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老頭兒，自來熟。他從洮州賓館門口停放的一排私家車夾縫里擠出來，對我高聲說：“從洮州城到桑多鎮(zhèn)，班車的票價是三十元，我給這個私家車司機(jī)添了五元，他還是不松口，硬要四十元！”

我有點(diǎn)吃驚，我根本就不認(rèn)識他。就是說，他試圖和一個陌生人對話。午后的陽光照在他乳黃色的氈帽上，帽檐的陰影使他圓乎乎的臉膛變得瘦削了些。說話時，他那黑色皮夾克也被太陽照得熱烘烘的，我完全能感受到來自他身上的熱能，竟然情不自禁地對他露出笑容。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開始喜歡這偶遇的年過五旬的矮胖老頭兒了。

或許正是要迎合他的建議，我也對那臉膛黝黑的年輕人說：“我也添五元，你看行不？”

年輕人的眼神猶豫了一下，只兩三秒，就做出了決定，搖搖頭：“大過年的，面的司機(jī)都縮在家里，我只多要了十元，你們還要講價錢，還讓我們掙辛苦錢不？”

其實(shí)，我對年輕人要四十元車費(fèi)，是沒有異議的，也愿意給他，畢竟逢年過節(jié)期間跑出來掙辛苦錢，挺不容易的。但既然別人只給三十五元，我如果給四十，就是對市場交易規(guī)則的漠視。于是我只好用詢問的目光看老頭兒，老頭兒再次討價還價：“年輕人，這洮州的邊墻不是一天修成的，這人世上的錢，不是一天能掙夠的，我看你還是甭硬撐了，我倆每人三十五元，走吧！”

年輕人對老頭兒的勸說置若罔聞，保持著堅(jiān)定的沉默。

這時，另一輛私家車出現(xiàn)了。老頭兒忙撇開黑臉年輕人，跑過去隔著車窗問司機(jī)：“去桑多鎮(zhèn)，三十元，行不？”

司機(jī)是個戴眼鏡的瘦瘦的青年，略略一想，就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老頭兒拉開車門鉆了進(jìn)去，坐在副駕駛位置后，搖下車窗問我：“你去不去？”我點(diǎn)點(diǎn)頭，坐入后排位置，扭頭看車外蹲在馬路牙子上的黑臉年輕人，他的臉上有一絲無奈，也有一絲怨恨。

“那個年輕人不高興了?！蔽艺f。

老頭兒將氈帽從頭上取下，擱在擋風(fēng)玻璃后，扭頭看我：“他不識時務(wù)，我老人家出手，他都不給面子，就讓他干等著吧，看他還能拉幾個人！”

說罷，露出得意的笑容，這笑容配上他那被氈帽壓得不見樣貌的灰色長發(fā)，給人一種非?；母杏X。我忍住笑，對他豎了豎大拇指。

2

車子駛離了洮州城，車上三人，暫時都沒說話。沉默如黑鐵，寂寞而冰冷。我掏出手機(jī)，找到“雪蓮花”的微信公眾號，回看她一月前發(fā)布的文字：

一覺醒來，天還沒亮，山那邊的鳥鳴清晰地傳來。我笑了，做好了起床的打算。昨夜的酒杯，還在茶幾上，昨夜的激情還未消失殆盡。我的心里有個聲音，終于開始了，開始了就好。房間里，他留下的老年男人的體味，比記憶還要清晰。多年來的困惑和焦慮，在如釋重負(fù)的感喟中，變成了一種用來遠(yuǎn)離的東西。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向穿衣鏡。我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胸脯依舊飽滿，臀部還是那么結(jié)實(shí)，只是膚色偏黑，若再白凈些，就好了！窗外雖是冬天的景致，但室內(nèi)的暖氣，還是熱烘烘的。我不想穿衣，裸身站在窗前，遠(yuǎn)處，我熟悉的那片山地牧場，清晰可見。我來自那里，現(xiàn)在，算是離開了那里。以前，我陷于混亂不堪的情感泥沼，掙扎著，一直走不出來?，F(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經(jīng)過昨夜的事，我就成了個有依靠有方向的女人了。

她的公眾號，有鮮明的特點(diǎn)：一是總喜歡寫一大塊富有文學(xué)性的文字，不分段，但條理性強(qiáng)，分不分段，那意思一清二楚；二是只配一幅圖，所配之圖，與文字有緊密的聯(lián)系，有點(diǎn)“圖+文”的感覺，但圖和文，似乎又能各自獨(dú)立。這次，她配的圖，是一幅草原清晨的遠(yuǎn)景，牛羊如黑色白色的點(diǎn)，一簇又一簇地點(diǎn)綴在偌大的草原深處。帳篷隱約可見，有炊煙裊裊升起。

“雪蓮花”公眾號是一文友給我推薦的，他發(fā)來名片說，你們當(dāng)文藝雜志編輯的，應(yīng)該多關(guān)注這樣的寫家。他用了“寫家”這個詞，成功地引起了我對“雪蓮花”的興趣。我關(guān)注了“雪蓮花”，這公眾號的頭像，是用工筆畫出的一只白色小狐，看起來有點(diǎn)狡黠。我象征性地留言問候，但對方卻不理睬我，過了兩三天，才發(fā)來一句：“感謝您的關(guān)注！最近很忙，有空時聊。”我只好一邊保持沉默，一邊翻看她的往期的內(nèi)容。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竟喜歡上了她的文風(fēng)。

3

過了會兒，司機(jī)忍不住打破沉默，問那老頭兒：“老人家，你是干啥工作的？”

“我在畜牧局，和牧民打交道，不過，快退休了?！?/p>

“那你到洮州城來做什么？”

“來看我那敗家子！”

“敗家子？誰？”

“我侄兒。我活了一大把年紀(jì)了，沒見過他那樣敗家的！”

我瞥了老頭兒一眼，他說起侄兒時惱怒無奈的樣子，讓人覺得他對侄兒的不滿，是與生俱來的，都成墨錠了，一時半會兒，是怎么化也化不開的。而老頭兒的回答，也激起了我的興趣。我退出“雪蓮花”公眾號，收起手機(jī)，臉上浮起想?yún)⑴c對話的那種笑容來。

司機(jī)不再追問。但我知道，帶著強(qiáng)烈仇恨情緒的人，會主動向人傾訴他有限人生中的故事的。果不其然，老頭兒開始了他的講述——

“我那侄兒，說他是敗家子，說得輕了。他爸得了重病，沒治好，臨死的時候，把他托付給我，要我照顧他，那時他才十五歲。也不怕你們笑話，我真后悔死了，當(dāng)時干嘛要答應(yīng)?。∵@狗東西，一長成人，就不聽我的話了，畜生都知道守院顧家呢，他倒好，盡由著自個的性子胡來！我叫他念書，他偏要去放牛。我讓他守家，他偏要去闖江湖。結(jié)果呢，書沒念成，也不愿在家里待，滿世界亂跑。十八歲前后，他安穩(wěn)了一兩年，后來又跑到桑多鎮(zhèn)去了。一去就不回來，在那里找了個狗頭蜂一樣的女人，死活不回家。”

“狗頭蜂一樣的女人？啥意思？”司機(jī)好奇地問。

老頭兒說：“沒見過狗頭蜂？就是那種胸大尻大腰細(xì)細(xì)的，愛在山梁上采蜜的，身上紅黑紅黑的大個頭蜜蜂兒！”

司機(jī)笑說：“哎呀，老人家這比喻，形象得很?！?/p>

“你侄兒從不聽你的話？”我問。

老頭兒說：“小時候聽話，翅膀硬了就不聽了。我讓他找個賢惠持家的媳婦，他倒好，就愛找狗頭蜂那樣的，那屁股和奶子能當(dāng)飯吃？問他，他還有一套說法，說這樣的女人能生養(yǎng)。能生養(yǎng)個屁，我看只會生事。在我看來，那些女人，都是天生的禍害人間的妖精，能跟你，也會跟別人，不會跟你踏踏實(shí)實(shí)過一輩子的。我是過來人，啥都看得一清二楚?！?/p>

我問老頭兒：“你的意思是，那女人和你侄兒沒成？”

老頭兒說：“就是，跟了幾個月，就拿了我侄兒的錢，跟一個二流子跑了！”

司機(jī)說：“你侄兒就沒去追回來？”

老頭兒說：“哼，追個屁，那敗家子，只煩惱了兩天，就笑嘻嘻地物色新的對象去了，時間不長，又找了個腰粗奶大的。我看那敗家子就是《西游記》里的豬八戒，沒長心，沒長肺，也沒長別的，只長了個X?！?/p>

老頭兒這么一說，我和司機(jī)都笑了。按我們家鄉(xiāng)的話說，這老頭兒算是個潮人，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愛一股腦兒往外倒，活得不清透。果然，老頭兒像個話癆，自顧自地往下說：“你再找個女人也算好事，好好把日子過下去，多好！可那家伙，還是和第二個女人沒生活在一起。他太好色，太愛尋女人，掙的錢都花在她們身上了。你說說，女人又不是礦山，劃得著那么折騰嗎？真是個敗家子，都快三十的人了，從不考慮結(jié)婚的事，只想著睡女人，睡睡睡，睡得天昏地暗的。我看外國那些開放的人，都沒他那么猛！”

我和司機(jī)都吃了一驚，對老頭兒的生活，頓時來了興趣。

司機(jī)笑著說：“老人家，你真的是過來人啊！”

老頭兒說：“你以為只有你們年輕人愛看那些片子嗎？”

司機(jī)和我相顧愕然，不知該回啥話好。

司機(jī)問：“那你侄兒到底結(jié)婚了沒？”

老頭兒說：“后來遇到一個來鎮(zhèn)上做生意的岷州女人，倒是收了心，和人家在一起了，但沒領(lǐng)證?！?/p>

“那可是無證駕駛啊！”司機(jī)開了個玩笑，“不過也好，你侄兒算是走上正途了，看來岷州女人還是有辦法！”

老頭兒說：“有屁辦法！那女人沒安好心，一年后，也拿了我侄兒的錢，跑了！”

“好奇怪啊，你侄兒找女人，找一個跑一個，這問題，可能不在女人身上?！蔽艺f。

老頭兒說：“你覺得我侄兒有問題？”

“對啊，好女人還是比較多的，他為啥就遇不上？”我說。

老頭兒說：“你說的有道理，那個敗家子，身上毛病確實(shí)多。祖上留給他爸的銀元，都讓他給糟蹋完了！”

4

我始終認(rèn)為這社會上好女人還是比較多。

“好女人”標(biāo)準(zhǔn)有沒有？有。優(yōu)美聰慧、溫柔體貼、自尊自愛、樂觀自信、耐心寬容、教養(yǎng)孝順、感情專一、堅(jiān)強(qiáng)自主……似乎都是“好女人”的標(biāo)簽。但這些標(biāo)簽之間，顯然有著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比如要“堅(jiān)強(qiáng)自主”，就不容易做到“教養(yǎng)孝順”，要“溫柔體貼”，也不容易做到“樂觀自信”，要“耐心寬容”，就很難做到“自尊自愛”！

不過在“雪蓮花”這里，在她公眾號的文字背后，我隱隱約約看到了另一種“好女人”的形象：

高中畢業(yè)時，我沒考上大學(xué)。這事，原因多，讓人傷心，我不想多說。沒考上大學(xué)，人生的路，當(dāng)然也斷不了。我不愿生活在別人異樣的目光中，就去了牧場。但上學(xué)時養(yǎng)成的讀書的習(xí)慣，卻還堅(jiān)持著。我想用閱讀來改變我的命運(yùn)。我想用結(jié)實(shí)的松木做成了周正的書架，讓那光亮的清漆，呈現(xiàn)出木頭的紋理。門扇上，得裝飾干干凈凈的玻璃。——此門一旦打開，你們就會走進(jìn)我的秘界，觀望到我的心地。最上層，我想擺上文史類書籍：《中國歷史》《藏傳佛教歷史》《普賢上師言教》《名家說佛》，藏傳佛教愛國主義教育學(xué)習(xí)宣傳材料……更有《安多研究》和《文化瑪曲》，這些書籍會肩并肩安安靜靜地站著，等待著焚香凈手后的深度閱讀。呵，我想這閱讀，肯定能給我?guī)砥孥E！我渴望著與世界的交流。在第二層，做好了溝通的種種準(zhǔn)備：《藏漢大辭典》《英漢大辭典》《新概念英語》《現(xiàn)代漢語》，藏漢對照常用合稱詞詞典……我甚至接觸到一把鑰匙：翻譯！哦，不，我其實(shí)很想架構(gòu)起一座橋梁，要靠自身的努力，走向新的領(lǐng)域。有時，我自己問自己，你是怎樣一個女孩？第三層，或許能告訴答案：《居里夫人自傳》《聰明女人必讀》，當(dāng)紅作家六六寫的《女不強(qiáng)大天不容》。當(dāng)然，我也注重那外修內(nèi)養(yǎng)：《美育基礎(chǔ)知識》《做人就這么簡單》。我早就有了漫游的打算——《中國地圖冊》《西藏旅游手冊》《香巴拉之旅》。我是怎樣一個女孩呢？這謎底，我的朋友，你肯定無法洞悉，你只能揣測三分之一！不過，我顯然和眾多女孩一樣，也有著情的堅(jiān)守和愛的私語。在最底層擺放的書籍——《茶花女》《傲慢與偏見》《挪威的森林》《致永恒的戀人》，哪一本不是曾經(jīng)讓我魂?duì)繅衾@的？我甚至買了伊丹才讓的詩集：《雪域的太陽》。哦不，我其實(shí)最喜歡的，是一彎明亮的月亮。

這一段文字，她配的圖，是高山之巔安靜而明亮的圓月，山下，模模糊糊能看清壯美宏大的建筑群，細(xì)加辨認(rèn)，有民居、有高樓、有街道、有行人，顯然是個靜美和諧的好地方，令人向往，甚至?xí)撩云渲小?/p>

這樣的文字和圖片，使我對她滿是好奇。我真的好想看到現(xiàn)實(shí)中她真真切切的樣子。

5

就像現(xiàn)在，老頭兒的一句“祖上留給他爸的幾百銀元，都讓他給糟蹋完了”，又引起了我對這老頭兒身份的興趣。

“老人家，你是哪里人？”我問。

“洛村的?！?/p>

“哦，洛村我知道，在洮州城的北面，是個藏族村。我們洮州末代土司的頭人，有個大婆娘，就是那里的人，對吧老人家！”我說。

“哎，沒想到你還是個有文化的人，知道這么多的典故。那大婆娘，就是我的遠(yuǎn)房娘娘！”

我和司機(jī)不約而同地偏頭看著老頭兒，原來這不起眼的話嘮，竟是頭人的外戚。這頭人，雖是洮州土司的手下，但家族的聲譽(yù)，在老百姓的心里是扎了根的。

“沒想到老人家竟然是頭人的親戚，遇到你，真是緣分哪！”我說。

“是親戚，真不假，不過，這都新時代了，就不提那過去的事了?！崩项^兒的語氣里有驕傲，但也有一絲淡淡的失落。

我安慰說：“老人家，過去的事，說是過去了，還是留在我們的記憶里，不容易忘掉的。”

“這倒是實(shí)話。”老頭兒說。

司機(jī)又問：“你侄媳婦兒跑了，就沒去尋？”

老頭兒說：“當(dāng)然去尋了，沒尋到，那女人用的是假名字?！?/p>

司機(jī)問：“到岷州去尋啦？”

老頭兒說：“尋了，但岷州那么大，誰能尋得見？”

司機(jī)和我都不知說什么好，看不見的東西把我們的嘴封住了。老頭兒卻嘮叨起來：“再后來，那敗家子又找了個牧場上的女人，名叫盧佳草，那身材，沒說的，兩人一見面就對上了眼。”

我插嘴道：“我高中時有個同學(xué)就叫盧佳草，一不小心和美術(shù)老師好上了，結(jié)果沒考上大學(xué)，只好去了牧場。你那侄媳婦和我同學(xué)，會不會是同一個人？”

老頭兒：“那肯定不是。這個盧佳草，能持家，心腸好，見了我很親熱，叔叔長叔叔短的。我挺高興的，當(dāng)我侄兒提出要買車跑客運(yùn)時，看在盧佳草的面子上，我二話沒說，就資助了他們?！?/p>

我問：“就是說，這次你侄兒終于改邪歸正了？”

“還是和以前一樣，都是他媽的假象?！崩项^兒說，語氣里有了一絲憤怒，“那敗家子根本就不是過日子的人，他又迷上賭博了，愛搖碗子、愛斗地主，把我資助的那些錢，都打了水漂了！”

6

老頭兒的憤怒，讓我忽然想起“雪蓮花”半年前在公眾號里發(fā)布的有關(guān)賭博的文章：

我那男人，再次夜不歸宿。我知道，他又去玩金花了。金花，這么好聽的名字，卻是個用撲克來賭博的名稱！給他打電話，他不接，連續(xù)打了五六次，他竟然關(guān)機(jī)了。我惱怒極了，一宿沒睡好。第二天，都日上三竿了，他還沒回來。我只好干我日常的活：擠奶、打酥油、把牛群趕入牧場。我安靜地坐在凸出的山頭上，我的三十一頭牦牛，在向陽的斜坡上低頭吃草。第三十二頭，是個牛犢，一身黑白相間的皮毛，牠蹦蹦跳跳地跑到我的身后。我常常這樣想，也這樣做，等牠靠近我，我必然摟牠入懷，等牠以黑亮眼睛看我，我必然給牠以安慰。似乎只有牠在我身邊，才能給我以安慰，我喜歡牠，要勝過我男人才行。想到這，我不禁黯然神傷，想哭，又哭不出來。山下碧青的洮河蜿蜒南去，河邊渡口，舊船不在，一座鋼筋水泥的高橋，飛架西東。時光如水流逝，河?xùn)|河西早已異于往昔，讓人傷感，讓人無奈，也許，我心，好像還有點(diǎn)欣慰。我知道這欣慰來自何處，實(shí)在湊合不下去了，分手，離開，也許就是最好的選擇吧！

這一次的配圖，是幅居高臨下的俯瞰圖：一橋飛架洮河兩岸，恰是初冬，山林里的灌木赤紅一片，而廣袤的山地牧場上，草色早已泛黃，一片肅殺荒涼的情形。

7

司機(jī)說：“你侄兒，看來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

老頭兒說：“就是，誰都扶不起。我那侄媳婦兒倒挺能吃苦，硬是靠那幾十頭牛，把家給撐起來了?！?/p>

“夫妻倆有一方能持家，這家就不容易倒！”我說。

老頭兒說：“不，你說的不全對，能持家，也得能守家。我那侄兒，就不是守家的人，他那好色的臭毛病，還是把好端端的家，給整散了！”

司機(jī)問：“怎么回事？”

老頭兒說：“那敗家子敗了家業(yè)，就打媳婦的牛群的主意，媳婦不答應(yīng)，兩人鬧崩了，那敗家子就到洮州城里給人蓋玻璃暖房，賺點(diǎn)小錢。房子還沒蓋出來，卻把主人家的老婆給蓋了。那女人比他大十來歲呢，長得皮糙肉厚的，一點(diǎn)都不好看，估計(jì)是會耍的原因，就把那敗家子給迷住了。結(jié)果呢？弄得人家兩口子也離了婚。他倒好，屁顛屁顛地搬了過去，跟那女人住一搭了！”

司機(jī)說：“那你侄媳婦兒肯定很傷心了?！?/p>

老頭兒說：“那還用說？侄媳婦兒一氣之下，病了多半年哩！”

司機(jī)問：“沒離婚嗎？”

老頭兒說：“離了，各過各的了。不過，我侄媳婦兒對我好，倒是常來看我。”

司機(jī)說：“這倒是怪事！”

老頭兒說：“說怪也不怪，人都是有感情的，你對人家好，人家就對你好。你對人家無情無義，人家也不搭理你?！?/p>

司機(jī)似乎嗅到了老頭兒話里的其他意思：“這么說，對待侄媳婦兒，你有辦法？”

老頭兒說：“當(dāng)然有辦法。女人，心軟，都喜歡被人疼，你沒權(quán)沒勢，但只要你會疼女人，她也會喜歡你。你在人家跟前耍威風(fēng)，擺架子，充好漢，人家表面上服你，其實(shí)心里早就看輕了你。我那侄媳婦，念過書，有想法，知書達(dá)理，又愛操心，這么好的女人，對她不好也不行哪！”

司機(jī)問：“她真的對你好？”

老頭兒說：“那肯定的，就不說洗衣做飯了，有時還給我擦臉洗腳呢！”

我禁不住笑道：“這種關(guān)系，不像叔叔和侄媳，倒像兩口子呢！”

老頭兒笑了：“你說對了，她現(xiàn)在和我在一起呢?！?/p>

“天哪！”司機(jī)驚呼一聲，連車都顫抖了一陣。

“竟然能這樣？”我?guī)缀醪幌嘈抛约旱亩洹?/p>

老頭兒說：“你們都甭激動，我那侄媳婦，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不是個特別傳統(tǒng)的人，她對這世事看得開，想得通。說句真心話，她可是我遇到的女人中最有臟腑、最能吃苦的?！?/p>

8

“有臟腑”，在桑多方言里，指的是有胸懷、有抱負(fù)、有理想、有擔(dān)當(dāng)。而“能吃苦”，在桑多，似乎就是女性共有的美德之一。

有臟腑的女人？能吃苦的女人？“雪蓮花”的公眾號里，好像寫過這樣一位女性。圖片中，女人的側(cè)臉有棱有角，眼神執(zhí)著犀利，黑亮的頭發(fā)被一一拉直，干練地垂向肩部，像極了那些T臺上英姿颯爽的模特。

而給圖片配的文字，則是這樣的：

我的閨蜜——金店老板周毛吉，像個商業(yè)街上的飛行者。她奮力飛向既定的目標(biāo)，市場上彌漫的大霧，沒有減緩她飛行的速度。她的脖頸細(xì)長，頭如利刃。她渾身金光閃閃，雙翅自由地向后伸展，顯然是為了減輕飛行的阻力。她飛向前方，早就是離弦之箭。她一邊飛行，一邊定軌，任何噓聲，都不能更改她的使命。這個執(zhí)著的女人，比那箭羽還要靈敏，在有限的空間只身前進(jìn)，有幾人一心追隨？

字里行間，流露出對金店老板周毛吉的欽佩、羨慕和追隨之心。那么，這個“雪蓮花”，在實(shí)際生活中，是否也是個漂亮、干練且雄心勃勃的女人？

9

女人離婚后，竟然和男人的叔叔生活在一起，這事在桑多鎮(zhèn)，算是大新聞了?；蛟S因?yàn)樗緳C(jī)過于驚訝致使氣息難平，車吱的一聲尖叫，停下了。

往外一看，草地盡頭有座雄偉的紅色大山，我頓時明白，離桑多鎮(zhèn)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

老頭兒說：“停啥呀？走??！”

車子重新發(fā)動起來，車內(nèi)，傳來引擎的聲響，悶悶的，如公牛發(fā)出的低吼。

司機(jī)問：“老人家，你以前有老婆嗎？”

老頭兒說：“有啊，不過她一直沒生養(yǎng)。正因?yàn)檫@個原因，我才答應(yīng)我哥替他照顧兒子的?！?/p>

司機(jī)問：“那你老婆還健在嗎？”

老頭兒說：“二十年前就走了?！?/p>

司機(jī)問：“走了？啥意思？”

老頭兒說：“就是死了唄?！?/p>

司機(jī)被這句話給噎住了，半天無語，斜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讓我接話茬。

老頭兒注意到了我和司機(jī)之間無聲的交流，嘆了一口氣說：“你們年輕人，經(jīng)歷的事不多，好多事背后的因果，就看不透。我沒了老婆，一個人生活了多年，而今遇到了這么好的女人，這就是緣份。她和我侄兒過不到一起，倒和我過得來，這也是緣份。也就是說，這人世間的事，該發(fā)生的，總得發(fā)生。時候到了，這事就會按心里的那個方向走，不會再有別的路的，你們明白不？”

我說：“你的意思，人和人會不會相遇，都是注定了的？”

老頭兒說：“對，你們年輕人愛說性格決定命運(yùn)，實(shí)際上，這性格，就是一種選擇，這選擇在催著你往你想走的路上走呢?！?/p>

司機(jī)揶揄說：“所以你就和侄媳婦走在了一起？”

老頭兒說：“我是大家族出來的人，這一輩子經(jīng)歷過的事，你們想都想不到。我現(xiàn)在想通了，人生一世，就得圖活得痛快，活得心安。要痛快，要心安，就不能被那些亂七八糟的禮數(shù)給約束住。”

我說：“老人家，給你開個玩笑，行不？”

老頭兒說：“行，你說，我不在意?！?/p>

我說：“你侄兒找媳婦，找一個離一個，離一個又找一個，這毛病，看來是受了你的影響吧！”

老頭兒說：“不，他那是不珍惜，不知足。當(dāng)然，他在婚姻上有太多的坎坷，也許真和我有關(guān)系，這或許是一種因果吧！”

我還想說什么，但司機(jī)打了一聲喇叭，往車外一看，說話間，已到桑多鎮(zhèn)，街道上有了三三兩兩的行人。

老頭兒掏出手機(jī)打電話，接通后，按了免提大聲說：“侄媳婦兒，我到鎮(zhèn)上了?！?/p>

只聽得女人嬌聲回答：“噯，啥侄媳婦兒？是小貓咪！連甜話都不會說，真是個老頭子?！?/p>

老頭兒得意地一笑，對我和司機(jī)解釋：“我這侄媳婦兒，啥都好，就是不會說話！”

女人在電話那端嘟嚷道：“還有別人？你這老頭子，想羞死我嗎？”說罷，就斷了通話。

我們?nèi)硕夹ζ饋?。老頭兒是很享受的那種笑，我和司機(jī)，則是撥云見日后意味深長的那種笑。我覺得，人會笑，會用笑來表達(dá)感情，表達(dá)想法，真是種很奇妙的能力。

10

這時，我的手機(jī)傳來一聲嗡鳴，一看，關(guān)注的微信公眾號里，有人做了更新，是“雪蓮花”。和往常一樣，還是圖配文的慣例。但那圖，瞬間就拉直了我的眼光：一個側(cè)臉女人，眼神寧靜，嘴角泛笑，正愉悅地看著前方，人物背景，是一條繁華的長街，人影幢幢，不甚清晰，卻凸現(xiàn)了側(cè)臉女人的心態(tài)：滿足、自信又憧憬。

圖片中的女人，雖是側(cè)臉，但給我特別熟悉的感覺。這誰啊？我在記憶中搜索了好半天，腦子里突有靈光一閃，這不就是盧佳草嗎？我的初中同學(xué)盧佳草！莫非“雪蓮花”就是她？若是她的話，若干年后，我們的網(wǎng)上相遇，是不是也是一種因果呢？

忙看為這幅圖所配的文字，試圖從其中找到我想知曉的信息：

人生真的非常奇妙，在婚姻和愛情上，這種奇妙尤其令人難以置信。我本來和他的侄兒生活在一起，后來就掰了。誰知陰差陽錯，一個月前，又和他走在了一起。他大我整整一輪，整整十二年?。∵@選擇，雖令人意外，但一切，又都在情理之中。他真是個有趣的人，愛照顧人，會關(guān)心人，還特心疼人，私底下，竟然叫我小貓咪，我呢，就稱呼他為老頭子。我感覺這樣真好。前段時間，我給他說，我想把牛群都賣了，牧場也租給別人，然后開個實(shí)體店，就做藏區(qū)女人喜歡的服裝營銷。他聽了，很高興，愿意在精神和經(jīng)費(fèi)上，都支持我。他說，等做得好了，再擴(kuò)大經(jīng)營規(guī)模，把鞋店也做起來。我依偎在他懷里，覺得自己和閨蜜周毛吉，是一類人，都想擁有自己的事業(yè)，自己養(yǎng)活自己。而在感情上，也想有個能真真切切落到實(shí)處的婚姻?，F(xiàn)在，我的理想的生活，開始了。在前往成都考察的那天，當(dāng)飛機(jī)騰空而起，俯視窗外，我看到廣袤的草原縮小為一方五彩的地毯，低緩的山脈，如交頸的游龍一般。那白色黑色的斑點(diǎn)，已不是我記憶中牛羊的樣子，是螞蟻在搬運(yùn)它們的卵。桑多河，真的是一條白練，在七色里隱身，又陡現(xiàn)。我覺得，千百年來這小小的世界一片靜好，這天然牧歌還能在今后的世紀(jì)里，輕揚(yáng)又回旋。但也深知，這世界，早已悄然改變，在這桑多河源頭，定會誕生新的文明——鐵路、機(jī)場、超市、高校、醫(yī)院……古老的土地上，將是黃金打造的家園。我感覺到，因?yàn)樗驗(yàn)樗闹С炙母冻?，我正在東方之光的普照下，走向逐夢的坦途。是的，坦途，親愛的老頭子，這路途上，有你對我的呵護(hù)，有我對你的關(guān)愛！

11

“雪蓮花”究竟是不是盧佳草？我感覺到這謎底，似乎快呼之欲出了！

我說：“老人家，你那侄媳婦，哦不，就是盧佳草，愛寫東西嗎？”

老頭兒問：“啥意思？”

“就是，就是……她愛看書嗎？”

“這話你問得好，她特愛看書，有個帶玻璃門的大書柜呢，里頭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書！”說這話時，老頭兒的自豪感一下子就溢了出來。

“那她有沒有微信公眾號？”

“微信公眾號？啥玩意兒？”

“就是在網(wǎng)上寫文章給人看，類似于我們上學(xué)時教室墻面上辦的學(xué)習(xí)園地?！彼緳C(jī)插話說。

我說：“對，就那種。”

老頭兒思謀了半晌說：“她好像愛寫些日記，有一次，我想看看她寫的啥，她笑著拒絕了，說日記里記的，都是她的秘密，越親近的人，越不能看。我想這是她的自由，也是她的權(quán)利，不能干涉，就再沒強(qiáng)求。怎么，你在網(wǎng)上看到她寫的東西了？”

“那倒沒有，我只是覺得你這侄媳婦很神秘，想了解一下。”我說。

老頭很嚴(yán)肅地說：“你這啥意思？有我了解她就行了，你了解她干啥呀？”說罷，他自己倒先笑出了聲。

我說：“對對對，你老人家說得對?！?/p>

司機(jī)把老頭兒送到住宿樓下，一個圍著紅圍巾的三十來歲的豐滿女人，笑盈盈地等在馬路對面?？茨巧聿?，果真是豐乳肥臀型的，像極了老頭兒說的“狗頭蜂”。老頭兒下了車，走過去，女人忙做出攙扶的動作。老頭兒順勢想摟住女人的腰，女人眉頭一鎖，打開老頭兒的手。老頭兒訕笑著，臉上蕩漾出了滿足的光暈。

我也下了車，想坐到副駕駛的位置去。老頭兒以為我要送他，揮了揮手。又把嘴湊近女人耳邊，嘀咕了幾句。不知說了什么，那女人匆忙回頭看我。這一眼看得清晰，她的眉眼，像極了我的高中同學(xué)盧佳草。

也許她也認(rèn)出了我，那臉色，一下子就寡白了，接著又變得緋紅。但只是一瞬之間，她的臉上也浮起了笑容，那笑容，顯然是淡定的、自信的、熱情的。

她朝我走過來，素面朝天，不急不緩。包裹著頭頸的紅圍巾，像極了一團(tuán)熱烈燃燒的火焰。

扎西才讓，本名楊曉賢，男，藏族，1972年生，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小說、散文、詩歌等見于《民族文學(xué)》《散文》《詩刊》等，入選多種選本。出版小說集《桑多鎮(zhèn)故事集》《山神永在》、散文集《詩邊札記：在甘南》、詩集《桑多鎮(zhèn)》《甘南一帶的青稞熟了》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甘肅省黃河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