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論宮怨詩賦
宮怨詩是唐宋間盛行的一類詩歌類型,但傳統(tǒng)的宮怨詩,往往是男性詩人模擬宮中妃嬪所寫,寄托的多是詩人自己不受重視的哀怨之情。宮怨詩的主人公,真正生活在深宮之中的女性,反倒很難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紅樓夢》“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一回,寫得極盡富貴堂皇,排場非凡。為賈家?guī)磉@次榮耀場面的貴妃賈元春,在見到祖母、母親這些最體己的人時,“只管嗚咽對泣”。她流露心跡的話,在《管錐編》中,由錢鐘書從《紅樓夢》里各處牽來,成完整表達:“‘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今雖富貴,骨肉分離,終無意趣’;終于‘雖不忍別,奈皇家規(guī)矩違錯不得的,只得忍心上輿去了’?!?/p>
寫宮中女子情形,白居易的《上陽白發(fā)人》和元稹的《行宮》頗為知名。后者只有二十字: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想想這些女子,一生年華,于此殘存,不禁萬千感慨。帝王的后宮,不知消磨了多少女子的青春和生命。
在古代,后宮對普通人來說是頗遙遠的。在《管錐編》中,錢鐘書在“全晉文”卷里,引述了另一位如賈元春一般女子的文章。此女子名左芬,是晉代文學家左思之妹,她本人也能文,“有集四卷”。她入宮后稱“左九嬪”,在經(jīng)歷了長久的宮中生活后,思念親人,便寫出一篇《離思賦》。錢鐘書從中節(jié)錄引述(個別與通常本略有異):“生蓬戶之側(cè)陋兮……謬忝側(cè)于紫廬……悼今日之乖隔兮,奄與家為參辰。豈相去之云遠兮,曾不盈乎數(shù)尋;何宮禁之清切兮,欲瞻睹而莫因!仰行云以唏噓兮,涕流射而沾巾……亂曰:骨肉至親,化為他人,永長辭兮!”賦中“紫廬”,指宮殿?!把佟?,忽然?!皡⒊健笔菂⑿桥c辰星的合稱。古人認為此二星分別在西方和北方,出沒不能相見,合稱比喻彼此隔絕。辰星也稱“商星”,杜甫有句:“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p>
左芬敘述自己不幸被選入宮中,哀傷今天曲折隔離,忽然就與自家如“參辰”一般不能相見。并非實際距離與家相去有多遠,不過“數(shù)尋”(古代以八尺為一尋)罷了??蓪m中禁忌嚴苛,想與家人見面卻無有機會。仰望著天上自由的白云唏噓不已,只能涕泗交流淚濕巾帕。最后痛切:骨肉親人,不能相見,永遠長辭。曹雪芹筆下賈元春的“離思”心情,近兩千年前的左芬也曾有過。
在此錢鐘書略有生發(fā):“按宮怨詩賦多寫待臨望幸之懷,如司馬相如《長門賦》、唐玄宗江妃《樓東賦》等,其尤著者?!币话愕膶m怨詩賦作品,大多寫希望帝王臨幸而不得之“怨”?!堕L門賦》據(jù)稱是漢武帝失寵皇后陳阿嬌用“百金”托司馬相如而作。賦文以種種描述、烘托,表現(xiàn)了被遺棄的苦悶抑郁?!稑菛|賦》乃唐玄宗妃子江采萍所作。她原受恩寵,后因楊貴妃,漸漸少得皇帝臨幸,她以此賦描述先前恩寵及今日失落的對比感受。與她們不同:“左芬不以侍至尊為榮,而以隔‘至親’為恨,可謂有志。”這位左九嬪并不以侍幸皇上為榮,而以與家親隔離“為恨”,錢鐘書因此稱贊其“有志”。還稱贊這篇賦:“即就文論,亦能‘生跡’而不‘循跡’矣。”所謂“跡”,是先前有過的“有形可見者”。錢鐘書這里用的是《淮南子·說山訓》里的話,“循跡”即按照先前有的東西來做,“生跡”即不循先前,這是認為左芬作品別開生面。這算是頗高的評價了。
這些文字,是當事人一面之詞。家人呢,面對女兒或姊妹被帝王選中,他們怎么想?錢鐘書從史料中進一步尋出了這些女子家親的反應來。在記載左九嬪《離思賦》的《晉書·后妃傳》中,還記載了一位與左芬同為“貴嬪”的女子胡芳?!稌x書》中也有記胡芳父親的《胡奮傳》,其中有這樣的記載:“(胡)奮唯有一子,為南陽王友,早亡。及聞女為貴人,哭曰‘老奴不死,唯有二兒,男入九地之下,女上九天!’”這位胡芳的父親,并不以女兒選為“貴人”為榮,反而大哭表示不幸。胡芳父親外,表現(xiàn)這種情緒的還有:“與左芬兄(左)思《悼離贈妹》詩所謂‘永去骨肉,內(nèi)充紫庭’云云,有同悲焉?!睂γ妹玫娜脒x宮中,左思也有詩句。注意,妹妹雖然只是選入“紫庭”,可題目卻用了“悼”字,可見他與胡芳父親包含著同樣的沉痛悲郁之情。
接下來,錢鐘書再舉出一個比賈元春、左芬更激烈的女子形象?!度莆摹肪砣栆粎蜗颉睹廊速x》:“帝曰:‘今日為娛,前代固無。當以共悅,可得而說?!幸幻廊耍嵑A……曰:‘……若彼之來,違所親,離厥夫,別兄弟,棄舅姑,戚族含羞,鄰里嗟吁。氣哽咽以填塞,涕流離以沾濡;心絕瑤臺之表,目斷層城之隅’?!贝速x作者呂向是唐代學者,大臣,曾任工部侍郎。他的這篇《美人賦》,錢鐘書斷續(xù)引述的幾句,正是其要害之處。賦文開篇,極度渲染帝王搜集天下美女,充斥宮殿的情形。面對此等繁華場面,帝王自然得意顯擺:今天這樣的娛樂,前代不曾有過。大家應當都愉悅,不妨都來說說。于是,下屬一干人“咸齊首,互舉酒;歌千春,稱萬壽?!币灿信映鰜矸Q頌感恩。這時,一女子站了出來,“凜若秋霜,肅然寒筠”,緊皺眉頭,激憤地說:假若你來這里,是阻隔了所有親友,與丈夫訣別,與兄弟分離,拋開了舅舅姑姑,讓親戚族人感到羞慚,周圍鄰居感傷嘆息。(你愿意嗎?)自己孤寂氣塞哽咽,淚濕衣襟;面對這富麗華美的樓臺,內(nèi)心冷絕;朝宮殿最邊緣處望去,是向往我的家鄉(xiāng)啊。
她大聲地對著帝王表達了自己不同凡響的生活向往。這聲音出現(xiàn)在一千多年前,這種價值觀的宣示,著實令人由衷敬佩。
對這位女子的表達,錢鐘書以為:“一入紫庭離骨肉,凄黯正不亞于‘一去紫臺連朔漠’,而江文通《恨》《別》二賦都未及此;殆事關(guān)宮掖,文字固當識忌諱歟?!卞X鐘書認為此女子的“凄黯”,不下于杜甫以“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詩句描述的宮女王昭君。這種情感,南朝文學家江淹(字文通)著名的《恨賦》《別賦》也不曾寫出,大約因為事涉宮廷,有所忌諱。由此看來,唐代作家筆下的這位女子,更多一層面對皇權(quán)憤激發(fā)言的勇敢,真正令人可敬可佩。
(作者:楊建民,系漢中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