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世奇:黛玉的影子
黛玉最為人所公認的影子大概是晴雯,脂批說的:“晴有林風,襲為釵副”。但這里想談的,卻是《紅樓夢》中一些更隱晦的“有林風”的女子。
比如妙玉。原本是世家小姐,只因從小多病,被和尚度了出家。第一次看到她的身世,心里便猛然一驚:這不就是黛玉嗎?假如黛玉不是因為她父母舍不得,由著和尚度出了家的話,會不會就是妙玉的樣子?你看,妙玉“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林黛玉和史湘云這兩大才女凹晶館里聯(lián)句,完了由妙玉來收尾,連黛玉、湘云都要嘆服“詩仙”下凡。妙玉藝術品位極高,吃穿用度全都是有來歷的奇珍異寶,(分+瓜)瓟斝、點犀?、蟠虬(臺+皿)、“晉王愷珍玩”,“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能讓曹公不惜杜撰、堆砌珍寶以烘托主人的,除了秦可卿便只有妙玉了。妙玉目無下塵,如果黛玉只是清高,妙玉就算得上是孤傲,她說自魏晉以來皆無好詩,只喜歡一句“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世上幾無人可入得她法眼,連黛玉都要被她批評:你這么個人,竟是個大俗人了。這批評令一眾《紅樓夢》讀者從蔣勛到劉心武都十分意外、印象深刻。這樣眼高于頂?shù)娜?,卻對寶玉青眼有加,居然記得他的生日、專程送上拜帖;大觀園中人想要她庵中的紅梅,特令寶玉去討,果然得妙玉欣然贈送滿滿一瓶上好的梅花。紅樓夢里叫“玉”的人全都來歷不俗,這個美麗、孤絕,悄悄愛慕著寶玉的女子,不就是黛玉出家后、越發(fā)超塵絕俗的樣子嗎?
比如齡官。這個女子初次出場,就被史湘云說長得像黛玉。第二次出場,是寶玉隔著薔薇花架看見她“面薄腰纖,大有林黛玉之態(tài)”,彼時她正蹲在烈日下,用一只簪子在地上劃出無數(shù)個“薔”字,寶玉憐惜她外面這么個形容,不知內里又是怎樣的煎熬。第三次,是在梨香院,寶玉目睹了她與賈薔的相處,那份敏感、脆弱,活脫脫便是黛玉的樣子。而她與賈薔的相處模式,也像極了黛玉與寶玉:一個因為對未來的不確定、緊張,便各種不適、各種使小性兒,落在外人眼里便未免是矯情、是作,另一個拼命安慰、做小伏低、恨不能把心挖出來給對方看。賈薔原本不是個純情少年,與賈珍、賈蓉皆有曖昧,但自遇見齡官之后,身上的濁氣便消散于無形。寶玉也自齡官這里開悟:原來世人各有緣法,各人得各人的眼淚。從此他分清了愛情與博愛。如果說齡官的愛情救贖了賈薔,將他從聲色犬馬、肉身欲望的泥潭里拯救出來,那么黛玉對寶玉又何嘗不是如此:她以她的眼淚,洗清了“忙玉”于情愛世界的懵懂。
再比如香菱。如果紅樓夢里的女子出個美人榜,香菱無疑能排得很靠前。書中說她“有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蓉大奶奶何許人,秦可卿,字兼美,兼有寶釵的鮮艷嫵媚、黛玉的婀娜風流,是賈母在重孫輩中第一得意之人,而香菱之美與她相類。再者,香菱被拐子轉賣之際,先賣了一個小戶人家之子馮淵,這馮淵本“酷愛男風、最厭女子”,一見香菱卻立意娶她,“立誓再不交結男子,也不再娶第二個了”。后薛蟠來與他搶香菱,他竟與氣焰熏天的薛蟠博以性命,終至被薛蟠活活打死。他與香菱最多不過幾面之緣而已,竟被她轉變了審美取向,甚至不惜為她以死相爭,香菱的美,可見一斑??上яT淵死了,香菱就這樣做了薛蟠的“房里人”,薛蟠是什么人,人傻錢多的薛大傻子,曾垂涎過蔣玉菡、柳湘蓮,這兩人卻都視他如糞土穢物。即使沒有悍婦夏金桂的荼毒,詩意性靈的香菱,與粗俗鄙陋的薛蟠,他們的生活已經令人不忍想象。寶玉憐惜平兒要面對“鳳姐之威,賈璉之俗”,“賈璉不知作養(yǎng)脂粉”,那么平兒的際遇若相比于香菱呢?寶玉還說過“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里去一般”,這是說被攆出去的晴雯的,可是我總覺得,用來形容香菱的遭遇也很貼切啊。
書中說,問香菱家鄉(xiāng)、年紀,她一概搖頭答“不記得了”。按理她被拐時已三四歲了,三四歲的孩子,是不該全無記憶的,何況香菱如此冰雪聰明之人。她是真的不記得了,還是故意忘記、怕在父母身邊的幸福記憶更襯托出現(xiàn)實的殘酷?連同眼前這無望的生活,還是不要去細想的好。既然無可說之事、亦無可說話之人,她的目光便越過灰暗現(xiàn)實,投向美麗的自然造物,她說“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可見她常與自然交流。
與自然最天然接近的,是藝術、是詩。所以只要稍有機會,香菱心心念念的,是學作詩。她是這樣論詩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雭頍熑绾沃??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里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這感受力、這悟性,天生是此道中人。得黛玉名師指點,香菱的詩藝果然一日千里,“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如同香菱自己一片天賦靈性,終于精華難掩、脫穎而出?!熬G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哀怨凄清的句子,詩品也與其師黛玉相類。香菱的遭遇,如同她的本名“甄英蓮”,真應憐也,慘痛至極。她不眠不休地學寫詩,因為在寫詩時,她可以渾忘周遭冰冷、丑陋的一切;詩,讓她擁有了超越殘酷現(xiàn)實的精神力量;詩,讓她苦難的靈魂暫時得到救贖、向死而生。假設三歲時被拐的是黛玉,是不是就會長成香菱的樣子?那樣美麗,那樣孤獨,那樣堅守著自我,那樣一片詩心。
賈雨村說過:感正邪之氣而生者“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以此而觀黛玉、妙玉、香菱、齡官,是否有一一對應之感?黛玉是獨一無二的。妙玉、香菱、齡官、晴雯……這些美好的、清高的、有才華的、稟深情的少女,都像黛玉自不同角度投在水中的倒影,她們各自得黛玉的一點風神,從各個側面輝映著黛玉。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紅樓夢》是生命之書,浩瀚無邊。《紅樓夢》又如同萬花筒,照見眾生,照見不同的平行世界。大約曹雪芹最喜歡黛玉這一型的少女,所以他才塑造了那么多。
一部小說中出現(xiàn)相似的人物形象本是藝術的失敗,而曹雪芹卻偏偏有本事讓這些人物相映成趣而絕不雷同。金圣嘆在《讀第五才子書法》中這樣評施耐庵寫《水滸傳》:“有正犯法。如武松打虎后,又寫李逵殺虎,又寫二解爭虎;潘金蓮偷漢后,又寫潘巧云偷漢;江州城劫法場后,又寫大名府劫法場……正是要故意把題目犯了,卻有本事出落得無一點一盡相借,以為快樂是也。真是渾身都是方法?!笨上Ы鹗@生得早了,不然面對曹公的《紅樓夢》,他一定另有一番高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