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有時足夠慢,就是足夠快
在《心海圖》的結尾,我畫蛇添足,寫了幾句“附記”:
海南有文昌籍先賢某某,少年赴香港,供職于英國人船上,后貨船遇襲,其于海上漂浮一百多天,艱難求生,其事甚奇……
我并不諱言這個故事是有原型的,我沒法無中生有。此類故事雖曲折到讓人難以相信,可在文學書寫中,卻也并非沒有過——而我不想跟別人寫相類、相近的故事。我得找到另一個角度,才能讓舊事翻新。后來,在這篇小說寫作的過程中,“海上求生”之事,還是重要情節(jié),但已遠非全部,我把故事線往前推,把人物的命運往后拉,足夠寬闊的時間跨度、足夠寬廣的地理疆界,才能把小說的敘事空間撐開。
“往前推”的部分,我想到了海南的抗日史、香港淪陷、二戰(zhàn)中英國艦船時常被希特勒一方擊潰,等等;我想到清末民初,法國、日本、美國等多個國家的傳教士和考察人員,時常在海南島上全境勘探、記錄,并寫下一本又一本關于海南島的行記;我還想到了更遠的時候,古人被流貶海南時的心如死灰……
“往后拉”的部分,我想到了二十世紀中國人在國外的生存境遇,想到了祖國受欺壓時,其兒女在世界上也被冷眼的過往,想到了思鄉(xiāng)的心潮,想到了輾轉反側后終于回到故鄉(xiāng),卻發(fā)現(xiàn)故園傾頹的不堪……這些記憶和資料如此零碎,要以一根什么樣的線,才能串聯(lián)成一個整體?
這并不算長的四萬多字,壓縮著足夠支撐一部長篇小說的信息量,但我并不愿意把這個故事處理成長篇。一是因為寫成長篇需要投入更多精力;另外也因為,我把這個小說,和此前的中篇小說《海里岸上》《唯水年輕》歸在一塊,形成“心海三部曲”,它只能以中篇的形式亮相。事實上,這三個中篇,每一個都是高濃度、高密度的敘事,我希望在這三個中篇里,呈現(xiàn)某種莊嚴、正大的面貌。中篇小說這一文體,很適合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不至于像短篇那么零碎,也不會像長篇那么臃腫,但也正因如此,有時中篇也完全被故事所統(tǒng)攝,甚至淪為日常生活的家長里短、蠅營狗茍。而我想在這三個中篇里,寫出屬于這一文體的某種莊重與尊嚴,我想寫出那種鐵錘敲下,發(fā)出鏗鏘有力的金石回響。《海里岸上》2018年發(fā)表,寫作要更往前一兩年;《唯水年輕》發(fā)于2021年;《心海圖》亮相在2023年……也就是說,這僅僅十萬字的三篇小說,我前前后后磨了至少六七年。我只能自我安慰:有時,足夠慢,就是足夠快。
《心海圖》寫著寫著,我總算找到了一條線,把所有貌似零碎的信息串成整體,那條線就是:我們都活在歷史中,無論多偏遠之地、多微小之人,總會被歷史的漣漪所波及。小說里的主人公,不僅僅是在汪洋大海里求生,也在歷史的波濤里自救,然后以足夠強大的心志,繪制出一幅曲折澎湃的《心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