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選刊》2024年第1期|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節(jié)選)
一
戶部大街正南正北,米歇爾大道正東正西,它們的交會點在千里馬廣場。從城市地圖上看,千里馬廣場位于市區(qū)的東北部,委實有些偏了。但是,老百姓不買賬,老百姓習慣把千里馬廣場叫作“市中心”。“市中心”原先只是一個普通的十字路口,五十年前,伴隨著大規(guī)模的城市改造,十字路口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橢圓形的廢墟。為了體現(xiàn)時代的速度,一尊城市雕塑很快矗立在了橢圓形廣場的中央。是一匹馬,坐北朝南。絳紅色,差不多像人一樣立了起來,像跑,也像跳,更像飛。馬的左前腿是彎曲的,右前腿則繃得筆直——在向自身的肌肉提取速度。馬的表情異樣地苦楚,它很憤怒,它在嘶鳴。五十年前,有人親眼見過這匹馬的誕生,他們說,天底下最神奇、最可怕的東西就是石頭,每一塊石頭的內(nèi)部都有靈魂,一塊石頭一條命,不是獅子就是馬,不是老虎就是人。那些性命一直被囚禁在石頭的體內(nèi),石頭一個激靈抖去了多余的部分之后,性命就會原形畢露。因為被壓抑得太久,性命在轟然而出的同時勢必會帶上極端的情緒,通常都是一邊狂奔一邊怒吼。
有關部門還沒有來得及給這匹暴烈的奔馬命名,老百姓就已經(jīng)替它想好了:千里馬。廣場的名字就更加順理成章了,只能是千里馬廣場。老百姓好哇,他們無私。他們習慣于剔除自己和撇清自己,十分用心地揣摩好時代的動機,還能用更進一步的行動把它體現(xiàn)出來。五十年過去了,千里馬原地不動,它的四蹄從不交替。然而,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馬是速度,然后才是具體的動物種類?!@匹馬足以日行千里,它畸形的體態(tài)和狂暴的情緒足以說明這個問題。
千里馬年近半百的時候,也就是二十一世紀初,戶部大街和米歇爾大道再一次迎來了城市大改造。兩條大道同時被拓寬了。事實上,街道的間距一丁點兒都沒有變化,被拓寬的僅僅是老百姓的視覺,準確地說,錯覺?!械罉浔唤y(tǒng)統(tǒng)砍光了。上了年紀的人都還記得,戶部大街和米歇爾大道的兩側(cè)曾經(jīng)有兩排梧桐。梧桐樹高大、茂密,它的樹冠如同巨大的華蓋。因為對稱,樹冠在空中連接起來了,這一來戶部大街和米歇爾大道就不再是馬路,而是兩條筆直的城市隧道。隧道綠油油的,石塊路面上閃爍著搖晃的和細碎的陽光。
行道樹在一個星期之內(nèi)就被砍光了。砍光了行道樹,市民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的城市不只是大了,還挺拔了。以千里馬的右前方,也就是戶部南路的西側(cè)為例,依次排開的是各式各樣的、風格迥異的水泥方塊:第一醫(yī)院門診大樓、電信大廈、金鸞集團、喜來登大酒店、東方商城、報業(yè)集團大廈、艾貝爾寫字樓、中國工商銀行、長江油運、太平洋飯店、第二百貨公司、亞細亞影視,這還不包括馬路對面的華東電網(wǎng)大樓、地鐵中心、新城市廣場、世貿(mào)中心、隆美酒店、展覽館、電視臺、國泰證券。在以往,這些挺拔的、威嚴的建筑物一直在馬路的兩側(cè),它們對峙,文武不亂,卻被行道樹的樹冠擋在了背后?,F(xiàn)在好了,高大的建筑群裸露出了它們的面貌,崢嶸,摩登,那是繁榮、富強和現(xiàn)代的標志。
幾乎就在裸露的同時,戶部大街和米歇爾大道上的那些鋪路石也被撬走了。那些石頭可有些年頭了,都是明朝初年留下來的,六百年了。每一塊都是等身的,二尺見長,一尺見寬,十寸見高。因為六百年的踩踏與摩擦,石面又光又亮,看上去就特別硬。缺點也有,它們的縫隙太多了。對汽車來說,過多的縫隙相當不妙,汽車顛簸了,近乎跳,噪音也大。即使是彈性良好的米其林輪胎,速度一旦超過了每小時八十公里,剎那間就會變成履帶,轟隆隆的。比較下來,瀝青路面的優(yōu)勢就體現(xiàn)出來了。瀝青有一個特殊的性能,那就是“抓”——它能“抓”住輪胎。這一來輪胎的行駛就不再是“滾”,更像“撕”,是從路面上“撕”過去的。再暴躁的蘭博基尼或瑪莎拉蒂也可以風平浪靜。
瀝青同樣有一個特點,深黑色的。深黑色很帥氣。深黑色的路面不只是寬敞與筆直,還深邃。一旦刷上了雪白的箭頭與雪白的斑馬線,大都市的氣象就呈現(xiàn)出來了。絕對的黑與絕對的白就是絕對對立,它們互不相讓、互不兼容。漆黑、雪白,再加上寬敞和深邃,現(xiàn)代感和速度感就凸顯出來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不知不覺地,市民們也現(xiàn)代了,人們悄悄地放棄了“戶部大街”和“米歇爾大道”這兩個老派的稱呼。想想也是,那算什么名字?充滿了半封建和半殖民地的氣息,冬烘,爛污。人們把戶部大街說成了“南北商業(yè)街”,簡稱“南商街”;米歇爾大道呢?毫無疑問就成了“東商街”。“南商街”“東商街”,多好的名字,直接,敞亮。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不是買就是賣。
第一醫(yī)院的地理位置相當獨特,就在南商街和東商街的交叉點上。這樣的位置用“寸土寸金”其實都不能評估。不少商業(yè)機構看中了這塊地,希望第一醫(yī)院能夠“挪”一下。就在市人大的一次會議上,第一醫(yī)院的傅博書記用平穩(wěn)的語調(diào)總結了他們的經(jīng)營情況:“我們?nèi)ツ甑哪隊I業(yè)額已經(jīng)超過了十個億?!弊屢粋€年營業(yè)額超過了十個億的“單位”從黃金地段上“挪”開去,開什么玩笑呢?
從視覺上說,第一醫(yī)院最主要的建筑當然是它的門診樓,所有的醫(yī)院都是這樣的。門診樓馬虎不得。門診樓不只是實力,它還是展示與象征,它代表了一家醫(yī)院所擁有的建制與學科,它理當巍峨。第一醫(yī)院的門診樓采用的是寶塔結構,它的底盤無比地開闊,足以應付每天九千到一萬人次的吞吐量:掛號、收費、取藥、醫(yī)導和咨詢。然后,每一層漸次縮小。到了它的頂部,鋼筋與水泥戛然而止。三根不銹鋼鋼管支撐起來的是一座雕塑,簡潔的、立體的紅十字。在最初的效果圖里,設計師選擇的其實是大鐘,類似于泰晤士河邊的BIG BEN。傅博書記一票否決了。傅博書記嚴厲地指出,“鐘”就是“終”——中國人為什么不喜歡用鐘表做禮物呢?“送終”了嘛,不吉利了嘛。作為明清二史的“民科”,傅博書記附帶著回顧了歷史,大清帝國為什么就不行了呢?帝國主義陰險哪,他們送來了自鳴鐘。一個送,個個送,一窩蜂,都“送終”來了,大清就不行了嘛。傅博書記補充說,患者們來到醫(yī)院,是治病的,是救命的。你倒好,你讓人家來“送終”?糊涂了嘛。也是,“紅十字”多好,它透明,其實是一盞巨大的箱燈——實際上,用“紅十字”做醫(yī)院的標志,并不那么規(guī)范。但傅書記說行,那就必須行。——夜幕降臨之后,“紅十字”照耀在千里馬廣場的上空,它一枝獨秀。它是安慰,是保障,也是召喚,更是慈祥。生了病不要緊嘛,誰還能不生病呢?來嘛,來了就好了。
門診樓后面隱藏了另外一座樓,也就是外科樓。徒步在南商街和東商街上的行人一般是看不到它的。然而,在第一醫(yī)院醫(yī)務人員的心目中,它才是第一醫(yī)院的主樓。它的位置至關重要。它的重要性從第一醫(yī)院的空間布局上就一覽無余了。在外科樓的半腰,有兩條全封閉的廊橋。一條是“人”字形的,一頭連著門診樓的腰部;一頭岔開了,延續(xù)到門診樓的左側(cè),那里是急診。另一條廊橋劃了一個巨大的弧線,連接著主病房。在這條巨大的弧線尾部,同樣有一個小小的岔道,一般人并不容易察覺,那就是高干病房了。至于一樓,外科樓的過道就更加復雜了,幾乎連通了所有輔助性的科室。外科樓的樓盤底下還有一條通道,沿著正北的方位走到底,再拐一個九十度的彎,那就是停尸房了。
說外科樓是第一醫(yī)院的主樓,有一點不能不提,那就是外科的學術地位。說學術地位也許有點言過其實,骨子里還是中國人的習慣心理。就治病而言,每一種治療手段都是同等的。然而,人們不這么看。人們拿吃藥、打針和理療不太當回事。即使患者死了,人們也能找到合適的理由,誰還能不死呢?可是,患者一旦來到了外科樓,一旦動了“刀子”,情況就不一樣了,人們會驚悚、會恐慌。中國人其實是有些害怕“刀子”的,它牽涉一個定見——腔體一旦被打開,人的“元氣”就泄漏了,那可是大忌諱。出于對“元氣”的珍視和敬畏,中國人普遍認為,外科更復雜、更尖端、更艱難也更神秘。所以,看病有看病的易難程序:吃藥、打針、手術刀,這就有點類似于女人的戰(zhàn)爭升級了:一哭、二鬧、三上吊。
可外科和外科又不一樣。最常見的當然是“普外”,也就是普通外科了。既然有“普通外科”,那就必然存在著一種不再“普通”的外科。想想吧,腦外科,胸外科,泌尿外科,它們面對的是大腦、心臟和腎,這些重要的配件都要“吃刀子”了,怎么說也不可能是一件“普通”的事情。
2003年6月的第一個星期四。烈日當空。
6月里的陽光把外科樓上的每一塊馬賽克都照亮了,接近于炫白。那些馬賽克原本是淡青色的,可劇烈的陽光讓它們變白了??釤犭y當。當然,外科樓內(nèi)部的冷氣卻開得很足,微微有些涼。陽光從雙層玻璃上照耀進來,纖塵不動。干凈的陽光使得外科樓的內(nèi)部格外寧靜。這安靜具有非凡的意義,“非典”,它過去嘍。雖然官方還沒有正式宣布,但是,空氣里的氣氛到底不同,它松了下來。外科樓內(nèi)部的空氣一直很特別,它是會說話的,要么不開口,一開口就叫人心驚肉跳。在“非典”鬧騰得最厲害的日子里,外科樓內(nèi)部的空氣始終閉緊了嘴巴。這一閉就讓所有的人如臨深淵。這可是外科樓哇,患者一旦染上“非典”,想都不敢想——好不容易救活了,最終卻染上了“非典”,白忙活不說,你說冤枉不冤枉?
現(xiàn)在好了,外科樓內(nèi)部的空氣開口了,發(fā)話了,“非典”就要過去了。過去嘍。
——過去了么?也不一定。泌尿外科的空氣還沒有說話呢。泌尿外科坐落在外科樓的第七層。除了過道里的一兩個護士,別的就再也沒有什么動靜了。但是,第七層的安靜和外科樓內(nèi)部的安靜又有些不一樣,是那種死氣沉沉的安靜。說起來真是有點不可思議,“非典”以來,短短的幾個月,泌尿外科接連出現(xiàn)了六例死亡,全部來自腎移植。腎移植是第一醫(yī)院的臨床重點,可以說是一個品牌。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之前,第一醫(yī)院的人/腎成活率已經(jīng)達到了百分之八十九,這很驚人了。就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面,患者的死亡率不降反升,這就不正常了?!饪拼髽堑牡谄邔訅阂值煤埽\罩著缺氧的、窒息的氣息。
六例死亡驚人地相似,都是并發(fā)癥。雖說腎臟的成活狀況良好,但是,因為急性排異,患者的肺部出現(xiàn)了深度的感染——肺動脈栓塞。栓塞會讓患者的肺失去彈性。彈性是肺的基礎特性,彈性即呼吸。一旦失去了呼吸,患者只能活生生地給憋死。從臨床上說,移植手術始終都有一個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為了控制排異,必須對患者的人體免疫加以抑制;抑制的結果呢?人體對“闖入者”不再排異了,可是患者的免疫力卻下降了。雖說是泌尿系統(tǒng)的手術,患者的呼吸系統(tǒng)卻特別脆弱,很容易感染。仿佛是老天安排好了的,在“非典”期間,第一醫(yī)院沒有出現(xiàn)一起“非典”死亡,腎移植的患者卻死在了呼吸上。好好的,患者的血液就再也不能供氧了。
接近午休的時間,泌尿外科病房辦公室的醫(yī)生與護士正說著閑話,有一搭沒一搭的。他們回避了臨床,故意把話題扯到別的東西上去。比方說股市。股市,還有房產(chǎn),這都是恒久的話題了,類似于薯條、山楂片或者蝦片,在某些特殊的時刻,它們都可以拿出來嚼嚼。傅睿并沒有參與這樣的對話,他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歪著,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到底是在打瞌睡還是假寐,沒有人知道。傅睿的習慣就是這樣,一旦閑下來,他就要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閉上他的眼睛開始養(yǎng)神。傅睿不喜歡說話,別人聊天他似乎也不反對。你說你的,他睡他的;或者說,你說你的,他想他的。要是換一個地方,傅睿這樣的脾性是很容易被大伙兒忽略的,然而,這里是第一醫(yī)院的泌尿外科,沒有人可以忽略他。他是傅睿。
辦公室就這樣處在了常態(tài)里,一個護士卻來到了辦公室的門口。她沒有進門,只是用她的手指頭輕輕地敲了兩下玻璃。敲門聲不算大,可是,聲音與聲音的銜接卻異常地快。幾乎就在同時,傅睿的眼睛睜開了。
護士戴著口罩,整個面部只能看到一雙眼睛,這樣的眼睛外人也許很難辨認。醫(yī)生卻不一樣,他們一眼就可以準確地辨別她們。敲門的是小蔡。剛看到小蔡的眼睛,傅睿的胸口咯噔就是一下,人已經(jīng)站起來了。
傅睿預感到小蔡要說什么,搶在小蔡開口之前,傅睿已經(jīng)來到了門口,問:“多少?”這是一個醫(yī)用的省略句,完整的說法應當是這樣的:“血氧飽和度是多少?”
說話的工夫傅睿已經(jīng)走出辦公室了?!捌呤?,”小蔡說,又迅速地補充了一句,“還在降。降得很快。”
傅睿聽見了。傅睿同時注意到了小蔡的口罩。她的口罩被口腔里的風吹動了。盡管小蔡盡力在控制,但她的口罩暴露了她口腔內(nèi)部洶涌的氣息。
外科醫(yī)生與外科護士時刻面對著生死,某種程度上說,在生與死的面前,他們早就擁有了職業(yè)性的淡定。然而,腎移植是第一醫(yī)院新拓展的一個科目,而傅睿正是第一醫(yī)院的母體大學培養(yǎng)的第一代博士,所有的人都盯著呢。泌尿外科說什么都不能再死人了,不能再死了。
傅睿來到五病房,在十四病床的邊沿站定了。田菲正躺在床上。這個十五歲的少女躺在床上,在望著他。田菲的目光是如此的清澈,有些無力,又有些過于用力。她用清澈的、無力的,又有些過于用力的目光望著傅睿。她在呼吸,但她的呼吸有些往上夠。傅睿架好聽診器,在田菲的胸前諦聽。田菲的母親一把揪住傅睿的袖口,已經(jīng)失魄了。她問:“不要緊吧?”
傅睿在聽,同時望著田菲,很專注。他們在對視。傅睿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表情,他在口罩的后面微笑了。傅睿沒有搭理田菲的母親,而是把田菲的上眼皮向上推了推。傅睿笑著對田菲的瞳孔說:“不要動,沒事的?!?/p>
傅睿微笑著抽回自己的手,緩緩轉(zhuǎn)過了身軀,一步一步地向門口走去。他眼角的余光在看小蔡。剛出門,小蔡就聽到了傅睿的聲音:“通知麻醉科。插管。送搶救?!?/p>
田菲,女,十五歲,漢族。雙林市雙林鎮(zhèn)風華中學初三(2)班的學生。2002年9月起自感厭食、惡心、少尿。2003年2月出現(xiàn)明顯水腫。2003年3月12日由雙林第一人民醫(yī)院轉(zhuǎn)院,2003年3月15日入院。
某種程度上說,孩子的病她自己有責任,拖下來了。早在2002年9月,她就自感不適了,第一次診斷卻已經(jīng)是2003年的3月12日。拖得太久了。當然,她不能不拖。她剛剛升到初三,要拼的。為了班級與年級的排名,為了明年能上一個好高中,不拼不行。她在懵懂和沉靜之中和自己的不適做了最為頑強的抗爭,直到她的意志力再也扛不住的那一刻。
傅睿記得田菲是在父親的陪同下于3月13日上午前來就診的,一見面,田菲就給傅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傅睿記得田菲有一個小小的動作,有趣了。因為水腫,田菲的面部已經(jīng)嚴重變形,成了一個圓盤大臉的胖姑娘。傅睿問診的時候,田菲一直病懨懨的,卻不停把玩著她手里的學生證。玩到后來,一張相片從學生證里滑落出來了,就在傅睿的手邊。傅睿撿起來,一看,是一個陌生的小姑娘,寬額頭,尖下巴,也就是所謂的“瓜子臉”。挺漂亮的。小姑娘正站在柳樹的下面,一手叉腰,一手拽著風中的柳枝,她在迎風而笑,挺土氣的一張照片。田菲望著傅睿,突然笑了,這一笑傅睿就從眉梢那兒把田菲認出來了。相片里的小姑娘不是別人,正是田菲她自己。田菲自己也知道的,她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浮腫讓她成了另外的一個人。但是田菲渴望告訴每一個人,她其實不是這樣的,不是。她真的蠻漂亮的。當然了,這些話要是說出來就不好了,也沒意思。所以呢,要用最有力的事實來做最有效的說明。事實還是勝于雄辯的。傅睿端詳著田菲的相片,心坎里揪了一下。這孩子,都病成這樣了,念念不忘的還是她的好看。傅睿一下子就喜歡這個姑娘了。他莞爾一笑,他用他的笑容告訴她,他已經(jīng)知道了,她原本是個好看的姑娘。
傅睿把相片還給田菲,說:“不要急,啊,病好了,腫就消了,你還是你,是不是?”
小姑娘終于沒有忍住,她對著相片說:“這才是我呀!”
“那當然,”傅睿說,“我可以把你還給你?!?/p>
“你保證嗎?”
這怎么保證?傅睿是醫(yī)生,他沒法保證。小姑娘卻犟了:“你保證么?”
“我保證。”
血項報告卻沒有傅睿那樣樂觀。田菲的數(shù)據(jù)相當?shù)卦愀狻<◆?500μmol/L;尿素:46mmol/L。人體正常的肌酐指標是每毫升35—106微摩爾;尿素則是每毫升2—7毫摩爾。田菲的肌酐和尿素分別達到了1500和46,瘋了。結論是無情的,終末期腎病,俗稱尿毒癥。即使第一醫(yī)院在終末期腎病的治療水準上已經(jīng)接近世界最高水平了,傅睿能做的其實也只有兩件事:一透析;二移植,也就是換腎。
小蔡把田菲推向了搶救室。傅睿聽見過道里剎那間就亂了。說亂是不準確的,只不過腳步聲急促了而已。它來自過道,仿佛也來自另外一個空間。傅睿在最近幾個月里已經(jīng)第七次聽到這樣的聲音了。和以往有所不同,傅睿終于確認了,這聲音來自自己的心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心臟可以如此鏗鏘,到了不管不顧的地步??筛殿qR上又想起來了,這不是自己的心臟,是田菲的。田菲的心臟在瘋狂地供氧。
田菲在搶救室里依然看著傅睿。這孩子就這樣,只要一見到傅睿,她就會望著他,用她清澈的、無力的目光籠罩住傅睿。但是田菲的呼吸越來越依賴嘴巴了,可嘴巴卻無能為力。事實上,氧氣管一直都插在田菲的鼻孔里,她有足夠多的氧,全是她的。
麻醉科的醫(yī)生過來了。她的到來其實只用了兩分鐘。這兩分鐘在傅睿的這一頭漫長了。她沒有說話,直接用她的肘部把傅睿支開了。她要插管。利用這個短暫的空隙,傅睿撩起了田菲的上衣。刀口的手工很好,可以說,漂亮。這些活兒本來應當是實習醫(yī)生或住院醫(yī)生做的,傅睿沒讓,他親自上手了。如果說,刀疤不可避免,傅睿一定要為這個愛美的小姑娘留下一道最美的縫補線。傅睿輕輕地摁了幾下刀口的周圍,沒有腫脹的跡象。一切都好好的,腎源也一定是好好的。他已經(jīng)死了,她會再死一次么?
它還會再死一次么?
傅睿盯著田菲的刀口,失神了。他看見了自己的瞳孔,它在放大,它的面積足以籠罩整個世界。
做完組織配型之后,傅睿抽出一點時間,和田菲的父親做了一次短暫的卻也是詳細的談話。這個談話是所有手術所必備的程序。事關生死,傅睿是主刀醫(yī)生,一些話就必須在術前講清楚。傅睿一點兒也不喜歡這樣的談話,可他必須說。不說怎么行呢?
短短的幾個月,田菲的父親似乎換了一個人,他的眼睛干了。也不是眼睛干了,是他的目光干了。這樣的目光傅睿再熟悉不過了,大部分時候,傅睿都選擇回避。他和患者家屬談話的時候一般不看他們的眼睛。正因為如此,傅睿給患者家屬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他過于傲慢了——郭棟大夫就隨和得多。
談話剛剛開始,田菲的父親就把話題扯到錢上去了。天底下最為混亂的一樣東西大概就是患者家屬的那顆心了。它憂傷,絕望,沒有一絲一毫的邏輯性,卻又有它內(nèi)在的規(guī)律。其中,有一個階段是和“錢”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只要有足夠的錢,或者說,把錢花光了,親人的性命就一定有救。在這個階段,家屬們盲目地認定,錢就是親人的性命。這個階段一旦過去,他們的內(nèi)心才會涌上來一股更大的恐懼,這恐懼超越了死亡——它叫雞飛蛋打。
可是,無論你處在哪一個階段,“錢”始終是一個無法規(guī)避的話題。都說尿毒癥是“富貴病”,沒錯的。它實在是太耗費了,簡直就是燒錢。別的不說,光是透析,一星期三次,一次三千元,一個月就是五萬。這樣的壓力對任何一個普通家庭來說都是不堪的。相對于一般的家庭,等病人熬到手術臺,一個家差不多也就空了。
傅睿是外科醫(yī)生,不管錢上的事;也正因為他是外科醫(yī)生,他對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費用又清清楚楚。傅睿坐在田菲父親的對面,突然感覺到自己成了一個營業(yè)員:客人問一聲,他報一個價;客人再問一聲,他再報一個價。之所以是營業(yè)員而不是小商販,是因為談話的雙方都知道,這里面沒有討價和還價,都是一口價。
田菲的父親卻始終有些鬼祟,他不停地偷看周邊。他在觀察。好不容易等到辦公室里只剩下他和傅睿兩個人了,田菲的父親欠過上身,十分迅速地拉開了傅睿的抽屜,朝抽屜里扔進來一把現(xiàn)鈔。是卷著的,有零有整。也許是為了湊一個整數(shù),中間還夾著了幾枚硬幣。田菲的父親向傅睿伸出了一只手指,隨后就把抽屜給推進去了。他的動作極為麻利,極為迅速,一眨眼,他就把所有的動作都做完了。想來他在腦子里已經(jīng)把這個動作演練過很多遍了。做完了這一切,他回到原先的位子上去,力圖恢復他們最初的對話關系。傅睿一時都沒能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了,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了,只好望著對方的眼睛。這一眼讓傅睿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人窮志短和傾家蕩產(chǎn)原來是這樣的,都在眼眶里。傅睿同時還注意到,田菲父親的表情突然輕松了,甚至都有一絲笑意?!茏龅乃甲隽?,希望就在眼前。
傅睿剛想說點什么,來不及了。田菲的父親離開了,他是倒著退向門口的。一邊后退一邊做出“留步”的手勢。他的動作快極了,巴結,猥瑣,歡樂,甚至還撞了一下門框。
傅睿拉開抽屜,望著抽屜里的現(xiàn)金,摘下了眼鏡。他把眼鏡扔到了桌面上——抽屜里的現(xiàn)金模糊了,花花綠綠的。他一把就把抽屜推進去了。紅包他也不是沒有收過,收過的。但是,現(xiàn)金,還零零碎碎,這就怪異了。他把抽屜里的現(xiàn)金拾掇好了,捏在掌心,捏著錢的那只拳頭被他放進了白大褂的口袋。假裝著查房,他來到了田菲的病房。在玻璃的外側(cè),他用手指把田菲的父親叫了出來。傅睿打算把他帶到衛(wèi)生間去。田菲的父親卻堵在了去衛(wèi)生間的拐彎口,他當然懂。憋了很久的話就直接被他說出口了——
“你不收我不放心?!?/p>
傅睿的手放在口袋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傅睿的拳頭剛剛在口袋里動彈了一下,田菲的父親就一把把他的拳頭摁死了,傅睿感到了疼。傅睿很生氣,沒有掙扎,放棄了。心事沉重。
監(jiān)視器就在田菲的左上方,除了田菲,所有的人都能看見。血氧飽和度還在下降,下降的速度越來越快。血,還有氧,它們是一對冤家。血是離不開氧的,氧又離不開肺。當肺不能工作的時候,血就會拼命。它們會爭先恐后,一起涌向心臟。這一來心臟就被劫持了。它就是人質(zhì)。田菲十五歲的心臟已經(jīng)發(fā)癲瘋了,每分鐘能跳到202下。為了給血液送上一點可憐的氧氣,她只能依靠自己,她開始了艱苦卓絕的努力。她在張嘴。她張嘴的動作卻越來越像假動作,張得很大,“吸”進去的內(nèi)容卻極其有限。她的嘴只能越張越大、越張越快。即使到了這樣的地步,田菲依舊在看著傅睿,她的目光里既沒有祈求也沒有抱怨。
傅睿握著田菲的手,無助了。他的無助類似于鎮(zhèn)定。所謂的“搶救”,說白了也就是一個程序。在該做的都做完之后,一個醫(yī)生,其實也只有等待。等待什么呢?是死亡。死亡真的已經(jīng)很接近了,它得寸進尺。
搶救室徹底安靜了。搶救室其實一直都是安靜的。田菲的眼睛半睜著,沒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當然,傅睿是知道的。全力以赴的呼吸已經(jīng)耗盡了田菲僅剩的那么一點體能。她想休息一會兒。就在休息一會兒之前,她的下巴往上夠了一下,卻沒能夠著。她就松下去了。這一松只是一個開始,隨后,她的整體就一起松下去了。即使松了下去,傅睿注意到,田菲依然在看著他。他彎下腰,凝視了片刻。田菲其實已經(jīng)不看他了。她的瞳孔緩緩地失去了目標。
傅睿就那么站著,不動。他不動,小蔡和麻醉師自然就不能動。小蔡摘下口罩,喊了一聲“傅大夫”;傅睿也摘下口罩,掛在了右耳上。他在恍惚。他的心已經(jīng)碎了。他不該心碎的,但是,已經(jīng)碎了。小蔡又喊了他一聲,傅??匆娦〔坛T口使了一個眼色。這個眼色傅睿當然懂。有些事護士是不便做的,有些話護士也是不便說的。只能是主刀大夫。傅睿把口罩取了下來,團在掌心,塞進了口袋。傅睿朝門口走去,他推開了搶救室的大門。門口站著許多人,他們似乎是從天而降的。傅睿在一大堆眼睛當中找到了田菲父親的眼睛。
眼神是天底下最壞的一樣東西。眼神在語言之上。只看了傅睿一眼,田菲的父親就轉(zhuǎn)過身去了。一個端著盤子的護士剛好從過道里經(jīng)過,田菲的父親撲上去,一把搶下盤子,回過頭,掄足了,對著傅睿的腦袋就是一下。
咣當一聲,人倒下去了。倒下去的卻不是傅睿,而是小蔡。這個虛弱的男人為了發(fā)力,身體特地向后仰了一下,這才給小蔡留下了撲上來的時間。過道里頓時亂了,響起了一連串打砸聲和爆裂聲,隨后就是號啕聲。到處都是碎片與滾動的聲音。一片狼藉。
——“沒良心的東西!你還我的女兒!”
——“是你弄死了她!”
醫(yī)院一共動用了五個保安才把傅睿護送出去。保安受過專門的培訓,他們站成了梅花狀,從五個不同的方位把傅睿夾在了中間。他們用身體擋住了失控的人群,一邊擋,一邊退。他們沒有選擇電梯,而是選擇了樓道。到了樓道口,保安分成了兩組:一組三個,守住樓道口;一組兩個,陪同傅睿下樓。在這些問題上保安可是犯過一些錯誤的,他們以為醫(yī)生只要下了樓梯就不需要保護了。事實上,一些患者的家屬因為陪護的時間比較長,他們已經(jīng)把外科樓的空間結構給摸清楚了。對他們來說,外科樓早就不是迷宮。去年就出過一件大事,三個保安好不容易把消化科的主刀醫(yī)生帶離了現(xiàn)場——醫(yī)生下樓了,可剛來到了一樓的出口,他就把自己送上門了。消化科的主刀醫(yī)生當場就斷送了一顆門牙和兩根肋骨。
已經(jīng)是一樓了,傅睿卻站住了,說什么都不肯走。兩個保安看了看四周,沒人。他們對傅睿說,不要緊,雷書記很早就發(fā)過話了,我們一定會把醫(yī)生送到家。傅睿就是不走。保安說,放心吧,有我們呢。傅睿恍惚得很,就好像他的身邊根本就沒有這兩個人。好在傅睿終于邁開他的腳步了,剛走了兩步,卻走到相反的方向去了。保安跟上去,正準備拉他,傅睿拐了一個彎,從另外一個入口再一次走進了外科樓。
外科樓在結構上的復雜性外人永遠難以預料。傅睿走進的其實是外科醫(yī)生的更衣室,也就是外科醫(yī)生的第一個關口。只要有手術,外科醫(yī)生都必須在這里把自己扒光了,清洗干凈,換上統(tǒng)一的、消過毒的短褂、褲子,戴上帽子、口罩。就功能而言,這地方相當于外科醫(yī)生的浴室。
傅睿一進來,柜臺后面的值班護士就站起來了,十分熟練地遞過鑰匙牌和包裹。她客氣卻也有點疑惑地招呼說:“傅大夫今天沒有手術吧?”
傅睿沒有搭腔。他換了拖鞋,取過鑰匙牌和包裹,進去了。兩個保安正要往里跟,護士攔住了:“你們干什么?”保安說:“我們要把他送回家。”護士說:“外面等?!北0驳目跉饧纯逃擦耍骸俺隽耸履阖撠??”值班護士軟綿綿地說:“我不負責。外面等。出去。”
傅睿站在花灑的下面,對著花灑張大了嘴巴。他在喝水。洗浴用水是不能喝的,傅睿顧不得了。喝飽了,傅睿低下了腦袋,細小而又滾燙的水柱沖著他的后腦勺,水花四濺,霧氣騰騰。
傅睿突然想起了煙。他想吸根煙。平日里傅睿并不吸煙,不能算有癮。但是,傅睿也抽煙。每一次手術之后,傅睿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吸煙。書房就是他的吸煙室,那里有一張款式非常特別的沙發(fā),有點像女人用的美人榻。那是他的妻子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的。他喜歡半躺在沙發(fā)上,把兩條腿蹺起來,一直蹺到寫字臺上去。每一次吸煙之前傅睿都要忍一會兒,把煙盒拿過來,取出一根,把玩把玩,十分用心地點上。然后呢,很猛、很深地吞上一大口;再然后,伴隨著煙霧,把那口氣徐徐地呼出來。像長嘆。傅睿吸煙為的就是這一聲嘆息。因為煙霧的緣故,他的嘆息可視了——他能看見自己的一聲嘆息以一條直線的方式從胸腔內(nèi)部十分具體地排放出去。體內(nèi)一碧如洗,萬里無云。再然后,他的注意力就集中到兩條腿上來,仔細詳盡地體會血液回流的感覺。都說足球運動員是靠兩條腿吃飯的,外科醫(yī)生才是。傅睿最大的一個享受就是把他的兩條腿給蹺起來。
傅睿也不是每天都吸煙,只要開始了,通常就不再是一根。這和煙癮無關,它取決于手術的數(shù)量。一臺一根,也可能是一臺兩根。傅睿喜歡利用吸煙的工夫把自己做過的手術再“做”一遍。他在追憶,像默誦。外科大夫的記憶很有意思,大部分醫(yī)生明明記得,他們卻選擇遺忘,或者說,強迫自己遺忘。這樣的努力當然合理,手術都做完了,刀口都縫上了,只要自己盡了努力,那就不應當再記住它們,忘得越干凈越好。另一部分醫(yī)生也想遺忘,卻做不到,星星點點的,他們總是能夠回憶起來。傅睿的情況正好相反,他怕遺忘,他熱衷于回味。傅睿的回憶其實更像是檢索,這就牽扯到手術的一個具體問題了,也就是手術臺上的判斷。手術隨時都需要判斷,所謂的預案,通常都不管用。無論科技多么地先進,醫(yī)學的預判與“打開”之后的情況總有一些出入,甚至,面目全非?,F(xiàn)場的一切只能取決于主刀醫(yī)生。他擁有一切權力,判斷的權力和實施的權力。遺憾的是,他沒有糾錯的權力。從這個意義上說,主刀醫(yī)生無法果斷,通常都會猶豫。也正因為無法果斷,他只能加倍地果斷。這一來,“果斷”就伴隨著疑問,越果斷,疑問越多。能夠檢驗這個疑問的,不是生就是死。
沒有一個外科醫(yī)生會愚蠢地認定病人的死是自己造成的,也沒有一個外科醫(yī)生會輕松地認定患者的死和自己毫無關聯(lián)。疑問是存在的。疑問是折磨人的。尤其在術后。
浴室和更衣室里空空蕩蕩?,F(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呢?傅睿赤裸著身軀,疑惑了。外科醫(yī)生永遠也不可能在自然光下面工作,他們面對的是無影燈。只有光,沒有影。這就給時間的判斷造成了障礙。他們時常不知道自己是在白天還是在深夜。
他只想吸煙,躺下來,蹺上腿,好好地吸一根煙。此時此刻,他的體內(nèi)全是煙,傅睿想把它們都吐出去。他對著四周張望了幾眼。完全是下意識的,他把手術室的衣服給穿起來了。傅睿戴上帽子、口罩,來到了樓梯口,一步一步朝七樓爬去。
腎外科的手術室在七樓,這一刻,整個樓無限地闃寂。真是靜啊。平日這里也是寂靜的,但是,那種寂靜和現(xiàn)在的不一樣。那是人為的靜,是控制住的靜。是多年嚴格的,甚至是苛刻的培養(yǎng)所導致的那種靜。聲音其實是有的,類似于鳥鳴山更幽。
現(xiàn)在的靜它不叫靜,它叫空。傅睿走在空空洞洞的過道中,在左手第三道門的門口,他站住了。這里是第七手術室。但同行們從來不叫它“七室”,而是鄭重其事地把它叫作“腎移植室”。沒有人覺得這個稱呼叫起來麻煩。這也是“傅睿的”手術室。他佇立片刻,決定進去。雖然傅睿剛剛沖完了淋浴,但是,只要進入手術室,他必須再一次洗手、消毒,這也是程序,學生時代就開始這樣了。傅睿用他的膝蓋頂開了水龍頭的開關,他的“洗手”是從手部開始的,然后是腕關節(jié),然后是小臂,最后是肘部。兩遍之后,他又用碘酒擦拭了兩遍,最終,架起胳膊,傅睿來到了“腎移植室”的門口。他貼上墻壁,用膝蓋摁住了墻上的開關,手術室的大門緩緩地打開了,與此同時,所有的燈都一起亮了,是跳躍著亮起來的。傅睿繞過呼吸機,站在了手術臺的前面。手術臺空著,除了固定帶,一無所有。呼吸機上方的監(jiān)視器正處在黑屏的狀態(tài)。沒有舒張壓。沒有收縮壓。沒有心率。沒有體溫。沒有呼頻。沒有血氧飽和度。
傅睿一直盯著黑屏,他眼角的余光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樣東西。凝神一看,是自己的手,十個指頭全是張開的,似乎在等待器械護士給他上手套。傅睿做手術的時候總盯著自己的手,仿佛是全神貫注的,其實從來也沒有真的留意過它們。即使看,所能看到的也不過是奶油色的手套?,F(xiàn)在,他的雙手裸露在自己的面前了,他看了看手心,又看了看手背。必須承認,這是一雙幾近完美的手,洋溢著女性的氣質(zhì),卻又放大了一號。這“放大”出來的不是男性,是女性的拓展與延伸。骨感,敏銳。指頭很長,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每一根手指的中關節(jié)又是那樣的小,預示著藏而不露的靈活與協(xié)調(diào),完全可以勝任最為精微的動作。傅睿緊緊地凝視著自己的手指頭,十個手指分別指向了不同的方向。十個不同的方向,預示著九死一生。問題是,哪一個方向才是生路呢?傅睿吃不準。
這么一想,傅睿的后背就感受到了一絲的涼,他側(cè)過臉,墻壁的控制面板上顯示的是23.5攝氏度。這是手術室的恒溫,傅睿卻感覺到了涼。溫度顯示的上方是時間顯示,北京時間1:26。
1:26,什么意思呢?是下午的一點二十六分還是深夜的一點二十六分呢?傅睿想了很長的時間,最終都沒能確定。沒人,也沒人可以問。時間沒了,空間也沒了,傅睿架著自己的雙臂,每一條胳膊的末端分別連帶了五根手指。固定帶是空的,沒有什么需要固定。沒有陰影。
回到家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傅睿的鑰匙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只能敲門。他是用膝關節(jié)敲的門,聲音很悶,節(jié)奏也不對,聽上去像踢。給傅睿開門的是傅睿的妻子王敏鹿。她穿了一件灰色的真絲睡衣,已經(jīng)睡了大半個覺了。對敏鹿來說,大半夜給丈夫開門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移植手術和大部分手術不同,許多手術都放在了夜里。這也不是醫(yī)院不講道理,是移植的特殊性?!l知道腎源在什么時候到呢?深更半夜的,傅睿在家門口時常找不到自家的鑰匙??蛇@一次的開門卻駭人了,王敏鹿只看了傅睿一眼,臉上頓時就失去了顏色——她的丈夫趿著拖鞋,居然把手術室的藍大褂給穿回來了,兩條涂滿了碘酒的胳膊還架著。傅睿走進了家門,依然架著雙臂,步履機械。他抬起頭,和自己的妻子對視了一眼。這一眼出大事了,這一眼抽空了傅睿,他虛脫了,眼睛一閉,身體靠在了大門上,房門咚的一聲,關上了。敏鹿還沒有來得及伸出胳膊,傅睿的身體已經(jīng)順著房門一點一點滑落下去了。王敏鹿一把摟緊了自己的丈夫,失聲說:“寶貝!”
除了這一聲“寶貝”,夫婦倆再也沒有一句話。什么也不用說的,什么也不能說了。王敏鹿懂,懂啊。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敏鹿把傅睿扶進臥室,替傅睿把藍大褂脫了。傅睿赤裸著上身,上了床。王敏鹿脫去自己的睡衣,側(cè)著身,正對著傅睿,躺下了,附帶著抱緊了傅睿。傅睿往下挪動了幾下,他把他的鼻尖一直埋進敏鹿的乳溝,拱了幾下。他的身體是蜷曲的。他抓住敏鹿的手,十指相扣。幾乎在躺下的同時傅睿就睡著了,他的鼻息粗重而又安穩(wěn)。
傅睿睡熟了沒?敏鹿并沒有把握。但傅睿的手醒著,這個是一定的。傅睿對王敏鹿的手一直保持著高度的警覺。偶爾也有脫開的時候,但是,用不了多久,他就開始尋找敏鹿的手了,抓住了就不放。傅睿的身體突然就是一個抽搐。為了配合這個抽搐,兩條腿還踹一下,然后,開始磨牙。傅睿的磨牙十分嚇人,凄厲,猙獰,似乎在全力以赴,和他平日里溫和儒雅的樣子極不相稱。王敏鹿相信,傅睿的睡眠從來都不是睡眠,而是搏斗。這搏斗緊張、恐怖、持久,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二
赤身裸體,相擁而眠。這樣的睡姿通常都是在做愛之后。它疲憊,滿足。即使不做愛,誰又不渴望這樣的睡眠呢?王敏鹿卻不能入眠了。她撫摸著丈夫的后背,沒有滿足,只有疲憊。她害怕這樣的睡姿,她只是不能拒絕。
醫(yī)院里又死人了,這是一定的。死亡一旦出現(xiàn),傅睿就必然會經(jīng)歷一場喪事。她丈夫到底是與眾不同的,他會把患者的喪事帶到他們家的床上。敏鹿摟著自己的丈夫,徹底失去了睡意。這個黑夜漫長了。因為傅睿的鼻尖正對著敏鹿乳溝的緣故,這漫長就不再是靜態(tài)的,它具備了勢能,沒完沒了。傅睿的每一次呼氣都要從敏鹿的乳溝中間穿梭過去。來來回回。床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它經(jīng)不起重復,重復的次數(shù)多了,呼吸就能變成手指。傅睿睡著了,敏鹿的身體卻開始了她的主張,一副什么都預備好了的樣子。只有預備,沒有后續(xù),這就不好了。有點難的。傅睿的呼吸怎么就那么粗、那么重呢?敏鹿只好張開嘴巴,呼了一口氣。這口氣很燙,到了不管不顧的地步??擅袈乖趺茨茉谶@樣的時候要求那種事呢?當然不可以。敏鹿只好松手,挪開了一些。剛剛挪開,傅睿的鼻梁卻仿佛安裝了定位系統(tǒng),鉚上了,再一次埋進了她的乳溝。敏鹿害怕弄醒自己的男人,不敢動了,胯部的那一把卻特別地想扭。可她到底還是忍住了。這哪里還是熄燈瞎火?是火燒火燎。敏鹿不知所以。
敏鹿擁有令人羨慕的婚姻,卻也有一個隱秘的遺憾,說不出口——好端端的,傅?!安灰彼恕_@個“不要”當然只局限于床上。敏鹿與傅睿自然也有過火樹銀花般的床笫生涯,誰能想到呢?到了最好的年紀,傅睿這棵樹在,銀花卻沒有了。這里面自然有一個緩慢的過程。一開始當然還好,傅睿興興頭頭的,也維持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呢?傅睿磨嘰了。敏鹿琢磨過,這磨嘰也挺好,是婚姻生活的別樣景致。敏鹿知道的,自己算不上一個“好事兒”的女人,但是,就在兒子進了幼兒園之后,不對了,就像電視里的北京人所說的那樣,她成床上的“事兒媽”了。她的乳頭碰不得,她在搓澡的時候親眼目睹過這個迷幻的跡象:好端端的,它居然能立起來,像缺氧,個死樣子?!袈怪荒芗颖兜貞z愛自己,身體怎么就那么美好的呢?連搓澡都能搓成這樣。你傅睿不是磨嘰嘛,也好,那就找點事情給你做做。做老婆的剛剛洗完澡,無緣無故地,她憂傷了。無緣無故的憂傷所欠的僅僅是一巴掌,傅睿說:“別鬧?!泵袈拐f:“就鬧。”床單就是這樣,在“別鬧”與“就鬧”之間,有它的側(cè)重,它偏向于“就鬧”。這就讓敏鹿開心了,她哪里能想到呢?她這個舉世公認的玉女原來會,她也會哎。這就是婚姻了,這就是婚姻最為迷人的人文景觀和自然風光了。在她的床上,敏鹿是一頭沉睡的母獅,當她醒來的時候,必將震驚整個臥室。
2002年的4月20日,一個平常的日子,一個普通的夜晚。敏鹿終于受到了沉重的一擊,“就鬧”被“別鬧”KO了,都用不著數(shù)秒。傅睿和往常一樣,有些蔫,可敏鹿偏偏趕上了一場強勢而又有力的憂傷。傅睿是心事沉重的樣子,特別累,注意力一直不能集中,或者說,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宇宙的某一個神奇的維度上。敏鹿在臥室里霸道慣了,存心想欺負傅睿一下。還沒“戲”,敏鹿直接就騎了上去。傅睿平躺著,目光空洞,就那樣望著自己的老婆。最終,搖了搖頭。在床上,做丈夫的搖頭有什么用?最終的結果只能取決于做老婆的愿不愿意搖屁股。搖屁股可是大工程,體現(xiàn)的是整體性,能源來自于胯??枋嵌嗝刺厥獾纳斫M織,帶有宣言性,向左擺動是不屈,向右擺動則是不撓。傅睿毫無辦法,只能說話。傅睿說:“今天不行。”敏鹿又搖。傅睿說:“明天有手術?!泵袈挂幌伦泳兔闪?。“手術”是怎么回事,敏鹿是醫(yī)生,懂??墒虑槎家呀?jīng)“鬧”到這一步了,做老婆的哪里有自己爬下來的道理?沒這個道理。做丈夫的需要應急公關,好話必須說,空頭支票也要開。傅睿沒有,直接閉上了眼睛。——這就僵住了。敏鹿還能怎么辦?只能自己爬下來。這是一場災難,毀滅性的。為了表達她的悲憤,敏鹿一躺下就把身體側(cè)過去了。這不夠,遠遠不夠。次生災難就這樣降臨了,敏鹿一不做,二不休,抱起枕頭就往面團的房間去?!乙窃倩貋砦揖筒皇俏覌屔?!我還不信了我。
2002年的4月21日,晚上8點16分,傅睿,作為第一醫(yī)院泌尿外科的主刀醫(yī)生,終于走上了手術臺。——經(jīng)歷了本科、碩士、博士,經(jīng)歷了見習醫(yī)生、實習醫(yī)生、住院醫(yī)生和主治醫(yī)生,傅睿走上手術臺了。在未來,他必然還是一位副主任醫(yī)生和主任醫(yī)生。這是傅睿第幾次走上手術臺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傅睿主刀了,僅僅依靠主治醫(yī)生的身份,傅睿就主刀了。理論上說,這不可以,他還不具備相應的資質(zhì)。傅睿的資質(zhì)走的是特殊的渠道和特殊的流程——都是為了滿足第一醫(yī)院的戰(zhàn)略需要。為了這個戰(zhàn)略需要,一位權威人士特地引用了萊蒙托夫的話:“第一個教大學的人一定是沒有上過大學的人?!比R蒙托夫是誰?沒人知道;他有沒有說過這句話?也沒人知道。但是,既然權威人士把萊蒙托夫的名字給報出來了,萊蒙托夫就必須說過。腎移植畢竟是第一醫(yī)院的新項目和新學科,沒人哪。在人才培養(yǎng)方面,這個學科完全沒有現(xiàn)成的規(guī)律可循。當然,人命它不是兒戲,第一醫(yī)院在任何時候也不可能拿患者的性命去做實驗。為了慎重,傅睿的導師,周教授,他全程跟蹤。周教授就在現(xiàn)場,隨時都有可能接手。然而,和以往不同的是,傅睿站在了教授的位置上,教授只能在他的身后。
周教授一言不發(fā),就站在傅睿原先所站的那個位置上。雖然只是一個位置的對調(diào),這里的分量傅睿是能夠感受得到的?;颊呤嵌邕_,稅務部門的一個中層干部,此刻,他已經(jīng)被麻醉了。是麻醉,不是睡眠,它們的表現(xiàn)有著根本的區(qū)別。傅睿望著進入麻醉狀態(tài)的丁曠達,突然來了一陣恐懼。這話也不對,這恐懼陪伴他已經(jīng)有相當?shù)囊恍┤兆恿耍瑥纳弦淮蝺?nèi)部會議就開始了,進一步說,從周教授選擇他的那一天就開始了?,F(xiàn)在,他站在了他最為恐懼的時刻,同時也站在了他最為恐懼的地點。傅睿意識到自己的體力有些不支,他回頭看了周教授一眼,周教授精力充沛,雖然他比傅睿足足大了三十歲。傅睿感覺到了自己的顫抖,他特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沒抖,但是,他知道,它在抖??谡炙坪醣纫酝窳嗽S多。周教授就站立在傅睿的左側(cè),也在觀看傅睿的手。他只是看著,并沒有特殊的含義,一個習慣罷了。
周教授喜歡傅睿的手,在私底下,周教授一直說,傅睿天生就該是一個外科大夫,不在腎外科,就在胸外科,要不就是眼科。傅睿的手確實是有些特色的,薄,大,長。尤其是手指,長得有些出奇,到了指尖的部分甚至還有點尖。在周教授的眼里,傅睿的這雙手既不像男人的,也不像女人的,有些妖,像天外飛仙。說起外科醫(yī)生,外人都有一個錯覺,統(tǒng)統(tǒng)把他們看作“做手術”的醫(yī)生,都一樣。其實,這里的區(qū)別大了去了。雖說都做手術,每個醫(yī)生的側(cè)重點其實都不一樣,最終,他的擅長也就不一樣?!行┤说母爬芰O強,善于總結,他們在臨床上雖然和別的醫(yī)生并無多大區(qū)別,最終,有所建樹的卻是理論。他們會著書立說,最終的名望也就不一樣了。另一些人呢,他們看重的則是術后的康復。周教授和他們統(tǒng)統(tǒng)不同,他看重的就是手術,手術本身。簡單地說,就是一個醫(yī)生手上的“活兒”。周教授特別看重“手上”的大夫,這也對,再怎么說,你的手跟不上,那還叫什么“外科醫(yī)生”呢?在周教授的眼里,外科醫(yī)生可是分了等級的:第一級,自然是用手去做;第二級,卻用手指去做;最好的那一級,所動用的必須是他們的指尖。所有的秘密都取決于手指的第三個關節(jié),它們靈活,精密,準確,穩(wěn)定,利索,細致,有力。這樣的秘密很難去闡釋。如果一定要把它給說清楚的話,只能借助于神秘主義——天賦。外科手術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明亮的一件事了,它比太陽還要明亮,任何一間手術室都不會有任何一塊陰影。可是,生命科學卻很幽暗,人類的天賦也很幽暗,帶有私密的和不可言說的特性。周教授望著傅睿的手,微笑了。傅睿一定會比他強,嫉妒不得。
丁曠達腹部的脂肪翻滾出來了。手持電烙鐵的是傅睿。從頭到尾,周教授沒有說一句話。傅睿是不需要導師說話的,他了解導師的每一個步驟??梢赃@樣說,這一臺手術傅睿只是完整地拷貝了他的導師,周教授只是借用了傅睿的手。不,在某個神奇的剎那,周教授甚至發(fā)現(xiàn),傅睿這個人并不存在,僅僅是自己的一個意念。傅睿是他手指上的第四個關節(jié)——這就是嫡傳的魅力。當巡回護士給傅睿擦汗的時候,周教授甚至不自覺地側(cè)了一下腦袋。當然,周教授并沒有出汗。要說傅睿和他有什么區(qū)別,大概就在這里了。這孩子太愛出汗了。這不好。當然了,這也不是事兒?!@孩子總算是讓自己給“帶”出來了。就在器械護士剪完最后一個線頭的同時,傅睿抬起了頭,用他的眼睛去尋找他的老師。除了父子,除了師徒,沒有人知道這一眼意味著什么。周教授卻直接掉過了頭。傅睿知道的,師傅這是滿意了。傅睿突然就有些暈,還好,靜止了片刻,也就過去了。他多么想找一個游泳池,平躺在水面上,一心一意地望著那些高不可攀的藍。
離開手術臺之后,傅睿沒有和導師做任何的交流。傅睿自己知道,手術非常成功,近乎完美。但他們不可能慶祝。數(shù)據(jù)是多么無情,即使第一醫(yī)院的腎存活率已經(jīng)抵達了百分之八十,在國內(nèi)已經(jīng)很領先了,患者的存活率依然很不樂觀,很難維持到三個月。原因只有一個,呼吸道感染。這是沒有邏輯的。為此,周教授熬白了頭。這才幾年?他的頭發(fā)全白了。他找不到感染的原因,整個團隊都找不到。誰也沒有想到的事還是在1998年發(fā)生了,當?shù)谝慌_ECMO——也就是身體體外膜肺氧合機——從機場運到第一醫(yī)院之后,死亡率在一夜之間就降低了,患者存活率一下子飆升到了驚人的百分之九十五,整個團隊都嚇了一大跳?;剡^頭來想想,道理是多么簡單——全是插管惹的禍。呼吸道的插管劃破了氣管,氣管的破損招致了氣管感染,最終感染了肺。氣管的破損原本微不足道,換一個健康的人,兩顆抗生素就解決了,甚至可以不用藥。可問題是,患者需要抗排異,抗生素就不再抗菌,再小的感染都足以致命。就這樣?!芙淌谒闪艘豢跉?,可以退休了,可以退休嘍。這項進口如果能提早兩年,他姓周的何至于全白了頭?但是,值得。第一醫(yī)院嶄新的品牌學科出現(xiàn)嘍,不僅僅在全國領先,也走在了世界醫(yī)學界的前列。是的,誰還不知道第一醫(yī)院有一個泌尿外科呢?更別說接班人了,傅睿,還有郭棟,都是自家培養(yǎng)的孩子,成長起來嘍。周教授欣慰,欣慰啊。
做完丁曠達的手術傅睿就再也沒有回家。他留在了醫(yī)院,幾乎不睡,也不敢睡。其實也就是待著,每過一兩個小時就要在病房的過道里出現(xiàn)一下。這樣的場景感人,對患者的家屬來說尤其是這樣。家屬們當然是害怕的,這種沒有先例的手術誰能不害怕呢?但是,主刀醫(yī)生在,那就踏實多了。家屬們不能知道的是,傅睿也怕,也許更怕,他就擔心丁曠達有什么不測。自丁曠達轉(zhuǎn)入病房的那一刻起,傅睿就陷入了無邊的焦慮,他對死有一種根性的恐懼,尤其在自己手上。他無法擺脫有關死亡的假設種種,在傅睿的假設中,死亡從來都不是靜態(tài)的事情,它動。這一來,傅睿的恐懼就開始痙攣了,有一種往內(nèi)收縮的顫抖,邊收縮還邊蔓延,像分枝菌絲,無孔不入,一不留神就是一大片。
在丁曠達的一切都趨于平穩(wěn)之后,傅?;亓艘惶思?。他要泡個澡,換一身衣服,同時在家里吃一頓晚飯。一切都順利的話,他甚至還可以在自家的床上躺一躺?!?jīng)歷了丁曠達的手術,傅睿哪里還能記得他的床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敏鹿正和他冷戰(zhàn)呢。然而,所謂的冷戰(zhàn)只是敏鹿一個人的戰(zhàn)爭,是她的一廂情愿。哪里有什么冷戰(zhàn)?沒有的事。事實也正是這樣,就在傅睿守著丁曠達的這幾天,敏鹿已經(jīng)把她的枕頭挪到主臥去了,還放在傅睿枕頭的內(nèi)側(cè)。傅睿到家了,表情凝重。他沒有和敏鹿說話,甚至都沒有和面團說話?!@就不對了吧,你這就太過分了吧,傅睿,枕頭都放回去了,你居然還撂臉子!這都多少天了,蘇聯(lián)都解體了,你冷戰(zhàn)還冷出氣焰來了。不行,這不行,敏鹿得和他談談。一個做太太的,想和自己的丈夫做愛,這有錯嗎?值得你一到家就撂臉子嗎?值得你拉上書房的房門嗎?值得你抽煙抽得孤苦伶仃、蹺腿蹺得趾高氣揚嗎?要談。要談的??擅袈褂媱澋倪@次談話并沒有談成,傅睿連晚飯都沒來得及吃,一個電話就把他叫回病房了?!@就是外科大夫,這就是外科大夫的太太。
敏鹿與傅睿的故事起始于大三。傅睿她當然聽說過,一進校門就聽說了,也在校慶的文藝匯演上見過一兩回。和大部分自以為漂亮的女生不一樣,敏鹿從來不參與有關傅睿的討論。她和傅睿八竿子也打不著,嚼他的舌頭干什么呢?醫(yī)科大學沒有一個本科生不知道傅睿,道理很簡單,傅睿的父親,傅博,是醫(yī)科大學附屬醫(yī)院的黨委書記。依照日常的邏輯,人們很容易把傅睿與紈绔子弟聯(lián)系起來,實際上不是。太不是了。人們在舞臺上見識過傅睿的才藝,擁有如此才藝的人怎么可能是紈绔子弟呢?說他是校園內(nèi)部的傳奇都不為過。那么,傅睿究竟是誰呢?這反而成了一個“問題”。人們偶爾也會發(fā)現(xiàn)傅睿在校園里路過,他一個人,一直是一個人,永遠是一個人。他的衣著可真是考究啊,斯文,走的是富裕和優(yōu)雅的路線,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家境。與衣著相匹配的是,傅睿的身上沒有一點浮浪氣,他的舉手投足始終帶著一股子家教嚴明的況味。冷月無聲啊。傅睿帥。傅睿漠然。傅睿孤傲。傅睿鶴立雞群。他是薛定諤的貓,在“這里”,也不在“這里”;他屬于“我們”,也不屬于“我們”。傅睿沒有戀愛,這是顯而易見的。——話又說回來了,戀愛了還有什么可嚼的呢?普遍的看法是,傅睿不需要戀愛。在戀愛這個問題上,傅睿類似于鳥類,準確地說,類似于鶴。在水草之間,他單腿而立。傅睿的存在只是為了給自己制造一個倒影。還是不要可憐他的孤單吧,只要他想,“那一只”就會翩然而至。熱衷于鳥類的女生已經(jīng)把傅睿的戀愛搞成卡通畫面了,會有那么一天,“那一只”會來的,先是滑翔,然后,在傅睿的倒影旁無聲地降落。當她收攏好翅膀、在傅睿的身邊同樣單腿而立的時候,她會把她修長的脖子卷到自己的翅膀里去的。對,就是她了?!銍D,姑奶奶的脖子沒那么長,夠不著自己的胳肢窩,不煩那個神嘍。
敏鹿來自本埠,城南。家境極其普通,平平常常的姑娘,當然,是偏于好看的那一類。這一類的好看有一個共同的基點,那就是甜,平庸,安靜,也就是通常所說的乖。敏鹿本不屬于獨生子女那一代,就在敏鹿出生后不久,父母望著如此漂亮的寶貝,猶豫了,要不要再生一個呢?精明的父母不要了。他們知道一個常識,生孩子可不是洗照片,哪能撈出來的都一樣?生孩子是釣魚,這一竿是刀魚,下一竿完全有可能是一只王八。就那么一猶豫,基本國策替他們決策了,只生一個好。行吧,敏鹿也就混跡于獨生子女的這一撥了。獨生子女是如何戀愛的呢?敏鹿不關心。敏鹿只關心自己,她有她的婚戀觀,這個戀愛觀從她懂事的那一天起父母就給她確立了。管理好自己,將來自然就有一個好結果。在戀愛這個問題上,敏鹿的父親相當嚴格:和男同學交往,可以的,必須要有父母的監(jiān)督。敏鹿自然知道父母的意思,在對自己嚴加管理這個問題上,她甚至比她的父母更苛刻。但凡和男同學交往,她一定先匯報,得到父母的同意并有了父母的監(jiān)督之后,她才愿意出門。可以說,敏鹿慎獨,一切都為了守身如玉。敏鹿十分贊成父母的看法,女孩子的命運總是要靠婚姻來改變的:婚姻賺了,一生就賺了;婚姻賠了,一輩子也就賠了。稍有不同的是,敏鹿并不像自己的父母那樣好高騖遠,她反而務實。好高騖遠不好,最終會導致幻象?;孟笫翘斓紫伦畈缓玫囊粯訓|西了,表面上賺,骨子里都得賠進去。所以,敏鹿是不可能早戀的,初中男生,高中男生,他們懂什么呢?誰知道他們的將來怎么樣呢?即使進了大學,敏鹿依然管得住自己,急什么呢?可是到了這樣的關頭,敏鹿和父母的想法終于出現(xiàn)了分歧。父母急了,他們提出了相親。敏鹿一聽“相親”兩個字當場就憤怒了,庸俗,丑,丑瘋了。她王敏鹿什么時候長成“相親”的樣子了呢?這可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戀愛都已經(jīng)進入“睡時代”了。相親?冬烘了。不去。
相親的“那一頭”卻傳來了驚人消息,說石破天驚都不為過。男方是醫(yī)科大學在讀博士,姓傅,叫傅睿,家境相當不錯。敏鹿不敢相信,這個傅睿不就是那個傅睿么?問題是傅睿怎么可能相親?傅睿怎么可能相親?傅睿怎么可能相親?中間人的回話卻很平靜,是傅睿啊。傅作義的傅,師傅的傅,睿智的睿,醫(yī)科大學的在讀博士。這就有意思了。這就有意思了。這個就很有意思了。敏鹿要去的。敏鹿要去,當然不是想和傅睿相親,她是想看傅睿相親。傅睿又是如何相親的呢?敏鹿想象不出來。那就先去和他相親吧,去了就看見了。
在父母的陪同下,敏鹿出發(fā)了。沒有修飾,沒必要的,就素面。敏鹿自小就懂得一個道理,不抱希望。希望是多么歹毒的東西,怎么能那樣呢?在這個問題上敏鹿可以說是無師自通的,也可以說是完完全全地繼承了父母的良好基因。怎么能有希望呢?生活的全部要義就是跟著混,別人讓生活變成怎樣,那生活就該是怎樣,這多好啊。敏鹿一只胳膊挽著母親,另一只胳膊挽著父親,輕輕松松地,來到了指定的“山間茶坊”。作為男方,傅睿的一家先到了,坐在那里等。敏鹿一進門就知道,她冒失了,再也輕松不起來了。這是敏鹿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傅睿。只看了一眼,要了命了。不是傅睿的帥要了敏鹿的命,是傅家的陣仗。王家是三個人,傅家也是三個。一樣的空間,一樣的桌椅。但是,傅家人是如此不同,有陣仗。陣仗到底是一個什么東西呢?敏鹿也說不上來,它在,無形,兀自巍峨。傅家的比重大,權重更大。敏鹿知道了,她不是來相親的,她面試來了。氣氛在剎那間就壓抑了。說壓抑實際上也不對,“那邊”輕松得很,一點都沒有仗勢欺人的意思,相反,客氣得很,謙和得很。敏鹿瞥了一眼她的父親,還有她的母親,他們的故作鎮(zhèn)定是多么不堪。他們在努力地自信。這樣的努力傷害了努力,很可能也傷害了結果。一切都還沒有開始呢,敏鹿“看相親”的勁頭已經(jīng)泄了一大半,這件事事實上已經(jīng)結束了。自取其辱罷了。她不該好奇,不該來的。平心而論,她和傅?!皩Σ簧稀?,她的家和傅睿的家也“對不上”。還好,介紹人機靈,能張羅。關鍵是會說。這一點太重要了,現(xiàn)場絲毫也沒有出現(xiàn)壓迫或冷場的局面,這就不尷尬了。起碼“看上去”不尷尬。不過總體上,七個人所構成的局面還是偏于安靜的,怎么說呢?有肅穆和做作的成分在里頭。好在服務員進來了,七個人,七杯茶。傅睿的母親與傅睿的父親自然沒有去碰茶杯,這一來,敏鹿的父親與母親也就不好去碰它們了。傅睿也沒碰,敏鹿也就沒有碰。七杯茶,成了小小的盆景,各自歸位、各自安好。敏鹿注意到了,傅睿的母親正式地微笑了,換句話說,面試開始了。面試的方式當然是一個問,一個答。還好,傅睿的母親并沒有咄咄逼人,相反,很隨意,是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的樣子,很隨和的。這隨和裝不出來,它只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一個慣性。敏鹿唯一不能適應的是她的普通話,真的是標準啊,都到了失真的地步,仿佛是事先錄好的語音。普通話是有感染力的,敏鹿也只能用普通話應對。但是,許多字的發(fā)音,尤其是后鼻音,敏鹿達不到悠揚的程度。敏鹿有點吃力了,她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在這個時候適當?shù)卣境鰜?,他們卻沒有。伴隨著對話的深入,傅睿母親的目光慢慢有了一些變化,不只是隨和,還慈祥了。她慈祥起來的目光像手掌,軟綿綿的,在敏鹿的身上四處撫摸。好在敏鹿小時候上過兩年舞蹈班,兩年的民族舞訓練終于在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敏鹿暗地里把她的上半身“拉”了起來,坐得筆直,腰部那一把還形成了一道很有型的反弓。傅睿的母親側(cè)過臉,微笑著看了介紹人一眼,目光里頭有話了,是咨詢的樣子。到了這一刻,傅睿的母親到底還是露出了她的“狐貍尾巴”,她說:“不錯呢,這孩子有希望呢?!泵袈共恢皇强丛谘劾?,也聽在心里。自尊了。生氣了。卻沒有發(fā)作。敏鹿的面頰卻漲得通紅,像疑似的喜悅。她一定要做一點什么的。
第一輪詢問過后,敏鹿走神了,她想找到一種體面的方式結束這場鬧劇。簡單地說,趕緊收場。這么一想敏鹿也平靜了,決定做。她大大方方地側(cè)過臉,附帶看了一眼傅睿。傅睿正在端詳她,很專注的樣子。敏鹿哪里能想到呢?她的這一眼讓傅睿徹底慌了神。傅睿立即避開敏鹿,看他的母親去了。這個微小的舉動剎那間就改變了敏鹿的心情,甚至可以說,它改變了局面。——傅睿是慌張的,傅睿居然比自己更慌張。誰能想到呢?敏鹿有些不相信了,剎那間就安穩(wěn)下來了,定心了。她就那樣篤篤定定地看著傅睿的視線在自己與他的母親之間迅速地切換。接下來的事情就更有意思了,切換目光的不只是傅睿,也包括傅睿的母親。整個過程加起來也不到兩秒鐘。但是,這兩秒鐘是決定性的。它改變了現(xiàn)場的動態(tài),傅睿的母親都拿起茶杯了,雖然一口也沒有喝。
傅睿的母親端起了茶杯。傅睿的父親也端起了茶杯。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敏鹿的父母和介紹人也紛紛端起了各自的茶杯。這個動作再普通不過了,意義卻重大。敏鹿沒動,傅睿也沒動。兩撥人即刻就區(qū)分開來了。周遭的氛圍當即就愉悅起來,傅睿的母親放下茶杯,她回過頭去對她的丈夫說:“天氣這么好,我們干嗎不走走呢?!笔前?,干嗎不走走呢,天氣這么好。傅睿的父母站了起來,介紹人往前跨了一小步,拽了拽敏鹿母親的衣袖,敏鹿的父母也站了起來。——這就結束了么?是啊,結束了,還坐著干嗎呢?
七個人,走了五個,桌面上依然保留了七杯茶。這等于說,敏鹿和傅睿需要面對眼前的七杯茶。寡不敵眾啊。很嚴峻。王敏鹿明白的,這哪里是結束了呢?一切都還沒有開始呢。七杯茶就那樣擺放在桌面上,因為被大家動過的緣故,它們之間的空間關系不再像先前那樣刻板了,它們是隨意的,自然的,構成了日本式的枯山水。海面遼闊,孤峰獨峙,風平浪靜。天地已打開,一切靜態(tài)都是開始的樣子。
傅睿,這傳說中的傳奇,這孤零零的“問題”,他哪里驕傲,一丁點兒都沒有。他的膽怯和拘謹讓敏鹿心疼。敏鹿知道了,傅睿是一個“媽寶”,屬于乖巧和無能的那一類。這個發(fā)現(xiàn)給敏鹿帶來了十分重要的心得,重點是,她自信了,附帶著也就具備了戀愛的總方針和大政策。當然,那是以后的事。不管怎么說,敏鹿所需要的是戀愛,不是“相親”。她不能接受相親。敏鹿突然就來了一股子勇氣,敏鹿說:“沒想到在這里遇上你,這么巧?!彼阉囊馑紟缀醵继裘髁耍?,還有他,是巧遇,屬于邂逅,不是他人的安排。傅睿笑了笑,說:“都是楊阿姨安排得好?!边@句話讓敏鹿很失望——真是個呆子,是個書呆子。然而,敏鹿在剎那之間又犯過想來了,這樣的家庭走出一個書呆子,總比活霸王好。只能說,她敏鹿撿到了一個大便宜?!殿5难劬κ嵌嗝吹睾每磁?,目光干凈,是剔透的。像玻璃,嚴格地說,像實驗室的器皿,閃亮,卻安穩(wěn),毫無喧囂。這樣的器皿上始終伴隨著這樣的標簽:小心,輕放。敏鹿會的,她會小心,她會輕放。敏鹿就那么望著傅睿,心里說:“傅睿,歡迎來到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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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收獲》2023 年第3期(原書責任編輯 徐子茼),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 年7月出版,《長篇小說選刊》2024年第1期全文轉(zhuǎn)載(責任編輯 李成強 劉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