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躍華:孫犁的佚文
姜德明先生珍藏的名家翰墨,我大多有幸飽覽,都是令文人墨跡收藏愛好者眼睛發(fā)亮的名字——郭沫若、茅盾、巴金、胡愈之、曹靖華、夏衍、孫用、趙景深、聶紺弩、張友鸞、馮至、樓適夷、廖沫沙、王冶秋、張允和、艾青、季羨林……
2017年9月14日,姜先生從抽屜拿出一個舊信封,抽出折疊的信紙對我說:“這是孫犁沒發(fā)表的稿子。”
我脫口而出:“拿到《北京晚報》發(fā)發(fā)?!?/p>
“算了算了?!苯壬鷶[擺手。
我沒問“斃稿”原因,甚至連拿過稿子看看的“好奇心”也沒有。這大概與我沒讀過孫犁作品單行本,不了解著名作家佚文的文學史料價值有關。姜先生或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特贈《耕堂讀書記》(大象出版社2008年9月),扉頁題跋:“孫犁的散文百讀不厭。躍華同志惠存。姜德明,二〇一七年九月。”并叮囑:“不要小看這兩本小書。”
我不敢怠慢,在回家的地鐵上翻起來便欲罷不能,一口氣讀完,接著讀《書衣文錄》《蕓齋瑣談》《中國文化傳統(tǒng)是寬容的》,還不過癮,又請回《孫犁全集》通讀。
這時佚文之事仍然拋之腦后。但讀過段華《孫犁年譜》(人民出版社2022年3月),知道他發(fā)現(xiàn)五十多篇(封)佚文佚信,腦袋一激靈,深感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晌遗c譚宗遠、李俊龍最后一次謁見姜先生是疫情第二年的春節(jié)前夕,姜先生已不良于行,想贈送我們什么也無法用言語表達,含含糊糊用手指著書柜。我們轉移了話題,只想給枯坐寂寞的老人一點慰藉。
2022年7月1日,我打電話求助姜先生長子、畫家姜旗,并將說過的內容編成微信發(fā)過去——
姜旗先生:七八年前令尊從書桌抽屜拿出一封信給我看,里面有孫犁的一封信和一篇未發(fā)表過的稿件。我當時說拿到《北京晚報》發(fā)發(fā),令尊沒有同意。您問問老人家,這封信還放在書桌抽屜嗎?如他記不清楚了,您試著翻翻書桌抽屜如何?或許能找到呢!拜托!謝謝!靜候佳音!
“他已糊涂了,我找找看吧。”姜旗回復。
六天后,姜旗發(fā)微信給我:“抽屜翻過了,沒找到,我再試試?!?/p>
我窮追不舍:“孫犁信稿勞駕再找找,不是抽屜就是書桌柜里,消失了太可惜哈。”
姜旗終于沒找到。我老惦記著,與謝大光、劉運峰、侯軍、段華閑聊時還說起這件事情,他們都感到惋惜。
受疫情影響,姜旗已經兩年多沒回美國與家人團聚了。他看到住院回家的父親身體滑坡勢頭有所減緩,征得父親同意前往美國探親,可走沒幾天就傳來噩耗。當時機票十分緊張,他花天價從美國繞道臺灣返京。我?guī)еɑ@前往“無名書齋”憑吊時,姜旗的時差還沒有倒過來。我們聊到姜先生藏書處理問題。姜旗說:“老蕭,你放心,孫犁那封信我一定幫你留意。”
北京東郊殯儀館送別姜先生第二天,姜旗發(fā)來微信:“老蕭,孫犁稿子找到了,改天我復印給你,這幾天又忙于6月9日去天津墓地合葬我父母的骨灰,別急,我會給你?!?/p>
“不急不急,先忙大事。您回來后我去趟府上,一起到打字店掃描一下就行?!蔽蚁雽懫恼录o念佚文發(fā)現(xiàn)過程。
6月21日,姜旗發(fā)來微信:“老蕭,請把地址發(fā)給我,孫犁的文章我快遞給你?!蔽伊ⅠR打電話過去,問姜先生藏書整理進度如何。他說:“我們三個人(他和妹妹姜芃、姜瑩)正在逐一錄入電腦,分解放前、新中國成立后二十七年、1976年后三個階段,海王村拍賣公司來找過我們?!?/p>
“順豐同城急送”是端午那天投遞到單位傳達室的,翌日正好值班,我迫不及待打開,發(fā)現(xiàn)是姜先生撰寫的《孫犁的佚文》未定稿。我心有不甘,反復提醒姜旗注意,同時跟北大文科畢業(yè)的姜瑩打招呼,請她也留意留意??尚“肽赀^去了,佚文仍杳如黃鶴。我無數(shù)次想親自登門翻檢,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中國嘉德2023秋季拍賣會,姜先生五十余件藏品列入《相憶集——八家重要私人珍藏集珍》。姜旗友情提示:“預展人不少,可以去看看。”11月27日中午,我步行至王府井大街1號,看完預展又想起佚文,拿起手機給姜旗打電話,告訴孫犁佚文寫于哪年哪月,就翻這個時段的孫犁來信,拜托幫忙再找找,末了還是將說過的內容編成微信發(fā)過去——
姜旗先生:中午去嘉德看預展了,好東西不少,可惜囊中羞澀哈。令尊說到孫犁的“佚文”落款時間是“一九八一年三月一日”,《孫犁書札——致姜德明》一九八一年三月十二日又說“那篇題跋,原系寄你存念”??煞耖e時翻翻,看能不能找出《題姜德明同志所藏孔德學校國文講義殘卷》原文?
姜旗回復:“試試看吧,祝你工作順利!”
我耐心地等待著。
12月4日,我剛到辦公室就收到姜旗微信:“是這個嗎?費老勁了,才找到?!苯又l(fā)來三張圖片,孫犁這篇佚文終于浮出水面。
題姜德明同志所藏孔德學校國文講義殘卷
孫 犁
民族文化之發(fā)展,固如萬物之生生不息,江河沖擊而前。然統(tǒng)觀歷史演變,文化之發(fā)明與發(fā)展,實非易事也。破壞之機多,保護之機少。人民文化落后,教育不普及,道德觀念薄,皆不利于文化之發(fā)展。歷代鼎革,受害尤烈。文物精英,薈粹京城,兵災戰(zhàn)禍,首當其沖。農民革命,雖有時有助于文化之改進,然當時領袖,多用愚民政策,驅使群眾,于摧毀舊政權之同時,亦毀壞與之并存之文化。新朝建立之后,文化衰落凋殘,不利于政治,乃不得不從一、二遺老,傳受文化遺產,破壁汲塚,以求書籍文物。輪回往復,歷代如斯。及至晚清,鎖國政策破滅,即敦煌石室埋藏數(shù)代之物,國家亦不知愛護保存,遂為外人攫取而去。國人查閱資料,只好屈身到外國借閱。吁,亦可悲矣!
文化之遭遇,亦如萬物之有春冬乎?雨露少而霜雪重乎?愛之者稀而忌之者眾乎?建設難而破壞易,難怪其進展之緩緩也。當破壞時,燒一書如村婦燎火,碎一瓶如小兒擲炮,甚至毀一建筑,死一學者,輕而易舉,聚眾圍觀,視為快意。而其后患無窮,覺悟其惡果,而思拯救之,則常常為時已晚,不易收拾。文化與社會道德實緊密相連也。
姜德明同志,于十年浩劫之后,文化灰燼未除之際,如此珍重殘篇剩簡,其意至善至美。啟發(fā)國人,對文化遺物,皆知愛護保存,勿輕棄之,勿殘害之,則當前輿論之重任也。
一九八一年三月一日
附記:德明同志以書冊命題,初為此文。后見前列諸公文意,乃知主題并非在此,遂另錄他文以應,此作遂廢。
姜旗說:“沒有信封,沒有書信,就三頁稿紙。”可我明明看到姜先生從信封中拿出來的呀,大概率整理過程中弄散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姜先生從舊書店揀得二十年代北平孔德學校的一本國文講義,比較完整的是葉圣陶的四篇作品。他突發(fā)奇想:“以為就此裝成小冊,留有若干素頁,請師友說上幾句話,當是有關葉老的一本紀念冊。”于是,姜先生先后請俞平伯、錢鍾書、鄭逸梅、冰心、鐘敬文、臧克家、柯靈、唐弢、吳祖光、端木蕻良、黃裳、周汝昌、楊憲益、辛笛等(孫犁題跋所說“前列諸公”)賜墨,素紙寫滿了完美收官。
孔德學校(今北京市第二十七中學)成立于1917年,由蔡元培(字孑民)、李石曾、沈尹默、錢玄同等創(chuàng)辦,校長蔡元培,中法庚款提供經費支持。校址初設東城區(qū)方巾巷華法教育會,后遷入東華門大街宗人府。校名是紀念法國實證主義哲學家奧古斯特·孔德。師生與新文化運動和共產黨有著密切關系。
《知堂回想錄》(岳麓書社2020年10月,周作人著作,鍾叔河編訂)之《一五三 堅冰至》回憶與北大圖書館主任李大釗(字守常)交往:“那時的孔德學校,是蔡孑民及北大同人所創(chuàng)辦,教法比較新穎,北大同事的子弟多在這里讀書,守常的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也都在內。那時我擔任孔德高中的一年國文,守常的兒子就在我這班里,最初有時候還問他父親安好,后來末了這幾個月,連他兒子也多告假不來,其時已經很近危險了?!边@里說到李大釗被捕前的處境已相當不妙了??椎聦W校教師大部分來自北大,北大子弟陳香梅、錢三強、吳祖光等就畢業(yè)于這所學校,時謂北大文學院附屬中學可謂名至實歸。
其《一六三 北大感舊錄(九)》回憶與馬隅卿交往:“我與隅卿相識大約在民國十年左右,但直到十四年我擔任了孔德學校中學部的兩班功課,我們才時常相見。當時系與玄同、尹默包辦國文功課,我任作文、讀書,曾經給學生講過一部《孟子》《顏氏家訓》和幾卷《東坡尺牘》。隅卿則是總務長的地位,整天坐在他的辦公室里,又正在替孔德圖書館買書,周圍堆滿了舊書頭本,常在和書賈交涉談判。”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魯迅沒在這所學校任過課,卻到孔德學校圖書館查書、借書。
我自報姓名、單位、職務,電話咨詢北京市第二十七中學校務處負責人,他們居然不知道葉圣陶曾在這里教過書。我只好跑首都圖書館借閱商金林撰著《葉圣陶年譜長編》(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年10月)求證,找到1922年2月22日兩段文字:
同日 離滬北上,應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和中文系主任馬裕藻的聘請,任北大預科講師,主講作文課。同車有鄭振鐸和俄國盲詩人、著名童話作家和世界語學者愛羅先珂。
葉圣陶《題〈 甪直閑吟圖〉》:“寓所在大石作,同舍皆蘇州人。吳緝熙兄攜眷,照料諸人餐事。顧頡剛兄、潘介泉兄皆獨居一室。余與伯祥共一室。夜同睡磚炕。……然余留京僅月余而請假南歸,所任作文課伯祥慨允為代。南歸之故為墨林將分娩,余須伴之到蘇州就產醫(yī)生。四月下旬生至美。”
伯祥即王伯祥,“姑蘇五老”之一。
葉圣陶就是這個時候到孔德學校兼課的。
孫犁“另錄他文”即:
我第一次讀到五四以后的新文學作品,是一本灰色封面,題名《隔膜》的短篇小說集。這是文學研究會的文學叢書之一,一九二二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作者葉紹鈞(圣陶)。這一本書,使我知道了中國新的短篇小說的樣式。蒙德明同志不棄,以此冊見示,僅錄近作文字一節(jié)應命。
一九八一年三月一日大風寒過后 孫犁
十一天后,孫犁致信姜先生——
德明同志:
三月十一日函敬悉。
那篇題跋,原系寄你存念。不便發(fā)表,因又系文言文,恐引起議論。
巴金同志的建議,當然我是非常贊同的。
專此,祝
好
犁 3/12
“不便發(fā)表”大概是姜先生收到題跋后回信所說,孫犁推測“因又系文言文,恐引起議論”應該不是主要原因。姜先生時任人民日報社文化部副刊組組長,在自己分管的一畝三分地刊發(fā)“表揚”自己的文字,且大名還上標題,難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姜先生謙恭謹慎,從不以稿謀私,于是文稿塵封了三十六年。他晚年清理師友舊信,忽然發(fā)現(xiàn)這篇佚文,由此感嘆“光靠記憶來回想往事往往是不可靠的”,因為“此事早已忘得精光”。睹物思人,姜先生從“此作遂廢”中讀出:“作者關懷文化建設之情躍然紙上,雖寫小品,亦懷深意,此正孫犁為文的風格也?!?/p>
“巴金建議”,即成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
我“打撈”孫犁佚文的這一年半時間里,不知給七十五六的姜旗打過多少電話、發(fā)過多少微信,他翻箱倒柜找佚文,為《孫犁全集》增補作出了無可替代的貢獻。
謝謝姜旗老兄!
癸卯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