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4年第2期|魏姣:退卡
魏姣,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在《北京文學》《青年文學》《作品》《芳草》《大家》等雜志發(fā)表文學作品百萬余字,多篇小說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及《長江文藝·好小說》,創(chuàng)作電影劇本《完美人生》。已出版長篇小說《空港手記》《愛情看上去很偶然》《二十四小時約會》《山貓之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導讀
一張沒法退費的健身卡,讓女人的生活陷入焦慮,丈夫的冷漠、兒子的叛逆更讓她苦悶。這時,一位“閃閃發(fā)光”的男人走進她的生活,輕揮衣袖,就幫她掃走一地雞毛,她迷戀于對方的勇敢與正義。殊不知,一切都是假象——中年女人的肥皂泡,多半是要被戳破的。
退 卡
魏 姣
筱雯這幾天睡不踏實。她經(jīng)常光顧的健身房要關(guān)門了,留下一個打不通的會員服務(wù)電話。
周五中午,筱雯去菲力酷健身會所上最后一堂舞蹈課。這是一家品牌連鎖店,總公司在上海,北京有五家店。她入會的朝陽路店離單位只隔一條馬路,可以充分利用工作日的午休時段減脂塑形,不耽誤相夫教子。走進旋轉(zhuǎn)玻璃門,人比往日少,門廳多了一塊公告牌:本店因租約到期,月底結(jié)束營業(yè)。筱雯辦卡才三個月,剛剛體會到健身的樂趣,心里雜糅著落寞不舍以及被愚弄的憤然。網(wǎng)上流行一句話,辦卡容易退卡難,而健身行業(yè)是糾紛密集的“重災(zāi)區(qū)”。
即使見到阿汀,她的心情也沒有好轉(zhuǎn)。阿汀是菲力酷人氣最旺的教練,每周來這家會所教兩次尊巴舞。健美又健談的教練不少,但阿汀的舞姿和嗓音天然魅惑,目光所及之處給人以專注深情的感覺。他能在激越舞動的回眸瞬間捕捉到每個學員動作的瑕疵,不厭其煩地進行指點。預(yù)約他的課程需要在小程序上秒殺,開課前半小時教室地板就被花花綠綠的水杯占滿位置了。
筱雯立在最后一排,隨著勁爆的鼓點機械地擺動身體。阿汀隔著人群沖她打了個響指。他的身體像通了電,胯扭得比蛇還狂,單手倒立激情炫技,引來一陣亢奮的尖叫。課后,阿汀招呼大家合影留念。學員們聚攏在他身邊,齊刷刷的比心手勢,笑得都很甜,好像壓根兒不存在閉店這件事。
人群散去,筱雯慢慢從墻角拿起水杯。
阿汀立在她身后,用毛巾擦著被汗水浸濕的頭發(fā):“我那么賣力,可你一直神游。”
筱雯說:“租約到期為什么不能續(xù)約?你實話告訴我,你們公司是不是要倒閉了?”
阿汀攤開手:“姐,我按課時領(lǐng)工資而已,又不是管理層,您找楊店長問問吧?!?/p>
筱雯嘆了口氣。
“我也很遺憾,畢竟在這家店干了五年。”阿汀彎腰收拾背包,沖她揚起桃花眼,“并且在這里遇到你?!?/p>
筱雯沒回應(yīng)他的電流,徑直走進更衣室。出水芙蓉們談笑風生,空氣里混雜著各種香味。筱雯提議大伙建個微信群,一起索要退款。白姐披著濕漉漉的卷發(fā),對著鏡子給雙乳涂抹潤膚露,說她已經(jīng)把卡轉(zhuǎn)到金魚路的高端分店了,每年只加五千塊錢,練功房大一倍,咖啡是現(xiàn)磨的,吹風機是戴森牌。像她這種開著瑪莎拉蒂的全職太太,自然不必在意卡費和門店距離。陶樂樂率先換好衣服,說趕著開會,沖大家打個飛吻就飄走了。她是一家外企的高級經(jīng)理,風風火火的,顧不上這等小事。幾位健身伙伴里,只有一個同病相憐的學生妹,悄聲跟筱雯說,我給總公司打過投訴電話,他們不承諾退款時間,只能自認倒霉。
一股氣流沖到筱雯的胸口,不上不下,令她愈發(fā)煩悶。她給丈夫老熊打電話訴苦,讓他來店里給自己撐腰。老熊問卡里有多少錢?筱雯只報了三分之一:八千。老熊說,敗家娘兒們,店家耍無賴,我去有鳥用?
筱雯沐浴更衣完畢,走到前臺,把儲物柜鑰匙猛拍在桌上:“我要見你們店長!”
向來恭敬的女店員立即收斂笑容:“他不在?!?/p>
筱雯覺得自己太客氣了,一派軟糯的書生氣。她從小就不會跟人吵架,即使吃了虧,細柔的嗓門也毫無威懾力。她抱起雙肘,盡量做出不可侵犯之態(tài):“他手機號多少?”
“就是公告牌上的電話?!迸陠T說罷,轉(zhuǎn)向其他顧客。
筱雯叫道:“你打一個試試!你們把客戶當球踢啊?!”
“姐,息怒?!泵麨樾≌椎慕∩眍檰枏霓k公區(qū)走出來,遞給她一瓶礦泉水。
筱雯見了他更來氣,三個月前就是在他的誘導下辦了卡。她偶然進店參觀,覺得環(huán)境設(shè)施很棒,但會員費太高,有些猶豫。小兆留下她的電話,過了幾天約她來免費體驗舞蹈課,還拿著一瓶運動飲料,在炎炎烈日下等她。相比其他伶牙俐齒的顧問,他顯得格外靦腆。他不吹捧她的身材,也不推銷精品課程,而是等她上完課,耐心陪她嘗試所有器械,只問了一句:“姐以前在哪兒健身?”她說:“我是新手?!彼f:“我也剛?cè)胄?,希望運動讓您有好心情?!彼f:“你們待遇怎么樣?”他撓撓頭笑了:“我在試用期,目前還沒拉到客戶,希望您是第一個?!彼斕毂愫灹巳旰贤?。
“你給我辦卡的時候就知道要停業(yè)了?!斌泠┒⒅≌椎难劬?。
“冤枉啊姐,您覺得我會去一家馬上關(guān)門的店求職嗎?菲力酷是大品牌,絕不欺客,您放一萬個心!”
“那電話為什么沒人接?”
“我們有上千個會員呢,店長忙不過來,您多擔待。先填退卡申請單吧,我?guī)湍⒅M度?!?/p>
筱雯填好單子,留下銀行卡和身份證的復印件。其間,有兩位客戶來咨詢退卡事,登記完信息說聲謝謝就離開了,顯得通情達理,彬彬有禮。她反倒像個尋釁滋事者。
經(jīng)過不懈的嘗試,筱雯終于撥通了楊店長的電話。已到午飯時間,他似乎還沒睡醒,迷迷糊糊的聲音帶著幾分醉意。筱雯問他什么時候能退款?他說不知道,得看總公司的審批進度。她問以往流程要多久?他說沒有先例。她問退卡申請單交上去了嗎?他說總公司規(guī)定必須收齊所有客戶資料后統(tǒng)一提交。筱雯給上??偣敬螂娫?,客服說請您與門店協(xié)商優(yōu)先提交申請?;仡^再找楊店長,又沒影兒了。她跟小兆吐槽,他的回復還是信誓旦旦的那幾句話,附上玫瑰花符號。
兩周過去了,比延宕更令人沮喪的是,她為此消耗的精力以及不斷惡化的情緒。兩萬多元成了她心里的一把標尺,不由自主地衡量各類消費。如果不糟蹋這筆錢,可以給兒子報一對一羽毛球培訓,而不是去擠大班課。她早就想換一套心儀的實木餐桌,去店里看了好幾次,也不過三萬塊。她看中一款背包,三千多都沒舍得下單,而卡費夠買多少個包啊。
不僅如此,這事成了她和老熊之間的一顆定時炸彈,矛盾一觸即發(fā)。比如他網(wǎng)購的胡蘿卜發(fā)霉了,她讓他拍照片申請退款,他說才幾塊錢,不費那勁兒。她說幾塊錢也是錢,干嗎白白被坑。他說,你一甩手就幾千,還知道心疼錢啊。
這天筱雯收到兒子班主任的信息,說有空電話溝通一下。她正要開會,便讓老熊跟老師聯(lián)系。下班回到家,她做飯洗碗倒垃圾洗衣服,八點多才得歇。剛拿起手機,便看到老師的信息:孩子最近課堂紀律差,家長工作再忙也請關(guān)心一下孩子,防微杜漸。
恰巧老熊踏門而入,她問:“你沒聯(lián)系班主任?”
他愣了片刻,往書房瞅了一眼兒子,把車鑰匙撂在茶幾上:“什么催命的事???”
她說:“你去問老師?!?/p>
他說:“你怎么不問?”
她失控叫道:“為什么一切都是我來做?”
他冷笑:“說得你有多大功勞似的。要是對孩子上點心,也不至于被肌肉男騙了?!?/p>
筱雯把自己關(guān)進臥室,想喊怕擾民,也不至于哭,只能悶頭刷手機。白姐剛發(fā)了朋友圈,健身伙伴們又在聚會,連大忙人陶樂樂都露面了。五個年歲加在一起超過200的女人,蜜蜂般圍著阿汀,手持冰飲,稀釋寂寞,夢回青春。她曾經(jīng)也是其中一員。周五尊巴課后,阿汀有一小段空當,白姐時常招呼大家在會所附近喝杯咖啡。美容、服飾、旅行、寵物、娛樂八卦……話題輕松又安全,算是她工作之外難得的社交圈。阿汀360度無死角的顏值令她心曠神怡,不由得想兒子長大要是這么帥就好了,偶爾也想過如果年輕時有這樣的男友可太炫了。如今她已經(jīng)被排除在圈外,因為只有她在乎那該死的退費。
求助消費者協(xié)會和便民熱線之后,筱雯破天荒接到了楊店長主動打來的電話。他語氣柔和,說已為她特事特辦,請她少安毋躁。又等了半個月,她詢問上??偣荆瑢Ψ饺哉f沒查到她的退款申請記錄。楊店長繼續(xù)玩失蹤,小兆離職了,沒義務(wù)再回應(yīng)她的質(zhì)詢。從辦公室的窗戶望去,昔日的健身會所已經(jīng)變身為一家快餐廳,亮橙色的招牌格外刺眼。
筱雯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向法務(wù)部門的同事咨詢起訴流程,同事說這種事即使勝訴了,追回退款的可能性也不大,而且訴訟成本高。同事滔滔不絕地講起數(shù)年前她兒子乘坐的校車突然終止服務(wù),她跟上百個家長聯(lián)名討要車費,又打官司又上新聞的折騰了一年多,公司老板照樣大搖大擺從他們面前晃過,人家破產(chǎn)了有啥辦法?
筱雯不得不設(shè)法解脫,她知道心理折磨的傷害遠比經(jīng)濟損失嚴重。就當破財消災(zāi)了,她想,這些年老熊買股票賠了十多萬呢。健身公司經(jīng)營不易,畢竟曾經(jīng)帶給她三個月的快樂體驗。楊店長和小兆就是個跑腿的,錢又不在他們的口袋里,跟他們置什么氣?有時候她覺得豁然開朗,如釋重負,卻又會在某個瞬間心情陷入低谷,一棒打回原形。作為受害者,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得到菲力酷的一句道歉,而是無休止的欺瞞和拖延,這太窩囊了。
一籌莫展之際,筱雯看到了譚銳的微信簽名:“沒人愿意被稱作法盲,但現(xiàn)實中善于用法律武器保護自己的人太少了。”
她有近十年沒有見過譚銳了。他們相識于一場大學時代的登山活動,閨蜜蘇雅拉她去的,介紹說他是法學院的學生會主席。筱雯一直覺得形容某人自帶光環(huán)太夸張了,但那天恰到好處的晨曦、他清爽的白襯衫以及灼灼雙目,讓她感到他在發(fā)光。同行的還有他嬌小的英文系女友。筱雯來不及做夢,彩色的泡泡還沒膨脹就碎掉了。
他們加了微信,不怎么聯(lián)系,逢年過節(jié)彼此問候一聲。再次相遇是在蘇雅的婚禮上,筱雯和譚銳座位相鄰。他頗能活躍酒桌氣氛,照料每位客人,兼顧陪她聊天。她得知他碩士畢業(yè)后,在一家知名律師事務(wù)所實習,忙得不可開交。她小心地問起他的女友,他說回老家探望生病的父親了。蘇雅和新郎過來敬酒,剝了一粒巧克力喂給筱雯,讓她沾沾喜氣。蘇雅俏皮地對譚銳說:“師兄呀,雯雯一心只讀圣賢書,終身大事讓我操碎了心。你人脈廣,多關(guān)照哦?!?/p>
沒多久,譚銳便給她介紹了一位公務(wù)員,說是他的鐵哥們兒,家境優(yōu)渥,為人和善,無不良嗜好。見了面,那個男孩比較沉悶,筱雯沒什么感覺,說服自己又跟他約見了兩次。心底有個連她自己也不愿承認的理由,如果成了,將有更多機會接觸譚銳。
后來譚銳單獨請她吃過一頓飯,滿臉不好意思,說那個哥們兒閃婚了。筱雯哭笑不得,看來人家并非沉悶,對她不來電而已,也是礙于情面才約她。那天譚銳一身黑西裝,黑領(lǐng)帶,英氣逼人。她問他開庭嗎,這樣肅穆?他說他的岳父去世了,剛奔喪回來。她一時有點恍惚,原來他也結(jié)婚了。大家都按部就班地踏上列車,只有她還在雜草蔓生的小路上游蕩。她說,真為嫂子難過。他夾起一只蝦放進她的盤子,說,我為哥們兒感到遺憾。筱雯一怔,笑道,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我配不上人家。他注視著她說,你再好不過了。
這幾個字讓她陶醉了很久,十年間只要看到他的微信頭像和偶爾發(fā)布的消息,就會感到一絲甜蜜的惆悵。
筱雯心血來潮給他發(fā)了三個字“大律師”,試探性地打招呼,然后患得患失地瞟著手機。不料,他很快打來電話:“筱雯,怎么了?”沒有寒暄和客套,聲音急促而不失溫情。她只好直奔主題:“打擾你了,健身房跑路,想咨詢一下法律程序?!彼f中午一起吃頓飯詳聊。
出門前,筱雯換上一身藕荷色漢服,中式領(lǐng)口遮住脖頸的細紋,緊束的腰帶勾勒出她精心保持的曲線。這條裙子單位開年會她穿過一次,在辦公室衣柜里寂寞了好幾年。
他們約在附近商場的港式餐廳。她一進門就看見譚銳坐在靠窗卡座,心跳隨著腳步的移動而加速。他穿灰色西裝,原先蓬松的頭發(fā)剃短了,更顯眉宇開闊。他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了她,起身笑道:“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那個小姑娘?!?/p>
筱雯在心里說,你依然發(fā)光。
譚銳叫來服務(wù)員,很快安排好商務(wù)套餐,看來是這家店的???。
她說:“太久不見,沒記錯的話,你兒子都上五年級了吧?!彼€記得許多事,有些是聽蘇雅講的,有些是在網(wǎng)上捕捉到的信息:他夫人是外交官,派駐加拿大工作過幾年。他的二寶是閨女,今年五歲。他的律所曾獲年度行業(yè)大獎,他上過普法電視節(jié)目,還受邀回母校講過課。
他輕描淡寫地說:“兒子已經(jīng)初一了,在少年班?!?/p>
那是全市萬里挑一、備受矚目的學霸聚集地,培養(yǎng)出來的孩子往往十五六歲便能考入名牌大學。她望著他清瘦的臉頰,不禁感慨虎父無犬子。
他給她加滿茶水:“我也在這邊上班,中午覓食從沒見過你,原來你藏在健身房?!?/p>
“馬甲線還沒練出來就掉坑里了?!斌泠陌锾统鰞身摫”〉慕∩砗贤f給他。
譚銳飛速掃視,眉頭微鎖:“印章怎么是菲力酷朝陽路會所?門店不是法人,難以承擔法律責任,這比較麻煩?!?/p>
筱雯仔細一看,合同不但蓋章不規(guī)范,簽字也很潦草,根本看不出姓啥名誰。當時小兆說先付款后出合同,因為信息傳回總公司需要時間,她便乖乖轉(zhuǎn)賬,連發(fā)票都忘了開。一周后當她大汗淋漓美顛顛兒地跳完尊巴,小兆躬身遞上這份合同,她幾乎沒看就塞進兜里,簡直鬼迷心竅。
譚銳從公文包里掏出筆記本電腦,麻利地敲打著鍵盤,給她展示企業(yè)信息查詢結(jié)果:“還好菲力酷總公司和兩家北京分公司都在運營狀態(tài),行政處罰雖多了點,但沒進黑名單,你一并把它們列為被告。大熱天的你也不必往法院跑,網(wǎng)上起訴就行?!?/p>
她覺得自己在看病,本是疑難雜癥,醫(yī)生卻拿出了靈丹妙藥。他給她一份起訴狀樣本作參考,說訴訟請求要逐項寫清楚。
她頓時底氣大增:“訴求很簡單,一是三個工作日內(nèi)退款到賬,二是公司負責人要為混亂的管理和惡劣的服務(wù)向我道歉?!?/p>
他說:“這種服務(wù)合同糾紛,道歉不太容易執(zhí)行,不如要求賠償資金占用損失費,再加上一條:訴訟費由被告承擔。”
筱雯說:“多虧你指點,不然我要遞上去一份滑稽的訴狀?!?/p>
他說:“我見過千奇百怪的訴狀,今天有個當事人開篇就寫被告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傊槐厥闱椋愂鍪聦嵓纯??!?/p>
筱雯低下頭:“為這點事兒煩惱多日,我是不是挺沒出息的?”
譚銳給她盛了一碗木瓜燉雪蛤,笑道:“太正常了,就像沙子進鞋,喉嚨卡刺,小事往往最折磨人?!?/p>
筱雯說:“熬到最后好像也不是為了錢,而是在跟自己較勁。”
他說:“多少人傾家蕩產(chǎn)打一場官司,不僅為了利益,而是要討個說法。維權(quán)不是你一個人的戰(zhàn)爭,是對公平正義的追求,對人類尊嚴的捍衛(wèi),對整個社會的凈化?!?/p>
她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不是為了安慰她,總之這是閉店以來她心情最舒暢的一刻。
周六難得老熊不加班,一家三口去逛公園。湖中荷花開得正艷,碧綠的葉子層層疊疊,隨風搖曳。坐完鴨子船,兒子要騎觀光自行車。父子倆在前面賣力地蹬車,汗水浸濕了背部。筱雯坐在后排查看電子訴訟小程序,發(fā)現(xiàn)起訴材料又沒通過審核,沮喪感狠狠地襲來。第一次被退件是因為合同不清晰。本來藍色的小字在淡粉色紙上就很模糊,手機拍照后確實難以辨認。她用高清掃描儀重新制作了PDF合同文件,又用相機將重要條款放大拍照上傳,忐忑地等了一周,而這次的退件理由是門店與被告公司在不同地域,需補充相關(guān)說明文件。
到了游客中心,老熊把車停在樹陰下,給了兒子些零錢,兒子興沖沖地奔向冷飲店。
“我有個妙招!”老熊似乎看出了筱雯的憂慮,“你把健身卡轉(zhuǎn)給我,金魚路不是有家分店嗎?離我單位不遠,下班我可以去游泳?!?/p>
筱雯說:“就你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性子,以前買的游泳票都過期作廢了??ㄒ悄苻D(zhuǎn)讓給住在周邊的同事就好了,你發(fā)朋友圈看看有人要嗎?”當然,她還有一個擔心,如果真去辦理轉(zhuǎn)卡,他就會知道金額了。
“做夢吧你,滿街都是推銷健身的,你那破卡白送都沒人要。”老熊索性背過身子。
悶坐一陣,筱雯問老熊:“你的培訓日期定了嗎?最好孩子放暑假時能完事,咱好安排旅行?!?/p>
老熊即將升職為公司部門主管,按慣例要去廣州參加一個月的業(yè)務(wù)培訓。
老熊沉默了片刻:“沒勁透了,品質(zhì)控制這攤事兒也劃分到我們部門了,人手卻沒增加。目前一個混退休的,一個休產(chǎn)假的,還有個骨干要跳槽,我才懶得操那個心?!?/p>
筱雯倒吸了一口涼氣。十年崗位堅守,披星戴月加班,全優(yōu)績效考核,還有上司拍著胸脯對老熊的允諾,統(tǒng)統(tǒng)成了泡影。她問:“不會是新來的那女人擠了你吧?”
老熊的部門去年年底調(diào)來一個“95”后海歸博士,據(jù)說思路活點子多,頗受領(lǐng)導賞識。筱雯提醒老熊提防空降對手,他不以為然,反而樂意給人家當導師,大晚上還通電話聊工作,有問必答。
老熊不吭聲,筱雯叫道:“真是她?你去找老總談??!人事不是兒戲!”
老熊搖搖頭:“談個鬼,都是一條藤兒。”
“怎么說你也算公司元老,至少要表達憤懣!”
老熊說:“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這把年紀就圖個清靜自在。以后誰也甭想指使我,讓他們?nèi)ナ帐盃€攤子吧?!?/p>
這氣話讓筱雯感到一陣悲哀,他以為甩臉會讓上司難堪,甩手會讓團隊遭殃,殊不知,只能加速自我淘汰。在龐大運轉(zhuǎn)的機構(gòu),沒有人是不可替代的。她每天接送孩子、輔導功課、家務(wù)全包,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并非她對事業(yè)沒有追求,而是覺得老熊作為資深工程師,理應(yīng)擁有更廣闊的發(fā)展空間。他的瓶頸與業(yè)務(wù)能力無關(guān),而是性格所致。想來也可笑,他連自己的事業(yè)都放棄抗爭,怎么可能為她退卡的事兒出頭呢?
兒子滿頭大汗跑回來了,舉著半截綠豆冰棍。
筱雯問:“你不是想吃蓮花創(chuàng)意雪糕嗎?”
兒子說:“那個要24塊,浪費錢?!?/p>
“老爹給你買!”老熊起身摟住兒子,瞟了筱雯一眼,“喜歡就值得,被坑才叫浪費。”
當譚銳問起案件的進度,筱雯尷尬不已,說材料修改了兩次也沒通過審核。她覺得自己像個不爭氣的學生,無法面對辛勤的導師。譚銳笑道,怎么不早說?我還等著你勝訴請客呢。
次日,他便發(fā)來一篇內(nèi)容翔實的說明文件,還附有他與市場監(jiān)管局的電話記錄,證實朝陽路門店屬于菲力酷北京第二分公司管轄。筱雯不禁浮想聯(lián)翩。律師很忙,對她卻這么上心,師友情誼之外,多少有些好感吧。可她笨笨的,從未在他面前展現(xiàn)出過人之處,因何獲得他的賞識?難道在他眼里,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嗎?她從小對外貌沒什么自信,屬于踏進校園就消失在人堆里的類型。長大以后,面試或相親都不會給別人留下深刻印象。即使費心裝扮,丈夫也從不在意。只有在盡情扭動腰胯的尊巴課上,她才覺得自己性感嫵媚。不過在阿汀那群花枝招展的粉絲里,她仍然是最低調(diào)的一個。
筱雯去景德鎮(zhèn)出差,工作之余逛陶瓷店,看中一套茶壺,壺身潔白如玉,只有壺嘴一點桃紅,微微上翹,像在索吻,四個茶杯造型宛如鳥蛋。價格有點高,但她還是買下了。店主似乎有讀心術(shù),把茶壺仔細包裝起來:“你朋友肯定會喜歡的,飲茶思人?!辈AЧ衽_印出筱雯泛紅的臉頰。
這份愜意很快就被班主任發(fā)來的信息擊碎了,兒子在體育課上傷了同學的眼睛。
筱雯沒去跟同事吃晚飯,回到賓館一遍又一遍撥老熊的電話,九點多才聯(lián)系上。他說帶兒子同學去醫(yī)院掛了專家號,做了一堆檢查,是皮肉擦傷,并無大礙。兒子在那邊嚷,是他先拿冰球桿打我的,我就用校服掄了他一下……隨即被老熊猛烈的訓斥聲壓住。
然而事情沒有那么簡單。筱雯一覺醒來,班級群暴增數(shù)十條消息,兒子成了眾矢之的。那位受傷學生的家長指責他品行不端,經(jīng)常欺負同學。還有幾個家長呼應(yīng),提醒大家避免校園霸凌。班主任的勸導顯得無力。筱雯忍不住發(fā)話,同學之間的一點摩擦為何上綱上線?旋即被圍攻,連那個同學的爺爺都在群里發(fā)聲:孩子險些失明,這叫“一點摩擦”?可算見識了你們家的教養(yǎng)!
筱雯恨不能插翅飛回北京,可她負責的展會明天開幕。
她給老熊打電話,聽到兒子聲嘶力竭的哭聲。
老熊喘著粗氣:“人家兩個要求,一是當著全班同學道歉,二是定期復查眼睛。我讓狗崽子去道歉,他死活不肯,我踹了他兩腳?!?/p>
筱雯的心揪起來:“為什么要當眾道歉?再問問老師那天的情況,或許兒子也有委屈。”
老熊咆哮:“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慣著他?!打架闖禍不管教,等以后殺人放火嗎?”
“你自己怎么窩囊都可以,我不允許兒子小小年紀丟掉自尊。”筱雯說完就后悔了,在氣頭上總想攻擊對方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惡語如發(fā)射的炮彈,收不回來了。遠隔千里,她似乎都能看到老熊因暴怒而扭曲的面孔。摔電話時他罵大渾蛋養(yǎng)出了小渾蛋。
筱雯奔進會場,從背景特效到展品布置,從節(jié)目彩排到嘉賓座次,事無巨細地忙了大半天,不給自己留有喘息的機會。直到大家都去吃午飯了,她才軟綿綿地癱在沙發(fā)椅上,胃里隱隱作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翻了翻小程序,起訴材料仍在審核狀態(tài)。無論怎樣努力,錯誤的種子只能結(jié)出苦澀的果實。當初她不該走進菲力酷。她想,也許這輩子都退不了卡,如同退不出這場日益疲憊的婚姻。
手機屏幕亮了,譚銳發(fā)來一條信息:“去見合伙人的路上,窗外掠過一排紅色的樹,想起了通往學校圖書館的那條林陰道,想起你騎單車的背影?!?/p>
她的眼淚憋不住了,把苦悶和憂慮一股腦兒傾吐給他,盡管她鄙視自己成為“麻煩精”。
譚銳讓她把班級群里的信息轉(zhuǎn)發(fā)給他,她才發(fā)現(xiàn)班主任為了維持秩序,已將雙方家長移出群聊。好在她截圖保存了聊天記錄。
譚銳說:“把我電話給那位家長,請她與你的律師聯(lián)系。”
下了飛機,筱雯直奔學校,在人堆里張望魚貫而出的路隊。四年級的學生陸續(xù)出來了,兒子背著碩大的書包在隊尾晃悠,耷拉著腦袋,不像往日跟身邊同學說說笑笑。
筱雯的心提到嗓子眼。兒子會不會被大家孤立了?她嘗試過跟那位同學的母親和解,對方說如果不答應(yīng)先前提的兩個要求,一切免談。她只好把譚銳的電話發(fā)給人家,這樣做很可能激化矛盾,卻也束手無策了。
她一把摟住兒子,想不想媽媽?
他垂著眼皮,還行。
上了出租車,她問今天過得怎么樣,籃球比賽戰(zhàn)績?nèi)绾?,晚上想吃什么?/p>
還行,隨便。他的回答只有這幾個字。
筱雯握住他的手,說道:“那天體育課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誰先動手的?不要害怕,全都告訴媽媽,我們一起面對?!?/p>
“別BB了(閉嘴)!”兒子一臉煩躁地戴上耳機,把頭轉(zhuǎn)向窗外。
筱雯的心跳靜止了片刻。如果說他嬰兒時期的第一聲媽媽,讓她體會到初為人母的欣喜若狂,此刻她覺得自己一敗涂地。司機從后視鏡里向她投來同情的一瞥。
家里像遭了劫,鞋子橫七豎八散在門廳,籃球鞋里塞著襪子。沙發(fā)上衣服堆成小山,餐桌油漬斑斑,擺滿外賣盒和飲料瓶。老熊下班確實比以前早,在陽臺躺椅上刷屏。筱雯打開冰箱,出差前買的青椒和西紅柿已經(jīng)皺了。她炒菜煮掛面,調(diào)料罐粘在案板上紋絲不動。
晚飯時,筱雯收起酒柜上陳舊的小玻璃杯,擺出一套從景德鎮(zhèn)帶回的純手工青花瓷酒杯,綻放著優(yōu)雅的光澤。但老熊沒碰白酒,取出一聽冰鎮(zhèn)啤酒。兒子邊翻漫畫書邊吃飯,老熊把書抽走了,兒子索性撂下碗筷鉆進書房。筱雯擔心老熊動粗,然而他沒有追,只是悶頭喝酒,下垂的眼角略顯衰弱,幾日不見,兩鬢似乎添了些許白發(fā)。
筱雯端著一碗醬牛肉悄悄走到書房門口,兒子背對著她,明察秋毫地把平板電腦從游戲界面切換到數(shù)學網(wǎng)課,音量調(diào)到最大,避免交流的可能性。簽字筆在指尖飛速旋轉(zhuǎn),他的眼神飄到九霄云外,做功課淪為敷衍的表演。他的個頭已經(jīng)快追平她了,心的壁壘也越來越厚。她在城墻外繞圈摸索,幾近討好地躬身貼臉,渴望從縫隙窺探里面的風景,卻只能加劇他的提防和厭倦。她又想起了譚銳,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出差,卻能完美駕馭家庭生活,他是怎樣高效維護親子關(guān)系的?
筱雯收拾完廚房,給花澆水,清理魚缸,一條小紅魚肚皮朝上靜靜地躺在渾濁的水底。等兒子睡了,她洗了個澡,披著浴袍走進臥室,老熊抄起枕頭和被子轉(zhuǎn)移到沙發(fā)去了。
起訴材料終于通過審核,如同陰雨連綿的天空放晴,筱雯舒了口氣。譚銳說有位客戶開了家音樂酒吧,邀她一起坐坐。她欣然赴約,正好也要送他茶壺。
酒吧的外形像個灰灰的蝸牛殼。進入逼仄的門,走廊兩側(cè)用金屬絲裝飾成五線譜,音符般的洞穴里塞滿了洋酒。越往里走越寬敞,中央有個圓形的舞池,幽藍燈光在地板上緩慢滾動,制造出波光粼粼的幻覺。
譚銳一改平日的商務(wù)風格,穿深藍純棉T恤和米色褲子,經(jīng)典格紋翻領(lǐng),休閑中透著時尚。他不無得意地對筱雯說:“你寬心吧,我跟那孩子的家長談妥了,他們不再要求當眾道歉,還在我的提議下買了份保險?!?/p>
筱雯想起早晨送兒子去學校時遇到那位同學和他的媽媽,她小心翼翼地打了聲招呼,問孩子眼睛怎么樣了,近日是否需要復查?同學媽媽搖搖頭,避開她的眼神,鉆進了車子。兩個孩子并肩走進校門,那男孩還從褲兜里掏出一沓奧特曼卡片給兒子看。她還慶幸事態(tài)好轉(zhuǎn),原來有譚銳背后助陣。筱雯心悅誠服地說:“之前他們態(tài)度很堅決,見到大律師就緩和了?!?/p>
譚銳說:“我告訴他們,在班級群說你兒子經(jīng)常欺負同學卻拿不出證據(jù),這涉嫌網(wǎng)暴,你可以立即起訴他們。我試圖讓他們理解,這是一個意外事件,惡意揣測會把兩個孩子都推向深淵。家長的注意力應(yīng)當轉(zhuǎn)向防止意外傷害,而不是阻礙正常的人際交往。”
筱雯笑道:“你像個俠客,法律就是你的利劍?!?/p>
“如果人家說盡管起訴吧,我們反倒被動了,因為目前網(wǎng)暴定義還不明確,維權(quán)非常艱難。我討厭以法律威懾別人,但也不能放任事態(tài)惡化。很多犯罪的起因微不足道,越過那道邊界只需要一點膨脹的私欲和無端的敵意?!?/p>
筱雯說:“無論如何,你卸下了我心里的一塊石頭,解除了全家的困擾。這些年你幫了很多人,一定很有成就感?!?/p>
譚銳晃動著酒杯里的冰塊,輕輕搖頭:“很多時候充滿無力感,因為機制的漏洞,人性的弱點,也有我自己的判斷失誤。就像特魯多醫(yī)生所說:有時是治愈,常常是幫助,總是去安慰。我不是客戶的救星,而是在他們低落無助時做一個傾聽者,讓他們相信,傷害能得到彌補,損失能降到最低,生活還值得過下去?!?/p>
她從沒見過他這樣莊重的神情,含有一絲克制的憂傷。她想到了青花瓷的色澤。
譚銳說:“曾有熟人介紹了一起商標侵權(quán)案,我替被告辯護,就是要盡量減少賠償金額,努力降到了32萬,被告還是覺得太高,于是我們上訴。二審法官給我的反饋是基本維持一審判決。我和對方律師反復溝通,終于說服他們調(diào)解結(jié)案,金額可降到28萬。結(jié)果呢?被告跟介紹人說,我和原告串通一氣騙他。再比如,一個女人出軌了,丈夫發(fā)現(xiàn)后對她拳打腳踢。她不堪虐待提出離婚,我設(shè)法幫她爭取正當權(quán)益,可她在離婚協(xié)議中一再退讓,把共同財產(chǎn)、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甚至探視權(quán)通通放棄了。她說全是她的錯,愿意承受責罰。無數(shù)次的解釋后,我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不懂法,而是在丈夫的精神控制下喪失了自我價值和判斷力?!?/p>
筱雯不知道該說什么,有種莫名的沖動,想握住桌上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
溫軟的法文歌之后,響起了老曲子《友誼地久天長》。無論什么時候聽到那悠揚的旋律,她都覺得鼻子發(fā)酸。
譚銳提議一起去跳舞。
“我不會呀?!斌泠┯悬c手足無措。
“比尊巴簡單多了?!彼Φ?,起身拉住她的手。只是指尖輕輕勾在一起,她已有輕微眩暈之感。心跳那么劇烈,血脈像奔騰的泉水。是誰說的?我們一生中真正活著的時候也不過數(shù)小時而已。她乖乖地跟著他走進舞池,像從沙灘邁向大海。旋轉(zhuǎn)燈光浪花般親吻著她的腿腳,然后向上游移,在她的裙子上印出彩色光斑,直至完全將她覆蓋。她沉入深不可測的海,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像抱住了唯一的浮木。起先她的步伐遲疑,手腕也因緊張而僵硬,漸漸地,她被他的氣息融化,徹底松弛下來,變成一株搖曳多姿的海草。
阿汀在朋友圈亮出晨跑路線圖和浴室鏡子里的八塊腹肌,配上雞血文:持之以恒的運動驅(qū)逐壞情緒和孤獨感,賜我清凈頭腦和純粹心靈,如同夸父追日,唯有筋疲力盡,才得涅槃重生。
筱雯習慣性點贊。阿汀給她打來視頻電話,寒暄了一陣,說他目前主要在金魚路分店授課,還說自己的新發(fā)色很失敗,想要再染回亞麻色。筱雯連夸好看,他撩撩頭發(fā)說那我就為你保留一個月。在家受盡冷臉,阿汀的笑容讓她如沐春風。
阿汀說:“你不在,我上課總覺得缺了點什么?!?/p>
筱雯說:“謝謝你對粉絲的珍惜,老阿姨很欣慰?!?/p>
阿汀說:“剛給你發(fā)了個電子體驗卡,周五中午我要發(fā)布新課‘激情燃脂’,來捧場哦!”
她禮節(jié)性地笑道:“有空就去。”事實上,那天她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沒精力再應(yīng)付其他活動了。
“你一定要來?!卑⑼“肴鰦砂朊畹目谖牵悬c像兒子跟他索要某個玩具,底氣源于她無條件的寵溺。她怎么能拒絕他充滿期待的眼睛呢?而且好久沒跳舞,她的腿也癢了。
熱切盼來周五,筱雯踏入金魚路分店,羊絨地毯和真皮沙發(fā)果然不同凡響。笑靨如花的健身顧問遞上香濃的咖啡,帶她參觀豪華的器械室、瑜伽館和游泳池。她滋生了辦理轉(zhuǎn)卡的欲望,馬上又被理性拽回來。
在寬敞雅潔的更衣室,她遇到剛換完裝的白姐,孔雀藍短背心搭配網(wǎng)紗燈籠褲,露出曼妙的腰肢,眉心一點朱砂,像個寶萊塢女星。白姐給了她一個熱情洋溢的擁抱:“稀客啊,今晚咱得聚聚,對面日料,我請客!”
筱雯說可惜晚上有事,陶樂樂從后面冒出來,環(huán)住她的肩膀笑道:“看你這身寶姿套裝和黑珍珠耳釘,是個神秘約會哦?!?/p>
筱雯不看鏡子也知道自己的臉頰如涂了胭脂。她約了譚銳吃晚飯,想正式答謝他。從早晨起床她就陷入低燒般的恍惚。路上一輛轎車冒冒失失地插隊,她用力按下喇叭,也不知是沖那個司機,還是為了醒神。即將到來的夜晚充滿了不確定性。老熊要跟朋友去郊區(qū)釣魚,兒子住在姥姥家。她像是站在一個岔路口,面對突如其來的“自由”,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偏離航向。她不想當清醒的人,也不敢憧憬什么,打算把決定權(quán)交給譚銳。
新課把拉丁操、肚皮舞、街舞和搏擊操融匯一體,配上爆款流行曲,令人熱血沸騰。阿汀的橘色鳳梨頭為他增了幾分霸氣,舞姿依然炫酷流暢,可眼睛不再陽光普照了,而是凝聚在白姐身上。有段明快的印度歌曲,阿汀讓大家圍成圓環(huán),請白姐到中間跟他一起領(lǐng)舞。她有節(jié)奏地跺著小碎步,扭腰擺胯,白皙的肚皮飛速抖動,纖纖玉手千變?nèi)f化,時而如飛燕展翅,時而如水落湖心。每個節(jié)拍空當,兩人都默契地微笑對視,將印度舞的精髓發(fā)揮到淋漓盡致,眼波流轉(zhuǎn),風情萬種。
技術(shù)難度明顯超越了多數(shù)學員的基礎(chǔ),筱雯有些體力不支,動作不由得潦草起來。感覺被冷落的不止她一個,身邊的陶樂樂整節(jié)課嘴垂臉吊,干咳了好幾聲。曲終,白姐金雞獨立,荷花手型高舉過頭。阿汀扶著她的胳膊加大彎曲弧度,她順勢把手搭在他脖子上,寶藍色的指甲閃閃發(fā)亮。
陶樂樂發(fā)話:“這是舞蹈班,不是你的私人會所?!?/p>
白姐冷笑:“舞蹈班不能糾正動作嗎?你找碴還是吃醋?”
阿汀這才環(huán)視大家:“這段感覺怎么樣?”
學員們開始騷動。離下課只剩五分鐘了,阿汀擊掌轉(zhuǎn)移大家的注意力,播放舒緩輕音樂,帶頭做拉伸運動,放松肌肉。
白姐說:“輪流領(lǐng)舞吧,有人要炸了?!?/p>
陶樂樂啐道:“要獨享就包下來,大庭廣眾之下犯什么賤!”
白姐掄起胳膊打她,被筱雯一把拽住,還在拼命蹬腿踢腳。陶樂樂閃身躲過,從地上抄起一瓶礦泉水回擊。不偏不倚,正砸在筱雯的額角。一時間她仿佛進入默片世界,什么聲音都聽不到,劇烈的疼痛蔓延到腦仁。
等筱雯緩過神來,學員已散,來了兩個警察。傳說中的楊店長終于露面,九十度鞠躬,遞給她一個冰袋。原來他調(diào)到這家店當負責人了。
白姐要求調(diào)監(jiān)控錄像,楊店長說:“趕巧不巧,攝像頭壞了,還沒來得及修呢?!?/p>
陶樂樂指著白姐:“是她先動手的,即使我有閃失,也算正當防衛(wèi)。”
在警察的詢問下,阿汀低聲說:“當時我在調(diào)試音響,不太清楚過程。”整個筆錄過程,他一眼也沒看筱雯。
白姐控訴陶樂樂對她人身攻擊,從激憤斥責轉(zhuǎn)為哀怨悲泣,肩膀劇烈顫動,睫毛膏融化在藍紫色的眼影上。筱雯置身事外地欣賞她的表演,甚至跳出一個念頭:如果以這種氣勢來跟楊店長交涉退卡,應(yīng)該可以成功。
圓臉警察拿起微微變形的礦泉水瓶:“先把傷人的事兒解決了?!?/p>
白姐嚷著要陶樂樂帶筱雯去醫(yī)院做核磁檢查,賠償精神損失費、護理費、美容費和誤工費。
筱雯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冰袋稍離開臉頰,便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但從她嘴里冒出來的卻是:沒事。
陶樂樂不痛不癢地說了聲對不起,說她還要趕飛機,有事再聯(lián)系。
筱雯悲哀地意識到,她骨子里跟老熊是一類,寧可獨吞委屈,但求息事寧人。她無法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爭取權(quán)益,并且在別人悔過之前就選擇了諒解。
白姐瞪著她,一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無可奈何。
楊店長俯身問筱雯,要不要去休息室喝杯奶茶?
筱雯說:“挨了這一下,才有機會見到您的真身!”
楊店長賠笑:“我的使命就是為客戶服務(wù),隨時樂意為您效勞。”
筱雯說:“為了退卡,我撥過你的電話168次,總共接通兩次。”
“這像話嗎?”圓臉警察說。
楊店長瞟了一眼桌上的證件,作揖道:“原來是筱雯女士啊,您的訴求我們早就反饋給總公司了,還沒退款嗎?我再催催。”
另一位瘦高的警察對筱雯說:“這事得雙方協(xié)商,不行就去投訴,我們也沒法介入?!?/p>
筱雯說:“你們是警察,對無良商家總有些威懾力。”
“怎么威懾?難道像黑幫似的命令他,嘿,退錢!不然收拾你!”圓臉警察提高嗓門,“大姐,咱得懂法呀?!?/p>
楊店長嘴上還在道歉,眼角閃過一絲笑意。
筱雯請了半天假,在休息室又冰敷了一陣,對著鏡子移開毛巾,右側(cè)顴骨明顯紅腫起來,眼眶發(fā)青,看起來慘兮兮的。
她只好取消了約會,說自己有個急活兒要加班。這借口糟透了,但譚銳報以微笑表情,囑咐她注意身體??上Я诉@家網(wǎng)紅餐廳,她排號半個月才訂到浪漫雙人包間。她心煩意亂,不想回家,便試著約蘇雅。閨蜜永遠是閨蜜,一個電話過去就爽快地跨越大半個北京城來見她。
蘇雅穿短款皮裙,扎個丸子頭,濃密的劉海下閃爍著明媚的大眼睛,粉嫩得像個學生。沒等她發(fā)出驚呼,筱雯趕緊解釋說自己陪兒子打網(wǎng)球撞到了臉。
蘇雅打量著小木屋里的秋千架、琉璃餐具以及藤蘿盤繞的窗戶,說你升職了還是有艷遇?
筱雯說:“只是想你了?!?/p>
蘇雅一把摟住她:“你是第一個為我慶生的人?!?/p>
筱雯猛然想起后天就是蘇雅的生日,險些被她錯過。曾經(jīng)手挽手逛街后仍能煲兩小時電話粥、恨不得鉆一個被窩的小姐妹,現(xiàn)在一年都難得見個面。趁著蘇雅各種擺拍,她在設(shè)計好的菜單里加點了一個蛋糕。
筱雯夸蘇雅保養(yǎng)得好。蘇雅說:“飲食按摩化妝只是輔助,醫(yī)美來得最實在,你這張臉也該精修一下了?!?/p>
筱雯說:“我怕打針,也沒閑錢?!?/p>
蘇雅說:“算算個人消費在家庭支出的比例,少于三分之一說明你的地位岌岌可危?!?/p>
筱雯想了想,除衣食住行之外,家里主要開支是兒子的各類培訓費,老熊的電子游戲裝備和漁具也挺燒錢,而健身是她唯一的奢侈行為。這么說,她不該因退卡受挫而放棄愛好。
招牌創(chuàng)意菜上桌了,金燦燦的菠蘿片是太陽,沙茶烤牛肋形似拱橋,咖喱野生菌如池中殘荷,好一幅秋景圖。筱雯切了一小塊牛肉放進嘴里,鮮美無比,但咀嚼起來半邊臉都痛,下上牙好像錯位了,傷勢比她想的嚴重。這時,她接到一個電話。一位男士自稱是負責她案子的法官,核對身份后溫文爾雅地對她說,您狀告菲力酷公司違約是嗎?我跟總公司聯(lián)系過了,對方說上月已退款,請您核實一下。
不可能……筱雯用顫動的指尖登錄電子銀行,翻閱收支明細。在事業(yè)單位拿的是死工資,且她拙于理財,所以很少查賬。的確有一筆來自菲力酷公司的款項悄無聲息地趴在賬戶里,轉(zhuǎn)賬日期是三周前——那時她的起訴材料還沒提交,意味著在沒有法律介入的情況下,退卡成功了。分文不差,諷刺至極。她想起以前小兆安靜地聽完她的抱怨之后,總是聳肩道,姐,我說什么都沒用,在你眼里我們都是騙子。她反駁,推諉扯皮難道不是騙子的行徑?也許她并沒有那么在乎這筆錢,而是從骨子里缺乏安全感。什么事情都容易往壞處想,是潛意識里不相信自己會幸福。
蘇雅沒察覺她的神色變化,兩手交握在胸前,一臉沉醉:“這間童話小屋讓我從世俗中短暫逃離出來了。白天伺候老板,晚上圍著老公孩子轉(zhuǎn),忙亂但無所事事,像個麻木的陀螺。想起學生時代的志向,好像是上輩子的事兒了?!?/p>
“你想開一家米其林餐廳,而我想當編劇?!斌泠┓畔率謾C笑道,“真正的逐夢者只有譚銳——‘愿正義之光與你終生相隨’,記得他給我們寫畢業(yè)紀念冊,都以這句話收尾?!?/p>
蘇雅說:“怎么突然想起譚銳了?你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我的婚禮吧。我也是后來才知道,他有躁郁癥。大約三四年前,他出庭時失控打人,被吊銷了律師證,老婆也跑了。兒子隨他,小小年紀就被送到寄宿學校,好可憐。他轉(zhuǎn)行干保險,人聰明,能吃苦,據(jù)說業(yè)績不錯。但我再看到他總覺得怪怪的,似乎平靜的海面醞釀著一場風暴。”
晚風吹起紗簾,老板娘托著一個小巧的心形蛋糕走進來,說這是她用現(xiàn)摘白玉梨和空運意大利乳酪烘焙而成,請她們品嘗點評。她五十來歲,笑容溫婉,裹著波希米亞風格羊毛披肩。
蘇雅問:“它應(yīng)該有個好聽的名字吧?!?/p>
老板娘說:“素顏慕斯蛋糕,它沒有裱花,什么水果椰絲珠糖巧克力點綴都不需要,因為最好的已經(jīng)融匯于此,就像真正親密的人坦誠相待。”
在熄燈點燃蠟燭的時刻,筱雯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為譚銳抽搐了一下,希望他今晚睡個好覺,不必再扮演俠客,來清掃她的一地雞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