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喻:古代詩歌中的飛蓬
“飛蓬”是中國最常見的植物之一,主要分布于東北、西北、西南等區(qū)域,極為普通,既無牡丹的國色天香,也無梅花的冷艷清絕,但卻深受古代詩人的喜愛,很早就進入文人的視野,成為一個重要的詩歌意象,其發(fā)展過程和背后緣由值得考察。
《詩經(jīng)》有兩處提及蓬,“彼茁者蓬”(《騶虞》)、“首如飛蓬”(《伯兮》),說明其時已有人注意到,只是還屬于簡單的物象,缺乏詩意。由于地域的原因,屈原作品中就不見蓬的蹤影。秦漢詩歌留存極少,今僅可見《古八變歌》一首,言:“翩翩飛蓬征,愴愴游子懷。”首次將飛蓬與人生境況相聯(lián)系,已有情感寄托和初步的詩意,但逯欽立先生已經(jīng)指出此詩可疑,所以是否漢詩還不確定,即使是漢詩,應也已是東漢末期??梢悦鞔_作者的第一首與蓬草有關的詩是曹操《去東西門行》,這首樂府詩寫征夫思鄉(xiāng)之情:“田中有轉蓬,隨風遠飄揚。長與故根絕,萬歲不相當。”轉蓬的形象集中在不由自主和與根斷絕,實則就是征夫的化身,也是曹操戎馬人生的表現(xiàn)。和《古八變歌》比,曹詩對飛蓬本身的特征注意更多,形象更為突出。進一步確立飛蓬詩意形象的是曹植,他的《吁嗟篇》是詩歌史上首次專詠飛蓬,所以《選詩拾遺》徑題為《飛蓬篇》。該詩以“我”為蓬,從第一人稱敘述,比曹操詩中第三人稱視角更貼近作為人生之喻的飛蓬,甚至可以說是完全融為一體,“飛蓬”詩意內(nèi)涵更為飽滿。至曹氏父子,詩中飛蓬的特征漸漸明晰,即飛轉與斷根,展示著人生的漂泊無奈和漂泊中的思鄉(xiāng)之情。曹植其他有關蓬的詩歌,如《盤石篇》《朔風詩》《雜詩》(其二)等,也都不離此意。曹植之后,魏明帝曹叡《燕歌行》值得注意,“秋草卷葉摧枝莖,翩翩飛蓬常獨征”,盡管主題上依然寫游子,但詩中強調(diào)了以前未被關注的兩個特征:秋季、獨征,特別是后者的加入,讓飛蓬在漂泊寓意之外明確了孤獨的涵義,更契合旅人的人生實態(tài)。
南北朝時期,詩中之蓬在延續(xù)曹植傳統(tǒng)的同時,出現(xiàn)新的發(fā)展趨勢。一是被送別詩吸收,二是與特定地域——塞北相關聯(lián)。目前所知,送別詩中以蓬喻人最早的一首是劉宋謝瞻《九日從宋公戲馬臺集送孔令詩》,詩末云:“臨流怨莫從,歡心嘆飛蓬?!币蚩拙钢畾w引發(fā)己之思鄉(xiāng)而不得歸的情思,恰如離根飄蕩之飛蓬。其后,吳均《別王謙詩》、王褒《送別裴儀同詩》、江總《別袁昌州詩二首》其二、尹式《別宋常侍詩》等都繼承了此一寫法,并影響到唐代的送別詩寫作。將蓬與塞北特意相聯(lián),則首見于袁淑《效古詩》,該詩稱遼東游士“十載事西戎”,正值壯年而勤役不止,“乃知古時人,所以悲轉蓬”。此轉蓬自然就是游士本人的寫照。從詩題看,袁詩是擬古一類,或有擬效對象,轉蓬之喻可能得于原詩,但由于原詩未知,故其將蓬與邊塞相聯(lián)是否自創(chuàng)還不能確知,只能說至遲在南朝宋時,詩人對飛蓬的書寫中,邊塞的屬性已然顯現(xiàn),因為袁淑外,同時稍晚的王僧達《和瑯琊王依古詩》、鮑照《代陳思王京洛篇》《王昭君》等作品中都已有類似的表達。此一寫作傳統(tǒng)形成后,在后來的詩歌中一直存在,特別是在唐朝邊塞詩中有顯著表現(xiàn)。這里有意思的是,寫塞北飛蓬的大多是沒有北方生活經(jīng)驗的南朝文士,北朝中的幾例也都是由南入北的王褒、庾信所作,此現(xiàn)象固然與北朝詩人、詩作較少有關,但也可見出南朝文人不為地域所限而對魏晉詩歌傳統(tǒng)有充分的繼承和發(fā)揚。
唐人吸收六朝詩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進一步發(fā)展,終于成就詩國高潮,飛蓬意象即是其中的一例。初唐人對蓬的書寫更多延續(xù)南朝,突出行役的主題,常和邊塞相聯(lián),駱賓王《邊城落日》《邊夜有懷》是典型的例子。然新的變化也開始出現(xiàn),從陳子昂《落地西還別魏四懍》可以看到,飛蓬的地域特性淡化甚至消失了,季節(jié)等時間屬性也不再標示,蓬草完全成了詩人人生的表征。初盛唐過渡期的張說《南中別陳七李十》也和陳子昂詩是同樣的情形,李白、杜甫接續(xù)其后,把蓬意象發(fā)展至圓滿。李白對被賜金放還,自稱“一朝去金馬,飄落成飛蓬”(《東武吟》),說別人“歸來無產(chǎn)業(yè),生事如轉蓬”(《贈從兄襄陽少府皓》),而最著名的則是《送友人》中“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的詩句,脆弱渺小的孤蓬與廣闊無垠的萬里形成極致對比,將友人分別之后漂泊無依的境遇作了最有力的表達。杜甫相對要更為深沉,也始終以飛蓬自居,天寶四載(745)與李白分別,《贈李白》言“秋來相顧尚飄蓬”,兼指兩人,李白《魯郡東門送杜二甫》也以“飛蓬各自遠”回應,可見二人之共識;入蜀途經(jīng)天水,自稱“飄蓬踰三年,回首肝肺熱”(《鐵堂峽》);直至晚年,仍感“多少殘生事,飄零任轉蓬”(《客廳》),而回顧一生所歷,也說“老去苦飄蓬”(《往在》),在人生的最后階段,羈旅舟中,依舊有“轉蓬憂悄悄”(《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之嘆。李、杜之后,劉長卿可能是最愛飛蓬的詩人了,而且都指向自身,“孤蓬向何處”(《至饒州尋陶十七不在寄贈》)、“余生只是任轉蓬”(《避地江東留別淮南使院諸公》)等還只是部分例子,這與其寫作程式化有關,但更內(nèi)在的原因或許是“他對自己生存境遇的關心遠勝于身外一切的總和”(蔣寅《劉長卿與唐詩范式的演變》),而飛蓬就是他找到的最能體現(xiàn)自己生存境遇的詩歌意象。其余中晚唐詩人,白居易、劉禹錫、張祜、徐夤等都有詩通過飛蓬來詠嘆人生,作為人生之喻的飛蓬寫作傳統(tǒng)更加牢固了。唐詩這一新變,乃是“豪華落盡見真淳”,飛蓬意象中原先需要敘述的季節(jié)、地域、形態(tài)等已內(nèi)化于飛蓬本身之內(nèi),即意已完全凝聚于象中,作者借象以達意,讀者見象而曉意,可以說,至此,飛蓬的意象化才最終完成,后世詩人只是遵循沿用而已。
飛蓬如此微末小物為何會被中古時代的詩人重視,以致視為自我人生的象征,其背后的社會現(xiàn)實是什么呢? 曹操因為四處征戰(zhàn),曹植則因皇權爭斗,都是特例,沒有普遍性,畢竟身為帝王的詩人極少。對于大部分普通文人而言,真正讓他們對飛蓬情有獨鐘的現(xiàn)實是“宦游”生涯。中國古代社會,入仕為官基本是讀書人的主要人生選擇,而這就意味著他們要為官職而四處奔走,所以六朝詩人們常為游宦之身慨嘆,“翩翩游宦子,辛苦誰為心”(陸機《贈從兄車騎詩》)、“悲哉游宦子,勞此山川路”(顏延之《秋胡行》)、“游宦疲年事,來往厭江濱”(何遜《贈族人秣陵兄弟詩》),唐代南北統(tǒng)一,領土廣袤,加之科舉和銓選制度的影響,宦游問題更為普遍和突出,有關詩歌更是不絕如縷,“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早已耳熟能詳。唐人對此早有觀察,賈至就說:“士居鄉(xiāng)土,百無一二……身皆東西南北之人焉。”(《舊唐書·楊綰傳》)韓愈則概括為“中世士大夫以官為家,罷則無所于歸”(《送楊巨源少尹序》)。正是因為有宦游的生活現(xiàn)實存在,詩人們才深刻體會到人生的飄零、孤獨和寄居外地對家鄉(xiāng)的思念,此時,離根而飛的蓬草或許最能代表他們的處境。林庚先生曾言“詩的內(nèi)容,原是取之于生活中最敏感的事物”(《詩的活力與詩的新原質(zhì)》)。因此盡管飛蓬不如桃李般美好,但對于宦游的詩人卻是最易引起興發(fā)感動的敏感之物,所以才被一再地書寫,因為那飛蓬就是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