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薩真的認同博爾赫斯嗎? ——《略薩談博爾赫斯》編者手記
“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絕對的完美……哪怕是博爾赫斯,這個已經(jīng)接近完美的人?!痹凇堵运_談博爾赫斯》中,2010年的諾獎得主如是說。這句話模棱兩可卻很有水平,表面上如同至高無上的吹捧,潛臺詞卻耐人尋味:“這個被人捧到天上的博爾赫斯,也依然不完美,也可以被批評?!贝_實,現(xiàn)在市面上關(guān)于博爾赫斯、談?wù)摬柡账鼓酥涟素圆柡账沟淖髌穼映霾桓F,但極少有哪本書能對博爾赫斯展開專業(yè)的文學批評。作為拉美“文學爆炸”的代表,略薩恰恰具備這樣的資格。但他也相當聰明,充滿君子風度,對博爾赫斯一直表現(xiàn)得充滿敬意,在這本書里說出來的許多話都更像是引子,而背后未能明言的內(nèi)容,恐怕才是他的真實思想。
首先從創(chuàng)作姿態(tài)上看,《略薩談博爾赫斯》的編排已經(jīng)展現(xiàn)了作者的野心——全景式地俯瞰博爾赫斯。這本書包含了文學批評、訪談稿、書評、隨筆、詩歌等文體,創(chuàng)作跨度長達55年。這些文章里,兩篇訪談是對博爾赫斯的真實呈現(xiàn),也為書中其他文章提供了論據(jù);《博爾赫斯的虛構(gòu)》僅用20頁便總評了博爾赫斯的作品與思想;《博爾赫斯與政治》直擊博爾赫斯的政治實踐與污點;《博爾赫斯在巴黎》談了博爾赫斯的傳播史;《氣球之旅》探討了博爾赫斯大部分時光中的缺憾(愛情)及其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這些內(nèi)容和角度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一本普通八卦的體量,它更像是薩爾瓦多·達利創(chuàng)作的那幅《十字架上的基督》——畫家已經(jīng)爬過了神的頭頂。這個視角本身就是顛覆性的。
然后從創(chuàng)作觀上看,兩個人存在根本性的分歧。略薩的主要文學作品都是長篇小說,而博爾赫斯涉獵的文體包括短篇小說、散文、詩歌……唯獨不包括長篇小說。這個事實再明顯不過了,他們從不是同一路人。博爾赫斯認為長篇小說“是想把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情擴充到五百頁的篇幅”,這句話在《博爾赫斯的虛構(gòu)》里遭到了略薩綿里藏針的反駁。他認為,博爾赫斯的想法顯得過于輕巧了,在俏皮玩笑之下忽視了現(xiàn)實的嚴肅乃至嚴酷。長篇小說與真實世界一樣,都必須“依賴污穢泥淖的人類而生存”,這是博爾赫斯不能接受的。由此,略薩觸摸到了博爾赫斯世界觀的邊界。
再從更深的層面上看,兩人對世界、對現(xiàn)實抱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在博爾赫斯這里,審美是第一性的,事實才是第二性的(想想《埃瓦里斯托·卡列戈》這類“想象大于資料”的“傳記”吧)。由此,略薩似乎在暗示我們,為了提純的“美”,“污穢泥淖的人”也可以并且也應(yīng)當被剔除,否則就無法得到博爾赫斯夢想的精致的作品了。這其實是現(xiàn)代性第三次浪潮帶來的一個重大文明課題(它在德國長出了怎樣的怪胎就不必展開了),即,具體的人性被高度抽象、高度集中的審美所抹殺了。在這樣的審美里,“人”和物一樣,都只是無關(guān)大局的客體,是一件可以被隨時取代的對象。進而,《博爾赫斯與政治》一文直接揭開博爾赫斯履歷上的傷疤——他為何與合法性存疑的政府眉來眼去?當“保守主義”“個人主義”這些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標簽都不能解釋博爾赫斯的政治立場時,他與他支持的軍政府,是不是在更加深不見底的地方還隱藏著什么共性?
當然,略薩還是太聰明了,但凡有可能挑起爭議的話頭,他都沒有展開,要么用模棱兩可的修辭把粗心的讀者引向歧途,要么把話題限定在文學的范圍內(nèi),不輕易飄向危險的領(lǐng)域。這就要求讀者付出加倍的耐心與尊重,不能急于下結(jié)論。在有的地方,也許和略薩一樣,點到為止,才是最好的姿態(tài)。
而且很重要的是,略薩的“不認同”,并不等于“反對”或“敵對”。略薩在這本書里展現(xiàn)的態(tài)度,應(yīng)該說是“和而不同”的,是在充分理解與承認博爾赫斯的基礎(chǔ)上禮貌地表達自己的異議?!堵运_談博爾赫斯》通篇是對這位阿根廷文豪的仰慕與敬意,在《巴黎評論》的訪談和回憶錄《水中魚》等作品里也毫不吝惜對博爾赫斯的溢美之詞。可以說,它們都是真誠的,閃現(xiàn)著一種可貴的品質(zhì)——對文學的不懈探索。正因為二人如此不同,一位大師才會對另一位大師感到好奇,才會去閱讀他、了解他、欣賞他,但同時堅持自我、不盲從他。所以,略薩的批評,絕不是為了將博爾赫斯踩在腳下,而是為了爬上巨人的肩膀,眺望更高處的文學風景。畢竟,如果你不看清一個人的缺陷,那就很難說你真的了解他、熱愛他。在如今的網(wǎng)絡(luò)時代,在當下喧嘩與騷動的輿論氛圍里,還能讀到這般“和而不同”的君子論劍,可以說是令人如沐春風了。
(作者系《略薩談博爾赫斯》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