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4年第2期|黃霞:十年河西
一
十年前,我們兩家隔河相望,阿音家在河東,我家在河西。
河東叫下洪屯,不足百戶的壯族人家依著青山,沿著泗水河縱橫排開。房子低矮,從西岸望去,像蝸牛頂著灰黑的軀殼在綿延的山腳下棲息。屋后青山巍巍,郁郁蔥蔥的樹木高高地站立著,掩住那些突兀的山石,像目光灼灼的老者,注視著村莊的一切。
河西叫上洪屯,有大片的稻田,禾苗節(jié)節(jié)拔高之后,蛙聲便開始熱鬧起來了。先是大片大片的綠,再是大片大片的金黃。一條小路沿著山腳鑿開,從我家門前一路西行,繞過三道彎,石子路就變成了水泥路,通往凌云縣城。一條鐵索橋勾連起河東河西,兩岸橋頭分別佇立著一棵大榕樹,不分時令,終日展開青綠的懷抱,籠罩在鐵索橋的上方。
上洪屯下洪屯同屬鎮(zhèn)洪村。外面的人懶得分上洪下洪,統(tǒng)稱河兩岸為鎮(zhèn)洪。
晚飯過后,我常??邕^鐵索橋抵達河東,在阿音家門前那一方曬谷場邊上等她。落日已經(jīng)徘徊在對岸的云臺山間很久了,阿音還是沒有回來。我立在一叢木槿花旁,把枝上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數(shù)了又數(shù),一朵朵凋零的落花被我一遍遍拾起又一遍遍拋下。
阿音還是沒有回來。
奶奶終于踩著三輪車吱吱呀呀地從巷道里鉆出來了。那輛三輪車陪伴她很多年,藍綠色的車身已經(jīng)掉了漆,大大小小的銹塊爬滿車身,唯一光亮的是兩只把手。
“今天回來得早啊,奶奶。”其實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再有半盞茶的工夫,太陽就會徹底翻過對岸云臺山的山頭。阿音從奶奶身后直起身,開心地叫我:“霞——”身子輕盈一躍,從三輪車上跳下來。
“不早了,人都散了?!蹦棠坛倚Γ坝謥碚夷惆⒁艚闳ビ斡景?,今天怕是不行哦。不得空的?!?/p>
“今晚要抓緊做米花,有人訂了三十斤,你正好來幫忙?!卑⒁粽f。
“進家里來啊,外面蚊子多?!蹦棠滔铝巳嗆嚕瑥囊陆笙旅鲨€匙,打開大門,我和阿音跟在她身后跨進了門檻。
這是一間低矮的土磚瓦房,廚房里昏昏暗暗的,灶臺上方的屋瓦連同柱子、房梁都被煙熏得烏黑油亮。墻面那層粗糙的水泥沙石已經(jīng)有一大塊剝落,露出摻雜了細碎稻草的土墻。燈泡的瓦數(shù)很低,纏繞的電線從屋瓦下緊貼著木板懸吊下來,已辨不清它最初的顏色。不遠處是一張圓飯桌,桌面淺綠色的漆皮也已經(jīng)褪色,桌腳一高一低墊著些硬紙殼和小木塊。桌上是一只不銹鋼大盆,盆里是蒸熟碾扁曬好的糯米,已用白酒腌制好了的,干癟白皙的糯米吸足了高濃度的酒,變得晶瑩剔透。濃烈的酒香和糯米香混合成好聞的味道,讓我忍不住貼近鼻頭嗅了又嗅。阿音笑我傻。也難怪,在我家一年就只聞到一次,每年臨近除夕,我媽才會做二三十斤米花,用來祭祖和給我們小孩子解饞。唯有阿音,她幾乎每天都做米花,早就厭煩了。
阿音已經(jīng)炒過很多次米花了,她知道炒米花是最考驗人的耐心的,要少量多次下鍋,還要不停地翻炒。阿音炒米花用的是米草——稻草中最長最細最干凈的莖芯。扎成一小捆,如同一把小掃帚。阿音手持“掃帚”在鍋里來回翻攪米粒,醉人的酒香就慢慢散去,干癟的米粒一點點蠕動、膨脹,開出一粒粒白花,輕盈如雪。等到潔白酥脆的米粒裝滿籮筐,夜就深了。
奶奶開始熬糖。這是最關鍵的一步,一鍋米花能否成功,就在于是否掌握好熬糖漿的尺度。這最重要的一步,一直以來都是奶奶親自把關的。這個十八歲就從水陸村——那個以制作米花聞名的村莊,嫁過來的女人,把水陸村的米花技藝也帶到了下洪屯。幾十年間,她日復一日地蒸米、曬米、熬糖、團米花,頭發(fā)漸漸白了,背也一天天彎了。
糖在鍋里化開,沸騰,變得黏稠。奶奶把筷子伸進鍋里,牽出如絲的糖漿,滴入盛水的碗中,凝成糖丸。奶奶伸手捏了捏,說,成了。于是便熄火,起鍋,將雪白的炒米倒進糖漿里,讓每一粒都裹沾上甜蜜金黃的外衣。奶奶一邊團米花一邊說吉語:這是團“團圓”,團了米花就要發(fā)。一個個“團圓”在奶奶手中團出來,放進簸箕里,我和阿音不停搖晃簸箕,米花嚕嚕啦啦不停地碰撞著、冷卻著、凝固著,越團越圓。
鎮(zhèn)洪村離凌云縣城很近,奶奶踩著三輪車,十來分鐘就能到達縣城,而我和阿音走走停停的,一路玩著,走上三十來分鐘,也能抵達縣城。每逢圩日,奶奶一大早就踩著三輪車出門了,車廂里放著兩只大籮筐,每只籮筐里都有一大袋米花。夜里團好的米花,奶奶總會把它們放在透明的塑料袋里密封好,否則,見了風會散掉,那就不脆了。
縣城可真熱鬧啊,所有人都忙著買,忙著賣,鬧著一團喜氣。奶奶的攤子就在菜市場旁,鄉(xiāng)下人來趕集賣山貨,大多都在那里擺攤。賣米花,賣米粉,賣灌血腸,賣粽子……各種小吃沿街排成長排,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奶奶用兩條長凳子并列擺開,架上兩塊木板。兩只籮筐碼放在木板上,一團團米花被高高地壘出小山一樣的造型。奶奶就坐在那兩座米花小山后面,一只手緊緊壓住掛在胸前的布袋,那里有她一早上賣米花的收入,一只手舉著芭蕉葉來回揮舞。米花的香甜味是很招蒼蠅的(后來我才知道那叫果蠅),奶奶只能不停地扇動著芭蕉葉子驅趕??吹轿液桶⒁魜砹?,奶奶就把攤子交給我們,用扣針扣緊她的錢袋子,起身撣一撣衣服便匯入來往的人群當中,回來的時候肩上挎著鼓鼓的布袋,我們能從里面掏出一串串涼薯和一根根黃瓜。
我和阿音擠坐在一張矮矮的板凳上,托著腮,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每一個從攤前路過的人,阿音都問上一句:“要米花嗎?”大多數(shù)是不買的,市場里好東西太多了,晃得人眼花。也有專門尋過來買的,他們只認奶奶的米花,從很遠的路繞過來,專挑奶奶的米花買。不過這樣的顧客,是非要等奶奶到來才肯交易的。
米花的香甜味讓蒼蠅不能停歇,我們也不能停歇。阿音拿起一旁的芭蕉葉,在那座米花小山前又是揮又是扇。更多的時候,她眼底會長出雙腳,隨著過往的行人,從街頭挪到街尾,直到圩場漸漸散去。
二
十二歲之前的很多個夜晚,我都在阿音家?guī)桶⒁艉湍棠套雒谆?。夜深了,我就睡在阿音家。河東河西的小孩子就是這樣的,在哪家玩得晚了,就睡到哪家去,家長們也不會來尋找催促。
我和阿音擠在一張木床上,蚊帳上貼有大大小小的止痛貼,那是“縫補”蚊帳最簡便的方法,哪里破開一個口子,撕下一張止痛貼貼上就完事了。于是這蚊帳就跟奶奶一樣,帶著一股濃濃的藥膏味。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在學校的趣事,說到興奮處就會被奶奶打斷,“很晚了,小聲點,鄰居家都睡覺了!”奶奶的聲音壓得低低的,我們便又捂著被子,盡可能節(jié)制地咯咯笑著。奶奶走過來,敲打我們的被子,輕聲呵斥,“嘖,該睡了!該睡了!”
一切都安靜下來,只有山鳥不時鳴叫。當那聲音也睡去了,就又聽到奶奶雙掌啪啪拍打蚊子的聲音裹挾著屋外唰唰的雨聲。
雨越下越大。轟的一聲,大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一個帶著酒精過量的聲音在門外喊,“阿音,開門!”其實大門并沒有鎖,只是在里面用一張凳子頂住,我們聽見門嘩地打開,一個重物重重摔在地上。我害怕得縮起身子,緊緊靠著阿音。阿音倒是冷靜的,抿著嘴,把頭歪向里面。
我們聽到奶奶窸窸窣窣地起床,昏黃的燈光侵入我們的房間。這樣的夜里,這樣的燈光并沒有顯得多亮,只不過是另一種幽微昏黃的黯淡。屋外的雨聲很大,我依然能夠聽到阿音越來越重的呼吸聲。奶奶在堂屋呢呢喃喃,那個酒精過量的聲音也是零零碎碎、斷斷續(xù)續(xù)、忽高忽低。
“阿音啊,快來啊,來扶你爸哦。”奶奶在外面喊。
阿音閉著眼,依然沒有應聲。我推了推阿音,低聲對她說,“奶奶叫你呢”。阿音還是沒有吭聲,奶奶便喊我,“霞啊,叫一下你阿音姐,出來幫忙哦”。我應了一聲“哦”便起身,阿音便也甩開被子,先我一步拉開房門。
其實我害怕那個酒精過量的聲音,更怕發(fā)出這聲音的人。我們三人又是扶,又是撐,那個發(fā)胖的沉重的身體搖搖晃晃,扶著的人也跟著搖搖擺擺。幾個人就那樣緩慢地挪移,一步一步,走進對面那一扇早已落漆的房門。
那一夜,所有的人都沒有睡好。
我極少在阿音家看到她父親,倒是經(jīng)常在學校里看到他的身影。村里每有紅白喜事,人們都喜歡到學校的操場上辦飯菜。村子里再也沒有什么地方比得操場更適合擺飯桌了。阿音父親有一手好廚藝,村里的紅白喜事都會找他幫忙。臨時炊具依著學校圍墻擺開,阿音的父親坐在案旁忙碌,五花肉、白斬雞、蒸魚、炸排骨……幾乎每道菜的腌制下料,都經(jīng)過他的手。菜一道一道端上桌,滿滿一操場的人,吃得熱鬧,夜深時,總會剩下幾個喝醉的人,其中就有阿音的父親。村里人說,阿音父親若是不濫酒,光憑這手藝,就能把生活過好。
我從來沒見過阿音的母親,只隱約聽我媽提過,說是她父親濫酒,一醉就打她母親,她母親過不下去,就跟人跑了,那時候阿音只有二三歲……我媽說到這事時,總是半遮半掩的,這些是大人們的秘密,他們不會說給我們小孩子聽。
阿音父親偶爾也在外攬活,去周邊的鄉(xiāng)鎮(zhèn),也去周邊的縣城。有時候幾個月才回來一次,卻也沒帶回多少錢。奶奶說,他的錢都叫他喝酒喝光了。這么多年來,他為無數(shù)個房子砌過無數(shù)的磚,卻沒一塊是為自己家砌的。
三
高三還沒結束,阿音就跟一個男人走了。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其實對于阿音的出走,我并不感到意外。那無數(shù)個無法成眠的輾轉反側的夜,那些在夜里偷偷抹掉的眼淚,我都看得真切。阿音的十八歲,就是她蓄力磨出的翅膀,只要時機一到,她奮力一扇,便要掙脫出那個她早就厭煩的巢穴。
村里人議論了一番,漸漸也忘了阿音,我想一直惦記著阿音的人,可能只有奶奶了。村莊的日子依舊,只是我已極少往河東去了,高三的學習很緊張,更何況河東已沒有了阿音。一些人,一些事,零零碎碎裹挾到光陰里,有時候很漫長,有時候又很短暫。不久后,我考上大學,到外地讀書去了,下洪屯的事也漸漸淡去。有一年夏天,凌云下了一場罕見的持續(xù)了幾天幾夜的大雨,山洪咆哮著沖下山來,巨石滾落,劃開青黑蒼綠的山體,遠遠望去,像山裂開了一道縫。政府請來專家勘察,說還會有山體滑坡的危險,建議舉屯搬遷。下洪屯很快遷到河西,與上洪屯連成一片。泗水河依然晝夜不停浩浩蕩蕩流淌,鐵索橋依然連接著河東和河西,只是河東那頭已空空蕩蕩。
我不曾留意,村莊什么時候變得越來越大的,道路越修越寬,房子越建越多,終于與縣城連成了一片,醫(yī)院、黨校等機構陸續(xù)從縣城遷到鎮(zhèn)洪來了,體育館、體育廣場也在鎮(zhèn)洪建起來了,政府沿著泗水河岸修了一條人行棧道,彎彎曲曲地穿過鎮(zhèn)洪,再通往國家4A級景區(qū)浩坤湖濕地公園。傍晚時分,城里人三三兩兩走來鎮(zhèn)洪散步、打球鍛煉。外面的人也懶得叫鎮(zhèn)洪了,改稱鎮(zhèn)洪為城南。
高速公路也很快修到了凌云縣,其中一個出口就在鎮(zhèn)洪。過往的車輛穿過筆直的城南大道是一定要經(jīng)過阿音家門口的。阿音家如今是一幢五層樓房,一樓做門面,租給外地人賣百貨,二樓是客廳、廚房和奶奶的房間,阿音父親睡三樓,四五樓空著,奶奶說留給阿音回來住。平常沒事時,奶奶喜歡坐在門前那條半米長的石凳上看來去匆匆的車輛。城南的人早已熟悉了這密集的車流,也習慣過路的車輛在阿音家門前升客落客。
阿音家搬到上洪屯后,與我家相隔不過幾步遠,住得近了,兩家走動也頻繁起來。以前是我和阿音走得頻繁,現(xiàn)在是我媽和奶奶走得頻繁,我家煮了好吃的東西,我媽總舀上一碗叫我送去給奶奶,奶奶做了好吃的東西也不忘拿過來給我媽。奶奶總是起得很早,我經(jīng)常看到她手中的木梳緩慢地從發(fā)根梳到發(fā)尾。稀疏的白發(fā)只垂過耳邊,卻被她梳出了千山萬水那般綿長。梳畢,她用干枯的手蘸了蘸清水,在頭發(fā)上輕輕拍打理順,才背著手朝幾米之外的市場走去。那里賣豬肉、賣牛肉、賣蔬菜、賣水果的都是她原先熟悉的鄉(xiāng)鄰。他們的攤子就擺在路口,擺在一間間商鋪門前。奶奶從每一家商鋪前走過,每走一家都停下來跟他們聊上幾句,然后才買上幾兩新鮮豬肉轉回家去,等肉剁好炒好,稀飯熬好,阿音的父親也從宿醉中醒來了。
阿音父親似乎每天都在忙著醒忙著醉。奶奶罵過他很多次,他也曾振作過,阿音母親離家出走時振作過一段時間,阿音離家出走時又振作過一段時間,不久后又回到酒里,奶奶實在罵不動了,也實在是舍不得,她生養(yǎng)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偏偏最疼愛的是這個最不爭氣的兒子,拿他無法,只能獨自嘆氣垂淚。
阿音家隔著一個路口,斜對面就是凌云縣職業(yè)技術學校,如今又新成立了凌云縣第二高中。其實,在此前凌云縣第四機關幼兒園、鎮(zhèn)洪鹽田小學等學校也都相繼在城南建起來。機關單位多了,商鋪餐館酒店多了,南腔北調的外地人多了,城南的傍晚比白天更熱鬧。每到夜幕降臨,城南似乎比白天膨脹擴大出好幾倍來,人流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冒出來,坐滿了夜宵攤,食物的味道,食客的談笑聲,混雜在一起,久久在空氣里繚繞。
阿音的父親是喜歡這樣的夜的,他在夜宵攤幫工,將洗凈切好的時令蔬菜、家禽家畜鮮肉、螺貝魚蝦,擺滿攤前,炒粉煮粉燙粉,他總比別人多經(jīng)營出另一種味道來。阿音父親喜歡熱鬧,喜歡一堆人圍坐在一起喝酒談笑。他忙碌地顛動著手里的鍋子鏟子,行云流水地下著各種食料,一邊高聲大氣地與來吃夜宵的熟人打招呼,抽得片刻閑暇,還要到熟人那桌坐一會兒,聊上幾句,喝上幾口酒。每次我走過他攤前,總看到他快樂的樣子。
這樣的夜是與奶奶無關的,她通常一個人坐在二樓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機聲音放得很大,窗外人來人往的聲音也很大,奶奶瞇著眼打盹,耳朵卻是醒著的,阿音父親回來的腳步聲總能最先喚醒她。
四
奶奶現(xiàn)在還做米花,她說一旦閑下來就手疼胳膊痛。奶奶有固定的客戶,他們喜歡批量購買她做的米花。老客戶引著新客戶上門來預定米花,做好了,客戶自己上門來取。急的單子奶奶是不接的,大的單子,顧客等得起的話也就慢慢做,什么時候做得顧客什么時候來要?,F(xiàn)在做米花是半機械化了,省去了大半煩瑣的工序,做起米花來也沒以前那么累了。
奶奶有訂單又恰逢周末我沒課時,我媽就叫我來幫奶奶。那扇漆紅的大門常是虛掩著的,客廳里安安靜靜,燈光從廚房里溢出來,我朝里面喊了一聲奶奶,奶奶連忙“哎哎”應幾聲走出來,身上圍著深色的圍裙,套著同樣深色的袖套,翻攪米花的小“掃帚”還握在手里。
“霞啊,今天得空了?”奶奶眼里滿是歡喜。我知道奶奶想和我聊天,我卻常是忙碌的。我在高中教書,課程幾乎都是滿的。奶奶知道我每天早上七點鐘之前就要出門,傍晚五六點才下班回家,接著又要上晚自習。很多時候,我也只是來得及跟坐在家門前的她打聲招呼。
廚房很大,四面墻壁都貼上了光滑的瓷磚。冰箱和餐具消毒柜分別立在墻的兩端,正中央擺著一張胡桃色的大圓桌,桌上已有大半籮筐香脆的炒米,最上面那一層顯然是奶奶剛從鍋里倒出來的,還在嗶嗶作響。
“霞,你來接手,把最后這點米炒完?!蹦棠绦Σ[瞇地把小掃帚遞給我,就轉身忙熬糖的準備工作去了。我看到奶奶快活的樣子,心里也不由得快活著。接過奶奶手里的小掃帚,忍不住湊近那半筐雪白的米花,深深吸了下鼻子。奶奶笑我還像小時候那樣傻。奶奶一定是想到那些年我跟著阿音在廚房里炒米的情景了吧。
“等下米花做好了,你拿幾塊回去做早餐,你阿音姐以前最喜歡拿米花當早餐了?!蹦棠陶f。每次來奶奶家,她總會說到阿音。說阿音小時候的苦、小時候的乖、小時候的犟,然后嘆氣說,阿音要是聽話,好好念書,現(xiàn)在也和霞一樣當老師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笑笑,默默揮動小掃帚翻攪鍋里的米。
“阿音過年要回來了?!蹦棠陶f?!斑@次回來就不走了,她爸說,要給她開一個夜宵攤,父女倆自己做。幫別人做不如自己做?!蹦棠逃终f。我心里猛然跳了幾下,連忙抬頭看向奶奶,奶奶低著頭,不停地攪動手里的筷子,我聽到鍋中的糖漿咕嚕嚕沸騰的聲音。
【黃霞,壯族,1994年生,廣西凌云人,有散文發(fā)表在《廣西文學》?!?/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