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4年第1期|邱海文:遠去的槳聲
邱海文,男,四川德陽人。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四川省詩歌學(xué)會會員、巴金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現(xiàn)任德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有數(shù)十萬字散文(詩歌)散見于《人民日報海外版》《北京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及《紅巖》《星星》《草堂》等國內(nèi)各級文學(xué)報刊,曾獲四川散文獎等多個獎項。著有散文集《黑龍河》《時光碎影》,詩集《開往春天的火車》。
遠去的槳聲
邱海文
“搖亭碑碑動鈴響,漢州沱水照連山”,是一句從三星堆挖掘出的石碑上的楹聯(lián)句,說的是杜甫當(dāng)年在房湖拜見州官房琯所見的兩處景觀,可見當(dāng)時的沱江水就繞雒城邊流過了,只不過距離1941年農(nóng)民一鋤頭挖開通天神樹與金面罩的三星堆問世還有八百多年。中秋時節(jié)的一個午后,想一睹滾滾東逝水的浩蕩,觸摸古鎮(zhèn)今昔的繁華與滄桑,我驅(qū)車從綿遠河順流而下。沿途的石亭江、鴨子河、青白江、毗河,以沱江的名義在金堂趙鎮(zhèn)融為一體,成為長江重要的支流。行至三江匯于一河,千里沱江始于足下的淮口,江闊水寬,氣勢磅礴,滿滿的河水像一條藍色巨龍游走在崇山峻嶺,清凌凌的波光在清風(fēng)吹拂下微微蕩漾。
五鳳溪古鎮(zhèn)緊鄰淮口,是成都唯一山地,三面臨山,一面臨水,“半邊江山,半邊城”。其得名源于雄踞沱江邊的王爺廟為鳳頭,金鳳、白鳳等以鳳為名的五條街道如鳳軀、鳳翅、鳳尾般布局有致,再加上四周的五座山崗郁郁蔥蔥,翹首企天,酷似展翅沖霄之鳳。黃水河穿鎮(zhèn)而過,匯流于在此折身向東的沱江,又緊鄰簡陽,當(dāng)?shù)厝朔Q“邊城”。
抵達古鎮(zhèn)已是日薄西山,暮色沉沉,如織的人流漸漸散去。從大紅燈籠垂掛的山門進入,約有兩三畝的池塘出現(xiàn)在眼前,綠水倒映青山,波瀾不興。溪水順山澗輕緩流淌,楊柳依依,藤蔓滋長,草色蔥蘢,嫩黃的野菊花簇簇點點,給滿眼的綠增添了一絲亮色。有雀鳥鳴翠掠過,我行走在碎石棧道上,仿佛跨進了世外桃源。山澗水流向黃水河,河道水枯石瘦,幾葉扁舟靜臥河床,好像垂暮之年的老者。
過尚義廊橋拾級而上,依山面水長約一里的半邊街曲徑通幽,茅檐低下的飯店酒肆、茶樓客棧居街鄰排,旌旗招展形色各異,客家醬園、藤椒麻鴨、糖油果子飄來陣陣香氣,勾引人的鼻腔和味蕾。我信步走進一家店鋪,聽溪水潺潺,觀臨窗疊翠,大快朵頤。華燈初上,酒足飯飽后邁入逼仄、行人稀疏、樹影婆娑的街道。天空飄灑的微雨,把青石板和樹葉洗得發(fā)亮,街兩邊的山巒被裁成深藍色剪影,明滅的燈火影影綽綽。踏上吊腳木樓,在一片寂靜之中酣然入夢。
“五鳳溪一張帆,要裝成都半城鹽;五鳳溪一搖槳,要裝成都半城糖?!蔽屮P溪在漢唐年代就已成為沱江上游重要的水碼頭,高峰時每天有上百艘船只運載糧食、鹽糖等物資往返于重慶、宜賓、瀘州各地,挑夫們翻山越嶺往返相距50公里的成都。遙想舊日里大江之上桅檣林立,船號漁歌此起彼伏,街旁小溪涓涓清幽,青瓦屋舍鱗次櫛比,古剎鐘磬佛音繚繞。夜幕降臨,船工苦力、販夫走卒,在半邊街蜂擁而至,穿梭其中。有的卸下白天的疲憊,走進酒館,要一碟小菜,來一碗米酒,伴隨月光品味人生;有的縱情山水,竄入煙館、戲樓,苦中作樂于勾欄瓦舍間。岸上人聲鼎沸,吆喝聲、行酒令聲、鑼鼓聲此起彼伏;江中漁火點點,仿佛天上跌落凡間的星辰,那該是怎樣的市井氣息。
由于明清時期的戰(zhàn)亂、瘟疫、災(zāi)荒,四川人口急劇減少,清康熙年間組織了大規(guī)模移民,來自兩湖、兩廣及福建、江西等地外來人口乘船沿江而上,在此地耕田造屋、置地經(jīng)商,繁衍生息,樂享恬靜與閑適。古鎮(zhèn)山水相依,布局精巧,榕樹葳蕤,庭院深深,樓閣臺榭的廣東會館南華宮、陜西會館關(guān)圣宮、江西會館萬壽宮等清代建筑,以及紫煙裊裊的觀音堂,散發(fā)著濃濃的古韻。
一次文友聚會,有幸認(rèn)識了成都作家李剛明先生,他說自己就是五鳳溪人。已知天命的李先生戴著鏡片厚厚的眼鏡,清瘦高個,像穿著衣服行走的竹竿,早年曾外出當(dāng)兵,在五鳳溪已生活了多年。對于早年的碼頭文化,他如數(shù)家珍,并頭扎白帕,即興為我們表演了船工們拉纖投水時,為統(tǒng)一節(jié)奏的沱江號子:“喲嚯、喲嚯,嘿嗦、嘿嗦……”高亢激越而又綿延婉轉(zhuǎn)的呼號聲空谷回蕩,把我們帶回到舊時纖夫們的生活。他們仿佛正背拉纖繩,屈膝弓背地在激流險灘逆水行舟中一瘸一拐,腳蹬手爬在江岸卵石和山坡上。
據(jù)《水經(jīng)注》載,古蜀國水流不暢,內(nèi)澇嚴(yán)重,百姓深受其苦。望帝杜宇命楚人鱉靈,鑿開金堂炮臺山與云頂山之間的巫峽。從此以后沱江水去陸出,成都平原變成了水旱從人、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國。鱉靈治水有功,杜宇將王位禪讓于他,號曰開明。古人工具原始,無鐵器利刃,要鑿山開河,那是何等艱辛?!度A陽國志》介紹,蜀人常采用積薪燒山,而后驟然用大水灌之,利用膨脹驟變,以摧毀崖石障礙。相傳現(xiàn)在兩座山腰巖石上,還各留有一個開明帝碩大的腳印。
同為沱江邊的古鎮(zhèn),我不禁聯(lián)想到了湖南湘西的鳳凰古城。鳳凰城也是因背依青山酷似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而得名。這里山嶺連綿,林深木茂,有眾多的廟祠館閣,吊腳樓風(fēng)情萬種,石板街古韻悠長,風(fēng)雨廊橋彩虹落霞,與著名作家沈從文小說中的茶峒,船家少女翠翠與爺爺擺渡的湘西風(fēng)情極其相似。而被譽為“東方黑格爾之父”的哲學(xué)家賀麟就出生在五鳳溪陳家溝楊柳溪畔,他是問鼎中國當(dāng)代“新儒學(xué)”的“新心學(xué)”派的代表人物。同為母親河,繞城而過的苗寨沱江是武水的支流,最終匯入了沅江。
有人說,五鳳溪是“錦城下江小通衢,蜀中沱水大碼頭”。沒有沱江水運,就沒有五鳳鎮(zhèn),古鎮(zhèn)因碼頭而生而旺,然而現(xiàn)在的蜀道天塹變通途,水陸空四通八達,大都市成都更不需要幾十公里外的人挑船載,五鳳溪注定要因碼頭衰敗而沒落,碼頭文化只能留在人們的記憶里。
沱江在瀘州館驛嘴匯入長江,如一個人從山洼走向了世界。站在“漢州沱水照連山”的淮口岸邊,望著蜿蜒浩渺的滔滔江水,我仿佛看見一艘木船從遠處逆水而來,聽到了用力劃船的槳聲,以及纖夫們精疲力竭的號子。一個身影瘦小的女子,手提飯缽在王爺廟灘頭舉目遠眺,站成了一尊望夫石。古鎮(zhèn)上空仿佛有鳳凰在飛,鳴聲鏘鏘,似乎有些聲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