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4年第1期|吳佳駿:你和我——關(guān)于愛的寓言、絮語和悖論
你來的那晚,夏天已經(jīng)懷孕。我坐在屋子里,等待另一個我。你從窗外走過,回眸看見了自己。你停下腳步,將時間推開,把自己推給我。自此,你就不再走了,在我的心房住了下來。我沒有表示歡迎,也沒有表示反對。依然靜靜地坐在那里,像一個被趕出寺廟的僧人。你以為我會問你點兒什么,可我一句話不說,只把你當(dāng)成我的復(fù)制品。后來還是你先開口,問我是不是在你還未出生時,就已經(jīng)坐在這里了。問完,你的淚水就變成了夏夜的小雨和我額頭上的汗珠。我仍然沉默不語,盯著你,仿佛盯著另一個自己。你開始不安起來,想坐得離我更近些。我沒有躲避,身處這個薄情的時代,我不能再將你推給星辰,或推給大海。你既然靠近我,那我們就是親人了。從今往后,我既是你希望的天然播種者,也是你痛苦的合法繼承人。
你老是坐在我的心上說夢話,卻從不跨進(jìn)我的心門。你知道,我的演出從來不收門票,可你總是扮演我的守門人。還以說夢話的方式,替我報幕。報幕就報幕吧,為何偏要報錯劇名?有許多次,你都把寒冷報成焰火,把鮮血報成桃花。你的篡改險些讓我身敗名裂。我本就是一個無名小卒,你再怎么包裝我,我也成不了當(dāng)紅名伶。你坐在我心上快一個甲子了,應(yīng)該知道我的為人。我演戲,根本不是給人看,只因我的悲傷無法說出。也唯有演戲,才能讓我活得更像一個人。你也曾是從我心靈舞臺上逃跑的演員,不會不明白這些。你這樣做,也許只有一種解釋——希望配合我將戲演得更精彩,精彩得好似不像在演戲。
如果我有一個傷口,你會不會把手伸進(jìn)去,將我的心掏出來,掛在樹上曬干,做成點心;或腌在泡菜壇里,做成咸菜。等到大年三十的晚上,端出來招待親朋,勸他們多吃一點兒。自己人吃自己人,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下筷要狠,入嘴要快。咀嚼要慢,下肚要深。吃完后,再喝上二兩小酒,把口漱漱,免得臭味污染了親情。我覺得這是愛我的最佳方式。把我的心吞掉了,也就把我的恥辱和妄念吞掉了,把我的新仇和舊恨吞掉了。只有這樣,大家才是安全的。不然,我的心老是要造反,要大義滅親,搞得親人個個惶恐不安,人人自危。沒有我,他們才會活得好,活得心安理得,活成一個利益共同體。誰都不愿自己身邊多出一個異己分子,故唯有在團(tuán)圓的日子,集體將我瓜分掉,他們才能真正團(tuán)圓。許多時候,愛一個人,就是以愛的名義,將他置于死地。
你在高處等我,我在低處望你。我們從來都處于不平等的位置。你說等我,是不想放棄我。我說望你,是不想失去你。你的等待無比高尚,我的仰望無比卑微。或許是同情吧,有那么幾次,你下至山腰,想拉我一把,可你的手太短了,只能抓住你自己。我也曾努力朝山頂猛沖,試圖抓住你,但我的力量太小了,越?jīng)_我越看不見你,也看不見我自己。我很絕望,我知道自己沒有翅膀,腿也不夠長,我無論怎么沖刺,也都是你眼中的失敗者。那么,你為何不肯放棄我呢?難道你需要這種等待,才能一直站在高處?不然,就會比我還要卑微?你若放棄我,我就輕松了。我將再也不用仰望,再也不會痛苦,再也不會祈禱——將低處變成高處,將你變成我,將卑微變成高尚的墳?zāi)埂?/p>
你曾經(jīng)問過我,到底能陪你多久。我說我不是士兵,不會從你的軍營退伍。但如果你內(nèi)心的疆場還有戰(zhàn)爭,我一定會為你身先士卒。你聽了我的回答,沒有作聲,轉(zhuǎn)身走了。你離去后,我才突然明白你問話的用意——其實你是在替我發(fā)問。擔(dān)心這個問題的人,從來不是你,而是我。不然,你不會轉(zhuǎn)身離去。無論我陪你多久,你都得返回你的軍營,而不是回到我的帳篷。我不是你的士兵,可你卻是別人的兵士。即便你脫掉鎧甲,也無法脫掉你的身份。那么,所謂的陪伴,也就成了笑柄。就像謊言問真話:你能陪我多久?真話只能回答:當(dāng)真話變成謊言的時候。
你我到底是在并肩前行,還是在相互博弈?如果是前者,怎么我老感覺我們走的是兩條不同的道路;如果是后者,怎么我又老感覺我們從未有過隔閡和齟齬。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既是朋友,也是敵人。是朋友的時候,你以敵人的方式愛我;是敵人的時候,你以朋友的方式恨我。唯其如此,你我才能和諧相處。你的忠誠里有背叛,我的背叛里有忠誠。那么,你我到底孰對孰錯?這個問題,難住了你我。也許,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對和錯,只有罪與罰,美與丑,生與死,帝王與乞丐……倘若你我非要搞清楚這個問題,大概只能躺下來,把朋友和敵人捆綁在一起,關(guān)進(jìn)靈魂的牢籠。再給愛和恨戴上枷鎖,押赴心靈的刑場。最后,只剩下赤條條的你和我,像死人一樣活著。到那時,所有的問題,自然會迎刃而解;所有的矛盾,自然會消失殆盡。
你已經(jīng)不愛我了,卻仍在故意說愛我。這樣的愛是一種折磨,也是謊言上開出的花朵。我原本以為,我是你愛的財富,到如今我才醒悟,我只不過是你愛的遺產(chǎn)。你愛我的處理方式,就是想盡快替這份遺產(chǎn)尋找一個繼承人。然而,我這份遺產(chǎn)太廉價了,沒有人愿意接手。即使你免費送人,別人還擔(dān)心上遺產(chǎn)稅。你不知如何是好,你必須為自己的不愛賦予正當(dāng)性。看到你痛苦的樣子,我真的想笑。我的笑不是譏笑,我的笑里沒有藏刀。我只是笑我自己,笑自己認(rèn)識你后,我就沒有了自己。而你除了說愛我,也愛著他人。但是現(xiàn)在,你既不愛我,也不愛他人了,你只愛你自己,我和他人都成了你愛的犧牲品??墒?,你始終不承認(rèn)這點,還在繼續(xù)說愛我。你每次說愛的時候,愛都是缺席和冷血的。現(xiàn)在,我不想再聽你說愛了?;钤谶@樣一個虛情假意的時代,談愛是對愛的侮辱。那么,請你不要再糾結(jié)和焦慮,我已主動向你申請報廢。我的報廢不是懦弱和認(rèn)輸,而是以這種方式來替愛正名。愛走了,請你節(jié)哀!
看到年老的我,你總是哀嘆年輕時的自己。你說年輕時的你,比年老時的我還要老。也就是說,無論我怎么愛你,也無法使你返回青春。盡管,你的青春還沒有花落叢林。給你藥的人,治不好你的病。給你愛的人,給不了你肉體;給你肉體的人,給不了你靈魂。有沒有兩全之策呢?辦法興許是有的,但是有些殘忍。比如夜晚,你把自己焐熱,白天再把自己變冷。不過在冷熱之間,你必須找準(zhǔn)平衡,不要熱得像火,冷得像冰。再比如白天,你我可以借夫妻的名義出行,夜晚可以借兄妹的名義相擁。這樣,誰都不會傷害誰,誰都覺得有面子。當(dāng)我們再老一些,日子就好過了。除身邊覺得有個人在,彼此間連話也懶得說一句。到那時,你我絲毫不談愛,卻又愛得最深。因為,你我都活成了愛的收尸人。
我知道你不愛我,更知道你離不開我。多年來,我?guī)Ыo你的生活習(xí)慣,相當(dāng)于在你的心上掛了把鎖。你表面很獨立,其實很脆弱。你渴望自由,卻缺乏自信;你渴望飛翔,卻缺乏勇氣。你怕你離開了我,你的習(xí)慣將無處還鄉(xiāng)。也就是說,你的習(xí)慣比你更需要我,你需要我用經(jīng)濟(jì)來支撐生活,需要有個煮飯給你吃的老媽子,需要我的鼾聲在隔壁的房間響起,需要我的懦弱來襯托你的高貴。盡管,我很清楚,這些都跟愛無關(guān),只是愛的附屬品。但恰恰是這些附屬品,使愛多了一層保護(hù)膜。只要鑰匙死死拽在我手里,掛在你心上的那把鎖就休想打開。我寧愿讓它生銹,也不愿放愛一條生路?;钤谶@個時代,愛就是兩個人相互折磨。
在你的身旁躺下來,我就原諒了我自己。盡管承載我們的床,早已做起了異夢。好多年了,我都只能看見你的背,看不見你的臉。你我之間,永遠(yuǎn)橫亙著一道深淵。這讓我們感覺彼此都像欠了對方一筆債,想還清,又一輩子還不清。你幾乎夜夜失眠,每次翻身,都會在我心里引發(fā)一場地震。以致我長年累月都在余震中活著,越活越恐懼,總擔(dān)心被活埋。你偶爾也有睡著的時候,只是你睡著了,我會更害怕,我聽見你老在夢里喊別人的姓名。那個姓名我很陌生,我曾親自去查過,像查一個潛伏者??刹閬聿槿ィ覅s把自己查成了逃犯,并一次又一次在你的囈語中,宣判自己的死刑。
跟你在一起,我總覺得自己是個愛情投機(jī)分子。我想盡各種方法來逗你開心,你依舊悶悶不樂,臉上凝結(jié)的冰霜,可以凍死一個暖春。我承認(rèn),我找不到通向你的路徑。也許一開始,我就是錯誤的,我將自己的欲望,當(dāng)作了對你的善行。你也過于天真,明明直覺告訴你不愛我,卻偏要說愛我一世一生。許多個夜晚和黎明,當(dāng)我看見你扇自己嘴巴的樣子,我都痛不欲生。因為我心里清楚,自始至終,你都只是我的影子,且從未停止過掙扎,試圖脫離我這具肉身。即使你偶爾投入我的懷抱,也不是因為你回心轉(zhuǎn)意,而是你掙扎累了,想找個空地歇歇,再繼續(xù)掙扎著起飛。
我原以為,只要我毫無保留地愛你,你就會毫無保留地愛我。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愛從來就不是等價交易。如果你根本不愛我,哪怕我為你做再多的事情,你也只能是感動。感動和愛是兩碼事。也許有時候,感動可以代替愛,但轉(zhuǎn)瞬即逝,愛不需要偷梁換柱??上抑安欢@個道理,總幻想在付出后去期待回報,結(jié)果等到的唯有滴血的玫瑰。那么,我的問題來了,現(xiàn)在我明白了這個道理,卻依然愛你,怎么辦?事實證明,我的執(zhí)著,對你構(gòu)成了十足的壓制和脅迫。你拒絕吧,于心有愧;接受吧,心有不甘。于是,孩子便成了你我最大的傷心人,最大的和事佬。
我在想一個問題:愛有沒有退出機(jī)制。如果有,我一定會申請退出你我的合約。哪怕支付高昂的違約金,我也愿意。我的能力有限,愛的成本太高。我即使耗費一生的光陰去履約,也未必不會違反條例。合約是死的,愛是活的。用死的條款去約束活的愛情,這本身就是反愛情和反人性的。你看見有哪一張合約上規(guī)定,兩個相愛的人,一輩子必須牽多少次手,接多少次吻,抱多少回身,談多少次心?反正我沒見到過。這些我沒見過的,才真正是愛的核心。愛的核心,統(tǒng)統(tǒng)上不了愛的合約。合約上有的,都是一些高尚的詞,諸如道德、責(zé)任……,這些詞條框定下的規(guī)范,你絲毫不能違背,否則,就會招致唾罵、指責(zé)和量刑。在愛和婚姻面前,人人都是囚徒。假如愛的人被愛死了,那愛還有沒有生還的可能。
你太累了,你的雙臂抱不住你的腰,你的腰撐不起你的人生。這都怪我,在愛的旅程上,我從來都不是給你撐腰的那個人。我一直在搖搖擺擺,躲躲閃閃,即使跟你走在一起,我也是隱身的。我有時是掛在你眼睫毛上的淚珠,有時是滾動在你額頭上的汗水,只要陽光一照,就會消失不見。而你依然在款款而行,像一個帝王走在御花園里。我曾勸慰自己,要愛就愛得堅定一點兒,可現(xiàn)實總讓我力不從心。我每次在家中點燃燭光,你都坐在別人的餐桌上開懷痛飲;我每次跟你散步在道上,你的心都在跟另一顆心私奔。無數(shù)次,我都想偷偷地在你的腰上系一根繩子,結(jié)果卻總是在自己的腰上扎滿了鋼筋。
你我的無語是從哪一天開始的?我翻查日歷,沒有查到確切日期。也許日期只愿記住你我的美好,不愿記住你我的破裂。日期這個老家伙,總要裝出一副慈悲心,夢想修復(fù)別人的生活,卻把自己肢解得七零八碎。這很像你我的處境,表面上完好無缺,實際上糟糕透頂。兩個人一旦無話可說,嘴唇就會發(fā)霉,心上就會結(jié)冰。時間長了,自然就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梢郧澳阄也⒉皇沁@樣的,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好似話語中被注入了催長素,每一句都充滿了生的密碼?,F(xiàn)在語言死了,愛也跟著陣亡。我不知道,到底是語言將愛說死的,還是愛將語言送上了斷頭臺。
說到你,我總是想哭。我生怕,你不翼而飛,像枯葉戀上了火。我的擔(dān)心并非多余,自從那天,你向我提及屈辱,我便知曉了你的刺痛。你雖跟了我?guī)资辏瑓s仍是獨自在活著。無論我給你什么,你都不快樂。別看我將你抱得那么緊,實際我抱住的只是自己的肋骨。要是我們之間沒有開花結(jié)果,你或許早就變成云朵飄走了,不會把眼淚滴落在我的被窩。我知道,其實你也不討厭我。不但不討厭,還很擔(dān)心我——擔(dān)心我喝醉了酒沒人送我回家,擔(dān)心我生病了沒人照顧。你的善良是你最大的軟弱。你要是狠狠心,我就瓦解了。我瓦解了,你就可以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赡憬K究做不了狠心人,故你只能終生替愛做偽證,直到把自己活成一個連自己都不再愛的人。
從我的生活里走出來,你有什么樣的感覺?是不是像重新投了一次胎,或重新?lián)Q了一次血。耗了幾十年,現(xiàn)在你終于解放了,我也放過了我自己。再那樣耗下去,我怕我的靈魂會瘦成煙灰,你的靈魂會瘦成燈花。趁你我都還沒有枯萎,我們應(yīng)該交出各自的余生,去承擔(dān)另一種風(fēng)雪。愛你那么久,又折磨你那么久,我也該退場了。再繼續(xù)糾纏下去,既不禮貌,也不道德。從今往后,你不用再來我的相思里煎藥,我也不必再去你的夢境里敲鐘。你可以去曠野牧羊,也可以去塞外騎馬;我可以去寺廟打坐,也可以去鄉(xiāng)間耕田,我們將彼此遺忘在人間。至于你我手中拿著的那張證書,我看還是燒了的好。掛著這么個東西在腰間,走到哪里都不會是愛的通關(guān)文牒。如果你實在舍不得燒,將之扔進(jìn)愛的庫房封存也行。待哪天遇到一個愛的拾荒者,說不定他正好可以偷去,發(fā)一筆小小的橫財。
吳佳駿,散文寫作者,一個出版過幾本小書,最終卻未必有一本書能留存于世的人。喜歡獨處和聆聽天籟之音,也喜歡攝影和融入野地,更喜歡簡樸生活和農(nóng)夫哲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