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中國文學繁花照眼 ——我與作家訪談的二十五年
1999年5月,北京永安路106號。光明日報社樓前繁茂婆娑的白楊,大概不會記得門前步履匆匆卻篤定的姑娘。對,就是篤定,自踏入這個大門,她像找到自己的家,親切、熟稔,上了四樓,走向那間散發(fā)著書香的辦公室。一推開門,總能看到最靠里的位置,《中華讀書報》時任副總編輯王小琪溫和的笑臉。
我的文學訪談就是從這里起步。當時,《中華讀書報》的“時代文學”??幸粋€固定的欄目“作家現在時”,了解作家的創(chuàng)作和生命近況。篇幅不長,三千字左右,卻集納了當代具有影響力的名家。每次采訪之前,王小琪總要去閱覽室查閱資料,了解文壇熱點和讀者感興趣的話題,然后和我商量選題,她語速很慢,思量著說,溫和又懇切,總是站在讀者的角度想,讀者關心什么,希望了解什么。也許正是從那時起,采訪的格局和定位就確定了,就是立足文壇,胸懷天下,為讀者和作家搭建文學世界溝通的橋梁……能想象得到嗎?那個在文學的風景中沉醉已久的年輕人,如今可以穿越那些感動、迷戀她的文字,和她神交已久的作家見面聊天,深入交流,在現實與虛幻相互交織的森林里傾心聆聽樹木的低語。這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童話王國,然而我恰恰有幸一腳踏入這充滿了愛、溫暖和友善的文學世界,成了童話里的主角。
舒晉瑜部分文學訪談著作
20世紀90年代,各路媒體訪談或口述實錄節(jié)目盛行,真實可靠的內容、生動鮮活的在場感、極富感染力的情感力量打動了無數讀者和觀眾。我也沉浸其中,同時思考我們的優(yōu)勢在哪里?毫無疑問,當作家接受你的采訪,已經意味著信任和接納;近距離的互動中,提問會不自覺地成為情感和交流能否深入的催化劑。如何選擇有影響力的訪談對象,能否設置能激發(fā)興致并將話題引向深處的問題,足以判斷一名記者的綜合素養(yǎng)和見識。
感謝文學給我?guī)砀蛔愕木褡甜B(yǎng)。我用訪談證明文學的存在以及作家與讀者情感的共鳴。作為讀者、作為記者的我,和作為寫作者的他/她,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一問一答中,引為同道,于是相扶相攜,因獲得了文學的力量乃至生命的價值欣慰不已。往往是這樣,在聆聽采訪錄音的過程中,當時的訪談情景一一再現,寫著寫著,心就暖了。記得采訪北京大學著名學者林庚時,他提到一個觀點:詩的本質就是發(fā)現,詩人要永遠像嬰兒一樣,睜大了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圍的世界……我覺得這話同樣適用于記者。我們不也應該睜大好奇的眼睛去發(fā)現、去探索這個世界嗎?探析文學,純學術的考究是一種方式,理論的文本闡釋是一種方式,而訪談,以更貼近靈魂叩問的方式,以更有趣豐富的原生內容,以訪談者和訪談對象有可能產生不可預測的化學反應的神奇魅力,不可置換、不可替代。
舒晉瑜部分文學訪談著作
《孟子·萬章下》中有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魯迅對此非常認同,他說:“不過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tài),這才較為確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比绱耍骷颐鎸γ?,傾聽他的聲音,觀察他的言談舉止,理解他的作品及其作品產生的原因,還有作家的精神、思想變化等等,就不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話題的設計、問題的追問,也不是僅靠經驗累積就可以輕而易舉完成的。在一次次的對話中,作家的文學生活被打開,讀者得以登門入室,由此了解作品背后的作家,原來是如此脾性,原來有這樣那樣的寫作習慣,原來我們讀到的文字,作家賦予了那么多豐富的含義??傊?,訪談是一次次尋找,用你敏銳和善于捕捉的眼睛去發(fā)現、尋找作家埋藏在故事中的技巧和諸多的喻義,一旦進入他們文字的迷宮,有多少耐心的發(fā)現,就會收獲多少樂趣。
我一直覺得,訪談是相對私密的,甚至只是兩三知己的事情。如果一旦被置于舞臺的聚光燈下,是否可能會帶有一些表演的性質?事實上,當越來越多的作家走向公眾,訪談的真實性開始被質疑。厄普代克在接受《巴黎評論》訪談時說,作家訪談從本質上來說都是虛假的。
我倒認為,真實還是虛假,坦率還是掩飾,尊重對方還是不屑一顧,關鍵取決于作家本人。性格、心態(tài)等種種因素決定訪談的有效性和真誠度?;蛟S有的作家像虛構小說一樣地進行訪談,但至少在我所訪談的作家中,我憑著女性的直覺和經驗,能感知他們的誠實和勇敢,他們嚴謹地回答我的問題,表達真實的自我。因為作家面對記者,同時也是面對公眾和世界,他在回答的時候,實際上已經開始了自我陳述和表白:我是什么樣的作家,我要成為什么樣的作家。
舒晉瑜部分文學訪談著作
如果說,作家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金字塔式的攀升,訪談或許可視為爬上塔頂或深入作家精神世界的一條捷徑。作家個人的口述史,是他們的情感史、生命史的見證,是真實的(抑或是文學的)。研究作家作品,訪談是有效的史料和參考。只要足夠耐心,一定會從訪談中發(fā)現作家成長的軌跡、創(chuàng)作的密碼。比如2000年10月,莫言在接受我的訪談時就提到“一個作家有多少自己的讀者,這是你還沒成為作家時就已經確定了的,炒作能使書的銷售量上升,但是屬于你的讀者并沒有增加。只要我還有自己的讀者,我的存在就是有價值的,我的創(chuàng)作就是必要的……我的創(chuàng)作風格肯定還是要變化,不斷地求變,是我的奮斗軌跡。”二十多年過去了,今天的莫言,和他多年前在訪談中所說的秉持了一致,作家的定力和創(chuàng)作理念由此可見一斑。
有人曾經問巴甫洛夫:您有什么研究經驗?他回答:我的經驗有三條:第一是連續(xù)性,第二是連續(xù)性,第三還是連續(xù)性。
連續(xù)性看似簡單,卻意味著背后要付出很多的定力、心力,要鍥而不舍,要百折不撓甚至窮追猛打。作家寫作需要連續(xù)性,訪談也一樣。首先是閱讀的連續(xù)性,很多話題的提出與探討,需要對作家本人創(chuàng)作歷程、代表作品及相關影響進行細致了解,甚至是長時間地跟蹤閱讀與積累。唯有如此,才能了然于胸,訪談時才能與作家彼此之間敞開胸襟。如《陳忠實:我早就走出了〈白鹿原〉》一文,訪談中我先梳理了陳忠實早期創(chuàng)作,進而談到各種體式的改編,以及《白鹿原》之后作家的心態(tài)與狀態(tài)。這里涉及的,既有陳忠實個人的文學道路,又有《白鹿原》的影響與改編,時間跨度達半個多世紀。如果沒有持續(xù)的關注,訪談中陳忠實細微而又內涵豐富的心靈故事,就有可能永遠埋在作家的生命當中。
作家們接受訪談的姿態(tài)極其豐富微妙。采訪賈平凹,環(huán)境多半會是煙霧繚繞;采訪畢飛宇,來一杯卡布奇諾咖啡大概可以激發(fā)更多靈感;采訪王安憶,如果沒有足夠的速度,大概記不全她講的二分之一。王蒙、莫言、阿來、格非、畢飛宇口才極佳,錄下來稍做整理就是一篇上等佳作……
文學豐富了我的心靈,訪談則無限拓寬了文學的世界。當閱讀成為工作,就變得沉甸甸了,因為必須帶著問題意識去準備、去閱讀。偶爾會懷念過往的閱讀時光,不用去考慮是否還要預約采訪,不用擔心訪談后還有漫長無邊的整理和修改。訪談在讓我收獲責任和肯定的同時,也失去了一些純粹的美好。但總而言之,她帶給我太多意想不到的相遇、啟迪和思考,我深愛這充滿未知和挑戰(zhàn)的事業(yè)。二十五年間,我采訪了數百位作家,他們散落在全國各地,語言、個性不同,文學觀和藝術趣味亦有天壤之別,卻一起構成了活潑生動、富有生命氣息的文學生態(tài)。他們談創(chuàng)作,談閱讀,談自己成長的背景、寫作的經歷和創(chuàng)作的甘苦,細細聽來,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悅耳之聲,也有思想風暴撲面而來。納博科夫曾經說,文學除了閃閃發(fā)光的生活,它什么都不是。文學在今天的感召力依然如此,不論是偉大的還是平凡的,高貴的還是卑賤的,在文學的觀照中皆閃閃發(fā)光。這是訪談對我的意義,也是文學對我們的意義。
我特別向往訪談的一種境界,和作家一起探究文學世界的風貌與秘密,了解他們寫作的幸?;驘?,分享他們的成功或失敗。清風朗月,綠水青山,并肩策馬,相伴一程,臨別抱拳,會心一笑。
單為這相伴一程,就值得我付諸此生。
(作者:舒晉瑜,系《中華讀書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