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3年第12期|閔芝萍:夜車
閔芝萍,1995年生,作家、編劇,現(xiàn)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刊。
原本我們不是要去超市的,可路上突然來了電話,父母要來吃飯——這次我也忘了。那邊聽上去像在廚房里忙碌,說會帶菜過來,讓我們在家等著,然后匆忙地掛斷了。我跟他在車里沉默,眼看又走過一個路口,我問:“家里還有肉嗎?”
他說:“好像凍著一條魚,在冰箱最底層。”
“不行?!蔽野櫰鹈迹澳鞘俏覌屔洗蝸淼臅r候帶的,你都忘了?讓她看見又要說咱倆不開火?!?/p>
他不作聲。車子隨著他慢下來,仿佛一種回答。環(huán)路上的天幕壓得很低,色調陰郁,我們和前面的車漸漸拉開距離。
我經常這樣問,他經常不回答。后面的車在不耐煩地鳴喇叭,他向前開著,然后問我:“他們還是七點半到?現(xiàn)在這么堵,到家也來不及做大菜了?!?/p>
“他們說燉了東西,我沒聽清……干脆簡單點,去超市買點涼菜和主食算了。”
他點點頭,用手機搜附近的超市。直線距離不遠,但是要走到下一個環(huán)路出口,再折回一段。買完回家,還要再折回去。但是也沒關系,因為工作趕上晚高峰,想招待一下爸媽又跑去買東西,所以耽誤了和長輩的會面,這些理由夠誠懇了,我很慶幸,眼下,我們被這些庸碌的車群和陰沉尾氣包圍著。
手機屏幕幽幽發(fā)亮,電子的導航界面劃出一條線,路況橘紅相間。他打開語音,機械的女聲反復播報前方擁堵的公里數(shù),令人煩躁,但我們終于不用再說話了。最近我們都在一起,齊心協(xié)力,處理各種綁定了兩方關系的工作事務,已經接近尾聲。還有兩個地方沒跑完,是因為早上誰也起不來,共同出行的時間只有下午,現(xiàn)場排號成了我們分開的一項挑戰(zhàn)。
因為分手、工作室涉及到法人更換的緣故,這一周來,我們以熱戀時約會的頻次,并排坐在不同的場所之中,目光疲憊且平和地望向各式各樣的窗口。局,廳,處,我們扣了一枚又一枚章子,簽名的動作也越來越熟練。到今天,我已經能清晰地辨別哪支公用筆油墨充足,他也有了一套章法,使筆畫簡略而不失字形。六年的戀愛中,我們從未如此像一對完整成熟的伴侶。
此刻我們依然這樣并排坐著,沒什么情緒。窗外也沒什么景色,有的只是另一些窗子,和困倦的側臉。我喜歡并排坐,因為親昵,且不用時時對視,會讓我覺得更安全。但他不喜歡,因為不習慣。我們?yōu)榇顺臣?,吵到最后沒有結果,但恐怕他和我一樣,更喜歡待在車里,既可以并排而坐,還可以讓他有合理的轉移注意力的辦法:關注路況。
汽車再度啟動了。在長久的停滯后,我們從一截暗紅駛入黃色路段。我頭痛欲裂,卻覺得輕松,今天下午又辦完一樁事。今天他本可以不出門的,我是一個人去辦,卻被告知這項服務也必須雙方簽字。去年夏天,我們辦了卡,在一家私立診所做心理輔導,要退卡也要雙方同意,好像某種精神關系的物理破裂確認。
那家診所在一個電子產業(yè)園中間的老寫字樓里,每次去的時候都是下午,室內外溫差極大,空調讓人鼻尖發(fā)涼,一次性紙杯帶著股劣質氣味,隨著半溫不熱的礦泉水流進身體,我本堅信自己解決不了的事要問醫(yī)生,但為這氣氛所懾,使我難以打開內心;他則視心理咨詢師如神棍,不太信,受不了一個陌生人問東問西。去了三次半,以他對咨詢師破口大罵結束。那天回家的路上,也堵了很久的車,我們坐在車里,各說各話,我分不清我是感覺丟人還是失望,他則在堵車時就著憤怒說了七遍這些人騙錢太容易。他也經常覺得我容易挨騙。
他也不是全無道理;那咨詢師似乎不太專業(yè),久久徘徊在我們倆戒備的外層,給出的指導建議有時像語音導航一樣,俯視、標準,也預知堵塞和困難,但僅此而已。咨詢師消磨了我們最后的耐心。后來我總是想起這一天,覺得憋悶,意識到的時候,眼淚已經流出很多。
“我好像走錯了。剛才它提醒我變道了嗎?”他突然這樣問我。我也沒注意,但我們就這樣被車子擁簇著向前挪動了,緩慢,而不容悔改?!笆遣皇怯忠@一圈?”我問道。
“還好,前面可以下,下去就沒那么堵了。”
“倒也不急?!蔽彝蝗贿@樣說,甚至對自己感到一點吃驚,“反正已經快六點半了,趕不上準點,就踏踏實實買東西吧?!?/p>
已經過了六點半了,父母應該快到了。他們總是早到,在樓道里臉紅脖子粗地拎著幾大袋東西,等著我們,而我們也總是遲到。
反正我總是因為這種遲到而焦慮,因為要父母等待的時間多一分,見面的壓力就大一些。父母每次都要帶著幾盒自己做的腌鹵小吃,燉好的肉和魚,還有為早餐準備的各種糕點、咸菜,父親單位發(fā)的超市卡換的高級牛奶,統(tǒng)統(tǒng)塞進我們的冰箱;似乎強行安排好我們的胃,就能改變我們的作息,讓我們擁有上午。沒有上午的生活是不合規(guī)矩的——母親一直這么認為,會頻繁在微信上問我,熬夜沒有,幾點起的?我以為自己與這套規(guī)矩終有一日無聲決裂,但就在我們同居的第一周,我連續(xù)準備了三次早餐,都沒及時吃上,我竟然無比惱怒,大聲質問他,為什么生活如此不健康?沒有規(guī)劃。
只是,我自己也從未聽見鬧鐘。后來我習慣了,不再糾結此事,但生活里的小矛盾洶涌密集,將相處時的感情疾速淹沒。那些苦惱,拆開來看,都太細小了,小到我說不清它們的區(qū)別。
我父母當然是對我很好的。在“值得驕傲的子女”這種標準上,我甚至還不及格,沒有任何可以讓他們夸耀的地方,于是他們的生活頻繁為我改道;他們要為我做好萬全準備,因為他們知道,我有太多的事,達不到他們的要求。我平平淡淡走在他們?yōu)槲忆伜玫穆飞希既惶ь^,才知道四下里都是陌生丘壑,我站在不合時宜的橋上,離風景越來越遠。
還有三百米,我們就可以走出環(huán)路,但這三百米堵得出奇。每到這種時候,他易生無明火,我一面嫌這火蠢笨,一面為這火所灼燒,自己也焦躁不已。我們總在環(huán)路上看見事故,汽車上有巨大的癟裂傷疤,地上有深色的幾攤血影,我后怕驚嘆,他反而覺得正常。我會用日常扯開這場景帶來的恐懼,仔細挑選那些不易產生爭執(zhí)的日常和待辦事項,一一與他確認。生活有時像探索深海,有時又如擱淺,對話漸漸停留在約定時間和待辦小事,有時我感覺,我只是為我們共同的日子提供些乏味導航。他相信這世上萬事皆有隨機性,但隨機過后便要有接受隨機的決心;他接受我的喜怒無常,也盡量接受我的生活習慣,最初還能盡力達到要求,后來疲于應對,有種差生不肯上進的在理,和我反復爭吵。他朋友愛舉一個蘋果與一車梨的俗例,他在電話里笑,對那邊說:“她不要梨也不要蘋果,她想種一棵樹?!?/p>
這樣,我自然也有無明火。決定同居的時候,我買了搬家服務,承諾到新家會原樣恢復,保證細節(jié),絕不讓屋主操心;他在樓下與我會合,竟然只有兩個行李箱,和一后備箱的書。工人們忙忙碌碌,歸置著家里,我輕聲指揮,他的箱子開了又合,不知道該把自己的東西放在哪。最終一切收拾停當,他的衣服還抱在手上,仿佛我已經在此住了多年,他初來乍到,一個外人。這家里的空間在半天之內就歸服于我,從此一切構造只有我最清楚。但我沒有勝利的快感,我們并排坐在臥室里,肩與肩成為相對的沉默海岸。
如此就住下這么久。開始我父母說要來看一次,看這房子是否合格,下水道、馬桶和廚房的水池是否好用,有太多我不懂的地方——他們試圖做我成年階段的學院老師,定期取樣,評判成績。我斷然拒絕,掛了電話,他拍拍我,我們在反涌臭味的廚房里繼續(xù)刷碗。
再后來,我父母還是定期來和我們聚餐。我偶爾回去住,總是會落下些我自己都不記得的東西,他們知道我日常要用,就會盡快送過來,順帶送來許多吃的,漸漸有了定期,成了習慣。他父母遠在外地,很少過問我們的生活。做完飯必須要擦灶臺,碗不要拖到第二天再洗。有次我們輪換出差,碗堆在不銹鋼池里,快要爛掉,他小聲說:“阿姨上次來沒說,我忘記了?!?/p>
他也有些生活習慣,最終被我的焦慮淹沒了:我對他種種與我不同的地方反復討論,他被我弄得不耐煩,有時忍不住說,你有病。這句話會引發(fā)激烈的爭吵,最后他慢慢也就妥協(xié)了。我也鼓勵他對我提出一些原則性的要求,他笑,說他都快沒原則了。
我原并不想要婚姻的,就像我從不認為學車是必備技能。人是有分工與角色的,我天生不具備經濟適用的屬性。父母總想選擇優(yōu)良男子,補足我的短處(學歷普通、性情古怪),制造優(yōu)秀考卷般的后代家庭,一如祖父祖母對他們的搭配,我家滿墻的親戚合照,是微縮的數(shù)碼祠堂,入選標準,是夫妻和睦且情感美滿,事業(yè)中上而行業(yè)普適。這一題,我與錯誤答案條條對應,成了標準的反例。我做了介紹難明、解釋不出的設計行業(yè),終日對著數(shù)塊電腦屏幕操縱軟件,制造幻夢畫面,熬夜加班,曾經忙到推遲眼底出血的手術。我的父母推演公式,得出一個完美的女婿模型:身高一米七六,別太瘦(不穩(wěn)重),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家族中還有人從醫(yī),在家族的幫助下崗位已經落定,余生的平順如同微胖體型一樣難以改變。
我也根據(jù)公式反向推導,加一點點我個人的運氣,在一次臨時救場的工作里找到他。他已經不做本行了,從二流的道具師轉為郊區(qū)商場的電視機導購,據(jù)說成績還可以,但他不想去更大的店。我太喜歡這種臨危受命,感覺被人強烈地需要著;看他露出一種平靜的感激,我也難得地覺得內心充盈。其實那個過程里,我也小錯不斷,但他很習慣地說,沒事的,還來得及,不嚴重,這里我來處理就好——
“反正要去超市,”他說,“還有什么要買的嗎?”
“我想想——你玻璃水還有嗎?”我習慣地打開手機的備忘錄,心里一陣驚惶:不該對話的。對話容易將人拉進回憶,我們的回憶千瘡百孔,卻仍有讓人陷入的危險。手機里有幾十個備忘錄,有時顯示我們在一起,有時是我寫給他的清單。他偶爾在超市給我打電話,笨拙地問我有沒有想吃要用的。我列出表單,他買錯了兩樣,但我知他已經做到了他的最好。甚至有時這頁面里還寫著:昨天吵架,吵到半夜,但是和好了。
“沒有了。啊,還剩小半瓶,”他眼神徘徊著,我們毫無前進的希望?!懊看慰偸沁@樣,兩瓶灌不滿,三瓶又剩。真麻煩?!?/p>
“家里還有好幾個你扔在那的半瓶,”我說,“湊湊怎么也有一瓶半了?!?/p>
但我知道他不喜歡用那些打開——剩下——又放了很久的東西。家里還有很多這樣的東西,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有扔。我說還可以用,他也沒強要我扔,反復、潦草地應我,但從不拿到車里去。時間就這樣商量著消磨過去了。我們原本商定在徹底辦完這些事之后,由我回家對父母宣布,隨后進行搬家。其實還有三個月我們就要領證,然后進入婚禮的籌備,甚至父親已經規(guī)劃好那面墻上,他們在我們婚禮時要拍的大合照的位置。他已經留出一塊空白來。
如果現(xiàn)在要搬家,父親會先要來一張照片,頂上那個缺么?恐怕他們并不喜歡別人知道我的婚姻還未開始就以失敗告終。我前幾天試探了一次,談父親同事的女兒離婚,問父親感受如何,父親沒有作聲,隔了一會兒,說起母親昨晚熬的湯。
他們至今都沒有我任何一個家的鑰匙。因為合伙開業(yè),他也承擔我的一部分設計工作,要搭檔賺錢,我們很快就出去租房了。最早的時候,父親希望我離他們近一些,然后留一把備用鑰匙在他們那。我搬到和他們幾乎成對角線的地方,扔掉母親給我買的一些衣服,精簡地生活?,F(xiàn)在我好像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們也仍有新的參與方式。我們一起吃飯,他們和從前一樣快樂。我其實從未問過他,關于我父母頻繁造訪這事的意見。他大概不太喜歡長輩,但保持了禮貌,也保持一些距離。
他們現(xiàn)在也很樂于給我們買東西。每次他們拎著食物來家里,會開心地欣賞那些物件擺在各處的樣子,有些符合他們的預期,有些則很意外。但他們很難生氣;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說,沒事的,我們知道你考不了太高的分,早給你想好了,你還有這樣一個選擇。我很難不懷疑,如果現(xiàn)在我立刻告訴他們我分手了,他們也說,沒事,早就想好了,你看這個男孩怎么樣?
他們也是愛我的。母親有時候也會贊許我,找到了比她更合適的生活方式。她可能不那么喜歡他,但她也花很多年,高高興興地把自己的生活豐滿起來了。我當然是以為他比他好的,我也得比她好,我不會這樣了。但可能區(qū)別不大,或者無論我怎么做,母親都是不會贊許我的。
電話突然響起,就是她:“你們到哪了?”
“還堵在路上?!?/p>
“什么路?”
“就是環(huán)路吧,我也不熟?!?/p>
“他也不知道?”
“哎,不知道,反正馬上就到了。”
“那你知道已經七點一刻了嗎?”
“啊?!蔽野l(fā)出一個短暫的音節(jié),既不能算作回答,也沒幫我傳遞任何情緒。電話掛斷了。她生氣了。
“你跟她說,咱們到金樓街東邊了,一會兒就回去?!彼K于開到了環(huán)路的出口。
“那是哪兒?”
“反正咱們買完東西,開回去,差不多就是從那開到家的時間。”
“不說了,反正她都掛了,”我說,“反正也晚了?!?/p>
他停了一會兒,車子平穩(wěn)地開在輔路上?!皠偛盼易⒁庵颅h(huán)路,沒跟上?!?/p>
“什么?”
“沒什么,你要不給她發(fā)個微信?”
我們沒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我問他:“所以去超市買什么?”
“買涼菜……還有主食?!?/p>
“我是問其他的,不是說想想還有什么可以順便一起買?”
“玻璃水?!?/p>
“還有呢?”
“要不就回去把家里的湊湊,估計買一瓶就夠了?!?/p>
“還有呢?”我又問了一遍。
天色又壓暗了一些,車子開得不快也不慢,我卻在勻速中感到一種比靜止時勒得更緊的東西。他不答話。
“到那里再看吧?!彼罱K這樣說。我討厭這樣沒有計劃。涼菜也有很多種,他有時候會記不清我和我的家人到底誰喜歡吃茼蒿,在奇怪的時候特意買回來。如果要表心意,他能按時早起,不喝冰鎮(zhèn)飲料,用完廁所會把馬桶邊沿擦干凈。但他拒絕這些,他不懂為什么這對我如此重要,我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喝冰的,胃會壞掉。但最終,就像我放棄了早起一樣,我也開始喝涼水,并且長久地沉浸在這種被反噬的挫敗里。盡管,我也不清楚那挫敗感的來源。
“沒關系的?!彼偸沁@樣說。他撼動了我從前那些生活鐵律,似乎對他來說,這些可有可無,但我要一定有,他一定不接受。我也曾追問他的父母是什么樣的人,他語氣平平,回答道:“他們跟我是不一樣的人?!?/p>
車子一直走在輔路上。整整一段路況都是綠色的,路上都是騎車下班的行人。調頭后,在商場附近,又是一片紅。不過馬上就要到超市了,我們心情都很平靜。母親似乎又打了一個電話來,我沒接到,給她發(fā)了微信,問她有沒有想吃的。
如果父母對這段關系激烈反對,也許我還有點幼稚的堅持??伤麄円矝]有什么反對,甚至在得知我確定要跟他穩(wěn)定發(fā)展后,母親第一時間發(fā)動了周圍的人脈,試圖為他促成一次生意,主動向大家推廣他在賣的品牌,并且還追問他的店是否也賣其他電器。在這種不太自然的交流里,我的父母非常積極地想要與他推動感情,似乎要代替我先行構建某種未來家庭的雛形。對此,他反應如何,我沒問過,但就我母親說,他“不太愛說話,也不知道主動問問我們”。
長輩們似乎對付出要得到回報的預期,都很是堅定。對親戚和朋友們,他們形容他“有點個性,可能因為以前是搞藝術的”。個性也是一個微妙的過渡詞,我無法責怪,因我知道這些過渡詞,也曾在漫長歲月里為我的職業(yè)和大學專業(yè)勉強維護體面。他們并不反對,甚至做好我要與這個人度過余生的準備;他們之前的策略是找一個人補足我不擅長的部分,如今也換了思路,如果那個人不能,那還是由他們頂上。似乎也知道他不太會關心人,母親有時不在微信或電話里啰嗦,去年冬天給我送了她研究過后確認最薄最保暖的秋衣褲,也問他要不要。
他說:“謝謝阿姨,我不習慣穿這些?!蹦菚r母親的不悅,甚于看見網上的測評說他工作的品牌性價比不高——雖然這與他無關。我仿佛是見到了某種利刃不動聲色地出鞘,打了誰一個措手不及。當晚我快樂得睡不著覺,他不解,知我的喜悅,但又不見我給他好臉;然而問題就是從那晚開始的。
我們從那一天起,再沒順利地睡著過。他一貫覺輕,很容易被人吵醒;而我卻患上了一種過度興奮的失眠,難以入睡。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他無數(shù)次被我驚醒,惱怒卻無話可說。我也為難地望著他:“我真的睡不著?!?/p>
再后來,我們試過分住。沙發(fā)使人腰痛,于是他在書房鋪了墊子,以為這問題就此解決。然而,我依然徹夜未眠,而他也因為心理作用,總覺得房子中還有清醒的氣息在困擾他,輾轉反側。我父母送來許多改善失眠和睡眠質量的藥,我們自然不吃,最終在白天輪流昏沉睡去,工作耽誤得七七八八,人也毫無精神。我們?yōu)榇烁宇l繁地爭吵了,我們終于開始反復質問對方:為什么不能照顧一下我?我們試過各種先后步入睡眠的節(jié)奏和順序,都以失敗告終。
在某一個又錯過集體會議的下午,他先于我醒來,在滑著手機點外賣。我腦中意識亂攪,問他:“你覺不覺得,我們的仗已經打到了關鍵時刻?”
他頓了會兒,反問道:“那你覺得你是在打誰?”
那一刻,似乎千百種生活秩序轟然倒塌,耳中嗡鳴交響,而他十分平靜,繼續(xù)報出幾種煲仔飯的名字,要我快選,限時優(yōu)惠要結束了。
商場門口果然擠滿了車,臨近周末,大概都想放松一下。天空像睡著了,又或者停在一個低處,再也沒被喚醒,那些漸次亮起燈的高樓,也變得很萎靡。我們又被各種汽車圍起來,但此時我卻有了興致,觀察起大家臉色的差異。有些人在等人,有些則是剛剛經歷了分別。
“你想好怎么說了嗎?”他第一次問起我今后的事。
“還沒,”我凝視著窗外,讓視線定在一塊小小的污漬上,“沒找到很正當?shù)睦碛?。?/p>
“那明天先搬家吧。”
“好?!蔽一仡^,看著他,表情逐漸自然起來,“我爸媽拿來那些東西,我不是很想要,你看你新租的房子哪用得上,就拿走?!?/p>
“好。”他也像我一樣,偶爾說單字,“可是東西就是東西么?!?/p>
“是要用的東西。我不太想用?!?/p>
我們后來還是一樣和朋友們見面,強打著精神,向每一個不滿的合作方道歉,盡量挽回了工作。那是我們最默契的一段時間,各司其職,他開車,帶著我在城市里穿梭。我們度過了很多并排坐著的時光,他送我去工作,或者順路帶我一段。有晴天,也有雨天。雨天,我們節(jié)奏就會放慢一些,好像還在談戀愛一樣。
而最終要分手,是在做完了大部分事的時候提的。那天天氣很好,我們算著時間,想躲過堵車,正巧路過一家汽車影院。我們立刻開進去,后備箱還放著一些零食,我們把前座放得像躺椅,看著看著電影,就睡著了。再醒來時,他也正揉眼睛,身上多了毯子。我感謝他,他說應該是我拿的,因為他睡得很死。
那時暮色徘徊,有些不成意思的云霞,橘粉交織,枯枝像書法筆畫,整個天離我們很近。
我說:要不然還是分開?
他說:也可以,但工作室會有些關于我的人員變更,等你的項目結束再說吧。
我說:好。
他說:你很喜歡說,想建立自己的生活。其實有時候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需要跟別人一起生活?
我說:我可能也不太知道生活是什么吧。
那天我們在夜色中一路疾馳,開回了家。第二天,我九點半起床,列出接下去要完成的一系列分割工作;他睡醒時,我已經寫完了前面兩大部分,其間的分支極度詳細。此后,他也配合著我,嚴格地執(zhí)行了整套計劃。到現(xiàn)在,伴侶咨詢的錢也退了,還有最后一項,工作室的網銀操作密碼要改。而我的早起,說到底還是只堅持了那一天,因此也推遲了整個計劃的一小段進度。
我們終于開進停車場的入口。此時天色將黑未黑,身后傳來幾聲悶雷。車子小心地向下滑,我們拐過兩個弧度很大的彎道,進入了更深的一層。細長的燈管取代天光,我們仿佛駛入秘密洞穴。在地面上要等紅燈換綠燈,在地下也是一樣,綠燈代表空位和機會。
依然是并排坐著,我們在車中隨著拐彎的慣性,一同輕微地左右晃動。
終于到了亮綠燈的一層。他松了口氣,踩了點油門開進去,光卻變得更暗了。
“往里找找?”我看著周圍,似乎車位都停滿了。
“實在不行懟在這吧,超市在B2層,咱們快一點……”他張望著,車子一走一頓,終于在角落看見一處空地,轉眼叫另一輛車搶了先。
已經七點半了。我們終于在電梯里上行,去超市。我手機震了幾下,大概是母親的電話?,F(xiàn)在手機沒有信號,我索性不去想,也不催他,只說:“一會兒逛逛看?!辈恢獮槭裁?,我倒是真的不急了。
我們終于走到超市門口的時候,透明的亞克力磚簾正在落下。商場的保安對我們解釋說,是有一場外包的活動,所以負一層臨時停止營業(yè)了。他沒明白過來,我對他說:“想起來了,就是,上個月我們做了主視覺的那個項目。”
他回頭看看懸起來的海報,突然笑笑:“我好久沒看到自己的作品掛起來了?!?/p>
周圍的燈光逐漸變幻,有些商鋪黑了燈,卻并沒有關門。保安的對講機里有聲音催促他盡快清場。我們感到很疲憊,慢慢地走,不想立刻離開。他四周看了看,突然說,我們去那兒坐會兒再走吧。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他之前賣電視的品牌的另一家門店。店里的燈已經關掉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滿墻的電視還亮著,一同播放著各種色彩艷麗、生動的風景畫面。于是我們快步走過去,坐進店中央的沙發(fā)里。往往電視機門店都試圖讓顧客體驗在家看電視的舒適感,會放看上去柔軟、溫暖的沙發(fā)。坐下那一刻,感覺時間都在倒流,我們回到了最初。
外面越來越暗了。不同組的工作人員開始入場,穿著紫色閃光長裙的舞蹈演員也依次路過。他們都下意識掃一眼屏幕的內容,但是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們。
此時,大部分屏幕都輪換到了同樣的畫面,它們漸次播放起深藍色的雨夜,畫面流暢、干凈。我們又并肩坐著了,聽見遠處有人喊,快一點,外面下雨了,也有人說沒下。
中央音響里傳來微妙的敲擊聲。節(jié)奏清晰,逐漸緊促,似有含意。無數(shù)電子水滴飛斜著,落在玻璃上。沒人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或許也不太重要了。這遙遠的水與濕意將我們整個封在世界之中,世界澆透了,我們在透明的水幕后躲著,變得模糊了。
曾經,我們總是期待下雨。因為他不喜歡在雨天開車,于是我們隨便找地方停下,吃點東西,坐在家之外的地方,一切煩惱都短暫消失。我們不用刷碗,也不用為咖啡沖得太苦而埋怨對方。下起雨,我們專注于躲雨,并排或是對面,都可以溫柔相和,正爭執(zhí)的事也可以先放下。雨水會停留在空氣里,停留一整夜,我們誰也不折磨誰,安然地相擁而睡。
“就是,把這當成下雨就好了?!彼蝗婚_口說道。虛幻的雨水讓燈影交錯重疊,他淡淡抬起手,放在了我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