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兒童文學來說,語言為什么重要
主持人:方衛(wèi)平
關注“兒童性”還是“文學性”,是兒童文學研究中常被置于天秤兩端考量的問題。隨著兒童文學在世界領域的蓬勃發(fā)展,對這一文學門類的更深入理解和認識讓人們不斷認識到,“兒童性”與“文學性”并不相悖,在易讀易懂的文本中,語言的精準、靈動和豐沛同樣構筑著兒童文學的重要品質(zhì),并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藝術表達。本期貝殼談話錄中,主持人方衛(wèi)平與劉海棲、張煒、殷健靈、趙月斌、小河丁丁、秦彬、陳詩哥等作家、學者就此展開探討。
方衛(wèi)平:語言是文學的顯現(xiàn),也是它的證明。兒童文學并不例外。值得尋味的是,不論東方還是西方,在作為一個獨立文學類別的現(xiàn)代兒童文學最初得到確立的時候,對其語言的文學特性的關注,相對來說都非常少。這當然不是說那時的兒童文學不關心語言問題,而是說,與兒童文學的題材內(nèi)容、教育主旨、訓誡功能等相比,人們不那么關心它作為一種文學語言的特殊性質(zhì)、面貌和內(nèi)涵。兒童文學使用的是一種能夠讓兒童讀者理解的語言,很長時間里,人們對于它的“兒童性”的關切、談論遠多于“文學性”。然而,兒童文學的語言只是一種兒童易于、便于和樂于接受的語言嗎?今天,受益于世界范圍內(nèi)兒童文學藝術的全面探索,也受益于近半個世紀以來中國兒童文學藝術的深入拓展,我們正在不斷認識到,兒童文學的語言在葆有廣泛的豐富性、多樣性的基礎之上,可能有著某些區(qū)別于成人文學的藝術特質(zhì)。這種特質(zhì),不僅來自兒童讀者接受能力和特點的考慮,其童稚的神趣、淺語的深意,等等,更進一步指向某種由兒童文學所提供的獨特的語言美學。在什么樣的維度和層面,兒童文學的語言可稱得上是一種真正的文學語言,并可在廣大的語言藝術世界里據(jù)有自己獨特的、有尊嚴的藝術領地?這個問題,值得我們一再深入探究。
張煒:兒童文學的全部問題,雖然不僅是語言問題,但它的確是文學的關鍵問題。因為文學是一種語言藝術,失去了語言,什么都不存在,一切都是在語言中實現(xiàn)的。
談論文學,語言是一個前提。兒童文學語言需要更精妙、更精粹和更高的藝術技巧,而不是更淺顯、更幼稚、更松散、更隨意。它可能是更精妙、更微妙、更高一級的語言藝術,這就必然包含了很高的技術含量,需要耗去一個作家在語言磨礪中的長期探索和堅持力。作家只有走到了相當成熟的階段,才能處理一些繁復的語言問題。價值觀包含在語言里,思想包含在語言里,形象包含在語言里,甚至故事也包含在語言里,可見語言不僅是一個外在的表層和工具,而它本身就是內(nèi)容。它幾乎是一切。
殷健靈:我想說的是,在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里,要將語言推到極致重要的位置。因為,與成人文學不同,兒童文學因其特定的讀者面向,對創(chuàng)作有著特殊的要求。對于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人們多半以為那是一件相對簡單的事,以為兒童要求不高,只要作家放下身段,淺淺地說出點故事,就會事半功倍。其實相較一般文學,兒童文學或許是要求更高的文學,真正的兒童文學佳作放到成人文學中也應是一流的作品,但同時又要能讓兒童讀出真味來。所以,只有當作家使盡渾身解數(shù),把自己的生活積累盡可能地調(diào)集起來,把生命體驗濃濃地凝聚到自己筆下,而又能順著童心童趣指引,讓文字汩汩流淌,這才有可能(并非一定,其實很有經(jīng)驗的作家也未必總能成功)寫出最好的作品來。
那么除去好故事,兒童文學最有用的法寶就是能夠吸引不同年齡孩子的語言。而有性格、有趣味、有思想、有內(nèi)涵的語言本身,便直接決定了作品的可讀性——我以為,在兒童讀者那里,“可讀性”是第一重要的,因為對于兒童讀者,他不會為了作者是誰而去讀他的書;他讀,只是因為他喜歡、他被吸引,僅此而已。好的兒童文學作品,必須一開頭就將讀者牢牢吸引,而與故事相契合的獨具個性又能走入孩子心里的流暢、有味的語言則顯得格外重要。
對于孩童,文學作品的語言還起到了審美熏陶的作用。無法想象,讀著粗糙甚至粗鄙的文學語言長大的孩子,將來能成為一個趣味高尚的人。這就像聽慣了流行歌曲和口水歌的人無法欣賞古典音樂一個道理。
小河丁丁:任何一種文學都應當具備獨特的語言藝術,否則它靠什么跟別的文學區(qū)別開來呢?
不同的文學,面向不同的讀者,那相宜的語氣、常用的詞匯、表達的思想、寫作的目的、實際的功用等都有差異,自然會形成獨特的語言藝術。但不可否認,有的作品,只適合某個特定年齡段的讀者,或者某些特定身份的讀者;也有的作品,適合所有識字的人。
可以歸入兒童文學的作品,是多種多樣的。有的作品,一看就是兒童文學。有的作品,要反復品味才恍然感嘆,明明就是兒童文學嘛。有的作品,雖然作家不當兒童文學來寫,也可歸于兒童文學。有的作品,作家只當兒童文學來寫,成年人卻也愛讀。也有的作品,作家下筆的時候就希望老幼中青都能垂青。還有的作品,作家根本沒有考慮它屬于什么文學,它只是純純的一個文學作品。種種情形,都是由語言決定的。
人的魅力是由氣質(zhì)決定的。文學作品的魅力是由語言決定的。也就是說,語言決定了文學作品的氣質(zhì)。有了好的語言,不論你寫什么文學,都能寫出好作品。有了好的語言,人家讀個開頭,或者從中間讀幾行,就忍不住要讀完——甚至舍不得一氣讀完,真正擁有好語言的作品不是經(jīng)常能遇到的。
陳詩哥:兒童文學自身便是一門獨特的藝術形式,相較于成人文學,獨特之處在于兒童觀,文學觀建立在對兒童觀的理解之上。兒童文學獨特的語言藝術便是建立在兒童文學這門獨特的藝術形式基礎之上的。因此,兒童文學的語言藝術的主調(diào)應該是“清淺”,即在有限的簡單的詞匯中,編織出意味深長的故事來,因此便有了“越清淺,越深刻”的說法。這方面的杰出代表,我認為是《小王子》。不過,標準不是唯一的,語言既有清淺的一面,也有繁復的一面,兒童文學也是如此,在這方面的杰出代表,我認為是《永遠講不完的故事》。
方衛(wèi)平:在對兒童文學語言的藝術判斷和考量中,肯定有些什么,是一位作家、批評家格外重視的。我認為,對于任何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來說,語言的感覺和認知從來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落實在最具體、精微的語言對象和實踐中,充滿個人化的感受和思想的靈光。但這種個人化的感受和思想有一種力量,能夠有力地說服我們,去相信它,認可它。這是因為其個人化的思考和感受,雖然個性無比,卻準確地把握住了某種重大的普遍性。這樣的把握方式和穿透力,也顯示了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力量。
我很想知道,在關于兒童文學語言特性、藝術的認識、感悟和思考中,各位認為最重要的是什么?這一點也許會給今天許多正在從事兒童文學寫作和批評的人帶來一些啟迪和參考。
張煒:個人化的語言表述,在兒童文學和成人文學中同樣都是一個前提。而在畸形的市場上,越是缺乏個人化,越是社會化、公文化、新聞化、最大公約數(shù)的語言,越是能夠把一個通俗故事講得“明白”,但這絕不會是好的文學,甚至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文學不是一般地講個故事,而是別有視角、別有情致,別有一個天地。不然我們?nèi)タ磮蠹?、電視、手機也就可以了,沒有必要去看文學了。只要沒有走入個人化的敘述,都是非文學的。無論講的情節(jié)多么曲折、多么有趣,仍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真正意義上的文學,首先需要作家擁有個人的語言方式。
數(shù)字時代,作家對文字應該有更苛刻的要求:更凝練、更精粹,千萬不要啰唆?,F(xiàn)代人是不耐煩的。讓當代人在文字面前駐留一分鐘都很難,把整本書從頭看完實在不易,這需要很多條件。不能要求讀者像做功課一樣看文學作品,像讀一本理工科的教材那樣攻讀,是不現(xiàn)實的。讀者稍微覺得厭煩就可以不看。要讓人迷戀。怎樣在碎片化閱讀、每時每刻都吸引讀者的各種數(shù)字化推送面前把讀者黏住,這是個空前的難題。這個難題當然還是要從語言上解決,因為文學就是語言藝術,它不是運用聲音也不是運用肢體表演,而只能用字和詞組合成代碼的“表情”。文字的個性魅力,它的氣息,它所包含的生命信息,要足夠特異才行。
陳詩哥: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無論是詩、小說還是散文,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語調(diào)。語調(diào)包含了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所有秘密。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也是如此。如果一個創(chuàng)作者故作姿態(tài),如所謂的彎下腰、蹲下來跟孩子們說話,那他作品中的語言必然也會呈現(xiàn)這樣的故作姿態(tài)。
而在語調(diào)中,我認為開篇最重要,它奠定了全文的基調(diào),譬如大名鼎鼎的《百年孤獨》的開篇:“多年以后,奧雷里亞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边@個神句融合了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三種時態(tài),從而奠定了全書的基調(diào),使全書形成了一個貫穿整個時態(tài)的、看似奇怪卻又彰顯拉美色彩的時間怪圈。
趙月斌:“一切偉大的文學最終都將變成兒童文學。”這句話常被人引用,但是博爾赫斯的前提是談文學——兒童文學首先是文學,足夠高級的文學才有資格被稱作兒童文學??墒侨藗円徽劦絻和膶W,往往會等同于低幼文字,似乎兒童文學就要很傻很天真,就要模仿可愛的小孩子,弄出一副嗲聲嗲氣的腔調(diào)。這樣的作品好像體現(xiàn)了兒童文學的語言特色,卻不知在它拿腔捏調(diào)的過程中,早已偏離了文學的航道,走向了矯情夸飾的死胡同。所以,當我再度審視兒童文學時,首先是看它是不是好好說話——最好的文學語言應該是最本色、最樸素的,所謂“信言不美”,兒童文學的文學性不是花里胡哨的“好詞好句”,也不是拿腔捏調(diào)的假童聲,而是在充分尊重少年兒童的前提下進行的審美創(chuàng)造。人們之所以仍舊喜愛一百多年前的《木偶奇遇記》《綠野仙蹤》,就是因為它們的文學性足夠“硬核”,它們面向少年兒童,卻不是糊弄小孩子的泡泡糖。
殷健靈:我時常對年輕的父母說,當你的孩子親近中國原創(chuàng)兒童文學時,請一定留意一下作者的語言,要把那些有著良好語言功底的作家作品交到你孩子手上;當你的孩子閱讀引進的兒童文學經(jīng)典時,請一定挑揀一下譯者,少讀那些“譯文夾生”的引進版。一個孩子如果在閱讀之初,接觸的是質(zhì)地不佳的語言,沒有和語言建立很好的聯(lián)系,將會影響到他一生的審美趣味。
小河丁丁:作為一個草根作者,又是理科生,我沒有接受過嚴格的、系統(tǒng)化的文學教育。我的閱讀也是東鱗西爪、蜻蜓點水,缺乏體系。我寫作的時候,多半是憑直覺,或者說處于混沌狀態(tài)。拿定主意要寫一個東西了,先寫第一句,那第一句是什么氣質(zhì),整個作品的氣質(zhì)差不多就定下來了。
兒童文學的語言,應該不失純潔。面對兒童,語言可以有多種樣貌,或嚴肅,或幽默,或沉重,或輕松,或樸實,或機智……但無論如何,都應當是干凈的,達到可供飲用的標準。兒童文學的語言,應當能讓兒童終身受益。兒童將來會成為青年、中年,乃至老年。如果能找到一種語言,孩提時代讀著好,長大了能夠回想起來,找出來重讀,仍然覺得好,那樣的語言也許就是理想的語言吧。兒童文學的語言,應當是真誠的,智慧的,善良的,柔和的……兒童不比成人,缺少抵抗能力、過濾能力,更缺少轉(zhuǎn)化能力,然而他們的靈魂比成人的圣潔得多,具有神性,無論獻給他們多么完美的語言都不過分。我作為兒童文學寫作者,常常為自己的語言感到力不從心。兒童文學不僅僅是兒童文學作家的事業(yè),全世界最優(yōu)秀的作家都應當加入進來。
全文刊于《萬松浦》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