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牛角
我媽說,古月門碼頭是個舌頭尖尖,周圍一片牙齦一樣的紅土地。舌頭尖尖對直頂著龍江和吉音江中間那條不黃不綠的縫縫,不曉得要頂多遠去。
我爸說,古月門碼頭是個血嘴巴,人一口吞進去,船一口吞進去,嚼螞蟻子一樣。
劉穎說,她從吉水來的時候,船就停在那條縫縫上。上了那個舌頭尖尖,紅土地包圍著她,主城像嚼螞蟻子一樣把她一口吞了進去。
劉穎消失在吉音江對岸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至今都在想,早曉得她再也不回來,那時候我就不搗亂、讓大人們好好生生給她捉鬼了。羅聰他們家給劉穎捉鬼那天,我放學(xué)回來,他們家門口堵得水泄不通,所有鄰居都跑來看捉鬼。我站在天井梯坎上,想去找劉穎,但是我爸媽不準。天井中間站著一個頭顱巨大的矮子女人,拄根紅頭拐杖,閉著眼,突然大喝聲“唉嗨”,拿著拐杖紅頭戳地磚。人們讓出一條路,兩個大人架著劉穎的胳膊把她往天井里拖。她的銀牛角臟兮兮的,一個角往下滑了滑,但還挺立著,另一個角已經(jīng)耷拉下來了;頭發(fā)亂成雞窩棚,雙腿被稻草捆起來,像條要遭處決的美人魚。被拖下梯坎的時候劉穎看到我了,她拼命把頭抬起來,伸著脖子看向我,瞪大眼睛張大嘴巴,但發(fā)不出聲來。
我想過去,一個長著死魚眼睛的小女娃兒把我擋開。小女娃兒在天井邊圍紅線,把劉穎和那個大頭女人圍在中間,羅聰他爸媽跪在紅線外頭。圍完了紅線,小女娃兒提過只雞來,抓把刀,眼睛都不眨一下,走到劉穎背后抹雞脖子。劉穎疲倦地垂著腦殼,閉著眼睛吸氣,胸腔脹得鼓鼓的,頭埋得低低的。小女娃兒殺了雞,放出一碗雞血來端給大頭女人。女人用手指蘸了雞血,點在劉穎的手心、腳心、眉心和人中。小女娃兒站到劉穎面前,按住劉穎的肩膀。女人拿紅頭拐杖往地上用力一杵,再吼一聲“唉嗨”,隨后一把抓著劉穎頭發(fā),從她頭頂?shù)瓜乱煌腚u血去。我看到劉穎的銀牛角像剛下鍋的豬油坨子一樣,刺啦啦地冒泡子冒煙子。女人又繞到劉穎面前,用拐杖紅頭打劉穎的腳板心。劉穎哇哇叫,小女娃兒死死抓著劉穎的肩膀。雞血糊了她的臉,她緊閉的眼睛鼓成一個皺巴巴的包,手往空中亂抓。對面樓里頭橘黃色的光投在天井里,起了風(fēng),燈影閃閃爍爍;人群里頭有女人打娃兒的聲音,有男人抽煙吐痰的聲音,有小娃兒哇哇鬧的聲音,還有劉穎沙啞的喊叫和打她腳板心響亮的聲音……一切都像場狂歡。
我看著那些大人,他們的手啊,腳啊,頭發(fā)啊,突然都變成很陌生的東西,他們說話的聲音像腫得流水的皮膚被從身上剝下來,又怪又惡心。我周圍的空氣像抽水馬桶一樣,所有的東西都跑起圈兒來,胸腔里頭漫上來的水淹了我的眼睛珠珠兒,看得到的東西都變成了小麻點兒,我要遭淹死了,魚擺擺要來把我啄爛……
我們還是先來擺談擺談這條江。
我現(xiàn)在站在吉音江邊的石子灘上。不黃不綠的江水惡狠狠地上岸來,蔫了吧唧退回去,留下一片曬不干凈的泥巴,漚著野樹野草野蚊子,熱烘烘地冒著一股奇特的味道,像要發(fā)生什么大暴動。舌頭一樣的古月門碼頭不曉得疲倦似的朝外頭伸著,帶著呼喚,帶著蠱惑……
羅聰就是在舌頭這兒淹死的。
羅聰是我們院兒羅家的傻兒子。他有一個大板凳,兩個小板凳。大板凳綁在屁股上,小板凳抓在手心里。屁股板凳是船,手心板凳是槳,兩個手心板凳在地上扒拉,他可以拖著自己的身體和屁股板凳在地上爬。他不吃飯,他吃奶;他不說話,他吐口水。你喊他一聲“羅聰!”,他沖你吐口水,邊吐邊叫喚,臉擠作一團;你跑,他沖你吐口水,巴壁虎兒一樣朝你爬過來,板凳吱嘎吱嘎響。我跑得過他,跑不過他奶腥味兒的口水,他驚叫喚的聲音總嚇得我膀胱一陣發(fā)緊,見他我就抱頭跑。我越跑,他越吐口水;他越吐口水,我越跑。
院兒里的大人們都講,羅聰長得多帥的。我也覺得他其實長得多帥的。老天爺給了他黑葡萄一樣的眼睛和雪白的牙齒,即便他的手啊腳啊的是變形的。大人們還講,羅聰造孽得很。我也覺得他造孽得很。他十歲了,不曉得說話,不曉得走路,不曉得吃飯,只曉得吃奶;雖然他叫羅聰。大人們說這樣說那樣,可我看得出來,他們嫌羅聰。我只是怕羅聰,他讓我想起所有造孽的東西。我怕他用小板凳砸到我的后腦勺,把我也變成造孽的東西。
我生活的世界里頭,一切活物都脆弱得很。我聽大人們講,羅聰被人從江里頭撈上來的時候,像條泡爛的胖頭白魚,連眼睛珠珠兒都是白的。他傻之前生了場大病,沒死,傻了這幾年,還是死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跟奇形怪狀的羅聰一樣奇形怪狀的人,坐在街邊,望著你??匆娝麄兾铱傄y過地閉上眼,把自己抱得緊緊的,怕自己的手落下來了,怕自己的眼睛珠珠兒落下來了。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覺得活人很難。在我們線兒溝這條街上,天上掉下來一坨肉砸中燒烤攤老板的后腦勺,他活了一會兒死了,又活了一會兒又死了;學(xué)校門口的貓,皮遭剝了一半兒扔在下水溝里頭;街道主任睡午覺,睡進了醫(yī)院,睡進了太平間;菜市場,地上的泥巴裹著碎耗子;賣魚的女人早上擺攤,奶娃兒放在一邊遭耗子啃掉了腳趾拇……這個世界你死我活地打轉(zhuǎn)轉(zhuǎn)。我性別為女,物種為人,有手有腳,智力正常,長到十二歲,這真不容易。我保護好我的后腦勺,認真地睡覺,盡量再長大一點。
我為我的膽小而自卑,覺得自己配不上這個地方。這野樹野草野蚊子,藏著多少英雄好漢,劉穎就是一個。在我還不曉得她名字的時候,就喜歡在放學(xué)路上有意無意地跟她順路走,看她一邊走,一邊耍手,手膀子渾圓黝黑,手巴掌又厚又大。她在陽光里擺影子,孔雀、兔子、犀牛,或者啥也不是地來回擺蕩。我在奧數(shù)班里見過她,她總被老師叫上講臺答題。她小雨林一樣的眼睛里有雷聲,臉上閃著光輝,黝黑光滑的小臂像把大刀,向那些題目砍去。我常常仰望她寫板書的時候露出半邊來的黑眉毛黑眼睛,像半夜鬧醒人的大暴雨。我不認識她,但我會遠遠跟她走,這給我一種天才和我是同路人的暗示。有一回,我看到她放學(xué)路上往路邊下水溝里瞟了一眼,然后停下擺著孔雀影子的手,從書包里掏出一張英語報,給下水溝里那只爬滿了蛆的死貓蓋上。于是天才暗示又成了英雄暗示:她不僅是個天才,還是一條好漢。
我們家搬進這個院兒那天,我遭羅聰追得縮在墻角,那時候劉穎一根稻草捆出了我們的友誼。捆好羅聰之后,劉穎直起腰桿擦汗,背后是橙色、紅色和灰藍色的火燒云,空氣里一股很濃的少女狂奔之后的熱氣。要晚黑了,毒太陽最后一點兒光讓她的耳發(fā)看起來一根兒一根兒的,頭頂上尖尖的鬏兒一跳一跳的,像一對兒沒長牢的犄角。第一回遇到羅聰,我遭噴了一身口水,嚇得跌在墻角。我哇哇大哭,劉穎走過來,不拉我,也不給我揩眼睛水兒,只對我說:“莫要哭。走嘛,去吃酸辣粉。”
劉穎帶我去的是我們院兒里小楊姐姐和她老公開的“小楊面館”。小楊姐姐好漂亮,在門口圍著白生生的圍裙擇藤藤菜,抬起眼睛看我,眼角一顆圓圓的淚痣。小楊姐姐很大方,聽劉穎說我是新鄰居,錢都不要我們兩個的。小楊姐姐的老公從后廚把兩碗熱騰騰的酸辣粉端上來,我們倆端著,只曉得講話,粉涼了又捧熱了。劉穎是吉水的,苗寨里長大的,跟羅聰家是遠房親戚,來主城上學(xué),就住羅聰他們那兒。我問她,你在老家上的什么補習(xí)班?她撇著嘴,擺擺手:“上啥子補習(xí)班,放了學(xué)就喂豬種苞谷。”我贊嘆:“你好得行哦,一來就進得奧數(shù)班。”但心里頭又很別扭,她喂豬、種苞谷,還是能把天天學(xué)習(xí)的我甩在后面。可能她一直就跑在所有人前面,把我甩在后頭,把所有人甩在后頭。
她也問我,主城都去過哪里?去看過江沒得?吉音江對岸是啥子樣兒?她好像對主城有無限期待,我很抱歉地回答,沒有、沒有、不曉得、不曉得。
我沒去過江邊,也不曉得吉音江對岸是啥子樣兒。我白天起床上學(xué),要黑不黑的時候放學(xué)回屋。我被框在小小一個線兒溝。搬家前在小小線兒溝這兒,搬家后在這小小線兒溝。上學(xué)放學(xué),跟幾個鄰居娃兒在街上這兒轉(zhuǎn)兩圈那兒轉(zhuǎn)兩圈,以后估計再加上劉穎,我們一起那兒轉(zhuǎn)兩圈這兒轉(zhuǎn)兩圈。
“哎,那個羅聰,是你弟娃兒哈?”
劉穎突然噎住。小楊姐姐走過來,敲一下我腦殼:“問問問,沒得耍事?!?/p>
羅聰他爸是在我們要吃完粉兒的時候來面館的。他從工地上回來,滿臉汗,喊劉穎吃完了記著回去把綠豆泡起。吃完酸辣粉,我發(fā)現(xiàn)羅聰他爸沒給錢。我也不好意思說,因為我也沒給錢。但說個老實話,羅聰他爸有點過分了,每次我在小楊面館遇到他,他都不給錢。哎呀,街坊鄰居的,還是算了,人家小楊姐姐都沒計較這些。再說,羅聰他爸也不是完全不給錢。他今天送一瓶花露水,明天提一籠小籠包,有時候還給小楊姐姐拿兩個漂亮小盒子。大人之間的禮尚往來,反正我也看不懂。
羅聰他爸不姓羅,羅聰他媽姓羅。聽我媽說,解放前,這一條街的房子都是羅聰外曾祖父家的,外曾祖父耍錢耍出去了一條街,外公耍錢耍出去了一棟樓,到了羅聰他媽,就剩這一間破房子。什么是耍錢呢?有恁好耍嗎?要是我有一條街的房子給我耍,我也要耍一耍。羅聰他媽喜歡在天井里一邊擇菜,一邊說羅家命苦。但是她黃胖健碩,長得點兒都不苦。倒是羅聰他爸長得比較苦。其實羅聰他爸和小楊兩口子更像一家子,他們都長得苦苦的。
關(guān)于傻兒子羅聰?shù)乃溃鱾€大人說法不一樣。有人說,是他爸媽聽說吉音江的水有靈性,洗了包治百病,就把人家羅聰甩進去洗,活活洗死了;也有人說,是等著吃江里的活魚補腦子,一不留神羅聰自己跳江里去喂了魚。
“他媽說,他撲騰水的時候還在咿嗚呀嗚地亂唱,‘嘿欸踩踩踩,喝哦踩踩踩’,養(yǎng)了十來年都說不來個話的娃兒,第一回咿嗚呀嗚出來幾個字,人倒沒得了?!?/p>
我媽在家里轉(zhuǎn)述從別處聽來的羅聰?shù)母鞣N死法,在我的腦子里,這些死法形成了奇奇怪怪的——一段月亮色的、火把色的山里頭的旋律。這是劉穎在捆羅聰?shù)臅r候唱的。
捆人在劉穎手里成了精彩的表演。她唱著歌能捆,跳著舞也能捆。她可以只捆羅聰?shù)拇竽粗?,讓他周身都動不得;也可以五花大綁,在羅聰佝僂的背上扎出朵花花兒來;她可以手上捆人,嘴里哼歌:“踩花山喲,嘿欸踩踩踩,喝哦踩踩踩……”她可以手上捆人,腳下跳舞,像抖水的小野鴨子。——只用一根稻草。小楊姐姐跟她老公每天凌晨從菜市場搬兩筐藤藤菜回來,捆菜的稻草直接扔天井里,這些稻草就成了劉穎的好工具。她告訴我,這是上好的材料,軟硬適中,寬窄恰當,捆的人方便,遭捆的人舒服。羅聰也確實像是多舒服的樣子,每次劉穎捆他,他都開心得很,像在為某個盛大晚宴打領(lǐng)帶。
羅聰他爸媽完全不曉得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劉穎會捆住他們這個朝人亂吐口水的兒子。他們白天打工晚上打工,沒得時間來曉得;劉穎捆人不留印子,叫人沒得機會來曉得。就算曉得了,劉穎也不在乎。
“你不怕他們曉得了,趕你走?”
“走就走。我巴不得離開這個鬼地方?!?/p>
劉穎失蹤以后,我常故意路過羅聰他們家窗臺前,去看窗臺鏡框里劉穎的那張舊照片。那該是劉穎還在吉水苗寨的時候照的。她穿著大紅底的褂子和裙子,藍的綠的黃的白的紋路;頭戴一大頂銀花花頭飾,垂下一溜兒叮當響的銀絲絲兒;頭頂兩彎銀牛角,右角尖尖插個奓毛的紅絨球。照片上的劉穎一點兒笑意都沒有,咬肌鼓出來一小包,眉毛濃黑,眼睛珠珠兒定定地看著不曉得什么地方。衣服肥大,頭飾厚重,劉穎像是被人塞進桶里還合不攏蓋子,可她仍是那么好看;至于她到底哪里好看,我也說不上來,可我每次一看她就是大半天,呆著兩只眼睛眨也不眨,似乎一旦眨眼,她就要飛走了。不光照片上的她有一對兒銀牛角,她平時沒戴頭飾的時候,頭發(fā)里也冒出來兩個小小的銀色犄角。可每次我一說劉穎在長犄角,大人們就說我在裝怪。
提起“劉穎”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喉頭總會冒上來一股熱氣。這是一個很危險的詞。不僅我能感覺到劉穎的不安定,大人們也把她看成一個危險的異族女娃兒。她長得跟我們很不一樣。我胳膊和腿一樣粗,她胳膊比腿還要粗;我的臉蒼白蠟黃,而她的臉永遠黝黑泛紅;我的瞳孔帶棕色,她的瞳孔是純粹的黑色,黑得打旋兒,黑得要把人吸進去。她的眉眼毛乎乎,像《動物世界》里那些匍匐在草原上的獅子,她甚至長胡子。如果光是臉不一樣,可能還不至于讓她成為我們院兒里的“危險”。她的危險是種氣息,沒得人感覺不到,沒得人講得清楚。
劉穎跟我不一樣。所有大人都會記得劉穎是個智商超人的壞小孩,但對于我,大人們要不然說我很好,要不然根本記不得我。我對記得我的那些大人很親近,我小學(xué)班主任就是一個。她不吝嗇于表達對我的愛,每次開家長會她都展示我的作業(yè)和手抄報,讓我爸媽享受其他大人的羨慕。劉穎來之前,我和班主任結(jié)成了相互喜愛的聯(lián)盟,她讓我連續(xù)當了五年的班長,作為班長,我每學(xué)年綜合成績都是第一。雖然我從沒管好過哪個同學(xué),但每次去辦公室抱作業(yè),聽到其他老師跟我那個臉都笑爛了的班主任吹龍門陣,“第一名又是你們班那個史云”,我就心花怒放,覺得我的職位神圣得很。
劉穎的出現(xiàn)破壞了我和班主任的聯(lián)盟。她在老家上到五年級,沒上了,回家喂豬種苞谷;現(xiàn)在來了主城,接著再上五年級。我六年級上學(xué)期她跳級來了我們班。她第一回走進我們班教室的時候,我聽見后排的男生笑,在說什么“哈板兒① 媳婦兒”。我不曉得他們在講啥子,我覺得他們有神經(jīng)病。她被安排成了我的同桌。后頭我回憶我們原來在一個奧數(shù)班里,然后成了一個班的同桌,再后頭還住進了一個院兒里,我會說:“這好浪漫哦,這是老天爺給我們的緣分哦。”
但是劉穎點兒都不領(lǐng)我的情:“你啷個老是講以前呢?”
我說:“你不覺得這很浪漫嗎?”
劉穎還是不領(lǐng)情:“浪漫個?。我點兒都不懷念以前,點兒都不想回到以前。”
她一給我臉子看,我就能看見她頭上冒出兩個乳白的小圓角,閃著微微的銀光。我走過去按了一下,角縮回去,一會會兒又冒出來。我又把它按下去,它又冒出來。劉穎問我在干啥子,我說她長犄角了,她說我簡直要浪漫得眼睛珠珠兒生花花兒。有的時候我很愛劉穎,有的時候又很討厭她。她很邪惡,喜歡嘲笑別人覺得美的東西。
但我又忍不住要跟她“交談”。我們平時也說口水話,吹空龍門陣,但有時候我們會每一個字都過腦子地“交談”。雖然她們那兒跟我們講一樣的方言,但我們兩個“交談”的時候不約而同地講起了普通話。我們用不屬于這個地方的語言交流一些好像深刻但沒什么來頭的想法,比如我跟她說我的生活里沒余地了,我把所有精力都拿來維持大人們說的“好”。她跟我說她向往的東西不“好”,她好像一直都沒找到自己想要的“好”。我們用這種加了密一樣的語言“交談”,能在操場上走幾十圈,在熱烘烘的太陽地里冒著臭汗,感嘆我們已經(jīng)老去,已經(jīng)看破紅塵。劉穎比我大幾歲,她的想法有時候我不能完全跟上。但跟不上也要裝跟上,她說自己老去了,那我也要老去;她說自己看破紅塵,那我也要看破紅塵。她休想把我甩在后面。
有回上體育課,打排球,練三人傳球,跟我和劉穎分在一起的男娃兒說:“感覺你們兩個女娃兒裹在一起,所有人都插不到嘴,即便你們兩個話都沒講。”
劉穎把衣服往下扯扯,壓平自己鼓脹的胸脯,回他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p>
這個美妙的句子讓我心花怒放。這是一種宣言嗎?她在跟我講,跟其他人講話都是走過場,只有我跟她勢均力敵,只有跟我在一起,她才會有那些奇妙的想法,講出那些美妙的句子?
總而言之,我跟班主任的聯(lián)盟變得不那么重要了。六年級競選班長的時候我參都沒參加。相比于當班長,跟劉穎結(jié)成“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聯(lián)盟好像更有吸引力。班主任喊了一遍又一遍:“還有沒得同學(xué)競選?還有沒得同學(xué)競選?”
我眼睛都沒眨一下。班主任的臉擰巴得真是難看。我看到劉穎在看我,頭頂上乳白色的小圓角閃著銀光。
那天回去我遭我爸媽打得很慘。我沒想到班主任會為了競選班長的事來家訪。我媽剜我一眼,把剛放學(xué)的我從劉穎身邊扯開,把我關(guān)到屋里頭。我聽到他們講:“跟劉穎坐在一起之后她有點不像話”“好生教育”……
我說我沒得必要當班長,他們打我。我維護劉穎,他們打我。我哭,他們打。我跑,他們打。他們說劉穎是個長著銀牛角的蠱女,把我給蠱壞了。我說原來你們也看到劉穎在長犄角啊,他們停下來,我媽看看我爸,我爸看看我媽。我親眼看到我媽跑到羅聰他們屋門口往屋里頭伸腦殼縮頸子地看,然后跑回來,打我打得更兇了。他們說我不僅不求上進了,還學(xué)起裝癲了。但后頭這件事也不了了之,因為大人們發(fā)現(xiàn)我和劉穎成了班上成績最好的一對兒同桌,雖然我不是班長了。
如果劉穎一直用“君子之交淡如水”之類的句子讓我心花怒放,我就一直愛她。但她永遠不會一直讓人舒服,她非要長了張嘴,非要說兩句話出來討我的厭。在我們的“交談”中,我曉得了,“哈板兒媳婦兒”對她來說是個忌諱。雖然劉穎跟我說她跟羅家人是親戚,但是我慢慢猜出來了,她就是羅聰?shù)奈磥硐眿D兒。我想象不出美麗豐滿的劉穎要當羅聰?shù)南眿D兒,我很同情她,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小心翼翼地繞開這件事。但劉穎不同情我的忌諱。我的忌諱就是我跟不上她。她不同情我。奧數(shù)班開始講行程問題了,我聽不懂,但劉穎什么都會。我問她,她只跟我講一遍;我做不出來,她很生氣地罵我一頓。
“講的時候不過腦子,以后怎么考出去?”
“考哪里去?”
“出去!”
我不曉得劉穎想出哪里去。她罵我,我一賭氣,拿去問奧數(shù)班里別的同學(xué)。別人也不會,我只好又嘟著臉回來找她。她再給我講一遍,我做不出來,她再罵。
那段時間劉穎頭上的小犄角瘋狂地從她頭發(fā)里沖出來。小犄角越長越畸形,歪歪扭扭地向著太陽穴打圈兒,犄角尖尖兒快要扎進她腦殼里。走路的時候我都要躲一下;她豐滿高大,走路起風(fēng),她的大犄角要打歪我的鬏兒。我說劉穎的犄角長得太瘋了,劉穎說我在裝怪,我就轉(zhuǎn)過去問坐在我們后面的女同學(xué):“你看她的犄角嚇不嚇人嘛!”
女同學(xué)笑嘻嘻地說:“劉穎,你哪里扎得來個鬏兒嘛!”
《暑假生活》最后幾道奧數(shù)題,我實在做不出來,拿去找她給我講。羅聰爸媽打工去了,劉穎給羅聰喂飯。她一邊喂,一邊看題,一邊跟我說:“這種相遇問題,你先把線段圖畫出來。”
我畫了半天也畫不清楚,再拿去給她看。
她根本不看一眼:“你先要設(shè)好未知數(shù)?。 ?/p>
天氣很熱,羅聰流著口水吃飯,吃兩口驚叫喚一下,叫得我心里頭毛焦火辣。
我說:“到底先干啥子?”
劉穎皺著眉頭,很不耐煩,她完全不同情沒她這么靈光的我:“哎呀,你個哈板兒!”
“哈板兒”這個詞像把大刀朝我頭上砍來。我腦殼一熱,嘴皮兒一燙:“哪個是哈板兒嘛,你喂的這個才是哈板兒,你是哈板兒的媳婦兒!”
劉穎終于轉(zhuǎn)過頭來看我。我們不說普通話了,我們用方言里頭最惡的那些話朝對方頭上砍去。我從來沒想象過我和劉穎會用那些怪話對罵。她把我搡出去,把我的《暑假生活》從窗戶里甩出來。我罵的時候老想哭,可她臉紅嘴臭,罵得中氣十足。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不講話。我其實已經(jīng)不生氣了,很想重新跟劉穎“君子之交”,但是我膽子小。
本來我是有機會的。那天中午停電,我搬兩個板凳出來坐院子陰涼壩里頭,拿油畫棒畫作業(yè)“暑假生活”。我滿腦子都想跟劉穎“交談”,畫出來的也是劉穎:畫上一個我,一個劉穎,我扎一個鬏兒,她扎兩個鬏兒,背后一條不黃不綠的波浪線,我們要去看吉音江。暑假快要煞尾,知了只叫得來一個音,我畫著畫著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之中,我感覺到我的紙在動,是哪家的貓兒?我伸手一薅,拍到一個瓜,又脆又響。睜眼一看,不是瓜,是羅聰?shù)哪X門。他瞇起眼睛流口水,兩顆門牙氣鼓鼓地暴出來,一張臉擠成半個坨坨。我跑不脫了,我嚇呆了。羅聰占地面積為三個板凳,我為了保護后腦勺,一直跟他保持六個板凳以上的距離。我從來沒有挨他這么近過,更莫說看他門牙亮閃閃地在我面前反光。
僵持中,我看了眼我的畫兒。在我和劉穎中間多了一個泥巴色的丑小人,好矮好矮。羅聰手里夾著根泥巴色的油畫棒,小人該是他畫的。扭曲的手指捏不住油畫棒,他用中指和小指夾著它,那動作出奇地優(yōu)雅好看。他看看我,看看畫兒,看看畫兒,看看我,笑。我不跑,他也不吐口水了。他好像一條小狗兒。
劉穎還曉得救我。她沖出來,扯住羅聰背領(lǐng),把他扯回去了,又要把他捆起來了。我跑過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捆煞尾,流暢地在羅聰胸口打了個花疙瘩。她太熟練了。她干什么都那么熟練,干什么都像一場精彩的表演。她把所有人都甩在后頭,不準你笨一點點兒,不準你慢一點點兒。她又救了我,但今天我第一回對她感覺到怨恨。
捆好了羅聰,劉穎也不跟我講話,自己進屋里頭洗碗。我在門口遠遠地看到羅聰他媽往他們家來了。還沒下班得嘛,她怎么突然回來了?她要是看到劉穎在捆她的傻兒子,肯定要打死劉穎的!那時候我如果跑去跟劉穎報個信,一切還是來得及的。但是那天我鬼使神差地啥子都沒做。我走回自己的屋里頭,坐下,聽羅聰他媽進屋之后驚叫喚“我的幺兒”,聽她摔盆打罐,聽她打劉穎聽她罵劉穎,那間兒屋熱鬧了一整個下午。聽到劉穎忍不住痛叫起來,我心慌得很,跟自己說:“她該背時,她該背時……”但看到劉穎像個耗子樣竄出來,我還是忍不住了。她頭發(fā)遭抓得立起來,膀子上全是衣架刮的血道道,又臟又軟的睡裙領(lǐng)子被扯爛,肥碩的胸脯跳出來,裸露著晃蕩。羅聰他媽還沒追出來,我沖劉穎喊:“這里來!”
劉穎沖進我屋里頭,我一下把門關(guān)起。羅聰他媽來打門,我堵著門跟外頭喊:“嬢嬢,天氣大,冷靜——哈冷靜——哈!”
幫劉穎換好衣服,已經(jīng)是大晚黑了。羅聰他爸也回來了,跟我說先莫讓劉穎回去。我去跟爸媽商量好,劉穎今晚上跟我睡。坐在床上,我拿紅霉素給她涂膀子上的傷,她悄咪咪地哭。這是我第一回看到劉穎哭,我從沒想象過劉穎也會哭。那一瞬間我忽然就原諒她了。
我們躺在床上,肥美的月光把黑劉穎照成了銀劉穎,所有的怨恨都洗凈了,所有東西都閃閃發(fā)光。她頭上的犄角又縮成小小的一點兒,肥美的月光滋潤它,它看起來圓圓的,翹翹的,乳白的顏色化成了透亮的銀,細細的紋路像一圈圈兒光波,浮動著一層幽藍色的光。我伸手把它拍下去,它冒起來。我再拍,它再冒。劉穎轉(zhuǎn)過來看著我笑,半邊臉埋在圓厚的膀子里,眼睛水都還沒揩干凈。
“做啥子嘛,我又長犄角了哇?”
劉穎終于又跟我講話了。我們躺在一起,她頭發(fā)里冒出熱烘烘的氣味。安靜了一會兒,她問我:“史云,你覺得這個地方好不好?”
“有啥子不好呢?我爸媽、羅聰他爸媽,都在想辦法要留這里,那這個地方肯定是好嘛?!?/p>
“你爸媽,是這里啥子地方幫派上的人嗎?怎么你媽一條花臂,你爸一條花腿的?”
我翻身打挺坐起來。我終于可以在劉穎面前炫耀一下我的家族英雄史。
“那是要比幫派英雄得多了!”
我眉飛色舞地跟劉穎講起來我爸媽的英雄史。那年我剛滿百天,他們帶我從縣城坐長途車來主城。車子過花溪遭了車匪,匪舉槍沖車屁股一陣亂掃,打癟了車胎,司機自己先跳進樹林子里頭逃了。沒來得及跑的遭堵在車上,一個個搜身摸錢包。我爸一手往衣服兜兜里摸彈簧刀,一手摟著我媽;我媽摟著我,我背心兜里縫著錢。
“他們有槍,怎么不給錢保命?”
那是闖生活的錢,是從旱年旱死澇年澇死的地里頭刨出來的,搶那筆錢就是搶他們的命。我爸媽跟車匪對峙的時候,一幫伏擊的警察從樹林子里頭跳出來。車匪為了轉(zhuǎn)移警察注意力,往車屁股甩了打火機。虧得我爸媽跑得快,保下二大一小一包錢四條命,燒傷我爸一條腿我媽一條胳膊?;ū刍ㄍ仁墙Y(jié)了疤,為了遮疤去文的。
劉穎不講話。我以為從來都是驕傲的她在我的家族英雄史面前終于自卑了。我得意得很,但為了我們的“君子之交”能有來有回,我也問她:“你不是吉水的嘛,你啷個要來主城的呢?”
她倒問我:“你曉得我為啥子恁會捆人不?”
劉穎是在花山節(jié)上認識她的第一個丈夫的。應(yīng)該說是半個丈夫,因為他始終沒來娶她。
“你不曉得,我們那里到了晚黑,月亮亮得太陽一樣!火把燒得熱烘烘,桃花從山上浩浩蕩蕩開下來,他打起青布傘來找我……”
我從不曉得原來劉穎是這么浪漫的。那是她第一回去踩花山,但是先前跟女伴們?nèi)ズ舆呄匆路臅r候,她就見過他。
“他多遠就跟我們唱,‘情妹兒有話又不說哦/你是好是歹喲就說一句兒啰’,沒得人理他,他就自己跟自己唱;我們都笑,他唱給哪個聽的呢?”
沒得雨沒得太陽,他們打起傘走了一晚黑,唱了一晚黑。第二天他帶來一只雞,劉穎帶著雞和他回了寨子。劉穎她爸只說順天意,殺雞卜婚,雞死的時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不得行,天不讓他兩個成眷屬。② 劉穎不信天,偷偷跟他跑去他們寨里頭。
劉穎說她那時候很快活,正兒八經(jīng)地準備當新媳婦。她見過寨子里頭別人家接新媳婦,人們瘋成一堆,拿稻草你捆我我捆你,管這叫“送黃金”。還沒結(jié)成婚,劉穎先學(xué)起了“送黃金”。他兩個白天上山插秧,晚上回去,劉穎變著花樣兒捆他。他們還在小屋子里頭賽跑,哪個先坐床頭哪個將來當一家之主。
應(yīng)該說,劉穎她們家也不是那種犟拐拐。抓她回去的時候,劉穎她家里人說,男的這邊過兩天兒要是正經(jīng)來人說個親,還是娶得回去。但是劉穎回家之后他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有人說他去了主城闖生活,也有人說他帶了別的女娃兒回寨。劉穎家里嫌她丟人,托了門遠房親戚,把她送給羅聰家。
“他們把我送上船,我也不犟。船就是來主城的,他來我就來。他怎么會帶別的女娃兒回去呢?他肯定是來了主城。”
我突然對劉穎肅然起敬。我是留在這兒的,因為我爸媽是英雄好漢;她是來到這兒的,因為她自己是英雄好漢。我不講話了。我很早就學(xué)會了用安靜掩飾自卑。她的日子是火把色的、月亮色的,我的日子是水泥色的。
“但是他來這里干啥子呢?這里一點意思都沒得?!?/p>
“可能他不在這里呢?”
“還有哪里?”
“萬一他在吉音江對岸呢?”
我們不曉得吉音江有啥新奇,但是這個詞的發(fā)音很有魅力。之前國慶節(jié)放假,語文老師布置假期作業(yè),要求我們寫一篇描寫吉音江夜景的作文,還給我們讀了她兒子的作文當范文。她兒子的作文詞匯貧乏語法混亂,但不影響吉音江的誘惑。那是一片枯燥的紅土地里冒出來的一條亮晃晃的金帶子。霓虹光投在云里頭,投在水霧里頭,投在江面上。幾艘漂亮大船磕碎江面上的顏色,劃開一條黑線,江面張開一條大口子,吞沒了裸露的紅土地,吞沒了岸上的野樹野草野蚊子……
雖然我爸媽和羅聰他爸媽都不準我和劉穎放了學(xué)在外頭亂逛,但大人們守店的守店,打工的打工,從我們放學(xué)等到有家長回來,多是兩三個小時之后了。這幾年我通過這兩三個小時,跟鄰居家的娃兒們鉆后門進了區(qū)動物園看黑熊,溜進廢棄的樓里頭撒尿,跟街道主任家陽臺上的狐貍狗對著叫喚,等主任一出來再亂哄哄逃開……一邊聽班主任念有關(guān)吉音江的文字,我一邊開始構(gòu)思自己的計劃。瞟一眼劉穎,她也在看我。看來我們都有了自己的計劃。
那是學(xué)校里國慶節(jié)放假第一天,我跟劉穎串通好,跟爸媽說今天學(xué)校要補習(xí)。雖然我已經(jīng)違背爸媽的意愿在外頭亂逛過很多回,但這是第一回亂逛到這么遠去,遠到要坐公交車。我和劉穎湊了湊這幾個星期攢起來的角角兒錢,車票夠了,我們要去吉音江了!
公交車上鬧哄哄,但我和劉穎一句話也不說。我興奮得心臟都要跳到喉嚨。天氣很大,太陽很毒,沒什么風(fēng),熱烘烘的水汽沾在我的皮膚上,頭頂和江面反射的陽光叫我睜不開眼,身體點兒都不舒服。但我和劉穎不吃不喝,手拉手,精神抖擻地在江邊逛來逛去。賣糍粑、涼面的小商小販端著軟糯流糖、紅油閃亮的小吃在我們面前吆喝,我們看也不看一眼。我們的眼睛比我們的嘴巴更餓。天越來越黑,江風(fēng)涼涼的,劉穎緊緊抓著我的手,我也抓著她的。我們都不想回去。爸媽不曉得什么時候就有可能回到家,我心里頭越來越怕,也越來越興奮,想象中那條亮晃晃的金帶子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我們坐在淺灘邊一塊大石頭上,看著那些光膀子老頭釣魚,等晚黑。
跨江大橋上第一盞路燈亮起來的時候,劉穎興奮得直跳腳。遠遠的小黃燈像一發(fā)信號彈,船上的、房子上的、廣告牌上的,花花綠綠的霓虹燈一個一個全亮起來,江面同時反射著不同顏色的光,裝不下了,滿滿地溢出來了。
當我們興奮地跑到岸邊,想坐那艘掛著粉色彩燈游來游去的觀光船時才曉得,原來不光坐公交要錢,坐船也要錢??粗鴦⒎f失望地垂下頭,頭上銀色的小圓犄角耷拉下來,我又有了計劃。大人帶的一米三以下的小娃兒免票,之前鉆后門遛動物園那套法子又派上了用場。我們蹲在售票員看不到的地方,可憐巴巴地望著那些買票的大人,尤其是那些沒帶娃兒的老頭兒老婆婆兒。等遇到那種看著我們會笑起來的老頭兒老婆婆兒出現(xiàn),我們就安安靜靜走到他們腿邊,一臉理所當然地往船上走。
當劉穎快要上船的時候,檢票員吼了一聲:“哎,小娃兒,你沒得一米三?”
劉穎跟的那個老頭兒哈哈笑起來:“哪有一米三,她是吃胖了,看起才高呢!”說完拿手比一下劉穎的額頭,走個下坡路線,再去比一下身高線,嚷嚷著“沒超過沒超過”,愣是把劉穎推上了船。檢票員嘆口氣,皺著眉頭咂咂嘴,跟老頭兒擺擺手,示意讓他們上船去。
船開到過江驛站的時候我們兩個還是遭趕下來了。雖然沒過江去,但我們還是快活極了。觀光船上我們認認真真地盯著吉音江對岸,眼睛都不眨一下,生怕看不夠本兒。被趕下船后我們狂奔去公交車站,趕著大人們下班的點兒回家,誰都不開口講話,怕剛剛看到的那些好東西從嘴里一漏出來就蒸發(fā)了。
那次作文,我和劉穎寫的那兩篇上了校報。寫作文的時候,我和劉穎面對面坐在院兒里,不講話,也不給對方看自己的作文。但我曉得我們一定會用從不同地方看來的詞匯,把吉音江對岸寫成一片天上樂園。
在曉得劉穎會捆人之后,鄰居那些大人把劉穎傳成了個異族妖女。他們說那對兒黑眼珠珠兒里頭養(yǎng)的是蠱蟲,專吃羅聰?shù)哪X仁子,把羅聰吃傻了。他們說,羅聰可惜了,他要是個正常娃兒,肯定能尋個好媳婦。他們說,我遭她蠱得連班干部都不當了。他們說,不正常不正常,哪個女娃子長得恁高,腰桿恁大。我爸媽其實不排斥我和劉穎耍在一起,因為他們曉得劉穎在輔導(dǎo)我做數(shù)學(xué)作業(yè)。但他們還是悄悄兒跟我講,回到院兒里頭,莫跟劉穎太親近。聽了這些,我更享受跟劉穎的“君子之交”了。我覺得自己也成了個大逆不道的好漢,對大人的告誡回以無情嘲笑。
但我又發(fā)現(xiàn)我的新勇氣點兒用處都沒得。它沒掰掉劉穎的銀牛角,也沒讓我成為真英雄真好漢。甚至連劉穎也不是什么真好漢。比如當小楊老公沖小楊舉起菜刀的時候,劉穎一動不動。我一動不動。我們都一動不動。
那天我和劉穎去小楊面館吃酸辣粉。小楊老公在后廚,小楊在門面給食客端粉。我隔了幾張桌子都看到小楊老公那對兒兇巴巴的紅眼睛,他大聲罵出來一連串最兇最惡的怪話;小楊低著頭端粉,一聲不吭。
小楊給我們端過來一碗酸辣粉,小楊老公往她胸當門砸過去一把小蔥。她一晃,一根裹著紅油的粉條兒跳出來。她不躲。她一聲不吭。
“老子把你當個寶一樣稀奇,你就曉得出去給老子臟——班——子③!”
“臟”扔過去一坨姜,“班”甩過去一片生肉,“子”砸過去一包粉絲。她不躲。她一聲不吭。
“你驕得很得嘛!說話噻你!”
小楊老公朝她砸過去一碗剛做好的酸辣粉。她不躲。她一聲不吭。紅油冒著熱氣氣兒,血一樣順著小楊的臉淌下來,粉條兒晶瑩透亮,砸在地上活了過來,掙命一樣蠕動、跳躍,然后癱成一堆,一動不動。
這個長得苦苦的男人今天話特別多,動作更多。砸完酸辣粉,他舉起了菜刀。對面攤兒的大人終于跑過來攔他。他舉著菜刀,眼睛珠珠兒快要爆出來,他說他要砍死她,他要砍死她。小楊站在太陽地里,盯著地上茍延殘喘的酸辣粉。頭發(fā)上還掛著一根,蕩啊蕩,她把它吸進嘴里。
那天下午我和劉穎沒跑也沒動。我們跟小楊一樣,呆呆地看著,一聲不吭,一動不動。我看看劉穎,她看著小楊,她嘴巴里頭學(xué)著小楊吸酸辣粉的樣子,嘬起嘴,嚼啊嚼。搖扇轉(zhuǎn)向門,門簾晃晃蕩蕩,透進來的陽光晃晃蕩蕩,各種東西的影子搖擺起來,劉穎和小楊的影子疊在一起——影子頭是小楊頭,影子腳是劉穎腳。影子腦殼大腳板小,困在水泥地里跑不出來。
吵架的、勸架的,一群人又吵又鬧回到我們院兒,我和劉穎也被我爸媽一路領(lǐng)了回來。我媽跟小楊待在小楊他們屋里頭,屋門緊緊鎖起。小楊老公還在天井那邊發(fā)瘋,我爸又拉又拽又勸又罵,不讓他進屋。我和劉穎站在小楊他們屋窗臺下面,看著小楊老公和我爸拉扯,聽著小楊和我媽講話,眼前耳邊都鬧熱極了。面對著天井,我聽到小楊屋里我媽跟小楊念啊念。
“你兩個能有啥子結(jié)果嘛!”
“都是結(jié)了婚的人,還搞這些名堂!”
“他能給你啥子嘛?又窮!又有個傻兒子!”
“離婚?離啥子婚?說出去笑人得很!”
“兩口兒的事情,弄得恁扯兮兮的,吵完了還不是要接著過?!?/p>
空氣里的水分熱烘烘的,沾著我的皮膚。我突然感覺這個世界真奇怪,我懷疑當年對峙車匪的那對英雄夫婦其實早就犧牲了,現(xiàn)在養(yǎng)著我的只不過是一對渾渾噩噩勉強將就的男女。我媽念了半天才從小楊他們屋里頭出來。屋里只有小楊一個人了。
她在干啥子哦?她得不得哭哦?我從小楊他們家紗窗上的小洞洞往里頭看,結(jié)果洞洞里冒出一只紅眼睛,眼角一顆圓圓的淚痣,也在往外頭看,對直盯上了我的眼睛。我嚇得彈開,看見大人們手忙腳亂地朝我們這邊跑過來。劉穎暈倒了。
后來我覺得,我在紗窗洞洞里頭看到的那只眼睛一定和劉穎的消失有關(guān)系。那只眼睛看著我們,我們看著那只眼睛,劉穎的魂魄遭那只眼睛吸跑了。大人們手忙腳亂地把劉穎放在床上,然后出去買藥。羅聰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劉穎醒了的人,我是第二個。我在天井里聽見劉穎一聲尖叫,馬上跑進他們屋。劉穎縮在床角發(fā)抖,羅聰嘬著嘴,變形的手使勁兒伸過去薅她的腳。
我還是沒膽像劉穎救我那樣救她。我怕羅聰。等我把我媽喊來,羅聰他媽已經(jīng)回來了。她使勁兒掐劉穎人中,但劉穎只是呆呆盯著天花板。給她喝水,她不吞;喂她稀飯,她不咽;打不哭,罵不動,豎著兩只呆眼睛都不眨一下。
“遭了得嘛,丟了魂了!”羅聰他媽搖頭跺腳拍大腿。
“都是大人造的孽!趕快招魂!”
羅聰家的大人們專門幫劉穎跟學(xué)校請了假,要給她捉鬼招魂。我爸媽跟我講,今天上學(xué)自己去,不準去喊劉穎。早上上學(xué),我做賊一樣故意路過羅家門口,往里頭看一眼,他們屋里頭玄關(guān)那兒站了一堆男女老少,簇擁一個頭顱巨大的矮子女人。那個女人兩只眼睛長在兩只耳朵近邊,拄一根紅頭拐杖,拉著一個眼睛珠珠兒像死魚擺擺一樣的小女娃兒。這兩個女的,一老一少,好眼熟……我見過她們的嘛!那年子我去臥龍山外婆家過年,看到一個大頭女人牽著一個小女娃兒去敲隔壁李光棍家的門。我一邊把瓜子花生埋進爐灰里,一邊聽矮子女人跟李光棍講話。
“你看這個女娃子嘛,牙巴齊腿桿兒粗,你還能去哪里尋?”
“好像有點兒呆樣,是不是個憨的哦……”
“啷個可能是個憨的嘛,就是呆了點兒,呆才教得出來個好人噻!”
“哎,算了算了,還是太小了點兒……”
她們不是臥龍山那邊的人嘛,她們來這里干啥子哦?我走過去扯羅聰他媽的衣服角角兒:“嬢嬢,我在我外婆那邊看到過她們的,她們……”
羅聰他媽手忙腳亂地幫大頭女人提雞母掃路灰,沒得空理我:“乖乖乖,嗯嗯嗯,是你外婆那邊請到的女菩薩……”
捉走了太陽捉出了月亮,鬼遭他們捉了一整天。大人們聚在羅家門口,圍著大頭女人,她說:“這個女娃子,魂魄野得很,三魂六魄只留了一魂,其他二魂六魄遭不同的鬼拐跑了。今天只逮著個水莽鬼,還回來了一魄,明后兩天再接著捉?!?/p>
大人們附和著大頭女人:對頭的對頭的,劉穎確實野得很。羅聰他媽對著大頭女人又哭又拜。
“我也苦哇!我也苦哇!我給我兒尋個媳婦,我又有好錯嘛!她在老家都沒上學(xué)了,我還拿錢供兒媳婦上學(xué);她捆我娃兒,我也不追究,打她兩頓都不一定有哪個親媽下手重……我哪里虧到她了嘛!她啷個就恁個一魂一魂地丟了嘛!哎呀,我們羅家苦哇!”
大人們沉醉在羅聰他媽的苦里,沒得人理我。我繞到羅家靠陽臺的小門,門沒鎖,我閃進去。劉穎躺在床上,背對我,頭發(fā)上的雞血凝成一塊兒,纏在她的銀牛角上?!嫦駛€瘋子。
“劉穎……”我輕輕叫她一聲。她轉(zhuǎn)過頭,看到我,坐起來,撲過來逮著我的手。
“她們是坐船來的,坐船來的……只要我坐上船……坐上船了又能去哪里呢……那也比留在這兒強!有船我就能跑,我就跑……你幫我,我只有你了……”
她一邊搖我,一邊發(fā)抖,銀牛角一顫一顫的。原來魂兒還沒丟干凈,曉得跑。雖然劉穎很痛苦,但是我感覺到一種丑陋而隱秘的快樂——她說她只有我了,她很在乎我。
劉穎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可我呆呆地看著窗戶外頭透進來的那一點兒橘黃色的光,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我不想幫她跑。她為什么老是想出去呢?她到底要出哪里去呢?大家都在線兒溝,怎么就她非要出去呢?我回想起劉穎還沒來的時候,我當著我的班長,跟街坊鄰居的娃兒上學(xué)放學(xué),這兒轉(zhuǎn)兩圈兒那兒轉(zhuǎn)兩圈兒,這些以前我一直很熟悉的東西現(xiàn)在讓我莫名其妙地一陣怕。劉穎不是無所不能的好漢,但我想象不出沒得劉穎的世界。月亮色的,火把色的……
這時候大人們進來屋里頭,我被趕到一邊兒去。那個大頭女人坐到劉穎身邊,伸出三根手指頭,往雞血里蘸一把,甩甩指頭尖兒,回過頭來摸上劉穎的喉頭,一把一把往下捋。我出神地盯著劉穎頸子上那一攤一會兒一大坨、一會兒又抹成稀拉拉一片的血,失去劉穎的絕望籠罩著我。我的世界一點兒一點兒塌了。我爸媽不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劉穎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好漢。我以為我立足的土地上醞釀著一場了不起的大暴動,其實這里除了野樹野草野蚊子啥子都沒有,數(shù)不清的強壯肉體爛在潮濕的泥土里,啥子也不剩下。
我絕望,然后開始發(fā)恨。我一定不幫你,我才不放你去吉音江對岸。你休想把我甩在屁股后頭,休想把我甩在這里。
大頭女人這邊又“欸嗨”吼一聲,皺著眉皺著眼,捋一把唱一句:
“三魂召轉(zhuǎn)一魂來,還收六魄才幺臺④?!?/p>
如果她都不是英雄了,我又是個啥子呢?
“各路神仙顯個靈,還她真魂吃飽飯?!?/p>
還有比失去劉穎更絕望的絕望……
“一魂北上尋天寶,二魂幽天耍金刀。”
如果劉穎還在這里,還是那么聰明、美麗、強壯,可她又是誰呢?還是劉穎嗎?
“三魄旸谷喝九井,四魄在上吃青羊。五魄滾進觀音溝……”
六魄還沒出來,羅聰突然伸著脖子朝著大頭女人吐口水,然后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我靈機一動,立馬跑到羅聰身邊,裝著看他是不是發(fā)燒了,摸了一把他的腦殼,做出一臉怪相,然后也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不等大人們反應(yīng)過來,我跳起來,張牙舞爪地亂跳,閉著眼搖頭唱:
“神仙我半路回轉(zhuǎn)來,還有一魄要交代?!?/p>
先騙個一百塊錢,好坐船。怎么搞到一百塊錢?我先跳……
“餓死鬼過吉音江,六魄今晚就是菜?!?/p>
那就說錢是孝敬給餓死鬼的。我繼續(xù)給他們跳舞……
“神不要錢鬼要錢,燒香打鼓送鬼怪。”
不準回來?;貋砹宋揖涂床黄鹉恪?/p>
“速速過江尋魄去,兜里裝她一百塊!”
跑快點兒!跑遠點兒!跑到吉音江對岸去,跑到長江盡頭,跑到黃河盡頭,跑到天邊邊跑到海角角,跑得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道渴而死。
咿嗚呀嗚唱完,我沒得詞兒了,一把假摔在地上,瞇虛起眼睛。我瞄到羅聰他媽誠惶誠恐地往劉穎胸口袋塞了張紅紅的一百塊,然后把羅聰他爸拉過來沖著口袋拜兩拜。
第一個跟我共謀的居然是那個大頭女人。我聽見她像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
“愣起干啥子嘛,搞快點收拾起讓她坐船過江去收魂魄噻!”
耳邊一陣嘰嘰喳喳的亂。我睜開眼,大人們真的在手忙腳亂地收拾劉穎,擦干凈她的雞血頭,給她穿襪子穿鞋。大頭女人也忙起來,攔著準備跟著一起上船的羅聰他爸媽:“你們莫上船。人多了魂魄認不過來,容易上錯身!”
“那……她這個樣子,也不能一個人坐船啊!”
大頭女人一把給那個長著死魚眼睛的小女娃兒拽過來:“我們兩個跟上去就對頭了。我們曉得打鬼,那些魂魄上不到我們的身……”
屋里頭鬧得很,大人們都聽大頭女人的調(diào)遣,他們又都不理我了。大頭女人跟上船干啥子?可不要她跟著!
我編些糊涂詞,我扯著頸子唱:
“莫要帶上大頭鬼!”
沒得人理我。我跳起腳唱:
“大頭鬼話信不得!”
鬼都不理我。
我猜是不是要像羅聰那樣口吐白沫他們才理我。我便努力地頂舌頭,把口水往牙縫前頭推,擠出泡泡來,預(yù)備著吐白沫??晌疫€沒來得及吐白沫,那個長著死魚眼睛的小女娃兒就已經(jīng)把我搡出去了。
后頭我聽大人們講,那晚上羅家上下忙得屁滾尿流,一家人打的跑到江邊去給劉穎收魂。大晚黑的,船都租不到,好不容易找了個撈垃圾的船,幾個大人七手八腳地把劉穎塞上去。劉穎亂叫,大頭女人和那個小女娃兒按著她,羅聰他媽氣喘吁吁地在船下跟劉穎喊:“魂找回來就好了,魂找回來就好了……”
大人們看著劉穎的船變成個遠去的小點點兒,消失在對岸亂七八糟的燈光里。太陽出來了,江上的霧散了,岸上的紅土地和鵝卵石露出來,劉穎和大頭女人她們也沒回來。
他們趕去江邊的時候,我站在天井里頭,呆看著被橘黃燈光映得烏黑的雞血胡思亂想:劉穎坐在船上,水霧軟綿綿地拍在她黝黑發(fā)光的臉上,紅色藍色的霓虹燈映著她通體發(fā)亮的銀牛角。牛角五光十色,牛角光滑異常,像把磨光了的大尖刀,向敵人們的頭上砍去。她站在吉音江對岸的石子灘上,像腳踩黃金地的皇帝,頭頂著牛角皇冠,理直氣壯地檢閱著新天地……
我想象著吉音江,想象著劉穎。我們一起想象過那個地方,現(xiàn)在她和它融為一體了。大晚黑里,地磚冒出來的涼氣鉆進我肺里,我暢快地呼吸起來。吉音江這邊是裸露著的紅土地,吉音江那邊是什么呢?
還是紅土地。
注釋:
①“哈板兒”,西南方言,“傻瓜”的意思。
②西南地區(qū)一些少數(shù)民族有殺雞卜婚的習(xí)俗,未婚男女訂婚前先殺一雞,雞眼全睜或全閉為吉兆,可婚;雞眼一睜一閉為兇兆,不可婚。現(xiàn)絕大部分少數(shù)民族已婚姻自由,不再進行此項迷信活動。
③“臟班子”,西南方言,“丟臉”的意思。
④“幺臺”,西南方言,“結(jié)束”的意思。
【責任編輯 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