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4年第1期|王彬彬:蘇北記愧
我是安徽望江縣人。望江古代是安慶府的屬邑。我們小時候,安慶作為地級行政區(qū)域,正式稱謂是“地區(qū)”。望江是安慶地區(qū)所轄的一個縣。后來,安慶名稱改成了“市”。所以,望江現(xiàn)在是安慶市管轄縣之一。望江遠非名邑,人們大抵不知道。過去,每有人問我是哪里人,我總說是安徽望江人,而聽者往往一臉茫然。后來,我便說自己是安慶人,聽者也大抵就明白了我的家鄉(xiāng)在哪里。
幾年前,在蘇北一個縣城的小酒館里與當?shù)氐囊晃蛔骷伊奶?。談到各自的家鄉(xiāng),這位作家說:“你們那里,過去比我們蘇北好得多呢!每年冬天,我們蘇北都有許多人到你們安慶去討飯。還有一個專門的稱呼,叫‘闖安慶’?!甭犃怂脑挘页聊艘粫?,說:“我不知道你們蘇北那時候到底有多窮。但如果我們安慶比蘇北好得多,我就能想象出那時的蘇北是啥樣了。說起來,我做過一件對不起蘇北人的事,至今想起來還后悔。”
這位蘇北作家看我的眼睛瞪得很大。
我便講了下面的故事。
一
說到我小時候與蘇北人的關系,得從更大的方面說起。
所謂“小時候”,也就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那位蘇北作家說的“過去”,也是這個時期。我和他是同齡人,都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年降生為人,七十年代,是我們從兒童向少年轉變的時期,也是從懵懵懂懂到開始懂事的時期。那時候,全國農村服從統(tǒng)一的政策,因而人們的生活狀況在全國范圍內有著很大的一致性。但是,各地不同的主政者,還是讓地域之間有了些差異。在六十年代,就興起了“農業(yè)學大寨”運動。在此期間,又有了“割資本主義的尾巴”運動。所謂“割資本主義的尾巴”,就是清除農村社會的資本主義殘余。有尾巴的動物,尾巴總是長在身體后邊,是軀體的一部分。尾巴與軀體,在性質上、本質上,絕對有著同一性。那時候,人民公社是農村社會的偉岸的軀體。農村社會如果有尾巴,那只能長在人民公社這軀體上。然而,社會主義的人民公社,怎能長著資本主義的尾巴呢?如果說人民公社是社會主義的高頭大馬,那資本主義就是一頭骯臟的豬。高頭大馬的屁股后面,怎么可能拖著條豬尾巴?如果說,在農村社會,資本主義的軀體已經(jīng)被清除了,但還有資本主義的尾巴殘留著,那這殘留著的尾巴,也已經(jīng)是脫離了軀體的死物;即使現(xiàn)在還沒死,也遲早會死。誰見過離開了軀體的尾巴還長久活著?再說,既然尾巴已經(jīng)與軀體分離,“割”,又從何說起?“割”,又從哪里下刀呢?當然,這是我后來的想法。
開始在農村“割尾巴”后,哪些東西算是“尾巴”,就是首先必須認定的事情。而如何認定“尾巴”,本來也不可能有統(tǒng)一的標準,這就給各地主政者留下了一點按自己意志施政的空間。農村人民公社化后,土地是集體所有,但按人口給每家每戶分了點地,用來種自家吃的蔬菜,這叫“自留地”。當“割尾巴”的利刃在農村社會寒光凜凜時,在許多地方,各家各戶的自留地,便成了首先被割的“尾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出版的《當代中國的農業(yè)》一書中說,在一些地方喊出了“多一分自留地就多一分私心”“誰的自留地種得好誰的私心就重”的口號。家家戶戶的那點自留地,人口多的人家,有狗的額頭那么大;人口少的人家,就像貓的額頭那樣小了。對這點自留地的所謂“割”,就是收歸集體所有。但是,完全收回,顯然要面對家家戶戶如何吃飯的問題。人總要吃飯嘛,吃飯總要有下飯的菜嘛。如果自留地全部割掉,叫社員用什么下飯呢?不吃菜,梗著脖子把飯硬咽下去,幾口還可以,我也能做到,但幾碗飯都這樣梗下去,頓頓如此,就非常人所能為了。再說,必須筆直地站著,仰著頭,梗脖子才有更好的吞咽效果。家家吃飯時都圍著桌子站著,一齊梗脖子下飯,短期還行,長期這樣就不是事兒了。
當然,辦法還是有的??梢栽诔燥垥r,飯桌中間放一碗鹽水,全家圍坐著,用筷子頭蘸鹽水下飯。捧著一碗飯,吃一口,把筷子頭在鹽水的水面蘸一下,然后塞進嘴里嗍一下,有時還要嗍出點聲響;嗍一下后,順勢又扒下一口飯。鹽水與清水沒有什么差別??曜宇^在水面一點,會激起細微的漣漪,像水面上起了一個酒窩。家里如果人多,好幾個人同時把筷子伸向水面,那一碗鹽水就亂成一鍋粥了。我的家鄉(xiāng)把這種吃飯方式叫做“嗍筷子頭”。但“嗍筷子頭”也只能是權宜之計。所以,大部分地區(qū),雖然把自留地當作“資本主義尾巴”來割,但又并不是齊根割掉,還要留下一段。比如,社員的自留地本來占總耕地的百分之七,現(xiàn)在則下降到百分之五。這就很仁慈了。但也有百分之二十的地區(qū),是把自留地這“資本主義的尾巴”齊根割掉。我們那個生產(chǎn)隊,是把一大片平平整整的土地的南邊一部分,分給各家各戶做自留地。這自留地,看上去確乎像一條“尾巴”拖在集體土地的屁股后邊。但從我記事時起,這自留地就沒有被割掉,也沒有聽說過此前曾經(jīng)被割掉。我想,這是因為我們那里的主政者,并沒有把刀子伸向各家各戶的那點自留地。
農村社會的“資本主義尾巴”,自留地是赫然大者。此外,便要算家畜家禽了。家畜,在我們那里,就是指豬。家禽呢,則一般指雞。社員平時有必須花的錢。晚上要點燈,煤油必須買。做菜要放鹽,鹽必須買。吸煙、點燈、做飯,都必須用火柴,火柴得買。這些錢從哪兒來呢?唯一的來源是豬和雞。正月里買只小豬,養(yǎng)到臘月,賣給國家,能得些錢。雞蛋,則隨時可賣給國家,隨時得些零碎錢。如果把豬和雞作為“尾巴”齊根割掉,那社員的日常生活就無法繼續(xù)。所以,大部分地方,也還是采取了為百姓著想的做法,即并不把家畜家禽一刀切凈。許多地方采取的措施是限制養(yǎng)豬養(yǎng)雞的數(shù)量。既然“資本主義的尾巴”暫時還不能徹底割掉,那就控制這尾巴的長度,不能任其野蠻生長。豬,許多地方規(guī)定每家只能養(yǎng)一頭。雞,有的地方規(guī)定每家只能養(yǎng)一只;也有地方的主政者更仁慈些,規(guī)定每家可養(yǎng)三只。比起雞鴨等禽類,豬顯然是一條特別粗長的尾巴。一頭豬,其資本主義的分量,抵得上數(shù)十、上百只雞鴨。允許每家養(yǎng)一頭豬,實在是對“資本主義尾巴”的寬縱。但又不能規(guī)定三家、五家,甚至八家、十家共養(yǎng)一頭豬,那實在沒法弄。所以,對于這些地方的主政者來說,允許每家養(yǎng)一頭豬,實在是無奈之舉。也有地方,完全禁止社員養(yǎng)豬養(yǎng)雞。那人們的日子如何過,超出了我的想象。
但在我們那里,整個七十年代,我不記得有過限制家畜家禽數(shù)量的政策。豬,就是不限制,每家也只有養(yǎng)一頭的能力。養(yǎng)豬,是為了讓它長肉。它必須每天體重都有所增加,才有養(yǎng)的價值。如果有一天沒有長一點肉,這一天就白養(yǎng)了。要讓它每天體重增加,就要讓它每天都吃得很飽。要讓一頭豬每天都吃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能養(yǎng)兩頭豬的人家,極其罕見。小時候在家鄉(xiāng),聽說過這樣的事,說是某個村子里誰家,養(yǎng)了兩頭豬,成為了奇聞在四鄉(xiāng)八里流傳。雞,即使不限制,一般人家也只能養(yǎng)個十來只。那時候,雞當然是散養(yǎng)。早晨開雞塒把雞放出去,讓它們四處覓食。傍晚它們會自動回來。養(yǎng)雞,是為了讓雞下蛋,多多地下蛋。但雞也必須吃飽了,蛋在體內才有生成的資源。不能只靠野食,所以,每天早晚,要喂兩次。喂雞,只能用糧食。我們那里,就是喂稻谷。早晨,雞嘰嘰喳喳地出塒了,主婦在地上撒些稻谷,雞們吃了這稻谷,再到野地里打野食。傍晚,雞們遲遲疑疑地上塒前,主婦也要在地上撒些稻谷,雞們吃了這稻谷,再一只接一只地鉆進塒。既然每天要給雞喂兩次糧食,那就決不可能多養(yǎng)。那時候,我們那里的人家,大抵是養(yǎng)一頭豬,養(yǎng)十來只雞。正像豬養(yǎng)到兩頭的人家極少一樣,雞養(yǎng)到二十只以上的人家也很難見到。但比起那些只準養(yǎng)一只甚至一只也不準養(yǎng)的地方,當然要好得多。
二
在吃糧上,我們那里,也比有些地方要好一些。
我當然是后來才知道,一九七一年十二月,中共中央發(fā)出了一個《關于農村人民公社分配問題的指示》。這個指示旨在糾正此前農村在分配問題上的“極左”做法。而農村的所謂分配,主要就是分糧食。生產(chǎn)隊收獲的糧食如何分,以什么方式、按什么標準分給各家各戶,這是當時農村天大的事情。民以食為天嘛。此前,存在集體增產(chǎn)個人不增收的情形,那就是集體截留太多、積累太多。這個“指示”強調,各地要做到讓農民從增產(chǎn)中增加收入;在糧食分配時,要采取基本口糧分配與工分糧食分配相結合的辦法。這樣的“指示”,當然也是有彈性的。例如,“指示”強調集體截留、積累不能太多。但究竟多少算合適,究竟多少算太多,并沒有一定的標準,也不可能制定一個全國統(tǒng)一的標準。怎樣掌握這個“多少”,各地主政者在相當程度上可依據(jù)自己的意志行事。如果以集體積累寧多勿少、社員所得寧少勿多為原則,那即使有中央的這種指示,社員受惠也有限。但如果以集體積累寧少勿多、社員所得寧多勿少為原則,那社員就能從主政者這樣的權衡中受惠更多。
在人民公社時期,理論上,實行的是按勞分配,但如果完全地實行按勞分配,有些家庭便要陷入困境。社員的勞動,就是出工,就是在參加集體勞動中掙工分。糧食按勞分配,就是按工分分配。可是,有的家庭,吃飯的嘴特別多而掙工分的手卻特別少。一對夫婦,上有高齡老人,不能掙工分;下有一大堆未成年因而也不能掙工分的孩子,三個四個,甚至五個六個。一家子八口人甚至十口人,只有兩人掙工分,如果完全按勞分配,那這樣的家庭每年分到的糧食不夠吃幾個月。中共中央一九七一年十二月發(fā)出的關于分配問題的指示,強調要采取基本口糧分配與工分分糧相結合的方式,就是在制止完全按勞分配。所謂基本口糧,就是按人口分糧,每口多少斤,分給各戶,不考慮工分問題。所謂工分分糧,當然就是按各家掙得的工分分糧。這基本口糧,有些相當于今天的基本工資,而工分分糧,則像是今天的績效工資。有了基本口糧的分配,那就是人口很多而工分很少的人家,也能分到一定分量的糧食。不過,生產(chǎn)隊收獲的糧食,首先要交完規(guī)定額度的公糧,這是雷打不動的義務。交完公糧后的剩余,如果集體又截留很大部分,那就即使實行基本口糧分配與工分糧食分配相結合的方法,每家分到的糧食也很少,工分掙得再多的人家也要鬧饑荒。反之,則工分掙得再少的人家,也有基本的口糧保證。我們那里,應該是在糧食分配問題上做得比較符合農民利益的。
整個七十年代,可以稱之為饑荒的現(xiàn)象,我們那里確乎沒有出現(xiàn)過。這當然不是說糧食就很充足,可以放開肚皮吃,而是說,每家每戶只要能夠節(jié)儉地吃糧,一般不至于有揭不開鍋的時候。個別人家,因為特殊原因鬧糧荒的事情,是有的。但大面積的斷糧、規(guī)模性的饑荒,我沒有聽說過。只要不是大家都沒糧了,那個別家庭真到了斷糧的時候,總還有辦法。東家借個三升米、西家借個半擔稻,也能熬到新糧登場。那時候,饑餓感當然也是有的,每頓都不會放開肚皮盡情吃,總是在覺得肚子填得差不多時,就放筷子。說這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慣,還不準確。飯吃八分飽,這是一種養(yǎng)生戒律??蓪τ谝淮忠淮闹袊r民,吃飯吃個七八分飽就停筷,不是養(yǎng)生戒條,而是生存經(jīng)驗,是生活手段,是為了讓日子能夠細水長流而必須做到的事情。吃個七八分飽,腸胃就會自動報警:再吃就過分了!再吃就違規(guī)了!再吃就成敗家子了!一開始應該是意志使然,是有意識地控制自己,后來,就成了一種自然而然的習慣。幾千年下來,習慣就成為了本能。中國農民這種本能的改變,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農村改革開始之后。那個時候農村的改革,最先取得的偉大成就,是讓農民能夠放開肚皮吃飯。這是此前幾千年間都沒有過的事。
既然頓頓都欠點,那在兩頓之間,必然會餓起來。但這種餓一般是能夠忍受的,不至于讓人六神無主。一來,上頓畢竟吃過飯了,不會餓得太厲害。知道下一頓什么時候能吃上,暫時的餓也就不算怎樣難熬的事了。這就像人生病了,但確知什么時候會好起來,那再大的痛苦也是可以忍受的。餓了,卻不知道下一頓在哪里,人就分外餓,這是阿城在小說《棋王》中講過的道理,是顛撲不破的絕對真理。
如果一個人,離鄉(xiāng)背井,到外鄉(xiāng)要飯,一定不是盲目地亂走。從離開家鄉(xiāng)時起,一定是走那事先知道具有起碼的“可討性”的路線。所謂“可討性”,就是在這里每天至少能夠討到些殘粥剩飯。判斷起來并不困難:一個地方,沒有人外出逃荒要飯,意味著家家戶戶每天早、中、晚都有炊煙升起。一戶人家,屋頂?shù)拇稛焺倓偵⑷?,那就是飯正在上桌,到那門口討飯,就不是無的放矢。
三
我們那里,正因為家家都還能每天生火做飯,還能一天幾次全家圍坐在桌上吃飯,所以就有了蘇北人來逃荒要飯。安徽與江蘇雖然毗鄰,但安慶與蘇北可是完全不搭界。從揚州、泰州一帶到安慶,是從東北方向往西南方向走,兩地相距四百多公里。蘇北的農民,總是在入冬后出現(xiàn)。他們到了我們這里后,便停留下來,年也就在我們這里過,開春后,再返回家鄉(xiāng)。他們到了人家門口,如果人家正在吃飯,便給他們一點飯,有時是半碗,有時是小半碗。不是吃飯的時候,如果有上頓的剩飯,便給他們一點剩飯。如果沒有剩飯,那家主婦有時會說:“還沒到吃飯的時候呢,吃飯時再來吧?!钡灿械闹鲖D,會拿個量米的升子(家家都有這樣的升子,借米還米時用),或用個葫蘆瓢(家家都有好幾個大小不一的葫蘆瓢),在米缸里撮一點米,倒在要飯者隨身帶的口袋里(當然不會太多,也就一兩二兩)。人家與人家是不一樣的。遇上人家沒有剩飯,有的要飯者會走開;但也有要飯者主動請求給一點米。要飯的與要飯的,也是不一樣的。
我與其中的一對母子,有過比較密切的接觸。
這一對母子,母親應該是六十歲上下,兒子則四十左右。母親偏胖,兒子則是瘦長的體型。雖然是外出逃荒要飯,母子的穿著都并不襤褸。這對母子當然也是從蘇北某地一路走過來的。母親是一雙“解放腳”,就是本來也纏腳,后來才扔掉裹腳布,但一雙腳其實已經(jīng)大半殘了,走路是很艱難的。那時候,這個年齡段的女子,都是邁著這樣一雙“解放腳”走路。這個母親用這樣一雙腳,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才走到我們這里。連續(xù)幾年,這對母子都在我們村里過年。那時候,每個生產(chǎn)隊有幾間“隊屋”。我們村的隊屋,是一排草房,從東到西地橫在村子的地勢較高處。最東頭的一間,用來記工分。每天晚飯后,隊里的會計便來到這間屋子,在一張破舊的桌子前坐下,點亮遍身油膩的燈盞。家家便派人拿著自家的工分本,到這間屋子里,讓會計記下今天全家所掙工分。記工分都是孩子來,往往是幾個孩子一齊來,最大的孩子手里攥著家里的工分本。工分本,就是小學生用的練習簿,孩子們總喜歡把它卷成圓筒。一開始,要用手握著,才能保持圓筒狀。沒多久,工分本就以圓筒的形態(tài)存在著。成了圓筒后,也遍身污垢,不管本來是什么顏色,現(xiàn)在都黑乎乎的。會計拿到每家的工分本,先要把圓筒掰開,像在剝竹筍。很艱難地翻到今天要記的那一頁,然后把工分本放到桌上,用左手整個手掌按住攤開了的工本分,右手握著筆;有時,為不讓工分本下半部卷曲,右手指夾筆的同時,右手腕也要壓在工分本上。這樣準備好后,便讓拿工分本來的孩子報他家里今天的出工情況,會計便按標準給他們家記下今天的工分。等到每家的工分都記下了,孩子們都散了,會計吹熄煤油燈,回家去。門只帶上,并不鎖。這記工分的屋子往西,是雜物間。雜物間再往西的幾間,是生產(chǎn)隊的牛欄,冬天生產(chǎn)隊的牛就關在這里。而那對蘇北母子,連續(xù)幾年的過年期間,都住在雜物間里。
這雜物間是沒有門窗的,前面不但沒有門,連墻都沒有,是敞開著的。前面既然根本沒有墻,后墻上自然用不著開窗。雜物間很大,有一般房間三個那么大。里面的雜物,有干稻草——這是冬天里牛的飼料。整個冬天,牛就斜臥在牛欄里,一天到晚咀嚼著這干草,嚼得兩邊口角不停地流白沫。此外,便是生產(chǎn)隊的農具。那時候,社員參加集體勞動,小型農具如鋤頭、鐵鍬之類,各家自備。每天下午收工時,隊長布置明天的生產(chǎn)任務,第二天出工時,大家便帶上這任務需要的家伙。但大些的農具,犁、耙、水車之類,是生產(chǎn)隊置辦的,不用時,就放在這隊屋的雜物間。這對蘇北母子,總是在過年前幾天悄悄來到我們村,在這雜物間里東邊的墻角住下。母子二人會弄一些干草鋪在地上。那些天里,已經(jīng)停止記工分了,但并非不出工。那時候,農村還沒有通電,但家家都安了有線喇叭,喇叭線連著公社的廣播站。每天早中晚喇叭響三次。一到年關,小喇叭里就一天三次號召“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春節(jié)如何“革命化”呢?重要的舉措就是大年三十上午還在出工,三十下午停工半天,新年的大年初一上午立即出工。其實,那個時節(jié),田地里并沒有什么事情可做。所謂出工,也就是肩上扛把鐵鍬,在地頭轉悠一陣后,各自回家過年。這樣的出工,哪好意思算工分。就算大年三十上午實實在在地干活了,也不能在大年三十晚上去記工分。所以,那對蘇北母子住在雜物間期間,那里是一直很安靜的。
有外鄉(xiāng)的要飯者住在了隊屋里,村里人都知道。在大年三十晚上,會有幾家給這對母子送點飯菜。我們家是每年都送。說實話,給他們送飯菜,總是我們幾個孩子提議,然后大人默許。年夜飯吃完了,就用一個很大的綠色的搪瓷碗,盛上一碗飯,菜則蓋在飯上面。紅燒肉總是有的,揀很肥的肉夾。那時候每逢過年,家里要買只小燈籠,是那種油紙燈籠。我們一人打著燈籠走在前面,一人雙手捧著那搪瓷碗走在中間,空手的便走在后邊。有時,下著小雨小雪,便撐著傘。那時家中有一把老式的油布傘,傘面涂過好幾遍桐油,顏色黃澄澄的。傘骨是細篾棍,傘柄干脆就是一根細竹竿。傘很大,一人打傘,另幾人圍著傘柄走著。那對母子當然無油點燈,我們走近,他們就明白了來意。母子二人本來都靠墻坐著,我們來了,母親仍然坐著,嘴里說著感謝的話。兒子則站起身,拿出他們的碗,我們便把搪瓷碗里的飯菜倒到他手中的碗里。我們那時候,過年沒有給孩子壓歲錢的習慣,或者說,本來有過,后來改掉了。但有一個陋習,便是家家過年時,要給男孩子買香煙,哪怕是剛會走路的孩子也有。一般家庭,當然買的是很廉價的煙,也只有一包。但也有人家,或者條件比較好,或者只有一個獨生子,就不止買一包,也并不十分廉價。過年的那幾天,村頭巷尾總有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嘴里叼著根煙,在噴云吐霧。大年三十晚上,給蘇北母子送飯菜時,我口袋里肯定有一包已經(jīng)拆封的煙。等那做兒子的把飯菜收下,我便掏出香煙,抽出一支遞給他,自己也叼上一支,又摸出火柴。他總是在我還沒用手指頂開火柴盒前便把火柴搶過去,然后走到屋外的空地上,我也跟著出來。他掏出一根火柴,俯身劃著火,先給我點煙,然后自己點上。把火柴還給我后,他不再看我,仰頭看天。有時是滿天星星,有時是雨雪紛飛。他對著星星或者雨雪,深深地吸一口,半天半天,并沒有一絲一縷煙從他的口鼻出來……
但他們這樣在異鄉(xiāng)逃荒要飯,也是有風險的。那時候,各個公社成立了民兵指揮部,每天有幾人值班,每人發(fā)一根木棒。那木棒長短粗細如何呢?如果對《水滸傳》中武松打虎及林沖痛打洪教頭的那棒子有概念,就能想象在民兵指揮部的木棒是啥樣。當然,武松、林沖使的木棒,是木頭的本色,而民兵指揮部的木棒則漆成紅白兩色相間。身份不明的外地人,會令民兵指揮部警覺。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公社初中上學。與學校隔著條公路,本來是公社醫(yī)院。公社醫(yī)院遷到另處后,原來的一排平房就閑置著。公社成立民兵指揮部,這平房就派上了用場。有時會看見手持木棒的人在門口站崗,他們應該并不挨村搜捕流浪者,否則那些蘇北人不可能在我們那里停留那么久。但如果有形跡可疑的外鄉(xiāng)人被他們撞上了,就有些麻煩。但這樣的事情并不多。大部分時候,他們成天閑著。我曾見過一個值班的民兵手持木棒,追著一條狗打,但總夠不著狗,追出好遠后,只得奮力把木棒投射出去,離狗還有這根棒子那么長的距離。
四
那對蘇北母子,還是撞在了民兵指揮部的槍口上。
我們學校與民兵指揮部都在公社各單位所在地的最西頭。從民兵指揮部往東,是發(fā)電廠,負責每晚為公社所屬各單位輸送照明用電。有一臺發(fā)電機,有一個人負責每晚開關這發(fā)電機,每晚六點到十點,各機關的電燈能亮著。發(fā)電廠往東,是信用社、獸醫(yī)站。再往東,是一家鐵匠鋪。鐵匠鋪對面,是公社機關大院(“大院”之“大”,非面積之“大”,乃地位之“大”也;公社領導辦公生活的院子,面積雖不大,但是全公社首腦機關,故稱“大院”)。公社大院往東,是新的公社醫(yī)院。夾在公社單位之間的鐵匠鋪,一對師徒每天在那里打鐵。我那時覺得打鐵是很神奇的事情,常常去看。鐵匠鋪是常年大敞著門的,即使是極冷的天氣,門也大開著。站在門外,便能看到屋中間,一根粗壯的圓木頂著一個鐵砧,鐵砧后面是爐子。爐子里煤球呈圓錐狀地堆著,火在熊熊地燒。從底部起,三分之一的煤堆已經(jīng)完全燒著了;中間部位,煤球燒著了一半,半紅半黑的;煤堆頂部,才燒著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黑著;最上面的幾塊,才被從下面燒上來的火舔紅了一點點。煤堆底部的火,是橙黃色,越往上,火的顏色越往深紅里變。在橙黃和深紅的煤球之間,有藍色的火苗躥出來。僅僅是這樣燒著的一堆煤,就煞是好看。鐵砧左邊站著師傅,右邊站著徒弟。師傅左手持鐵鉗,右手握一小錘;徒弟雙手握著一柄大錘。師傅永遠弓著腰,徒弟則總是站得筆直。師傅左手的鐵鉗從煤堆里夾出一塊鐵坯。鐵坯中間部分是橙黃色,而鑲著深紅色的邊。師傅把鐵坯放到砧上,師徒二人開始了鐵砧上的對話。師傅右手的小錘(我后來知道,這小錘有個專門稱謂:“叫錘”)在鐵坯上的哪里點一下,徒弟就掄起大錘子砸在哪里。這樣打了一陣后,師傅用鐵鉗把砧上的鐵塊翻個身,用研究的眼光看一會兒,或許又翻回來,繼續(xù)用小錘點著鐵塊,徒弟則仍舊是師傅點在哪里,就砸向哪里。據(jù)說,師傅小錘的點擊,不僅是指示徒弟大錘落下的部位,也指示了大錘落下的力度。如此說來,師傅小錘每次落下,都很有講究,并不是在某個部位簡單點一下。這自然是一套只有他們師徒才懂的“錘語”。師傅左邊地上放著大半桶水。鐵塊在鐵砧上被錘得成為某種器物的形狀后,師傅夾起這剛剛成形的東西,往水桶里一塞,發(fā)出“呲”的一聲,一縷白煙冒出,迅即又散掉。
過完元宵,學校開學。開學后不久的一天中午,我又向鐵匠鋪走去,遠遠地就看見那個帶著母親來我們這里要飯的男子,在鐵匠鋪門口探頭探腦。這年的過年期間,這對母子也是住在我們村的隊屋里。大年三十晚上,我們家?guī)讉€孩子給母子送去了飯菜,我也與這男子一起在隊屋外面抽了一支煙。那一夜星光燦爛,我們在外面稍站一會兒,便能看清對方的臉。他突然出現(xiàn)在公社機關所在地,我很有些驚訝。往西幾百米處便是民兵指揮部,一個外鄉(xiāng)人這樣鬼頭鬼腦地在這里徘徊,如果被發(fā)現(xiàn),會有麻煩的。我快步向他走去,想提醒他,他一扭頭,像是也認出了我,迎面向我走來,走得躡手躡腳,不像是走在平平的地上,倒像是走在薄薄的冰上。走近了,兩人都停住,我正要開口,見他有話要說的樣子,便讓他先說。他把頭低下,湊近我的臉,悄聲問:“你知道有誰要買米嗎?”
原來他要賣米!我愣了一會兒,一轉身跑開了。
一個要飯的賣米,像一個病重的人賣藥,超出了我那時的理解能力。回到教室,心里有好多種滋味混在一起。我甚至覺得這對母子不是來要飯的,而是來行騙的。我有一種被欺騙感,有一種失落感,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屈辱感,仿佛有某種東西被剝奪了。不僅僅是這個蘇北漢子發(fā)生了從要飯者到賣米者的身份反轉,我的身份也發(fā)生了變化。在他眼里,我不再是一個施舍者,而成了一個他可以打聽某件事情的路人。
下課了,我走出教室,就聽到民兵指揮部那邊傳過來哭聲,是一個成年男人在哭。我仿佛明白了什么,趕忙向那邊走去。民兵指揮部前面圍著一圈人,哭聲從人圈里傳來。我走近一看,那個蘇北男子坐在地上哭著,訴說著。雖然他的話不太好懂,但人們還是聽明白了原由。原來,他們這幾天住在附近的一個村子里,正要啟程回家,母親卻病了,起不了身。他知道公社醫(yī)院在哪里,于是便想把幾個月里討得的一袋米賣了,好給娘看病。民兵指揮部到了他們落腳的地方,沒收了那米。好在母子二人都有家鄉(xiāng)大隊介紹他們出來要飯的介紹信,證明母子是政治上清白可靠的人,才沒把人抓起來。
明白了事情原委,我便沒有勇氣再跟他說話了。
在那個年代,這畢竟是一件小而又小的事情,很快就忘記了。許多年后的一天夜里,睡不著,胡思亂想中突然想起了這件事,就又一次看見了那個蘇北漢子坐在民兵指揮部前的泥地上傷心地哭,愧疚就涌上心頭。我問自己:為什么當時跑開了?
我想,連續(xù)幾個大年夜,我給這個蘇北男子送飯送菜,與他一起抽煙,說是建立了一種親密的關系,也是可以的。他在這公社機關所在地鬼頭鬼腦,是知道自己的行為有著風險的。他之所以一見我就開口,是因為我是他的熟人,是關心過、同情過、幫助過他的人,不會有風險。我一聽他說要賣米就走開,肯定出乎他的預料。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讓我對他的賣米做出這樣的反應呢?
我為自己找到的理由是,那時候,有一種普遍的觀念,“買賣”當時不被允許,而我也深受這種觀念影響。買賣行為當然是有的,但都是在集體與國家、個人與國家之間進行。生產(chǎn)隊在交完公糧后再把所謂“余糧”賣給國家,便是集體與國家之間的買賣。個人把自家養(yǎng)的豬、自家雞下的蛋賣給國家,算是個人與國家之間的買賣。但那時候,在人們的意識里,集體也好,個人也好,與國家之間的這種交易,并不被視作“買賣”,與通常的“生意”截然不同,是在為國家做貢獻;國家給些錢,是對集體或個人的一種獎賞。但個人之間的買賣,就是完全不同性質的事情。農村的集貿市場,是最肥膩的“資本主義尾巴”,早就被齊根割掉了。所以,我那天在鐵匠鋪前一聽那蘇北漢子要賣米,是有些驚嚇、有些恐懼的。我扭頭便走,是在以逃避瘟疫的心態(tài)逃避。雖然我那時還是一個初中生,但是已經(jīng)有了這種自我保護意識。
這就是我逃離那蘇北漢子的全部原因嗎?后來,我越思考這個問題,越覺得并不能全歸咎于時代。我個人的心理受到的沖擊,并不完全是時代性的?;叵肫饋?,我們幾個孩子年三十晚上給蘇北母子送飯送菜,我還總是請這蘇北漢子抽支煙,完全是出于同情嗎?完全是因為對可憐人的憐憫嗎?恐怕也不是。我們之所以下午就興奮地商議著晚上給這對母子送飯菜,實在是在期待著享受一種施舍的快感。當我們在隊屋的雜物間把飯菜倒給他們時,我們享受著他們的感謝,我們在被感謝時有了一種優(yōu)越感。甚至當我把香煙遞給這蘇北漢子時,我也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快感,雖然他比我高出許多。那天,在鐵匠鋪前,我想走上前提醒他時,也仍然是以一種拯救者的姿態(tài)站在他面前,也仍然是在進行一種施舍。我與這個蘇北漢子之間,已經(jīng)建立了施舍與被施舍的關系,我甚至已經(jīng)習慣了從他那里驗證自己的優(yōu)越感。而蘇北漢子的賣米,瞬間將我們原本的關系摧毀,讓連續(xù)幾個大年夜的送飯送菜都變得有些滑稽。站在我面前的,不再是一個討飯的人,而是一個賣米的人。既然我與他之間的關系一筆勾銷了,既然這蘇北漢子與我平起平坐而不再讓我扮演施舍者的角色了,既然這蘇北漢子不再讓我從他身上體會到優(yōu)越感了,我當然扭頭就走。這恐怕是我當時沒有把提醒他的話說出口的更深層的原因。
我那時雖然還是一個初中生,但已經(jīng)有了人性的丑陋。
回想起來,這對蘇北母子,雖然連續(xù)幾年在我們村里過年,但從不在我們村乞討。我并不知道他們乞討時是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