘了塊雞屎般的黃泥,沒敢吃。
郭亮家倒是常去。他爸媽在縣城里賣烤鴨,家里少有人跡。他們仨就在寬闊的客廳里寫作業(yè)。只有她和肖恩慧寫,郭亮忙著給他們做吃食。說實話,郭亮做飯比學(xué)習(xí)有天分。他炸的雞柳金燦燦,上面撒了咖喱粉和黑胡椒;他煮的素面里會加哈爾濱紅腸和沙瓤西紅柿,吃起來酸爽微甜;他用木柴烤的老玉米,飽滿脆生的焦皮輕燙著口腔,當(dāng)粒芯被牙齒擠壓出來時,焦煳的香氣和水嫩的甘甜立馬混淆著撲進鼻腔……當(dāng)然,她和肖恩慧的待遇是不同的,郭亮分給她的雞柳,總比給肖恩慧的多兩塊,面湯里的甜腸也多兩根。肖恩慧才不介意呢,也許長這么大,他還從來沒有嘗過這么好的吃食。他爸原先在煤礦上班,下夜班時被拉礦石的解放車碾死了,他媽拿著補償金跟賣保險的東北人跑到三亞開飯館。未過半載,他爺查出是肺癌晚期,在炕頭熬了不過幾天,睜眼死了。從小學(xué)四年級開始,他跟奶奶過。瞎眼奶奶哪里都好,只不過炒菜時,會弄混糖罐和鹽灌,醬油瓶和醋瓶。
有年夏天,好像快出伏了,晚上,郭亮給他們燉了鍋蓮藕糖醋排骨。郭亮嫌熱,說,我們?nèi)ノ蓓敵园伞9览蛘f,你個神經(jīng)病,不怕被鄰居笑話嗎?郭亮說,我在自個家屋頂上吃飯,關(guān)他們屁事!郭永莉去瞅肖恩慧,肖恩慧沒吭聲,徑自去搬梯子。他們仨,一個往屋頂端排骨,一個往屋頂拿碗筷,還有一個往屋頂拎啤酒。
屋頂也熱,坐在上面猶如坐在炭火才熄滅的爐上。不過,有風(fēng),雖是晚夏的熱風(fēng),多少摻了些夜晚的涼意。郭永莉聲明她不喝酒,郭亮還是嘻嘻著給她倒了碗。排骨里的糖放多了,齁甜,郭亮為他的手藝失常先干了碗啤酒。肖恩慧的白眼仁瞥著長滿豌豆的院子,也喝了碗,喝完后就打嗝,他說,這是他第一次喝啤酒,咋是泔水味。郭亮說,原來你還老喝泔水???肖恩慧佯裝去打他,郭亮嘿嘿著又給他倒酒,說,喝吧,喝吧,不醉不歸。郭永莉不敢大口喝,只小口小口抿。她坐在郭亮跟肖恩慧中間,老怕屋檐下路過的街坊鄰居瞅到。天色越來越黑,聽不到蟬鳴,倒能聽到蟋蟀的叫聲,夏天很快就要過去了。喝著喝著,郭亮跟肖恩慧直挺挺躺下了,不久鼾聲浮升。郭永莉俯視著被夜色覆蓋的村莊,既覺得舒心,又覺得有點難過??蔀樯峨y過呢?她想不明白。后來也迷迷糊糊睡去。等驟然醒來,發(fā)覺郭亮的手摟著她的腰,她皺著眉頭甩掉,另一條胳膊又圍圈過來。她干脆起身盤腿坐好。肖恩慧也醒了,坐在空酒瓶旁端看著他們。
他的臉龐只是團黑乎乎的細長影子。她便問,喝多了?肖恩慧說,沒。她又悄聲問,你……想啥呢……肖恩慧沉默了片刻說,真羨慕你們。她本來想問他羨慕啥,可想想他的瞎眼奶奶,就沒吱聲,后來她起身走過去,站他身旁摸了摸他的頭發(fā)。她能感到他的身子顫了兩顫。他們誰都沒再說話,她重新坐到郭亮身邊,從鍋里揀出塊排骨慢慢地啃。排骨涼了,膩口,她就嘬了點啤酒。不久,便聽到劉蘭英扯著嗓門喊她的名字,似乎恨不得全莊的人都能聽到。她不敢應(yīng)聲。肖恩慧替她扶著梯子,她一步一步往下縮。肖恩慧的腦袋跟夜空中滑過的螢火蟲離她越來越遠,四野闃然,連犬吠和蟋蟀聲也沒有,整個世界也在靜默中透亮起來。她想,能跟他們在屋頂上坐一輩子,也挺好的。當(dāng)她跳下最后一根槽木時,不禁朝屋頂張了張,不料腳沒站穩(wěn),崴了下。她齜牙咧嘴地揉了揉,劉蘭英呼喊的聲音猶如浪潮涌來。她仰著脖子看屋頂,肖恩慧正機械地朝她擺手,還笑了笑。他刷牙不用牙膏,都是用精鹽,可能刷得過于用力,被鹽漬出了顆粒般的凹槽。他笑起來特別像一只修長而害羞的綠扁螞蚱。
劉蘭英拎個手電筒,母女一前一后往家走。劉蘭英邊走邊發(fā)出輕微的呼嚕聲,仿佛走著走著睡著了。她的呼嚕聲跟那些心寬膘肥的母豬越來越像。她很少管教郭永莉,她跟鄰居說,這是讓她最省心的一個閨女,看上去傻乎乎的,可又沒傻到會被人拐走的份上,心又寬,萬事都不入眼。也許她的話沒錯。郭永莉還有兩個姐姐,她行三,熟絡(luò)的人都喊她郭三。大姐輟了學(xué),跟劉蘭英養(yǎng)豬。她跟郭永莉長得像,只是左眼有點斜視,相看了幾個對象,男方都有些嫌棄,這心事就一天比一天低。二姐呢,高中才畢業(yè),去縣服裝廠上了班,不過個把月,就找了男朋友,還喜滋滋帶到家里來,把劉蘭英氣得一宿沒睡。郭永莉她爸有個戰(zhàn)友,在山海關(guān)賣水果,戰(zhàn)友有個兒子,在京唐港當(dāng)海員,兩家從小就定了娃娃親,單等到了合適年歲,戰(zhàn)友變親家。二姐呢,屬辣椒的,嗆人是常事,七八天沒回家了。要不是家里的那頭母豬快生崽了,劉蘭英早攥著搟面杖去廠里抽她了。
水塔
學(xué)校里有座水塔。紅色,磚砌,不高,順著鐵質(zhì)扶手能爬上去。有鳥在塔上鳴叫,不是麻雀,不是喜鵲,也不是斑鳩。打熱水從塔下路過,郭永莉都忍不住駐足仰望。她想,叫得那么好聽,肯定是夜鶯吧?她沒見過夜鶯,也不知道夜鶯是否會在白天鳴唱。有天晚上,郭亮爬了上去,將腿從塔沿耷拉下來,討好似的朝郭永莉招手。郭永莉?qū)⑴糠畔?,賊眉鼠眼地環(huán)顧四周,校園里靜悄悄的,快打熄燈鈴了,孩子們正在洗漱,她就弓著腰爬上去。失望是難免的,蔓生著雜草,草里有只死斑鳩,肉腐爛了,只幾根灰羽支棱著。她捂著鼻子將斑鳩扔到塔下,還沒來得及擦手,郭亮就將她撲翻。她掙扎了兩下。
這年他們上高一。都考的縣第二中學(xué)。開學(xué)前,郭亮父母先是派了村里的媒婆到郭永莉家說媒,后來又親自登門拜訪。郭永莉家向來是劉蘭英當(dāng)家。父親有哮喘病,整日在村委會屋檐前跟老頭們曬太陽,家里的大事小情從不過問,早習(xí)慣了做甩手掌柜。劉蘭英想了想說,這倆孩子,倒是般配,天天膩歪一塊,只是年歲太小,要不,再等等?媒婆說,大嫂子啊,等啥呀,郭家兩口子在縣城賣烤鴨,光樓房就有兩套,就這么根獨苗,多少人家盯著呢!狼多肉少,可別等著快到手的鴨子再飛走。劉蘭英當(dāng)時正在拌豬食,她將一大袋添加劑倒進熱氣騰騰的桶里,又吭哧吭哧攪拌半晌,這才直起腰盯著媒婆說,行,過年了,給你送條豬背腿。郭亮的父母是開著夏利車來的,后備箱里裝了八只烤鴨,還有臺愛多VCD。劉蘭英讓二閨女騎著自行車,將烤鴨送給了娘家人。她有五個兄長三個弟弟。她當(dāng)時暗自慶幸,虧得爹媽沒再給她多生養(yǎng)幾個兄弟。
郭永莉呢,也沒多說啥。這個連一千五百米都跑不下來的胖子,如今是連喝粥也要鼻尖沁汗??伤麑λ钦婧?。兩人不在一個班,沒下早自習(xí),郭亮就偷偷摸摸去打飯。郭永莉的碗里總有枚剝了皮的雞蛋,中午更不消說,肉菜青菜葷素搭配營養(yǎng)均衡。晚自習(xí)后,他拽了郭永莉偷偷爬上水塔,從兜里掏出橘子,剝好,一瓣瓣喂她嘴里。郭永莉扭捏著撣掉他的手。他說,有啥害臊的,媳婦?郭永莉說,滾,誰是你媳婦?郭亮嘻嘻笑著來摸她。他的手沒干過農(nóng)活,軟而肥,比郭永莉的手還要柔滑,不過倒是常幫他父親殺鴨烤鴨,能聞到股松果的香味。有時兩人摟抱著昏昏睡去,等秋風(fēng)順著尾椎骨爬躥,郭永莉才打個寒顫,揉揉眼愣愣地盯著郭亮。她真的要嫁給他?真的跟他在土炕上睡一輩子?他這么胖,老了會不會得腦溢血或心衰?他真的稀罕自己?聽著熄燈的鈴聲,看著一盞盞的燈次第滅掉,她心里空蕩蕩的。此時,肖恩慧的臉就在靜謐的黑暗中浮升起來。
肖恩慧跟郭永莉一個班,前后桌,兩人很少說話,仿佛他們以前根本不認識。碰到了不懂的題目,郭永莉扭頭問他,他也講,眼卻從不正眼瞅她,自說自話。郭永莉難免有些生悶氣,他講完了,她就狠狠瞪他兩眼。他斜著眼,裝作沒看見。也許他真的沒看見吧。他的白眼仁那么多,瞳孔又小,沒準(zhǔn)還散光。他也沒再跟郭永莉他們一起吃飯,有時郭亮也叫他,聲音懶懶的,肖恩慧就搖搖頭,自己端著飯盆大踏步走了。他很瘦,走起路來輕飄飄的。有一次郭永莉問他,你的黃狗呢?肖恩慧摸了摸鼻子,說,生了窩小狗。郭永莉呀了聲,說,我最稀罕小貓小狗了。她期待著他說,你要稀罕,我送你??伤肷螞]吱聲,她有些賭氣似的說,那,你送我一只唄?他仍不吭聲,顧自埋頭做數(shù)學(xué)題。郭永莉覺得肖恩慧越來越小氣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沒有搭理他。拽啥呢?她瞥他兩眼,看到他頭頂上生了白頭發(fā)?;钤?,她恨恨地想。
還是郭亮對她好,才入冬就買了小護士護手霜,說怕她的手皸了,還買了頂粉色針織帽,帽頂綴著蘋果大的絨球。他說,等下了雪,就戴著這頂帽子打雪仗。他還給她買了愛立信手機。她說,我們家連電話都沒有,我要這玩意干啥?郭亮說,等著我打給你啊。郭永莉把手機給了劉蘭英。經(jīng)常有外鎮(zhèn)的豬販子找她,電話都是打到鄰居家。這下好了,無論她是在豬圈里還是在集市上買飼料,豬經(jīng)濟們都能聽到她濃重的鼻音了。
天冷了,去塔上的次數(shù)也少了。放寒假的前一天晚上,很多同學(xué)都回了家,校園里黑乎乎的。郭亮偏拉著她爬水塔。郭永莉說,你有毛病?。±滹`颼的,灌西北風(fēng)?。抗梁俸俚匦χ?,猶如一頭北極熊緩緩爬上,從懷里掏出只燒雞,撕巴撕巴,先吃了個雞腿,又掏出瓶北大倉白酒,吱喳著喝了口。郭永莉抓著冰涼的扶梯扶手往上爬,爬到半腰處,便聽到有人喊,喂!干啥呢?聲音粗重,一聽便是保衛(wèi)處的老王。老王可能也不太老,只是滿臉絡(luò)腮胡,臉上是那種因常年酗酒浸成的酒斑。同學(xué)們都怕他,尤其是女同學(xué)。他最喜歡跟女同學(xué)聊天。
郭永莉忙朝水塔上望,郭亮卻不見了蹤影,又朝梯子下瞄了兩眼,凜冽的西風(fēng)攜帶著酒氣。她囁嚅著說,我在鍛煉身體。老王喝道,小小年紀就撒謊!給我爬下來!郭永莉就乖乖下來,搓了搓手轉(zhuǎn)身想走。老王說,你哪個鎮(zhèn)的?放假了也不回家!等野漢子是吧!郭永莉吃驚地瞪著他,實在是沒料到他會說出這么惡心的話。老王又說,你是不是冷???郭永莉嗯了聲。老王欺身過來,說,冷的話,叔給你暖暖手。一對熊掌箍住了她的手。郭永莉掙扎了兩下,老王就將她摟進懷里,胳膊夾著脖子將她往水塔后邊拖。水塔后面沒有路燈,黑漆漆的,郭永莉扯著嗓子喊,郭亮!郭亮!郭亮也沒動靜,老王的手又鉗住她腰身,嘴巴先湊了過來,郭永莉這才徹底醒過來,大聲喊,郭亮!郭亮!救我!一雙散發(fā)著柴油味道的大手瞬息堵住了她的嘴巴。她渾身顫抖,猛地掙了幾掙,卻發(fā)現(xiàn)老王那廂似乎松軟下去,她喘息著小跑到一桿路燈下,看到有團影子正跟老王滾翻到一起,擦了擦眼,迷迷糊糊的,只晃到那團瘦削的身子,一會在上面,一會被老王壓在身下。老王大聲咒罵著,朝著影子就是幾記老拳。正在發(fā)怔,手卻被攥住,哆嗦著扭頭,卻是郭亮,不禁罵道,死胖子!你跑哪里去了?跑哪里去了?!郭亮左手拎著燒雞,右手拽著她,手指放在唇邊噓了聲,又朝老王那邊瞅了眼,說,快跑!快跑!
他們那晚住在了學(xué)校附近的賓館。賓館沒有暖氣,只有臺漏風(fēng)的空調(diào)呼嚕呼嚕著躁響。郭永莉蜷在床上,風(fēng)寒病患者般篩抖。郭亮幫她脫了鞋襪,又去褪她的衣服。她噘著嘴撣掉他的手。郭亮說,他方才吃雞腿,噎住了,灌了口酒,又嗆著了,跪在塔頂摳喉嚨,想將雞腿吐出來,聽到她呼喊,卻沒聽清她喊的是啥,尋思她冷,不來塔上了,等那只雞腿總算吐到草叢里,才看到她在路燈下哆嗦,那邊呢,卻是穿著保安服的老王在跟人打架,怕沾包,這才拉她跑出來……郭永莉不想聽他說話,她覺得他說的全是假話,她瘋了似的喊救命,難道他都沒聽到?那個跟老王干仗的人,看身形倒有些像肖恩慧。肖恩慧……不會有事吧?想著想著困頓了,似乎睡著了,又似乎清醒著,老感覺身上壓了座山,動也動不得,睜了眼,卻是郭亮趴她身上亂動,動了沒幾下,就安生了。他躺在她身旁喘著粗氣,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摸了摸下身,還好,套著秋褲,只不過,秋褲濕漉漉的。
翌日午時,兩人才懶洋洋地爬起來,郭永莉也沒有搭理郭亮。郭亮買了豆包和奶茶,她一口沒吃,一口沒喝,兩人偷偷去學(xué)校拿行李,卻發(fā)現(xiàn)學(xué)校門口貼著張白榜,上面寫著:高一?二班的肖恩慧同學(xué),違反學(xué)校紀律談戀愛,被保安處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惱羞成怒,毆打保安,性質(zhì)惡劣,被開除學(xué)籍。
郭永莉身子晃了幾晃,郭亮扶住她,手也在抖。郭永莉說,學(xué)校真混賬!信口雌黃,明明是肖恩慧救了我……郭亮忙捂住她嘴巴。她的嘴巴很大,嘴唇很厚,郭亮的手顯得那么嬌嫩稚小。郭永莉扯開他的手說,我去找校長!我要告老王非禮我!郭亮貼著她耳朵說,乖乖,你別沒事找事,你差點被他強奸,這要是被村里人知道了,我們家這張臉往哪里擱?!郭永莉木木地望著他。他的臉又白又胖,沒有一絲血色。
寒假那些日子,郭永莉老想去肖恩慧家看看。有幾次走到他家門口,卻只躲在麥秸垛后面。別人家全是紅磚壘砌的院墻,只他家是高粱稈和玉米秸搭就,稀稀拉拉,站在狹長的院子里,也能望到外面的行人。郭永莉聽到肖恩慧奶奶的咳嗽聲,說話聲,洗衣裳的聲,吆喝狗的聲,卻唯獨聽不到肖恩慧的動靜。有次郭永莉聽到了老人哭泣的聲音。老人們哭起來,是沒有大聲息的,氣流從喉嚨里艱難地淌出來,仿佛有人扼住了脖子,咿咿嚶嚶,嗚嗚嗯嗯,聽不出悲傷。她聽到老太太嗚咽著喊,這可咋好呢,這可咋好呢!郭永莉轉(zhuǎn)身小跑著回了家,邊幫著劉蘭英淘泔水邊盤算著,要不,到學(xué)校把事說清楚?肖恩慧成績那么好,肯定能考出去的,不過,眼下放了假,學(xué)校里除了值班的老師,也不會有啥校領(lǐng)導(dǎo),不如等開學(xué)再說吧。
大年初一那天,要挨家挨戶拜年。到了肖恩慧家,只他奶奶坐炕沿上。她說,恩惠一早就出去了,估計是上祖墳放炮仗。等回了家,劉蘭英說,肖恩慧來過了,這個可憐的崽子,說是開春就出去做工了,他念書不挺好嗎?郭永莉沒敢接話茬。大年初六,從郭亮家吃飯回來,路過小賣店時,忽聽到有人喊她,不是肖恩慧是誰呢?她心里突突的,站住,想轉(zhuǎn)身,這身子卻銹住,或許過年這些天,肉吃得太多了些。后來她又聽到肖恩慧弱弱地喊了聲她的名字,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卻發(fā)覺身后空無一人。難道是自己驚乍了?她四處瞅了瞅,只看到灰色雪花一朵朵落下,落到睫毛上,落到黑魆魆的槐樹枝干上,落到冒著煙的煙囪上,落到她手里的那只烤鴨上。
過年最糟心,平日里不怎么往來的親戚也要走訪一遍,嘴里說著吉祥喜慶的話。別人家都是男孩拎著白酒跟點心去拜年,他們家呢,仨丫頭,大姐呢,是屬夜來香的,白天見不起人,二姐呢,屬刺猬的,逮誰扎誰,這拜年的活就落在郭永莉頭上。等拜完年,郭亮母親又邀她去家里小住了幾日。這些年的風(fēng)俗就如此,只要定了親,女方就搬到男方家,住上幾年,夠了結(jié)婚年齡再辦儀式。她和郭亮還在讀書,平時也難得去,便在劉蘭英攛掇下索性住了三晚。第一晚還跟郭亮母親睡,第二晚郭亮就不干了,搬過來陪她。陪也不好好陪,老鼓搗那些讓她臉紅的事,不過,劉蘭英叮囑過,要矜貴些,不該給的,死活不要給,免得被男人輕賤,越是守得牢把得緊,男人家越是敬你重你。郭永莉向來聽劉蘭英的話,把郭亮氣得險些動粗。郭永莉就有些委屈,又不能哭,就對著墻生悶氣。
很久,郭亮說,你知道不,肖恩慧走了。郭永莉沒搭茬。郭亮又說,他表舅在麗江開賓館,去幫忙了。郭永莉半晌才悶悶地問了句,麗江在哪兒,遠不?郭亮說,在云南,聽說有六千里地呢。飛機也要飛半天。那晚郭亮喝了酒,也沒鬧,老實得很。麗江,六千里。她嘴里輕聲念叨著,用食指在墻上默默寫著“麗江”兩個字。她聽說過九寨溝,聽說過神農(nóng)架,還聽說過桂林,可沒聽過麗江。六千里,有多遠呢?她眼前浮現(xiàn)出肖恩慧那張絲瓜臉,那雙老是抹搭著的眼睛,又想到那條又老又饞的黃狗。
肖恩慧說老狗生了崽,他真摳心,一只都舍不得給她。
崗上
郭亮輟了學(xué),跟他爸去烤鴨子。他時常騎著他爸的摩托車來學(xué)校。同學(xué)們都知道她有個男朋友,賣烤鴨,便有那嘴饞的,時不時托郭永莉買幾只,好歹一只能便宜三五塊。郭亮就跑得格外勤。郭永莉呢,書讀得好不到哪里,也孬不到哪里。老師說,照這成績,日后讀理科的話,上個衛(wèi)?;?qū)?粕兜牟怀蓡栴}。她也沒往心里去。從小到大,都是個沒主意的人,人家說啥,就是啥,說不是啥,就啥也不是。高二暑假時,在郭亮家里住了些時日。這年鬧豬瘟,劉蘭英養(yǎng)豬賠了個底掉,郭家知曉了,送來了兩萬塊錢,說是先把饑荒還了。劉蘭英就跟郭永莉說,你們定親也兩年了,上你婆婆家住些天吧。
郭家在縣城買了兩處樓房,有處早已裝修好,看來是等著結(jié)婚用的。頭個晚上,鋪的紅被罩紅床單,連枕套都是艷紅色,繡著對小鴛鴦。郭亮有些手忙腳亂,可該做的也都做了。郭永莉倒有些心不在焉,似乎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懂,也沒啥可在乎的,可又覺得女孩最在乎的,瞬息就沒了,終歸覺得委屈,可話又說回來,委屈個啥呢,村里的女孩都這樣,早早找了婆家,吃喝拉撒睡,炕上一條被。她覺得她跟那些女孩不一樣,哪里不一樣?委實想不明白。該來月事那幾天,干干凈凈的,也沒在意,又過了倆月,還是如此,難免有些狐疑,趕上高三月考,日日學(xué)得蓬頭垢面,姑且放一旁。等肚子漸漸鼓囊起來,先就被劉蘭英察覺,忙帶她到鎮(zhèn)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快四個月了。已經(jīng)立秋,郭永莉騎著自行車,跟劉蘭英往家里趕。她懵懂著想,咋整呢,明年春天分娩,夏天就高考,要奶著孩子去考場嗎?半路上劉蘭英鉆到玉米地里小解,鉆出來時邊系褲腰帶邊說,丫頭,打掉吧,可要跟郭家說聲,畢竟是他們家的種。郭永莉咬著牙想,日后再不跟郭亮搞事情了,敢情他舒坦了,卻耽擱了自己考試,讓他戴避孕套,偏不聽。就說,媽,孩子不能要,我才多大,孩子生下來誰養(yǎng)活?劉蘭英說,三兒,郭家對咱不薄,于情于理,還是跟郭家念誦聲,聽話,啊。
當(dāng)晚將郭亮跟他父母請過來。他們一家聽說郭永莉懷了身孕,瞳孔立時變成了燈泡,險些射出光來。還沒等劉蘭英往下說話,郭亮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求郭永莉?qū)⒑⒆由聛?。郭永莉整個晚上都沒說話,大人們卻聒噪個不停。郭亮他媽說,翌日起就要保胎了,正是嬰兒長腦子的關(guān)鍵時刻,明天就去買些新疆大棗核桃,排骨人參湯是要日日喝的,鴨子呢,先不要吃了,性寒涼。等閨女生了,請專職保姆伺候,斷不能委屈辛苦了她。等孩子大些,就給他們操持婚禮,用不著郭永莉家陪嫁,房子、家電、寶馬車,統(tǒng)統(tǒng)他們出,還要給郭永莉二十萬的彩禮錢。說著說著嘴就咧成朵蜀葵。
全家人只二姐不同意,她說,我妹又不是生育機器,這么小當(dāng)媽,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孩子,啥時是個頭?你們要真心疼她,趕緊帶她去婦幼醫(yī)院墮胎……話音未落,劉蘭英的巴掌就扇了過去,叱喝道,先將你的糟心事料理好!哪里有閑心說三道四!二姐瞥了眼郭永莉,摔門拂袖離開。前些日子,她跟那個染頭發(fā)的男孩分了手,找了個有家室的出租車司機。
書是暫且念不了,只得跟學(xué)校辦了休學(xué)。郭亮隔三差五往她家跑,錢是舍得的,畢竟一只烤鴨能賺九塊錢,大包小包地送,魚蝦牛羊地拎,主人哪里敢嫌棄?見了郭永莉,總是先趴在她小腹上細細地聽,還輕聲哼著小調(diào),唱給那看不見的孩子聽??傊?,郭亮很有副做父親的派頭。郭永莉看著他耳朵后面的汗珠,聽著他由于蹲蹴而稍顯急促的呼吸聲,埋怨也就稀淡了,一種園丁培育胎芽的喜悅感暗自涌動著,從心房拱出來。我就要當(dāng)媽了,這么想著,很快,一股巨大的、沉默的恐懼感攫住了她的心房,讓她坐臥不安,聽著母豬的哼哼聲也心煩,甚至看著清晨豬圈頂上綻放的倭瓜花,也有種欲哭的念頭。
挺著肚子的郭永莉時常到村西的高崗上散步。小時候,高崗是片荒地,她老跟肖恩慧郭亮來崗上挖田鼠,崗上還有片密林,他們用粘網(wǎng)粘斑鳩和麻雀。如今高崗上種滿紅薯,眼瞅著也要刨了。她躺在茂密的紅薯秧子上,看著瓦藍的天空。不時有飛機如兒童玩具般飛過,拉出又細又長的白線,線一截一截斷掉,他們常常朝著飛機拉線的方向跑,跑著跑著,飛機就消失在肉眼瞅不到的天盡頭,變成一枚白點,融入云層。她揪了片紅薯葉子,默默嚼著,怎么就念起了肖恩慧。不曉得他在那個叫麗江的地方活得咋樣。還那么瘦嗎?吃住得慣嗎?他表舅待他如何?又想到瞎眼奶奶,唯有嘆息。
等孩子生下來,正是春暖花開時節(jié)。郭家大宴賓客三日,村里人家俱來賀喜。是個男孩,又白嫩又肥胖,特別愛笑。出了月子,陽光好時,她抱著孩子去高崗上曬太陽。郭亮仍跟他父母在縣城烤鴨子賣鴨子。郭家沒請保姆,她也沒去郭家住。嬰兒是種多么奇妙的物種啊,話不會說,歌不會唱,飯不會吃,除了拉屎尿尿睡覺,啥都不會,可他們有著神奇的本領(lǐng),讓生養(yǎng)他們的人,甚至是不相干的人,都愿意為他們的睡眠、吃食和排泄焦慮、奔走、失眠。他們哭哭啼啼,他們咿咿呀呀,他們白白胖胖,他們快活如佛。反正郭永莉鬧不懂嬰兒是咋回事,想到自己也曾經(jīng)是個嬰兒,難免訝異。
高考最后一天,她偷偷抱著孩子坐著公交車去了縣城??紙龆急痪靽ζ饋恚嬃它S線。她抱著孩子在附近轉(zhuǎn)悠,轉(zhuǎn)累了,跑到商場給兒子買玩具。臨近晌午,又踅磨著去考場,正趕上散場,學(xué)生們?yōu)鯙蹉筱髶沓鰜恚吹盟行┭蹠?。有個女孩徑直朝她走過來,近處才看清,是曾經(jīng)的同桌。同桌長了口齙牙,人都叫她齜牙齙。見到郭永莉她無疑很開心,見了孩子卻是一臉茫然,忙問是誰家的?當(dāng)初郭永莉只是謊稱生病,辦了休學(xué)手續(xù),沒人曉得她是去生孩子。郭永莉支支吾吾地說,這是她弟弟,來縣城打疫苗。齜牙齙摸著嬰兒的臉頰說,哎,可惜你生了病,不然今年肯定高中,題簡單著呢。郭永莉蔫頭蔫腦地問她,打算報哪里的大學(xué)?齜牙齙說,她想去滄州念書,都十八歲了,還沒出過市呢。郭永莉有些黯然,她不僅沒出過市,連臨近的縣城都沒去過。齜牙齙摸了摸嬰兒的大耳朵,說,看樣子你的病也好多了,秋后趕緊返校吧,以前大家老念叨你。哎,你跟肖恩慧,可惜了呢。
郭永莉聽到肖恩慧的名字,腦子嗡了下。齜牙齙又說,哎,你運氣比肖恩慧好多了,聽說他在麗江當(dāng)導(dǎo)游,出了車禍,還在昏迷當(dāng)中呢,也不知道啥時能醒過來。郭永莉聞聽此言大驚,忙問,你咋知道?我們一個村的,都沒人提起。齜牙齙說,肖恩慧的表舅,是我們家隔壁的連襟,打電話時提起,有個遠方外甥,姓肖,沒爹沒媽,高中沒畢業(yè),奔他去了,在賓館當(dāng)服務(wù)員,有時也帶游客,不承想出了車禍,把他愁死了。你說,不是肖恩慧是誰?郭永莉說,你別瞎說了!要是出了車禍,他奶能不知道?!齜牙齙說,你傻呀,誰忍心把這話傳給一個又老又瞎的人?不說,留個念想,真要說了,老太太還能活?
看著眉頭緊皺的郭永莉,齜牙齙笑了笑,又說了幾句客套話,走了。郭永莉乘公共汽車回了家,也沒心思喂娃,劉蘭英喚她幫忙去大隊交電費,她也不應(yīng),只在廂房里枯坐了半晌。思來想去,肖恩慧八成無恙,那么可憐的人,菩薩會憐惜的……干脆抱了孩子佯裝在村里轉(zhuǎn)悠,轉(zhuǎn)著轉(zhuǎn)著便到了肖恩慧家。老太太正坐院子里擇豆子,眉眼和善,不像是家里出了災(zāi)禍的模樣,心里踏實了些。正要走,忽聽老太太問,是三兒嗎?郭永莉屏住呼吸,不敢應(yīng)聲。老太太說,進來吧。郭永莉抱著孩子進了庭院,坐馬扎上看她剝豆子。老太太說,你好久沒來了呢。聽說你結(jié)了婚,又生了個大胖兒子?多好的命啊。郭永莉嗯了聲,老太太站起來進屋,出來后手里捏著封信,遞給她,說,這是恩慧走前留給你的,一直晃不到你面,在我手里都快攥熟了。
郭永莉接過信,招呼也沒打,抱著孩子踉踉蹌蹌出了庭院,尋了塊干凈石頭坐下,將信拆開,只有張白紙,稱呼也沒有,白紙中央有行字:三兒,等你考上了大學(xué),來麗江玩。
這么簡單的幾個字,卻讓郭永莉打了個寒噤。她又從頭到尾看了幾遍,這才將信撕成碎片,隨手扔了。
到了八月,郭亮回村里時,郭永莉跟他念叨,她想去接著讀高三。郭亮的眉毛驚得險些掉下來,問道,你說啥?郭永莉說,你耳朵聾嗎?孩子也生下來了,我想接著念書。郭亮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去念書,兒子咋整?這還沒斷奶呢。郭永莉說,你媽當(dāng)初不是說,要請保姆的嗎?郭亮問,你要考上大學(xué)咋整?郭永莉想了想,說,考上就讀。郭亮問,然后呢。郭永莉說,畢業(yè)了就跟你結(jié)婚。郭亮說,你說的可是真話?郭永莉說,我跟你連孩子都有了,為啥說假話?郭亮說,我先跟我爸媽商量下。郭永莉說,不管他們同意還是不同意,我都鐵了心去讀。郭亮冷冷地瞥了她兩眼,又哼兩聲,將兒子抱了過去。
不承想郭家對她去念書的事倒是欣然應(yīng)允,反倒是劉蘭英頗為震怒。她罵道,不知好歹的玩意!念書有屁用,畢業(yè)了不也是到企業(yè)打工,就是考上了,也沒錢給你交學(xué)費!
郭永莉只是埋頭整理行李,將書一包包用麻繩捆好。
麗江
她比誰都能吃苦。班里的同學(xué)也不認識誰,同學(xué)們對這位插班生也不感興趣,她只管踅踅磨磨地讀書。婆婆還真找了個保姆,保姆沒有奶水,每天早中晚,她都要跑到樓房給孩子喂奶。奶水本也不多,郭亮就托人從香港買奶粉。聞聽奶粉的價格,她委實嚇了一跳。跳也白跳,她也沒錢,只是聽說店里烤鴨的價格漲了兩塊。
她體驗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快樂。學(xué)校晚上十點半準(zhǔn)時熄燈,她睡不著,點了蠟燭在教室做題,被巡查的發(fā)現(xiàn),將她訓(xùn)了一頓,后來,她干脆貓被窩里打著手電筒背英語單詞。期中考試,她考了班級第十九名。到了期末,她考了全年級第十一名。渾身總有使不完的勁,日日跑三趟郭家,將腫脹的奶頭塞進嗷嗷哭鬧的孩子嘴里。不過她很少留宿,她騙郭亮說,宿管每日都查寢,要是被發(fā)現(xiàn)夜不歸宿,是要挨處分的。郭亮斜著眼瞥她,問,老王還在當(dāng)保安嗎?你提防些。郭永莉說,他天天喝酒,早被教務(wù)處開除了。郭亮說,哎,不知道肖恩慧咋樣了,真是對不住他。
她也沒言語。
有天傍晚,她老是心神不定,似乎聽到嬰孩的哭聲,她悄悄地走出教室,在昏黑的走廊里,她看到郭亮抱著孩子木樁般站在那里。孩子在哭,不過聲音很小,像是貓崽的哼唧聲。她才猛然想起,課外活動加塞數(shù)學(xué)周測,忘了回去給孩子喂奶。郭亮明顯有些惱,繃著臉,將孩子塞給她。她慌里慌張地看了看四周,這才扒開衣襟給孩子吃奶。郭亮說,別念了,咱回去吧,念書有個屁用,公務(wù)員也沒有我賣烤鴨賺得多。郭永莉不說話,警惕地瞄了瞄走廊盡頭,那廂傳來高跟鞋的聲音,肯定是老師們來講題了。郭亮說,你是聾子嗎,沒聽到我說話嗎?!郭永莉忙堵住他的嘴巴,將散發(fā)著鴨油味的牢騷按下去。郭亮一把搶過孩子,說,不想過就別過了!我找啥樣的女人找不到!郭永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抻了抻他衣角,郭亮撣掉她的手,抱著孩子走了。他越來越胖,又有些貓腰,不過十八九的年歲,從背影看竟像是位老人。孩子沒吃飽,哇啦哇啦地號哭著,哭得她心煩意亂,又怕被別人瞧見,小跑著進了教室,坐在座位上,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她感覺自己正走在一條幽深狹長的隧道里,隧道里只有微微了了的光,她躡手躡腳地往前走,卻不曉得要走到哪里,何時又走到盡頭。
開春時,模擬考試一輪接一輪,她的成績也像涑河的春水一天天地漲。一模的時候,她竟考了全年級第五,按這個成績,是能上211大學(xué)的。老師們對這個木訥寡言的學(xué)生充滿了好奇,長得矮矮瘦瘦,腦瓜竟還靈光。他們這所高中,本來就是所普通中學(xué),升學(xué)率不高,對成績好點的學(xué)生,要格外照顧,前二十名的,各科教師都要開小灶。小灶是開了,這一日三次喂奶的時間,便又被縮減了。為了節(jié)省時間,她央求郭亮給她買輛電動車。郭亮說,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解決吧,我沒那閑錢。她也就作罷,畢竟這世上,除了割肉疼,就是掏錢疼。反正春天到了,陽光酥癢得很,空氣里滿是黃刺玫的香氣,她的腿腳伶俐許多。
有天晚上,郭亮來找她,說孩子發(fā)燒了,讓她回去照看一晚。她就偷偷回了家。孩子的燒已經(jīng)退了,不過小臉仍是通紅,時不時手腳抽搐。她將孩子緊緊抱在懷里,想,當(dāng)初自己多傻,稀里糊涂把他生出來,又不能好好照看他,鼻子一酸,眼淚就落孩子臉上。她向來是個別人說啥是啥的人,天生不知道“主意”兩個字咋寫,耳朵軟,每走一步,似乎都是聽別人吆喝,仿佛一頭蒙著眼罩的驢子,當(dāng)初要是鐵了心墮胎,哪里有如今的委屈?郭亮面子活做得好,日后若真要結(jié)了婚,不見得是如何的模樣,這才幾天啊,天天甩臉子。又念起前些年,一起騎著自行車上學(xué)的日子,竟恍若舊夢。我說啥也要讀大學(xué),她用酒精棉球擦拭著孩子的耳朵,想,大不了,我抱著兒子去讀。
這天氣一天比一天熱,教室里別說空調(diào),連吊扇都沒有。大腿和胸腹生了一層層痱子,癢得很,抹了痱子粉,還是一層一層地胡生。那天正在做化學(xué)真題,忽就身旁矗了個人,挑眼去看,卻是郭亮。郭亮手里拿個空尿素袋子,先是甩地板上,隨即將她書桌上的卷子課本抱起,一股腦往里塞。郭永莉怔怔地看他,腦子里卻還在想著化學(xué)公式,不知道他這是耍啥幺蛾子。郭亮又將她手中的試卷搶過來,揉巴揉巴扔了。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顫聲問道,你想干啥?你這是在干啥?郭亮大聲道,走,回家!他的聲音很響亮,也很板正,仿佛播音員在字正腔圓地播音?;厝?!不念了!郭亮扯著嗓子喊,別他媽給臉不要!邊喊邊繼續(xù)往尿素袋子里塞書。
教室里的同學(xué)都放下手中的筆,好奇地伸著脖頸朝這廂張望。郭永莉的臉頰漲成豬肝色,蹲伏下去,將袋子中的書一本本往外掏。郭亮一腳將她踹倒在地。這時同學(xué)們都圍圈過來,大聲質(zhì)問著他為何打人,又有旁的同學(xué)去喊班主任。郭永莉從地上爬起來,死死地盯著郭亮。郭亮將她所有的書和卷子全卷進袋子,掏出條鐵絲,扎緊袋口,抻著往外走。郭永莉的下嘴唇被她咬出了血珠子。從小到大,還從來沒有這般丟過人。
就這么著回了家。班主任尋過幾次,都被郭亮趕跑了,去找劉蘭英,劉蘭英不養(yǎng)豬了,開始養(yǎng)貉子。庭院里散發(fā)著尿騷氣。她聽班主任講明來意,這才說,郭永莉早就是郭亮家的人了,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她不好摻和,也不好撕破臉,小兩口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看著辦吧。班主任怏怏回了,又拜托校長來找郭亮。郭亮倒是挺給校長面子,給校長沏茶點煙,說是郭永莉當(dāng)了母親,就要盡當(dāng)母親的義務(wù),哪里有當(dāng)媽的不給嬰孩喂奶的道理呢?哪里有當(dāng)老婆的不跟男人睡一張床的呢?校長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瞅了瞅郭永莉懷里的孩子,嘆息兩聲,只得撤了。臨走前,郭亮給校長拎了兩只烤鴨,說,以后去我們店里買熟食,我給您打五折啊。
郭永莉整日神情恍惚。她顯然是被郭亮唬住了。她從未想到過,一個白凈的胖子有這么大脾氣。白天侍弄孩子,晚上還要伺候郭亮。郭亮花樣更迭,每每讓她羞愧,覺得被羞辱了般,將他推下身,他就更興奮難耐,攥按住她的手,將夜晚變得更為漫長。他佯裝變得蠻橫起來,或許他知道只是暫時將郭永莉的氣焰滅了,若是不壓住,哪天郭永莉心頭的火再燒起來,可就是大麻煩了。每次離家前,郭亮先將菜買好,將房門反鎖,這才去烤鴨店。保姆手藝不錯,原先是飯店的面點師傅,烙餅、蒸餃、甜點、餡餅樣樣拿手,郭永莉很快就胖了一圈。她也不再跟郭亮提高考的事,還有半個多月就到日子了,這樣子,也沒法進考場。她每日傻吃苶睡,眼看趕上以前劉蘭英養(yǎng)的約克豬了。郭亮對她的看管放松了些,允許她抱著孩子到烤鴨店里逛一逛。郭永莉站在店門口,抱著孩子看那路上的行人。她目光呆滯,少言寡語,漸漸地連走路都稍顯遲緩。
劉蘭英探望過她兩次,見了她,老覺得哪里不對勁,就跟郭亮說,小兩口過日子,可不能動手,膽敢欺負我閨女,我饒不了你!郭亮對劉蘭英頗為忌憚,他見過劉蘭英騸豬,曉得這老女人手黑得很。劉蘭英又對郭亮母親說,要把郭永莉接到村里住些日子,郭永莉性子擰得很,要是想不開,有啥三長兩短,孩子不就成孤兒了?郭亮父親便親自開車,將劉蘭英和郭永莉母子送了回去。
郭永莉呢,一直在娘家住到六月初,期間她偷偷跑到鎮(zhèn)上的高中,跟在那里復(fù)讀的老同學(xué)借三模的試卷。同學(xué)大概也聞聽了她的事,安慰她說,反正高考早就報了名,實在不行,直接去考試,看他能把你怎么樣!還能殺了你不成!郭永莉只是嘟囔著道謝,并沒有理會同學(xué)的話。她沒體檢,也沒領(lǐng)準(zhǔn)考證,考啥呢。六月中旬,郭亮將她接回縣城。他看來是徹底放心了,高考結(jié)束,郭永莉也沒耍鬧,一切都很好,像他預(yù)料的那么好,他得意地抽著煙,摸著郭永莉的手說,我們?nèi)ド虉龉涔浒??給你買幾條裙子。郭永莉慢吞吞地說,有啥逛的,下午去婦幼醫(yī)院給孩子打疫苗。
沒想到醫(yī)院的嬰兒那么多,鬼哭狼嚎的,郭永莉懨懨跟保姆說,太熱了,我去商店買瓶水,你先排隊。等她出了醫(yī)院,正好有輛車停靠在路邊。那是通往北京的長途汽車。大抵出了點小故障,司機趴在車轱轆下修理,郭永莉怔怔地在旁邊看他拿鉗子?xùn)|敲西敲的,鼓搗了很久。等司機爬出來,看著郭永莉站在一旁,以為是旅客在看熱鬧,就說,弄好了,趕緊上車吧!郭永莉問,啥?司機說,快上車吧,熱死人的。郭永莉猶豫著被他推上了車。車上的旅客并不多,午后的陽光和熱風(fēng)把他們都催眠了。除了發(fā)動機的聲音,聽不到旁的動靜。
郭永莉挑了個靠窗的位子,呆呆地想,為啥要上這輛長途車呢?孩子跟保姆還在醫(yī)院,疫苗還沒有打呢,想到這里,她趔趔趄趄地走到車門處,不承想哐當(dāng)一聲,門就關(guān)上了,司機皺著眉頭說,你瞎跑啥?還不趕緊坐好!前幾天有個老太磕破了頭,跟我們要了兩千塊的醫(yī)藥費!這世道!郭永莉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我不是……坐在前排小憩的售票員忽然蘇醒過來,她望著郭永莉說,咦,你剛上來的吧?趕緊買票。郭永莉掏了掏褲兜,褲兜里有四百塊錢,是郭亮讓她買裙子的。售票員翻著白眼說,你沒有零錢嗎?郭永莉又摸了摸上衣,掏出五十塊錢。售票員一把奪過,又找了她十塊。郭永莉弱弱地問,終點站是哪兒?售票員說,北京四惠!郭永莉問,四惠有火車嗎?售票員說,有地鐵,想去哪個火車站都行。郭永莉又問,有直達麗江的火車嗎?售票員明顯被她問得有些不耐煩了,說,不知道!郭永莉低聲哦了聲,自言自語道,那咋樣才能到麗江呢?
這時司機師傅戴上墨鏡,嚼著口香糖說,妹子啊,想去麗江?簡單得很,從北京坐火車,一天一宿就到了。郭永莉望著窗外一閃而逝的白楊樹,沒有吭聲。師傅就說,怕啥呢?買張臥鋪票,睡醒了,就到了。哎,你們這些孩子啊,總是沒耐心,老嫌時間過得太慢。
閣樓
很長一段時間,飯館的人都尋思郭永莉是個啞巴。勤快是勤快的,手腳不識閑,忙完了,低眉耷眼縮在一角,等有人大聲呼喊她的名字,她才激靈下,仿佛夢中驚醒般。閑來無事,她便和郝麗梅偷溜到門口,郝麗梅點著支中南海,大口大口地抽,仿若瀕死的人在貪婪地呼吸,她則靠著墻壁看著郝麗梅發(fā)呆,間或賊眉鼠眼地往店里瞄兩眼。郝麗梅抽完煙,朝她使個眼色,兩人便一前一后踅進。在外人看來,她像是郝麗梅的跟班。郝麗梅顴骨高,唇線長,手骨節(jié)比男人的大,油亮的短發(fā)摸上去像是老刺猬的棘刺。只不過說話時,一雙眼瞇成線,瞳孔被硬生生擠碎,閃出恍惚流離的光。
這家小飯館跟某知名大學(xué)隔了條馬路,主營烤魚,生意倒也紅火。老板給他們租住的房子就在飯館后邊的胡同里。她和郝麗梅住閣樓,沒有床,鋪了張海綿墊,躺久了腰酸肉疼。也沒有空調(diào)和電風(fēng)扇,郝麗梅買了兩把折扇,通常一邊賭氣地扇著,一邊絮叨著家長里短。郭永莉這才知道,她攢的錢大部分都寄回家里,將來好給弟弟蓋婚房。郭永莉聽不出她話里的埋怨,相反,倒透露出一種難以自抑的得意。她的男朋友,就在馬路對面的那所大學(xué)讀金融。說著說著她打起哈欠,翻個身的空,呼嚕聲便嘹亮起來。窗外的蟬不死不活叫著,郭永莉睜著眼,看著黑魆魆的墻角,恍惚間便聽到孩子的哭鬧聲。
讓她驚訝的是,自己已然忘了孩子的模樣,只有郭亮的大腦袋時不時于黑幕中浮現(xiàn)。他們肯定到派出所報了案,在電視臺循環(huán)播放著尋人啟事,不出意外,汽車站旁的電線桿上、人勞局的招聘欄里也貼滿了她的照片。如今,她和他們被密密匝匝的高樓大廈隔開,他們看不到她,她也不想再看到他們。那天,當(dāng)她走出四惠長途汽車站順著臺階邁上天橋時,巨大的聲浪險些讓她崩潰。她心里明白,不可能去麗江的。想到麗江,肖恩慧的臉便從天橋下的車流中朝她張望。她看不清,禁不住扶住欄桿將身子微探出去。隨著一輛接一輛的轎車飛馳,肖恩慧的那張臉被碾碎了,臉頰上滿是汽車輪胎的印痕。她噙住淚,壓著自己的胸口,不讓自己哭出聲息。
每個月,郝麗梅有那么幾天在外面留宿。不用猜,肯定是跟男友出去了。她攢的那點錢,除了給家里,大部分都花在男友身上。她自己呢,倒舍不得亂花一分。她愛吃糖炒栗子,每次路過栗子店,都要猶豫良久才支支吾吾地跟店家講,要三十顆,三十顆哦。十顆分給郭永莉,剩下的她直接灌進褲兜,也不用紙裹一裹,她訕笑著說,草紙最吸油和糖呢。她吃栗子的模樣多年后郭永莉也忘不了:隨著嘎嘣嘎嘣的脆響,栗子皮被完整地吐出來,全然看不出沒了果肉。那時郭永莉覺得,這個女孩真不簡單。
每次郝麗梅外出,都要凌晨才回來,然后躡手躡腳地爬到閣樓。郭永莉能聽到她輕輕褪掉衣服的窸窣聲。她渾身散發(fā)著一種奇異的味道。不久,天光緩緩爬上她的臉。郭永莉側(cè)身盯著她,看光線從她的乳房浮游到她的下頜,再從下頜攀到嘴角。她的嘴角上翹,讓她黑瘦的臉龐有種油畫般的明朗。她沒有心事嗎?她會和男朋友結(jié)婚嗎?恍惚聽她念誦過,其實她想跟她姑姑一樣,當(dāng)名企業(yè)會計,每天在財務(wù)室喝喝茶,做做賬,既體面,薪水又高……一想到這些,郭永莉總是有些難過。她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難過。從前是頭蒙了眼罩的驢子被人牽著走,倒也省心,如今牽繩子的人沒了,眼罩也摘了,卻委實不知道往哪里走。
虧得有郝麗梅。她來北京的時間比郭永莉長,去過故宮和頤和園。她是那種永遠對名勝古跡充滿了好奇心的女孩,哪怕每個禮拜只有半天休息時間,她還是拽著郭永莉爬了長城,去動物園看了蟒蛇和孔雀,到雍和宮燒了香,還去延慶游了青龍峽?!笆弧逼陂g,她又拽著郭永莉去香山看紅葉。同行的還有郝麗梅的男友岑亞楠。
那是第一次見到岑亞楠。樸素得很,臉紅撲撲的,穿著雙布鞋。岑亞楠不是個話多的人,只朝她咧嘴笑了笑。他滿嘴的四環(huán)素牙。郭永莉便隱約有些失望,覺得他長得有些太老相,配不上郝麗梅。不過郝麗梅可不這么想,她蹦來跳去的像只春天的花栗鼠,一會兒往他嘴里塞栗子,一會抱著他胳膊假裝蕩秋千,即便有游客朝他們這廂張望,她也只是咯咯笑。她像一團總也滅不了的火,沒有灰燼和影子的火。待在她身邊,郭永莉覺得自己也是暖和的。那天傍晚他們在小吃店吃的鹵煮和包子。岑亞楠嘴巴小,包子卻一口一個,看得郭永莉有些眼暈,等筷子冷不丁掉地上俯身去撿,便聽身后有人說,×,這酸豆汁也忒難喝了!她的身子立馬僵住,半晌動彈不得,豎了耳細聽,那人又埋怨道,天斗(氣)也玍古,比家里冷忒多。她勉強直起腰身,猛地將凳子往前拽了拽。郝麗梅問,咋了你?小臉煞白煞白的。她抓起張餐巾紙擦了擦嘴角,沒吭聲。
聽身后那人說話的口音,明顯是桃源縣的人,不僅如此,聲線跟郭亮還有些像,咬字重,聲音卻含混,仿佛嘴里隨時含著塊糖。她沒敢吭聲,也沒敢回頭,直到那人離開,才顫抖著對郝麗梅說,走吧,我們趕緊回。岑亞楠一直盯著她看,半晌指了指自己的嘴角,悶聲悶氣地說,菜葉。她嗯了聲,卻沒動。郝麗梅似乎察覺出她的異樣,湊到她耳邊問,咋?來事了?她羞澀地搖了搖頭,又瞄了瞄岑亞楠。
那晚,郝麗梅沒回閣樓。她沒睡著。
郝麗梅是個好干凈的人,空閑時最喜歡洗衣裳。不光洗她自己的,洗岑亞楠的,連郭永莉的也一起洗。雖說是閣樓,也只七八平米的樣子,沒有陽臺,只能在窗前抻了條繩子,拴在釘子上,免得水滴落地板革上,下面通常會接連擺放三五個洗臉盆,花花綠綠盛大得很。入了冬,沒有擰干的水就凍成了細長的冰錐。那件郝麗梅最喜歡的桃紅色羊絨大衣讓她很是懊惱,嘀咕著說,咋起了這么多球?唉,該去干洗的。
臘月二十三,郝麗梅也正是穿了這件羊絨大衣,拉著郭永莉去的大紅門批發(fā)市場。公交車上人很多,漸漸兩個人就被擠散,郭永莉正打著瞌睡,忽聽到聲尖叫。她慌忙著起身探頭,就見一團紅影跟一團黑影糾纏扭打在一起,耳畔回蕩著郝麗梅的喊聲,臭流氓!打死你!臭流氓!打死你!郭永莉擠過去,屏氣站在郝麗梅身旁。公共汽車也停下,圍觀的乘客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原來是個中年男人不停用下體蹭郝麗梅后腰。郝麗梅將那男人騎在身下,不停扇著他耳光,邊扇邊喊,臭不要臉的!老娘就這么件好衣裳,還被你糟蹋了!
那人好不容易掙脫開,捂著臉倉皇逃走。兩人也下了車。郝麗梅的眼眶有些濕,不停嘟囔,是亞楠給我買的呢,是亞楠給我買的呢。郭永莉便安慰她說,快過年了,我送你件羽絨服吧。郝麗梅梗梗著脖子說,不用!別亂花錢,又說,你記住了,永莉,對壞人千萬不能手軟。郭永莉想了想,這輩子好像還沒有遇到過壞人,不過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郝麗梅似乎處于一種莫名的亢奮中,也許公交車上的遭遇讓她的神經(jīng)過于緊張。這種亢奮一直持續(xù)到晚上。
這天客人尤多,其中有一桌大概喝高了,結(jié)賬的男人搖搖晃晃過來。恰巧吧臺妹子出去如廁,托郭永莉幫忙收賬。總共是二百四十六元,男人打著嗝說,二百三,二百三。郭永莉忙說,店里沒有打折的規(guī)矩。男人蹙著眉頭罵道,你傻×??!把你們老板喊來!郭永莉小聲說道,老板不在。男人咧嘴笑了笑,說,那你把剩下的錢找給我。
郭永莉有些發(fā)蒙,盯著男人不知所措。男人說,我給你了三百,你不該找給我五十四塊嗎?郭永莉支吾著說,先生,您還沒付款呢。男人拍了拍桌子嚷道,你還講理不!我明明付了三百塊錢!怎么睜眼說瞎話!想私吞?。∷@一鬧,那桌酒友們便圍圈過來,酒氣熏天,朝著郭永莉大聲叱責(zé)。郭永莉滿面通紅一時語塞,這時郝麗梅背著手走過來,慢條斯理地說,大哥,吃霸王餐也沒你這種吃法,太難看。我一直旁邊站著,啥都看得一清二楚。您哪,可是一毛沒拔呢。
男人掃了郝麗梅兩眼,忽就抬手扇了她一記耳光,郝麗梅想也沒想,反抽了男人一記耳光,嘴里還罵著,吃不起飯去吃屎!欺負我們打工的鄉(xiāng)下人,算什么男人!眾人都愣住,男人似乎也清醒些,鐵青著臉掏出錢,啪地拍到桌上,又死死盯了郝麗梅半晌,這才揮了揮手,連同那桌人閃出了屋。郭永莉和另外幾位服務(wù)員呆呆地望著郝麗梅,郝麗梅笑了笑說,看啥看?我這件羽絨服是不是很漂亮?是永莉送我的新年禮物哦。
下班后,郝麗梅說出去趟。郭永莉曉得她是去會岑亞楠,也沒多嘴。那晚郝麗梅沒回閣樓,她也沒往旁處多想。第二天上午十點,才到飯館不久,老板便接到電話。什么?老板的聲音顫抖起來,沒錯,郝麗梅是我們飯店的,啥?死了?咋可能!昨晚還端盤子呢!我不認得她家人!我們小飯館的服務(wù)員,都屬蒼蠅的,四處飛來飛去……
郭永莉兩三天沒睡著覺。聽飯館里的人說,郝麗梅是橫穿馬路時被輛黑色桑塔納撞死的,車主逃逸,她男友眼睛近視,也沒看清車牌號。派出所通知郝麗梅的家人去認尸。是她父親去的,一個羅鍋,沒有灶臺高,滿嘴鳥語。郭永莉?qū)⒑蔓惷返囊律岩患B好,小心翼翼地裝進空尿素袋,專等著她父親來拿,等了幾日也沒動靜。后來又聽人說,郝麗梅父親抱著骨灰盒坐著綠皮火車回家了。
郭永莉沒流一滴眼淚。有天深夜,一絲睡意也沒有,隨口便說,麗梅,我睡不著,可咋整?數(shù)綿羊也不好使呢。說完她馬上意識到什么,環(huán)視著屋內(nèi)。黑乎乎的,只聽到風(fēng)從窗隙吹進來的細小嗚咽聲。她打開燈,將衣櫥里的那件桃紅色羊絨大衣摘下來。她記得,這件衣服郝麗梅本來是要扔掉的,郭永莉勸她說,個敗家娘們,洗洗不就干凈了?郝麗梅將香煙捻滅,說,我明明知道臟了啊,別扭。恰巧趕著去上班,郭永莉手忙腳亂地將大衣重新掛進衣櫥……她將衣服平鋪在海綿墊上,用濕毛巾將穢物痕跡擦了又擦,拿熨斗將褶皺熨平,仔細疊好,坐著發(fā)愣。腿麻了才起身,卻發(fā)現(xiàn)地板上有張卡片,撿起來,卻是郝麗梅的身份證。身份證上的郝麗梅看不出長得黑還是白,頭發(fā)翹著,一雙眼朝她眨呀眨的。郭永莉鼻子猛地一酸,起初只是短促的、時斷時續(xù)的抽泣,后來便是大滴大滴地落淚,怕樓下的同事聽到,手死死封住嘴巴。窗外黑魆魆的,百鬼夜行,連只麻雀的影子都沒有。
那天下班出門,便看到岑亞楠矗電線桿下。見到郭永莉時他木木地晃過來,沒待郭永莉說話便拽著她胳膊抽噎。郭永莉半晌沒動彈,后來見他哭累了,才囁嚅著說,會好的,會好的。岑亞楠點著頭,卻仍哭個不停,好不容易停住,才說,都怪我,都怪我,去北海公園玩,回來晚了,在學(xué)校門口碰到巡邏的,要查暫住證,她便慌了,小跑起來……不過,我后來想了想,那輛黑色轎車,好像一直跟著我倆……都怪我懶,眼鏡壞了也沒修……都怪我……都怪我……郭永莉躡手躡腳走過去,猶豫著拍了拍他肩膀。岑亞楠一把抱住她,喃喃道,你不知道,她懷孕了……法醫(yī)說的……郭永莉身子晃了晃。岑亞楠說,估計她自己也不知道吧……大大咧咧的,假小子似的……從初中就那個傻樣兒……
郭永莉咬著嘴唇問,派出所那邊,有線索了沒?
岑亞楠又抽泣了半晌,才說,沒。
過年時,岑亞楠也沒有回家。他邀請她吃老北京菜。他本壯實得很,如今卻縮了半圈,一口四環(huán)素牙更黑更黃。郭永莉有些心疼他,卻委實不曉得該如何勸慰,只得偷偷結(jié)了賬。岑亞楠似乎很是惱怒,非吵嚷著將飯錢給她,推搡間手就碰到了她的胸部。兩人都呆住。岑亞楠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著歉,郭永莉說,我那里,還有她很多衣裳,要不,你去閣樓拿一下?
房子里難得地安靜。岑亞楠隨郭永莉上了樓。她將那個鼓鼓囊囊的尿素袋子從衣櫥里拽出,彎腰推至岑亞楠腿邊。岑亞楠呢,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窗外間或傳來鞭炮聲和孩子們的喧鬧聲。她便說,不想留的話,你給個住址,我郵到麗梅家里。岑亞楠不言語,徑直躺到海綿墊上,雙臂枕在腦后。郭永莉問,喝水嗎?岑亞楠嘟囔道,不。郭永莉問,為啥不回家過年?岑亞楠說,我得留在這兒,陪她。她一個人,多孤單呢,她可最好熱鬧。郭永莉心頭一緊,郝麗梅死了不過七天,按照老家的風(fēng)俗,這日恰巧是頭七,便說,要不,我們上街燒些紙錢?岑亞楠哽咽著說,人死如燈滅,收不到的。
郭永莉不曉得如何接話。岑亞楠緩緩摟住了她的腰身,她沒有躲閃。后來,兩個人肩靠肩躺著。岑亞楠說,我和麗梅早商量好,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的。郭永莉嗯了聲。岑亞楠說,我們從初中就是同學(xué),她不愛學(xué)習(xí),淘得很,我來北京上學(xué),她非跟著來打工。郭永莉嗯了聲。岑亞楠說,你信命嗎?郭永莉嗯了聲,隨即又說,不信。岑亞楠說,你為啥出來打工?在老家多好。郭永莉沒有回答,而是問,你們學(xué)校有會計專業(yè)嗎?岑亞楠說,有啊。郭永莉問,能蹭課嗎?岑亞楠說,當(dāng)然。郭永莉一把攥住他的手,說,我想?yún)⒓幼詫W(xué)考試。岑亞楠反手攥住她纖細的手腕,翻身將她壓身底下。她沒有動,他也沒有動。半晌,他嘆息著翻身下來。
郭永莉又聽到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哽咽聲,她將頭扭向窗外,一大朵煙花恰巧從樓隙間升騰起來,只是屋檐太低,又有衣物遮掩,她沒看到煙花是如何在黑夜中裂碎的。她想起往常家里過年,都是她負責(zé)串親戚,二姐負責(zé)放鞭炮。她呢,跟大姐、爸媽遠遠站檐下捂著耳朵張望。那年,落下的火焰怎么將麥秸垛點燃了,熊熊大火將天空都映亮,整個村子的人都慌里慌張地來滅火,大姐不慎摔了一跤,磕掉了半顆門牙……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3期)
張楚,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十月》等雜志發(fā)表過小說,出版小說集《櫻桃記》《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野象小姐》《中年婦女戀愛史》《過香河》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百花文學(xué)獎、郁達夫小說獎、孫犁文學(xué)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高曉聲文學(xué)獎、華語青年作家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等獎項。有作品被翻譯成英、德、俄、日、韓、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等文字并出版。現(xiàn)為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