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天,就有未來”
40年前的1984年,隆冬二月。
朝內(nèi)北小街的小院兒里,陽光灑進了南向的正房,爺爺坐在他的老藤椅上,面前的木質茶幾是他的寫作桌,擺放著一本《讀書》雜志,和近期流行的一本托夫勒的著作《第三次浪潮》。這本書一出版,在社會上掀起了一波熱度。三聯(lián)書店的范(用)老板馬上就給他送來,先睹為快。
在“啃”那本五百多頁的《第三次浪潮》的那段日子里,爺爺癡迷“未來學”的概念,逢人便講,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學會用計算機。當時已是83歲的高齡了,但是,他認為,只要有明天,就有未來。
對于《浪潮》中所描繪的未來,他讀之有悟,不吐不快,來年一開春就寫下來一篇文章,很快就在《讀書》雜志第四期上發(fā)表了。對此,沈昌文有過記述:
我們很榮幸地能請到一些老革命家為我們寫稿。例如夏公,一九八四年二月特地給《讀書》寫了篇《關于讀書問題的對談》,有很大影響。于光遠老先生也經(jīng)常來稿。這些,大都由范用親自組稿。或者他指派董秀玉辦,我很少插手。(沈昌文:《也無風雨也無晴》,繁體字版中配發(fā)有夏衍手稿的圖片)
對于讀書,爺爺有種饑餓感,“餓得發(fā)慌”。在日新月異的知識面前,他是永遠虔誠的知識分子,一個孜孜不倦的讀書人。他說:“我們這些二十年代的留學生所占有的知識,正如我國五十年代進口的機器一樣,早已經(jīng)老掉牙了……”在巨大的新浪潮沖擊下,他全然不是暮氣沉沉的老人,急迫的心情就像是一個乘風破浪的青春少年。用這樣一篇經(jīng)過設計的問答式對話體,表達了他按捺不住的內(nèi)心焦灼,和奮起直追的緊迫感。
正是在40年前遠見卓識的布局,及(19)80年代全社會的共識和蓬勃朝氣,讓《第三次浪潮》描繪的許多前景,成了我們今天的日常。
1986年,爺爺從中顧委委員的職位退休了,同時,他也從中日友好協(xié)會會長的位置退了下來。1988年,他卸任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而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主席的職務,爺爺一直留在任上。
“崗位和事業(yè)是兩碼事。離開崗位可能有失落感,但卸下?lián)?,可以多一點時間讀書寫作。也似乎可以說是‘焉知非福’,坦然處之,靜觀世態(tài),亦樂事也?!保ㄖ略?,1987年2月26日)
逐漸退休的爺爺依然很忙,訪客不斷,有一位現(xiàn)代文學史的研究者問他:“您關在秦城監(jiān)獄時做些什么呢?”他回答:“我在想問題,系統(tǒng)性地回顧過去的歷史,我們黨走過來的經(jīng)驗、教訓,左的路線,右的路線……”靜思,是我爺爺生活中的常態(tài),他有時讀書讀累了,就停下來,一個人在房間里,一言不發(fā)地坐著,神情若有所思。這種時候,我們誰也不走進去打擾他。
在外人眼中,他是文藝家,又是革命家。到了晚年,在飽經(jīng)磨難、不斷反思后,他以思想者的風貌站在了思想解放的前沿。這些成熟、完整、深邃的思考被寫進了《第四次文代會的閉幕詞》里,寫進了《懶尋舊夢錄》的序言里……
1992年1月10日,爺爺在辭舊迎新之際,寫下來一篇《壬申雜記》,內(nèi)地并未發(fā)表,登在香港《明報月刊》的1992年4月號上。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寫慣了新聞時評的手又癢了!面對世界時局的變幻,東歐劇變,蘇聯(lián)解體,中國的巋然不動,他有話想說。我爺爺總是懷念抗戰(zhàn)時期,他的辦報生涯是最愉快的,每天一篇社論,酣暢淋漓。
《壬申雜記》在充分肯定改革開放、經(jīng)濟發(fā)展的同時,結尾語重心長地寫道:“……這就是說,我們走的是一條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找到和堅決地走這一條路,新中國花了三十年的時間?!边@段話寫于三十多年之前,驀然回首,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當下,前瞻性令人驚詫。
爺爺于上世紀20年代白色恐怖最嚴重時期入黨,又是經(jīng)歷過殘酷的“文革”十年的老黨員。此言一出,發(fā)自肺腑!在上世紀90年代初特定的背景下,更彰顯出一位早期老共產(chǎn)黨人上下求索的獨立之思想。
1927年12月,開明書店出版沈端先(夏衍)的譯著《婦人與社會》(倍倍爾著),他在扉頁上寫下一段珍貴的贈言:
“懷疑者一般的思索,殉道者一般的實行”贈給叔厚同志:端先
受贈人是中共早期黨員、特科成員、同鄉(xiāng)蔡叔厚。這一年的冬天,蔡叔厚剛剛入黨,我爺爺比他早七個月入黨,這段贈言可以看作是兩位找到共同信仰的戰(zhàn)友,相互之間的共勉和誓言。
如今,《關于讀書問題的對談》中所期許的人類文明趨勢,和《壬申雜記》中所闡釋中國式道路的選擇,都預言性地成為了現(xiàn)實,重發(fā)這兩篇《夏衍全集》漏收的文章,不僅有補遺的價值,也是“盛世如您所愿”的告慰。
窗外,陽光正好。窗臺邊,趴著我家貓咪沈胖胖。是誰在唱:“世間所有路都將與你重逢,而我將愛你所愛的人間……見你未見的世界……”
2024年1月27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