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十二幀照片的追憶——我眼中的孫玉石先生
編者按: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著名文學史家孫玉石先生因病醫(yī)治無效,于2024年1月13日在北京逝世,享年89歲。孫玉石先生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魯迅研究、中國現(xiàn)代詩歌研究等領域勤勉治學,成就卓著,他的去世引發(fā)學界人士的悲痛。本版特邀北大中文系陳平原教授撰文,從合影老照片的角度回憶往事,表達了對孫玉石先生真切的緬懷之情。
陪同日本學者游覽圓明園
為了五月間的王瑤先生學術文獻展,前天上午我?guī)晌恢淼教┛笛鄨@,拍攝錢理群、趙園、王得后和我談話片段,準備作為音像資料插入展覽。在暢談王瑤先生為人為學的空隙,言及孫玉石先生,我告知諸位師友,孫老師去年12月16日晚間送至北醫(yī)三院急救中心,兩天后轉入呼吸科ICU病室,病情多次反復,實在不敢樂觀。他是王先生“文革”前指導的研究生,是我們幾位的師兄,關系自然密切。但我入學時,他已是中年教授,身份介于導師(王瑤)與師兄(錢理群)之間。上世紀九十年代因住得很近,來往頻繁,此前此后,也都互相牽掛。
真沒想到,晚上回家,就接到孫老師女兒孫清的短信,說孫老師已在傍晚時分(19時30分)去世。雖有心理準備,還是深感悲愴與茫然。
昨天一天,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guī)孜荒贻p教授,替中文系斟酌訃告的表達,大家七嘴八舌,提醒如何增加學術史的定位,除了專門著述的業(yè)績,還得表彰其作為學術組織者(如特殊時期擔任北大中文系主任)的貢獻,此外,應強調他開拓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國際視野等。我默默觀察,甚為贊許。因思緒混亂,一時難以成文,囑咐北大現(xiàn)代中國人文研究所在公號上推送我十幾年前的文章《詩人氣質的學者》,那是2010年11月26日在北大英杰交流中心舉辦的“孫玉石文集”出版座談會上所做的“開場白”,權當紀念。只是文中提及“1991年共同訪問日本”,乃一時誤記,今天翻查資料,確定為1990年5月。
為何突出“訪問日本”及“國際視野”,因孫老師1983—1985年在日本東京大學任教,那是改革開放后北大中文系第二位外派教授(第一位是袁行霈教授,也在東京大學),此舉對于中日兩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均至關重要,而對孫老師本人的學術思路,也有深刻影響。
今天上午,孫清來信,希望幫助提供孫老師相關照片,特別提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孫玉石老師、張菊玲老師和我們陪同幾位日本學者游覽圓明園的一張合影。照片中的諸位都坐在一個巨大的石頭蓮花座里,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記得父母很喜歡此照片,也很看重與日本學者的關系。孫清想把這張合影編入追悼會現(xiàn)場滾動播放的視頻中,只是一時找不到。此照片我們也記憶清晰,因2018年11月我和夏曉虹赴日,在一橋大學演講,我的講題為《遙望八十年代》,主持人當場秀出這張1990年8月15日游覽圓明園的合影,大家哄堂大笑,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迅速進入那個已經變得相當遙遠的時代。我再三解釋,當初圓明園各景觀是允許進入拍照的,現(xiàn)在不能這么做了,故此乃頗具歷史意義的“老照片”(圖1)。
圖1 1990年8月15日圓明園
對我來說,2003年秋天以后的照片,因已使用數碼相機,大都存入電腦,比較容易查看。此前的照片,分裝在各種相冊中,明知其有,就是不知藏身何處。為找這張孫清指定的照片,我們翻箱倒柜,終于不辱使命??梢舱谴藢ひ捯挼倪^程,我看到了三十多年間與孫老師的諸多合影,自是感慨萬千。于是決定,就以這些照片為線索,串聯(lián)起別具一格的我眼中的孫玉石先生。
初次赴日參加學術會議
作為北大中文系同事,且是我的大師兄,我自然很熟悉。最贊賞的不是他的專業(yè)著作,而是兼具詩人與學者雙重氣質,危難之際被委以重任,依舊不改書生本色。訃告中的“孫玉石先生為人謙遜溫和,主事沉穩(wěn)持重,擔當道義,光明磊落,品格高尚,堪為立德樹人的楷?!?,并非套語,而是句句可以落實。平日里我們互相尊重,不喜歡套熱乎,基本上是公事公辦。一個偶然的機緣,讓我對孫老師有了另一種觀察。
1990年5月,應日本東京女子大學以及“國際友誼學術基金會”(籌)的邀請,孫玉石、黃侯興、王守常和我一起赴日。除參加在東京的學術會議,我們還到京都等地游覽,主辦方拍攝了大量照片。
那是我第一次出國訪問(此前只到過香港),留下了極為美好的記憶。孫老師不一樣,他此前在東京大學講學兩年,結交了很多好朋友,其中不乏中國文學研究界的泰斗。
接風宴后的合影,讓我對日本中國學界另眼相看。印象中,日本人特別講規(guī)矩,長幼尊卑有序,拍照時應該體現(xiàn)出來才是。沒想到,除了活動組織者、東京女子大學伊藤虎丸教授跟客人一起坐前排,其他的人,包括一眾名教授如尾上兼英、丸山昇、木山英雄、丸尾常喜,以及青年才俊如尾崎文昭、藤井省三、代田智明等,全都在后排站立。我還沒學會寒暄與禮讓,只好客隨主便(圖2)。
圖2 1990年初次赴日合影
幾天的學術活動,日本學者大都嚴肅認真,只有喝酒的時候,才真正放開。難得這張酒席上的照片,伊藤虎丸、孫玉石和我三人的狀態(tài)都不錯,大概是聽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或哪個人在講笑話(圖3)。
圖3 東京聚會(伊藤虎丸、孫玉石、陳平原)
邀請我們訪日的“國際友誼學術基金會”(籌),主要出資人是高筒光義等,最初計劃是幫我們辦大學,沒有可能性。那辦研究院如何?研究院也不行,那就先開學術討論會。一旦我們拿出創(chuàng)辦《學人》集刊的計劃,基金會便毫不猶豫地給予支持。
我在《“失敗的英雄”》(《書屋》1998年第5期,日文本刊《人民中國》1998年第7期)中談及此事,且做了個大膽的判斷:“九十年代的中國學界,《學人》的崛起,無論如何是值得關注的‘事件’?!眲e人不見得都同意,但對我來說,參與民間獨立辦刊,且接受日本基金會的資助,這絕對是刀鋒上行走的大事。孫老師那時是北大中文系主任,如此身份,使得他不便出面做什么,但從決定辦刊的那一刻起,我就與他坦誠溝通,獲得他的鼎力支持。須知,那個時候做這件事,是有一定風險的,因此,我很長時間里保存了所有票據,以備不時之需。
一起到新疆石河子大學做講座
北京大學對口支援新疆石河子大學,常被作為西部大學崛起的絕佳案例來陳述。國家作出教育對口支援新疆的重大戰(zhàn)略決策,使得石河子大學步入了發(fā)展快車道,那是2001年的事。但此前兩三年,不知是為了探路,還是別的什么緣故,反正北大校方委派孫玉石和我到新疆石河子大學做講座。這張拍攝于1998年6月的照片(圖4),背景是新疆石河子市中心游憩廣場內的《軍墾第一犁》。那是這座城市的起點,也是其難以磨滅的英雄記憶。
圖4 1998年6月石河子大學講學
教研室同人在潭柘寺合影
接下來這張照片很有趣,2001年冬,北大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當代文學及民間文學三個教研室的同人在潭柘寺合影(圖5)。孫玉石站C位,左右兩邊是我們的學科帶頭人謝冕和錢理群。記得老錢說過,像我們這樣和諧、奮進但又各具特色的學術共同體,此前此后,大概很難再有。各自學術立場并不相同,卻未見大的摩擦與沖突,各做各的研究,必要時還能互相支持。那次聚會記得是籌備撰寫某部大書,故照片中有北大出版社的編輯,可惜最后沒成功。
圖5 2001年冬在潭柘寺現(xiàn)當代及民間文學教研室同人合影
游覽臺灣大學椰林大道
2003年11月,我和孫老師等赴臺參加中正大學主辦的“文學傳媒與文化視界”學術研討會,我提交的論文是《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生產機制及傳播方式——以1890年代至1930年代的報章為中心》,孫老師的論文題目我忘記了,反正很驚艷就是了。會議結束后,我們一行由嘉義轉臺北,游覽大學校園及名勝古跡。這張拍攝于臺灣大學椰林大道的合影(圖6),背景是臺大圖書館,左邊看不見的是臺大文學院,前一年我在此客座一學期,完全可以勝任導游的工作。
圖6 2003年11月在臺灣大學
“左翼文學的時代”國際學術研討會
我和孫玉石老師在“左翼文學的時代”國際學術研討會海報前的合影(圖7),拍攝時間是2005年11月。作為此次會議的組織者,我選擇德國女版畫家珂勒惠支的《犧牲》作為海報的主體,乃別有幽懷。當初為悼念柔石等烈士,魯迅選了此圖刊登在《北斗》雜志上,現(xiàn)在挪用來做“左翼文學的時代”會議手冊及海報的主圖案,再合適不過了。
圖7 海報前的合影
兩天的議程,我最沒把握的是“丸山昇著作中譯本出版座談會”。因只有發(fā)言名單,沒有文章題目,不知道各位會講些什么,特別擔心發(fā)言者一味客套,讓在場的年輕學子們失望。沒想到,現(xiàn)場氣氛十分熱烈,所有的講辭都兼及學問與人生、精神與交誼,可謂精彩紛呈。不用說,孫老師的大會發(fā)言最精彩,那可是認真準備的?;顒咏Y束時拍攝的大合影(圖8),以及在新開元酒店晚宴時,中日兩國學者用各自語言高唱《國際歌》,更是傳為佳話,讓年輕一輩久久不能忘懷——請記得,與會的丸山昇先生等日本學者,乃真正的“左翼”。
圖8 2005年“左翼文學的時代”國際學術研討會結束后大合影
這次會議的成功,是我學術生涯中值得記錄的一筆。那段時間,我正在哈佛大學訪學,還有半個多月才到期,我寧愿退錢,也要趕回來組織這次活動。憑直覺,我預感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表達“我對于一個學者兼戰(zhàn)士的敬意”。果然,一年后,丸山昇先生便溘然仙逝了(參見《一次會議和一本新書——追懷丸山昇先生》,《魯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2期)。
《孫玉石文集》新書發(fā)布會
2010年11月,北大出版社推出17卷本的《孫玉石文集》,新書發(fā)布會上,時任北大中文系主任的我,做了題為《詩人氣質的學者》的開場白。其他與會嘉賓,也都對孫老師的學問與人品多有表彰。孫老師靜靜地聽著,只是表示感謝大家的厚愛,沒有更多發(fā)揮。會議結束,我們幾位友人與孫老師合影(圖9),左起趙園、黃子平、陳平原、孫玉石、張玫珊、王得后,大家精神狀態(tài)都不錯。
圖9 《孫玉石文集》發(fā)布會上合影
發(fā)言和探病
2014年5月7日,北大召開“精神的魅力——王瑤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研討會,孫老師坐在主席臺上,神情專注且嚴肅(圖10)。在那次會議上,他做了《從最初到最后的日子里——為王瑤先生誕辰一百周年的零星感想》的專題發(fā)言,文章刊《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4年第3期“王瑤先生誕辰一百周年紀念”專輯。因此,同期刊出的《精神的魅力——在2014年5月7日北京大學“王瑤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研討會上的發(fā)言》(陳平原等),就不再記錄整理孫老師的現(xiàn)場發(fā)言了。
圖10 2014年5月7日北大會議
大概從那個時候起,我感覺孫老師的精神狀態(tài)大不如前,主要是記憶障礙,同一件事情說過就忘,見面時不斷重復同樣的話。2015年11月召開“慶賀孫玉石教授八十華誕暨孫玉石教授學術思想討論會”,孫老師發(fā)言已經變得很簡短。好在別的身體機能不錯,能吃能睡,偶爾出現(xiàn)其他癥狀,趕緊送醫(yī)救治。2019年7月13日,我和夏曉虹去北醫(yī)三院探望病中的孫老師(圖11),照片是同去的孫老師早年學生、現(xiàn)在日本法政大學教書的張欣拍攝的。那天孫老師情緒不錯,總說自己沒事的,很快就可以出院。
圖11 2019年7月13日陳平原、夏曉虹夫婦探望病中的孫玉石先生
家中探望
最后這張合影,拍攝于2021年6月12日,地點是北大藍旗營孫老師家中(圖12),訪客除了我和夏曉虹,還有澳門大學朱壽桐、中國人民大學李今,都屬于孫老師的學生輩,聊天也挺熱烈,氣氛很好。開始孫老師很高興,但聊著聊著,眼皮耷拉下來,大概有點困了,我們趕緊告辭。正為打擾孫老師休息感到負疚,孫清打來電話,說沒事的,孫老師很高興你們來。
圖12 2021年6月12日到藍旗營拜訪 孫玉石先生
那天臨走時,孫老師告訴我們,張菊玲老師到南京治病去了,她那邊親友多,治病效果好,過些時候就會回來的。我們忍住心酸,不敢告訴他,張老師其實已在兩年半前仙逝。
2024年1月15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