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4年第2期|秦汝璧:櫻桃樹(節(jié)選)
當大巴車進入柳西鎮(zhèn)的鎮(zhèn)口時,趙益書總會想起路口一座名人像。那是南宋的抗金英雄。據(jù)《宋史》記載這里曾是南宋某著名戰(zhàn)役的古戰(zhàn)場,并大勝金兵。暫時先不考慮這歷史事件的可靠性吧,因為再往后面看的話會使人產(chǎn)生一點疑惑。名人像后面有一座偌大的花圃,花圃中有一座簡易的鋼型構(gòu)造,說不出是怎樣的一種具體的構(gòu)造,是給這個小鎮(zhèn)增添一種后現(xiàn)代化的玄思嗎?或許是自己的記憶有差錯。但是趙益書分明也還記得凌空鑄有一個橢圓,并在橢圓的緣邊點綴一顆大星,從這顆大星開始角勾角串聯(lián)三顆小星。許久以前是一個月亮,月亮有次掉了下來,躺在花圃里很多天。他一直留意,最終偶然發(fā)現(xiàn)那月亮被重新裝在一家服裝店的招牌上……馬上,這些細小的塵埃撲面而來。
從昨天中午開始,他的繼母銀妹隔一段時間就打電話問到哪兒了,但他說不出具體的地址,只約略地以建筑物或描述某一特點來告訴她。他有些厭惡她這樣突如其來的親近,不怎么自然。如果不是這次因為祖父去世,他還是像往常一樣,只在每年春節(jié)假期的最后兩天回來看看祖父,在銀妹那喝杯茶,算是盡了孝心了。離家越近,他越感到支離破碎。高鐵窗外的建筑物很少,只有一片荒蕪的視野。他竟然無法告訴銀妹,他已經(jīng)到了可以用“荒蕪”這個詞來表述特點的地方,知道銀妹聽不懂,那他會想更多其他詞語來解釋。就在琢磨“荒蕪”這個詞的時候,他心里一驚,不為現(xiàn)在,只為著過去。他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十八年,居然生活了十八年。好比現(xiàn)在,他對“荒蕪”這個詞也感到陌生。
除去荒蕪的視野,那尊不朽的雕像,還有許多亙古不變的東西,連那亙古不變也荒蕪起來。是如此地理直氣壯!他直接奔赴祖父的家門,與先前一樣,第一眼就看見祖父家院子門口的一株櫻桃樹。它天生地長在那里,永久地長在那里,若是想一想這其中,便想不出有何必須要長在這里。只是每年到五六月,櫻桃就飽滿,過于飽滿便閃溢出光澤,使得櫻桃的紅色豐富而多彩。這就招致許多危險。
果然如此。不過剛過五月,樹的一半仿佛已死,因為樹的半邊沒有一片綠葉。而櫻桃又早被摘得幾乎一個不剩,只有零落的幾顆掛在最高枝。昨天剛下過雨,院門前的一塊泥地已被踏得滿目瘡痍,只依稀能夠辨得泛青的櫻桃裹著爛泥混在里面,應(yīng)該是剛被棍棒打落下來。祖父之前因過分衰老,本就無心照管,即便如此,他還在最后的時光中盡力照拂。他人在昨天去世,或許這櫻桃就在昨晚被毀滅了。
趙益書彎腰拾起泥地里未熟的櫻桃。大媽晁貴娣看見了,就說:“你現(xiàn)在不打下來,別人也會來霸占。這里的人不知道有多壞?!?/p>
對于這株櫻桃,趙益書小時候會認真地去屋內(nèi)拿個小凳子放在下面,然后鄭重地站在上面摘幾個下來。他總是先仰頭要凝視很久,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水果呢?內(nèi)心既豐盈又空虛,實在弄不大明白了,才去吃掉。櫻桃也不十分地甜,所以并不嗜好。但自打他十八歲離開這里后,就喜歡上了吃櫻桃,再也沒有變過。他這才憶起祖父家的櫻桃原來并不是小時候所以為的滋味。
“櫻桃樹要挪到院子里去,你家叔叔幾天前還說要移到他家院里?!标速F娣說,“要我說,現(xiàn)在沒人看管,平時就是沒人偷,那天上的鳥也來啄。外面櫻桃一直賣得貴?!?/p>
晁貴娣從祖父的屋里出來,肩膀上正搭著一袋油菜籽,看見趙益書還站在那里,忽然興沖沖地一笑。她大概以為他也在動這櫻桃樹的心思。然而看見他在那里良久不說話,她就覺得他有點怪相。他跟這里的人確實也不同,三十好幾才談到一個女朋友。小時候還沒那么怪,自從出去,就不大跟這里的人說話了。況且聽銀妹抹淚談起來,說這個未來媳婦左腿小時候因為車禍落下點殘疾,但不影響走路。模樣倒是還說得過去。大家都嘆口氣,直說益書傻。放著益書這十二分的人才,在哪里找不到一個更好的呢。貴娣看了他一眼這副怪模怪樣,幾乎是帶著挑戰(zhàn)的神氣。
叔叔趙曉菲的老婆李紅俠顧不上跟趙益書說話,小步快走,把祖父去年秋上收割下來留作口糧的稻子麻溜地往家扛,有十多麻袋,扛得氣喘吁吁的。那趙曉菲因為年紀也大了,坐下歇息吃口煙,李紅俠看見便罵:“每天三頓飯,頓頓兩碗米,也沒看見你息下來不吃,現(xiàn)在扛糧不能扛了,你的力氣拿去喂狗了?!壁w曉菲不理睬。李紅俠跑過去就是一猛腳。趙曉菲疼得嗷嗷叫。她看了眼晁貴娣因為氣力不夠,漸漸面紅耳赤,便又說:“這婆娘就像千年沒見過那幾袋菜籽一樣,給我是沒眼睛看?!彪m然他們對屋內(nèi)的存糧做了切割,但是在搬的時候還是不由得急起來。晁貴娣從別處聽到這話,放下菜籽,苦笑說:“說我沒看見過菜籽。你們是不知道哩,她頭里先說要菜籽,后改口說要黃豆,沒過兩天,又說黃豆最近賣不到好價格,說要稻子。我們是隨你,你要什么就拿什么。她現(xiàn)在倒說起我來了?!贝蠹衣犕?,也都客氣地勸解一番。
“你們老頭子還對你們有點貢獻哩,死的時候毫無征兆,不住院不糟蹋人。小紹家的老太癱在床上好幾年了,這幾日拉的屎都已不成形,就是死不掉。她的媳婦怨氣沖天的,天天問她什么時候死?!?/p>
晁貴娣一聽,不愿意了,說:“哪個要老頭子死。死鬼生前輪到我們家的時候,養(yǎng)得白白胖胖,把他送到老三家,連他們家親戚都說‘在你家養(yǎng)得不錯’?!痹谝慌缘内w曉春睨了貴娣一眼說:“你怎么知道就養(yǎng)胖了,你去拿秤稱過了?”貴娣聽完這話,恨恨地轉(zhuǎn)過頭去。
不多會兒,屋內(nèi)已搬磬。李紅俠還站在里面整理衣物,一處處都用手過一遍,若是發(fā)現(xiàn)硬硬的,像是觸電一般,立刻翻開來看。整理完衣服,便又去一寸寸地摸排房屋隱蔽的地方。因為大家都擔心老頭子會把銀行支票與現(xiàn)金藏在哪個犄角旮旯里,死得太突然,來不及交代遺產(chǎn)。貴娣則是在米缸處挖米,因為她也懷疑會有什么藏在那米缸里。
小紹家的老頭子死的時候把銀行支票與現(xiàn)金藏在老棉褲的褲腳中,誰能預(yù)料得到呢?七七燒房子的時候,要把死人生前的衣服送到陰曹地府去,讓其在那邊也有好衣穿,于是一把大火全燒了。大家都知道小紹的老頭子有些老本,死的時候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大子兒,再三逼問老太婆,那老太婆眼睛都已睜不開,若等她眼睛睜開就要好半天。大家都等不及,只好各自到處找。終于,在衣服的灰燼中看到那金光一閃,大家一齊擁上去一陣亂踢,撥開熱灰,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只金戒指,這心下便涼了半截。譬如吃蘋果,咬一口下去,只見半條蟲尸嵌在肉孔里——大家都知道那些紙質(zhì)的遺產(chǎn)大約已經(jīng)化成了煙。因為過于悔恨,于是四處播散,大家聽到也就早已留了心。
紅俠與貴娣在屋內(nèi)并沒有找到隱匿的錢財,滿頭大汗地出來。雖然累,眼睛卻仍舊放出動物夜巡時的光來,光便落在那門口的菜地里的韭菜與青菜上,沿小路還栽了一排蔥與蒜,綠油油的。紅俠拿把刀蹲在那里割起菜。貴娣彎腰把韭菜一掐,說:“韭菜都老了,卡牙縫。”說是這樣說,看見紅俠在那割得興興頭頭的,一把一把地堆在旁邊,貴娣也去拿了把刀割起來。銀妹則在屋里掃地,地上有許多漏掉的菜籽、稻谷。掃完了地,現(xiàn)在屋里可只剩了幾件大的器件,空調(diào)、冰箱、液晶電視。
銀妹走到趙益書旁邊,先對他笑了笑,說:“你回來了?”彎腰掃掃地,又把掃帚在臺階上敲打幾下,敲掉里面的灰,終于對他說:“我看還是要通知你女朋友惠惠一聲,問她有無時間趕回來送你爺爺一程?!彼韫十敍]聽到,過了很久才開口:“人家有人家的事情,我跟她本來也還沒到見家長的地步呢?!便y妹馬上不說話了。她對他在不必要的地方總是很小心。
事實上,他跟惠惠是出了一點問題,否則也早就一起回來了。他早告訴惠惠祖父去世,要趕回家一趟,她說她要去外地出差一時不好請假。其實出差的地方并不遠,回來也順路,大可以一起趕回來吃頓飯。他隱約地知道是惠惠的母親了解了他這邊的情況后,動了別的心思。因為她疏遠他是那么地沒有理由。父親多年前因為意外去世,又是繼母,又是單親,這樣復(fù)雜的家庭,又晦氣又讓人卻步。之所以那邊還沒有立刻決撒,大概也是看重鎮(zhèn)上房子的拆遷款。
他的祖宅就要拆遷,說是祖宅,到底怎么個祖法也不清楚,若死去的人已經(jīng)作祖作古,那從他父親起這房子也確實已經(jīng)存在。聽銀妹說家具已經(jīng)陸續(xù)往新房子搬。此次回來,還有一件事就是搬家。推土機還在轟轟地推土,從他家開始,陸續(xù)就要推到他祖父這里。
“搬得差不多了,我房間還剩下一張床,一張桌子。你那邊我沒怎么動,我想要等你回來再說?!?/p>
“惠惠的公司臨時有事,實在走不開?!壁w益書說。
“噢,那是工作要緊。”銀妹自言自語。
他看了眼慈祥的寡母,覺得忽然又這樣柔聲靜氣地補一句,一定讓人很奇怪。兩人又是一陣沉默。父親在他八歲的時候把銀妹從外地帶回來。雖然她比他大二十歲,父親一死,他總覺得要避嫌似的。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他躲在窗簾后面,用窗簾裹住自己,看著眼前的女人,希望與自己講話,又不希望。家里人一直瞞住,幾天后,他看見女人跟父親睡在一起,就隱隱約約地覺得他的母親,已經(jīng)兩年沒見的母親,已經(jīng)徹底拋棄了他。好在他一直寄宿在學(xué)校,只有每次周末才不得不回去,頂著烈日,孤獨地徒步走上五里路。路過祖父的家門口,總是不經(jīng)意看見那株櫻桃,有時候還會碰見趙曉菲與貴娣在那里忙忙碌碌。也有人無聊地出來嚇唬他,說他爸爸也不要他了。他熟悉這里的一切,這里的角角落落仿佛生出一幕巨大的蜘蛛網(wǎng),到處與他相粘連。
“來吃點櫻桃吧?!弊娓赣袝r候在家里看見了就對他這樣說。那曾經(jīng)把他拋棄的母親也叫櫻桃。
每次到家門口,銀妹都很顧忌,叫一聲:“兒子,你回來啦!”“兒子”二字,他其實沒聽到。銀妹不說話也不太好,總是圍著圍裙從廚房進進出出,燒一桌好菜。把他打扮得干干凈凈,生怕別人說她對他不好。而他總是扭捏地接受這樣的好處,如果太快樂,那等于是背叛他自己的母親。可是,不回這里,要回哪里呢?銀妹總是很小心,生怕他慫恿他的父親把她像退貨一樣退回去。父親去世后,她人也老了許多,更無法回去了。
益書有些厭煩,不愿跟她講話了,走進屋去,打開桌上百寶盒中的一層抽屜,翻了翻,里面有發(fā)烏的小秤砣,還有小銀鎖鏈,這些原是他小時候心愛的寶物,只覺得很可愛。這么多年過去,這些小東西還被留在這里。他那時候太小了,要夠到里面的東西總要把大人牽過來幫忙。他現(xiàn)在是如此高大。他產(chǎn)生一種錯覺,這么多年就沒離開過這里。他把百寶盒的抽屜關(guān)上,伴隨“吱呀”一陣澀滯聲,四壁空蕩。
房門的五張魚尾掉落兩張,像一只門牙豁缺的嘴,里面風(fēng)燭殘年;墻角破落的雞毛撣子感受這股殘風(fēng),毛絮在搖晃。這一切都在回應(yīng)由聲音帶來的空蕩。死亡的氣息開始在四周蔓延。
“你有沒有看見我家益書,我家益書在哪里……
“益書,益書……”
祖父叫他的聲音遠而模糊。
太陽開始變軟,要墜入西山。云又厚又濃,太陽嵌在里面也像一顆熟透的櫻桃。嘗嘗櫻桃的滋味吧,祖父生前經(jīng)常這樣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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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汝璧,女,1991年生于揚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6年開始在《鐘山》頭條發(fā)表作品,至今已經(jīng)在《作家》《中國作家》《小說選刊》等刊發(fā)表作品若干。2021年《伊甸園》入選《特區(qū)文學(xué)》2017—2020年度優(yōu)秀短篇小說合集《春望新芽》。中短篇小說集《史詩》入選“21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獲“《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首屆石峁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第八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新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