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王宅里不尋常
杜甫詩云:“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贝笤娙硕鸥εc歌唱家李龜年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在江南意外重逢,少不了一番感慨前事。暢敘別情之中,杜甫詩句更涉及另一樁歷史真相:唐朝皇室子弟的悲慘遭遇。岐王是誰?又有著怎樣的遭遇?
一、岐王尊貴 其實尷尬
杜甫所指岐王,即唐睿宗李旦第四子岐王李范,他的住宅在長安安業(yè)坊。歷史上有兩個岐王宅,長安、洛陽各一所,杜詩所說指長安之宅。史載岐王李范“好學(xué)工書,雅愛文章之士,士無貴賤,皆盡禮接待?!碑?dāng)時名人雅望經(jīng)常出入岐王門庭,較著名者如王維、崔顥等,王維的詩篇中有許多涉及與岐王交游的,如《從岐王過楊氏別業(yè)應(yīng)教》《從岐王夜宴衛(wèi)家山池應(yīng)教》等,崔顥有《岐王席觀妓》,張諤有《岐王席上詠美人》等詩,岐王與他們作詩唱和,蔚為當(dāng)時盛景。大音樂家李龜年也經(jīng)常拜訪岐王,《云仙雜記》記載過一則故事,李龜年有一次到岐王宅,遠遠聽見兩人彈琴,竟能聽出彈奏者是秦聲、楚聲,當(dāng)面一看果然一位是隴西人、一位是揚州人,可見杜詩所云“岐王宅里尋常見”不是夸張。
不過,相對詩文絲竹之樂,岐王李范的真實遭遇卻有些慘。他身份雖貴,一生都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度過,早年籠罩在武則天權(quán)威之下,父子兄弟生怕哪天被無端處死。伯父唐中宗即位后,李旦、李范父子又遭到中宗、韋后和太平公主的猜忌,雖貴為皇子皇孫,卻整日面臨生存危機。好不容易,李范的三哥李隆基發(fā)動政變,先后殺掉韋皇后、太平公主奪回皇位,但李范很快又被三哥盯上,晝夜防范,愈來愈嚴(yán),反不如凡夫俗子過得舒服順意。后來,唐玄宗干脆想出一門奇怪招數(shù),建起“十王宅”,把宗室諸王全都遷到宅中居住,名為尊崇優(yōu)養(yǎng),實則是變相軟禁。
唐玄宗李隆基于開元十三年(725)左右建立十王宅,讓他的兒子們?nèi)甲∵M去。兒子成年后孫子逐漸多起來,例如棣王有子女55人、榮王子女58人、延王子女36人,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玄宗孫子輩多達兩百多人。十王宅住不下,又建立百孫院,供孫輩及后世子孫居住。十王、百孫都是虛指,宗室子孫并不限于此數(shù),而且呈越來越多之勢。
岐王李范和長兄寧王李成器、二哥申王李成義、五弟薛王李業(yè)是玄宗兄弟輩,玄宗顧及情面,沒把他們送進十王宅,表面上還極盡尊崇優(yōu)待,甚至在他們死后一一追贈極高的爵位,大哥李成器追尊為讓帝(意即當(dāng)年李成器主動把太子之位讓給老三李隆基),李范和李成義、李業(yè)都被追贈為睿宗的太子,但是表面親密掩蓋不住玄宗的猜忌和防范。
起初,按皇室慣例,李成器兄弟幾個都被分派到各州主政,在地方上擁有一定權(quán)力。唐玄宗為防他們坐大,下詔說諸王只需管管大事,州中政務(wù)不用事必躬親,讓佐吏們管理即可,實際上是剝奪了他們的從政權(quán)力。成器、成義為他們的屬官請求晉升職務(wù),玄宗巧假宰相之口拒絕之,說宰臣反對公器私用,皇族子弟也不能例外,我這個皇帝也很難做,實際上又?jǐn)財嗔俗谑抑T王另一條權(quán)力通道。如此一來,宗室既不管政務(wù),也沒有皇族特權(quán),政治生命相當(dāng)于廢掉了。
即使這樣,玄宗仍不放心。有一次,岐王李范與駙馬都尉裴虛己等人聚會宴飲,并談?wù)撟従暎ü糯晤A(yù)言),玄宗聞訊大怒,責(zé)令裴虛己和公主離婚,并發(fā)配嶺南,其他參與人員也不同程度貶斥。
玄宗在開元十三年(725)患病,久而不痊,五弟薛王李業(yè)的小舅子韋賓與殿中監(jiān)皇甫恂私下議論玄宗病情,此事又觸動皇帝大忌,玄宗下令用大棒將韋賓活活打死,皇甫恂貶去官職。這件事情尤其令宗室諸王不寒而栗,岐王極度壓抑、郁悶、難堪,后來索性連文人雅士也不敢隨便召入府中,生怕落下什么罪名。
二、帝王心術(shù) 其來有自
唐玄宗如此猜忌、提防宗室諸王,有深刻的歷史原因。自六朝以來,皇室諸王爭位便成為難題。隋朝晉王楊廣奪太子楊勇正嫡之位廣為人知,入唐之后,自李世民發(fā)動玄武門之變始,歷代皇帝登位都是以力取之,沒有一個嫡長子當(dāng)太子后順利即位,此種情形一直持續(xù)到玄宗朝。太宗朝太子李承乾與魏王李泰爭奪儲位,結(jié)果兩敗俱傷,反被晉王李治摘了桃子。高宗朝比較慘烈,武則天采取激烈手段奪得皇后之位,把其他妃子生的兒子都尋事殺掉,自己生的幾個兒子也百般提防,怕他們威脅自己,第二子李賢被猜忌至死,中宗、睿宗兄弟相繼被武則天廢黜。中宗朝韋后與安樂公主毒殺中宗,睿宗在三子李隆基主持下發(fā)動政變誅殺韋后等人上位。面對李隆基的不世之功,睿宗長子李成器為避免當(dāng)年李世民殺李建成的慘劇,甘心讓出太子之位,實際也是一次變相的儲位爭奪。自高祖至玄宗加武則天共七代皇帝,每一次皇位更替都不正常,縱使神明天縱如玄宗也心有余悸,不得不對帝位繼承制度作出重大變革。
以岐王李范為代表的玄宗兄弟輩是首要打擊和限制的對象,他們不僅在政治上成了廢人,日常生活也不是很如意,時常被皇帝干擾。玄宗為示親密,在皇宮興慶宮西側(cè)勝業(yè)坊、安興坊給四個兄弟興造住宅,又在興慶宮西南造起兩座高樓,花萼相輝樓和勤政務(wù)本樓,站在樓上可以看見諸兄弟的宅第。玄宗有時會把兄弟們召到樓上飲宴,有時也會突然駕臨他們宅中,與兄弟賦詩飲酒、賜以錢物。再加上玄宗曾下過詔令,諸王不許與外官擅自交往,久而久之,高官貴人絕跡于諸王之門,岐王李范的心情與境遇可想而知。
那么到玄宗兒子這一輩,為什么不采取同樣的表面優(yōu)容、暗地限制之策,你好我好大家好,而是選擇一禁了之一刀切呢?大概與“殺三王”事件有關(guān)。三王指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玄宗對這三個兒子本來十分疼愛,后來武惠妃受寵,謀求使其子壽王李瑁奪走太子之位,日夜在玄宗面前挑撥離間,使玄宗與太子關(guān)系日漸疏遠。武惠妃以宮中有賊為由,請?zhí)永铉c鄂、光二王領(lǐng)兵入宮保衛(wèi)皇帝,李瑛與二王聞訊準(zhǔn)備入宮,武惠妃轉(zhuǎn)頭向玄宗誣陷李瑛三人圖謀逼宮奪位,玄宗由此震怒,把三個兒子廢殺,史稱“殺三王”事件。此事雖有武惠妃挑撥離間的因素,但最終使玄宗做出殺子舉動的,恐怕還是他內(nèi)心深處無日或忘的對宗室造反的提防。
“殺三王”之后,玄宗對兒子、孫子們的管制更加嚴(yán)格,徹底禁絕他們與外官來往,杜絕一切逼宮奪位的可能,保證后代皇位傳承的安全和順利。
三、宅院深深 隱患無窮
玄宗如此不近人情的做法使兄弟和兒孫們噤若寒蟬,岐王李范晝夜不自安,精神壓力可想而知。開元十四年(726),李范一病不起,不久去世,年僅四十歲。玄宗一向標(biāo)榜自己友愛諸兄弟,李范一死,他故作聲勢“哭之甚慟”,輟朝三天,并親自為這個名滿天下的文人弟弟追福,手書《老子經(jīng)》,還一連十幾天不吃不喝,在百官勸說下才恢復(fù)正常。
李范只有一個兒子李瑾,作為偏枝宗室,李瑾自幼生活在壓抑的環(huán)境中,連父親那點文人雅好都懶得保持,沉湎于酒色,大概在李范去世前就暴病而死。玄宗不得不從五弟薛王李業(yè)諸子中挑了一個叫李珍的繼承岐王爵位。后來,李珍意外卷入一場謀反案,立即被唐肅宗奪爵賜死,岐王一枝絕嗣,王宅也陸續(xù)變賣,那座充滿著盛唐詩韻的岐王宅也就此湮沒在歷史長河中。
宗室諸王進入十王宅、百孫院之后,不準(zhǔn)再像以前那樣到各地州鎮(zhèn)擔(dān)任實職,也不準(zhǔn)參加科舉出仕為官,簡而言之就是切斷了一切與權(quán)力的聯(lián)系,空頂著皇室子弟的尊崇之名。除了皇帝嫡長子或極個別幸運兒獲得皇位繼承權(quán)者能重獲自由,絕大部分人都終老于宅院之中,宛如金庸小說描寫的活死人墓中王重陽、林朝英一般。隨著時間拉長、人數(shù)增多,皇帝漸漸沒有什么精力管理子孫,便把管理職能交給專門的衙署,由宦官代為管理。
如果子孫人數(shù)少,皇帝本人或許還能察知子孫的情況,但李氏皇族生育能力非常強大,肅宗生14子,代宗20子,德宗13子,順宗23子,憲宗20子,子又生孫,孫又生子,恐怕皇帝連自己的兒孫都認(rèn)不全。宦官管理的時間長了,竟然對皇子皇孫們形成畸形的控制,皇室男女想擇求婚配,要先向宦官提出申請,通過他們向皇帝呈報。尤其是皇家公主,想早早結(jié)婚的還要向宦官行賄,沒錢行賄的只好耽誤下來,以致很多宗女白頭仍未出嫁。唐憲宗時,宰相李吉甫向皇帝指出這一問題,憲宗及時干預(yù),親自做主為6位宗女定下婚事,但不改變這種禁錮制度,偶爾的慈善行為并不能改變皇族子弟的尷尬狀況。
唐玄宗也被這一制度反噬。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唐玄宗出逃蜀中,太子李亨在馬嵬坡與父親分道而行,跑到靈武自立為帝(即唐肅宗),把玄宗硬生生逼成太上皇。肅宗平定安史之亂后迎玄宗回長安,起初假惺惺地百般尊奉孝敬,后來發(fā)現(xiàn)太上皇有與大臣恢復(fù)來往的跡象,毫不猶豫地把七十五歲的老父親軟禁到西宮,玄宗至死再未出宮門一步,在思念楊貴妃的愁思中去世。在爭奪皇位與尊重父親的兩難選擇中,李亨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一點父子情分都不顧,與反人性的十王宅、百孫院制度不無關(guān)系。
令人深思的是,唐朝后世諸帝雖然意識到十王宅對宗室諸王的傷害很大,但并未調(diào)整政策,而是選擇繼續(xù)執(zhí)行,一模一樣、完完全全、堅持不變。大概皇位傳承著實令人頭疼,誰也拿不出更好的辦法,哪怕舊制有很大弊端,只要能防止諸子爭位,就硬著頭皮繼續(xù)干。這么一執(zhí)行就是一百多年,一直到唐朝滅亡,唐朝宗室子弟都淪為籠中之鳥,再不復(fù)初唐盛唐時代宗室諸王的威赫。
總的來說,從政治層面看,禁錮諸王有效避免了宗室內(nèi)亂,唐肅宗之后再無太子或宗王權(quán)力大到與皇帝叫板,太子和宗王不參政、不掌權(quán)、不交游,被牢牢局限在儲君備選者的單一身份上,南北朝以來頻頻出現(xiàn)的子殺父、弟殺兄之類的慘劇杜絕了,這種畸形制度得以存在主要原因即在于此。但從人性上看,家庭親情讓位于政治需求,使大量根本與帝位爭奪無關(guān)的宗室子孫,承擔(dān)了本不應(yīng)由他們承擔(dān)的痛苦。
唐代著名詩人元稹所作樂府詩《上陽白發(fā)人》,主題是描述皇宮中宮女的悲慘遭遇,詩中便拿被禁錮幽閉的皇族子弟作對比,詩云:“此輩賤嬪何足言,帝子天孫古稱貴。諸王在閣四十年,七宅六宮門戶閉。……王無妃媵主無婿,陽亢陰滛結(jié)災(zāi)累。”在元稹看來,不得自由的皇族子弟,與宮中的白頭宮女一樣命運悲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