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讀書得間”——跟隨金寶祥先生問學記
金寶祥先生(1978)
“間”,本作“閒”,從門,從月?!墩f文解字注》:開門月入,門有縫而月光可入?!肚f子·養(yǎng)生主》講庖丁解牛,按照牛體的自然結(jié)構(gòu),順著筋肉骨節(jié)間的空隙運刀,“彼節(jié)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由此可知,“間”的本義為門縫、骨縫,后來泛指事物間的空隙。這個“間”和讀書聯(lián)系起來,就有字里行間、文字本身之外、書的夾縫中、書的空隙等含義。
如何理解“讀書得間”
“讀書得間”是舊時老師教誨弟子的慣用語。這一成語出于何書,還不能確定。“讀書得間”是明清以來特別是乾嘉學者讀書治學傳統(tǒng),如清代蘇徵保為醫(yī)學家吳瑭(鞠通)的《溫病條辨》作序說:“離經(jīng)泥古,厥罪惟均,讀書所貴,得間后可?!边@里的“間”是指間隙,也就是讀書的竅門。認為讀書最為可貴的就在于讀書得間,即從書中讀出自己的空間。
胡適對“讀書得間”極為推崇。20世紀30年代,語言學家丁聲樹進入中央研究院工作。1936年4月他寫出《詩經(jīng)“式”字說》后,將文章寄給胡適,胡適看后于6月26日回復說:“此文最大貢獻在于指出‘式’與‘無’的對列聯(lián)文。其與‘雖’對列,亦一正一反,凡‘雖’字句皆與正句相反。你從此入手,真是巨眼,真是讀書得閒,佩服佩服!”
歷史學家謝國楨在總結(jié)自己的治史經(jīng)驗時說:“古人說得好:‘讀書得間’,就是從空隙中看出它的事實來,從反面可以看出正面的問題,讀正史外,還要從稗官野史中搜輯資料從事訂補考證,這猶如陽光從樹林中照在青苔上,斑駁的光亮可以多少反映出客觀的現(xiàn)象,從而得出這些事實的一個側(cè)面,然后取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積累一些專題研究,然后才能寫出不是陳陳相因、抄撮成書的作品?!奔玖w林說:“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只有到雜志縫里才能找到新意。在大部頭的專著中,在字里行間,也能找到新意,舊日所謂‘讀書得間’,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因為,一般說來,雜志上發(fā)表的文章往往只談一個問題、一個新問題,里面是有新意的。你讀過以后,受到啟發(fā),舉一反三,自己也產(chǎn)生了新意,然后寫成文章,讓別的學人也受到啟發(fā),再舉一反三。”
周勛初先生從“觸類旁通,深入發(fā)掘”的角度闡述“讀書得間”,并根據(jù)自己治學和培養(yǎng)學生的經(jīng)驗總結(jié)說:“如何做到讀書得間,結(jié)合具體的人來說,實際情況卻是千差萬別,難以一端論?!?/p>
由此可知,對于“讀書得間”,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理解,總體來說,就是方法和功底,更是一種境界。也就是要在字里行間得到弦外之音,看出語言文字所不能表達的意思。
金寶祥先生的“讀書得間”
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在跟隨金寶祥先生讀研究生時,金先生也常常用“讀書得間”教導我們,并一直強調(diào)要讀常見書,認為“讀書貴能得間,或者說要看出問題”,“如何得間,如何發(fā)現(xiàn)問題,關鍵在于狠下功夫”。
金先生自己就是讀書“狠下功夫”的榜樣,每隔幾年,他就要把兩《唐書》《資治通鑒》等通讀一遍,在讀的過程中將最近關注或認為重要的資料摘錄出來,反復揣摩,領會史料的含義。金先生認為,不僅要熟悉資料,而且還要看到資料背后所蘊藏的信息:“我覺得歷史資料并不僅僅具有文字上的功能,它包含著作者的理性思維。而一個真正研究歷史的人,應該能夠透過文字的表面看出問題的實質(zhì)?!币驗椤霸跉v史文獻中,為不確切的、帶有偏見的,甚至是偽造的史料所掩蓋而混淆歷史真相的事例不勝枚舉。這就需要我們反復細讀,通過理性的思維,從宏觀中見到微觀,從微觀中見到宏觀,恢復歷史真相”。金先生一再強調(diào)讀常見書,他說:“我的藏書不多,讀書也較少,尤不喜歡尋求一些稀奇古怪的材料,而是從常見的史料中找出別人看不到的問題。”這應該就是金先生的“讀書得間”吧。
金先生很少出門,幾乎整天都在讀書和思考,就是到了70多歲,晚上還要工作到十一二點。他認為,“做學問本來就是一樁枯燥乏味的工作。只有耐得住寂寞,習慣坐冷板凳,拋棄功名利祿等私心雜念,方能成功”。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金先生自己是這樣做的,也是這樣要求我們的。他督促我們要多讀書,“除閱讀正史外,歷代的筆記小說中也有許多寶貴的史料。因此廣泛博覽對歷史研究者來說也非常重要。只有從總體上把握問題的實質(zhì),高屋建瓴,方能領會真諦”。他不僅要求多讀書,而且還一再告誡我們:“文章要寫,但切勿貪多,多必濫,而濫便保證不了質(zhì)量?!?/p>
我跟隨金先生讀碩士研究生時,金先生正要承擔《隋史新探》的撰寫任務,就將我的畢業(yè)論文定為“隋史余波”,要求我完成碩士學位論文后,在其基礎上增補修訂為《隋史新探》的一章。為此,金先生讓我認真閱讀《隋書》《資治通鑒》《貞觀政要》《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大業(yè)雜記》和兩《唐書》的相關部分。我按照金先生的要求閱讀資料、摘錄卡片,并將其分門別類地整理。經(jīng)過這樣的訓練,我熟悉了隋唐之際的史料。
我住在學校,一般情況下每周會有三四次到金先生家請教或聊天,當金先生談到相關問題時,我大多都會從先生書架上抽出史書,并能找出相關的記載。正是因為在金先生的要求下“狠下功夫”,我認真閱讀史書,熟悉了相關史料,在答辯前后,將碩士學位論文修改為三篇文章投稿,即《隋末農(nóng)民起義的原因、特征和作用》(《西北師院學報》1988年2期)、《隋末唐初戶口銳減原因試探》(《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1989年3期)、《試論唐太宗、唐高宗對高麗的戰(zhàn)爭》(《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5年3期)。
金寶祥先生強調(diào)的“讀書貴能得間”,是他個人的研究心得,是否適合每一位學生,就需要自己領悟。因為人文科學完全是個體手工作坊式的勞動,要看自己的積累、探索與發(fā)現(xiàn)。老師的心得和方法,未必適合每一個學生。學生在自己的研究和探索中,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那就要看各自的智力、用功程度、機遇和悟性了。在老師的教導和別人的著作、方法中總結(jié),找出一個適合自己的方法。猶如穿鞋,你是為了讓別人覺得好看,還是為了自己穿得舒服?有些別人認為好看的鞋子,可能并不適合你,你自己穿了并不舒服;有些別人覺得不怎么好看的鞋子,可能恰好適合你,自己穿得也很舒服。另如婚姻,別人看來很般配的一對,他們自己的生活可能并不幸福。相反,別人感覺不般配的,他們自己卻生活得很幸福。
一個人要取得成績,就要有機遇、天賦、汗水和品位。每個人的具體情況,如天賦、記憶力不同,用功的程度也千差萬別。機遇也只給那些有準備的人。但如果選定了目標,抱著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態(tài)度,長期堅持下去,就一定能取得成績。
做人與讀書做學問
我們讀書時,金先生除了談讀書外,還強調(diào)做人的問題,甚至說要將做人放在第一位,讀書做學問放在第二位。如果做人不行,學問是不可能做好的。就算是在學術上取得了一些成績,也是不會為學界和社會所認可的。
對金先生的這一教誨,開始還不是很理解。當我們走向社會,讀書稍微多一點后,才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金先生一個人的意見,而是他們那一代學人的共識。
據(jù)張勛燎先生記述:“蒙文通先生嘗言:‘一個心術不正的人,做學問不可能有什么大成就?!赖隆⑽恼旅懿豢煞?,乃學人本色,中國歷代知識分子之優(yōu)良傳統(tǒng)。”張舜徽先生說:余嘉錫“先生平日常言:‘讀書人第一是講究做人,第二才是講究做學問。否則有學無行,讀了書有什么用?!@幾句話,在先生確實是身體力行辦到了的,尤值得后人學習”。到了20世紀90年代,浙江大學倉修良先生還這樣告誡學生:“做學問要先學做人,我的學生首先人品要好,正直坦蕩,不計較名利。做學問可能出名,但不會有多少利可圖。想以做學問來謀求名利,是行不通的。我一向奉行實力政策,治學就得坐冷板凳,潛心鉆研,不浮躁,扎扎實實地寫出有分量的論著,自然會得到學界的尊重。搞歪門邪道,走捷徑,都是不會長久的,學界自有公論?!敝袊茖W院院士、原華中理工大學校長楊叔子教授也曾說:“首先要學會做人,同時必須學會做事;以做事體現(xiàn)與升華做人,以做人統(tǒng)率與激活做事?!?/p>
金先生那一代出生于20世紀一二十年代的學人,曾有比較完整的家學和師承,既得到了系統(tǒng)的學術訓練,又受到了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還接受了西學的浸潤,接續(xù)了做人和治學的傳統(tǒng),是值得關注和研究的。金寶祥先生和南開大學的楊志玖等教授是北京大學、西南聯(lián)大的同班同學,張國剛在《楊志玖先生和他那代史學家》中說:“近百年來發(fā)生的時代劇變有三次:第一次是民國初年,第二次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際,第三次是在最近二三十年,即所謂新時期。經(jīng)歷了這樣三次劇變的人都是民國初年出生,抗戰(zhàn)時期求學,解放前后建功立業(yè),‘文化大革命’后煥發(fā)出學術的第二春,而在世紀之交都是年屆耄耋的老人。他們在20世紀后半葉的中國史壇上發(fā)揮了巨大的影響,研究這個時期的史學,不能不關注他們?!?/p>
從以上所述可知,何謂“讀書得間”?并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或答案。金寶祥先生“希望每一個研究歷史的人都具有理性思維,不斷地否定自身,甘愿寂寞、堅韌、讀書、思考,有所創(chuàng)新,開拓歷史研究的新領域”。就是說既要耐得住寂寞,又要有堅韌的信念,懷著“初戀般的熱情和宗教般的虔誠”進行讀書、思考和研究,也算是“讀書得間”吧。
(作者系浙江大學歷史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