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鹿鳴文學(xué)季專欄】 梁粱:從夢中回去的總是故鄉(xiāng)(組詩)
2023年9月,“鹿鳴文學(xué)季” 系列活動在包頭拉開帷幕,來自全國各地的文學(xué)名家們齊聚包頭,以文學(xué)聚焦這座城市,收獲文學(xué)的力量與感動。梁衡、郭運德、康偉、徐劍、張晶、石一寧、徐可、龍一等國內(nèi)知名作家及“包頭籍作家回包采風(fēng)團”一行受邀來包頭參加采風(fēng)創(chuàng)作活動。
作家們通過近距離探訪和交流,從人文歷史、工業(yè)發(fā)展、自然生態(tài)多個維度領(lǐng)略了包頭的活力和發(fā)展,并化作悠揚的文字留諸筆端。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包頭題材”文學(xué)作品已在《鹿鳴》雜志以“2023鹿鳴文學(xué)季??钡男问浇Y(jié)集出版。
即日起,“鹿鳴文學(xué)”公眾號推出“2023鹿鳴文學(xué)季專欄”,陸續(xù)登載名家作品,以饗讀者!
——編者
梁粱,1955年出生,1979年畢業(yè)于內(nèi)蒙古大學(xué)中文系。198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作品入選《青年詩選》《1986年詩選》《三年詩選》《20世紀(jì)漢語詩選》等全國性選集,出版詩集、散文集、紀(jì)實文學(xué)十多部。詩集《遠(yuǎn)山沉寂》獲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上世紀(jì)80年代和朋友共同創(chuàng)辦“呦呦詩社”,為首任社長。
從夢中回去的總是故鄉(xiāng)
梁粱
《帶一些月光》
那些個夜晚
所有的山都在月光下靜默
我哪里也去不了
我在山與月光游移不定的夾縫中
困乏排斥一切探頭探腦的夢
只有母親的步履清晰可辨
但她不會夢到月光下那些個山
風(fēng)剃去他們額際亂發(fā)
更凸顯天庭飽滿
好像可以學(xué)會思索人的問題
山是不會輕易移動的
那就移動自己
帶好衣皺間藏掖的塵土
就像懷揣一只懂事的鴿子
溫馴于我略微高升的體溫
和小心臟忽快忽慢的速率
明天,我會帶著留存的月光走在陽光下
就像帶著過時的考卷去應(yīng)試太空
《風(fēng)雪夜,歸途》
一腳踏空,你就成了雪野的一塊化石。
歸途才剛剛開始。
留步?保持它的完整性?
保持它的唯一?
把自己排除在外?或者
像拉鏈一樣排布馬車的轍???
溢出的血痕,沿著傷口。
一個冰雪的世界。
眼睛被排斥于感覺器官之外。
落單了。每走一步
都在空間的中心、時間的邊緣。
將霧化的冰坨統(tǒng)統(tǒng)吐出去吧,
只留下唯一的小小心臟!
即便是一團雪,也不可以隨意亂丟,
它有屬于自己的分子式。
每一個有家的人,
都不會隨意睡在另一個屋檐底下。
固執(zhí)的是人。比人更固執(zhí)的是馬。
比馬更固執(zhí)的是,雪
在恣意創(chuàng)造白茫茫的洞窟——
不留任何入口和出口。
踏上歸途,就踏上了虛無。
急速而過的念頭給未來制造琥珀。
標(biāo)本屬于考古學(xué)者。
回頭路和前方一樣失去了方向。
百口莫辯,詞窮的人落在了詞語的洪流。
失魂的信鴿,在積雪的電線上
傾聽微弱的電波。
交出一個身體,再生一百個也無法贖回。
四面八方的聲音在規(guī)劃著無聲。
鞭梢點燃冰藍色的火苗。
白色浪濤在鋼琴上演奏排簫。
詩人將嘔心之作投入深淵
久久地捕捉它落地的回聲。
大概在一萬年后,
大概是第二天早晨,
你看到你和太陽一起笑醒了,
緊緊依偎著敞開的家門,
從家門到屋門,
有一條燈盞打亮的小路。
你卻一時無法起步,
只有無憂無慮地嚎啕大哭。
《那年回我的達茂旗》
昨天橫遭荒唐雨
明天要回到達茂旗
耳光般的閃電已經(jīng)停息
惱怒的云一時丟失了風(fēng)雨衣
我的雨靴被當(dāng)作買路錢收走了
我的赤腳失去了摩擦系數(shù)
淹沒了唯一通順的路
泛濫開無數(shù)似是而非的路
路多了,等于沒有路
騰起前蹄的馬,只適宜作雕塑
亮出你艾不蓋河般溫潤的手環(huán)
達茂旗,像路標(biāo),把星星點燃
彩虹可以被夜色打斷
牧羊犬正護著羊群歸來
王的花朵般的小姑娘
不要讓眼淚臟了你的花手絹
等到額吉可以騰出喉嚨唱了
水泡子里的月亮就亮了
等到枳棘草尖上的百靈鳥叫了
天就干了
雨造的泥濘和人造的笑話一樣
來得快,去得也快
只要藍寶石海子還在恍惚之中
要回到的達茂旗,就不止在陰山之北
《行走在夜的荒原》
就這樣隱藏于夜的荒原
像濃霧的一顆微粒
涌動的海隨身體起伏
前行或者后退
狐貍深藏在洞穴之中
不問世事
熊和土撥鼠也做隨從
寒冷攫住任何根的欲望
吐出的熱氣,再深深吸入肺腔
內(nèi)循環(huán)是此時唯一的溫暖之源
前后左右都沒有高山瞭望
步云者,步浪者,步濤者
一步步都走在自己僵硬的胸膛
送別的狗,尾巴停止了搖動
搖曳的燈光從背后熄滅
一腔熱酒已經(jīng)不足以壯膽
豪言壯語被風(fēng)沙追擊為碎片
你知道,總有窺視的狼
循著你的氣味
從四面包抄而至
眼睛比欲望更加血腥
膽寒與否已經(jīng)不再重要
右腿緊跟左腿
像陀螺挨了那一陣鞭打開始
事物,總是處于靜止與勻速直線運動之中
你不是你,你是非你
你和脫落了葉子的樹一樣
都?xì)w入事物這個范疇
你若逃離,夜將不再完整
逃離也就不再完整
看見那一粒星星了嗎
你曾夢到他的笑臉
夢中,他同你捉迷藏
任何星星都處于有無之間
就像每一片云彩都守護著一片蔥木
每一粒星星都守護著一片牧場
那里因血肉豐滿而生機勃勃
你看見鋼藍色的光
你曾在那里駐足
同遠(yuǎn)去的父母相互傾訴
你栽下松樹,聚集流水
建造一座未來的城
向死而生
那是你走出怪圈的原點
目標(biāo)已經(jīng)確定
星星被老鷹叼起
落下的地方
你看到你
如一輪火球在滾動
那是原野的另一種景觀
光在,草在,風(fēng)在,你在
你們都在行走
《墨色光,場面不大》
它看見了光,那只兔子
在基因序列中,高光時刻
是媽媽溫暖的乳汁
因此它沿著光束奔跑
而后,回頭,迎接光的懷抱
絨毛蓬松、忽閃
前爪掬起,像是在致意
又像在求饒
不要那么強烈,太刺眼了
光停止,它停步
光行進,它奔逃
別鬧!試圖逼退
無形之套,無聲之令
沒有擺脫的意愿
屠場必須有某種儀式
為歡樂搭建看臺
午時三刻是斬首的欽定時間
被光刺瞎眼睛
至暗時刻
下一刻,是倒伏于車輪底下
還是在槍聲中
要看人的心情和兔子的表演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兔子的死亡是遲早的事、平常的事
多少、肥瘦、快慢
疼痛、恐懼、戰(zhàn)栗,統(tǒng)統(tǒng)與人無關(guān)
還在,不動,僵直,腦缺氧
人在等待更多死亡快感
然后,人疲軟了
兔子永生了
太陽升起時,白日夢開始一一降臨
那么多死去的黃羊、麋鹿
那么多活著的熊、野豬、狼
那么多日見衰朽的茂草、老頭
那么多無人認(rèn)領(lǐng)的廢鐵、光斑
《女兒山下》
離星星最近的地方
也是離月亮最近的地方
它的名字叫達爾罕茂明安
它的名字叫艾不蓋河
它的名字叫女兒山
睡在離藍天最近的地方
呼吸均勻
讓胸脯盡量起伏開來
不要誤導(dǎo)老鷹以為你已經(jīng)死了
枕下的石頭已經(jīng)沉默了千年萬年
此時被我熱醒
它催促我快快離開
喝你的早茶去
抓你的秋膘去
他需要繼續(xù)沉默下去
《解讀松尾芭蕉的一首俳句》
冬日
馬背上
一個凍僵的身影
——松尾芭蕉
他還沒有提到吹滅星星和馬蹄印的風(fēng)
沒有提到鋒利的刮面剃刀
沒有提到剃刀一樣的冰
他還沒有提到那些只有酒才能溫?zé)岬脑?/p>
那些生怕隔了夜就會不小心忘掉的話
那些話必須盡早說給愿意傾聽的人
他還沒有提到話與話孵化出的胡言亂語
他還理不清這些話語的邏輯
他還沒有提到歌
無頭無尾,歌詞豁牙露齒
他還沒有提到該記住的是多么美好
說出來就更加美好
而該忘記的是多么痛苦
能吐出來就更加痛苦
他沒有提到日子有多么漫長
地有多么寬大
能動彈的活物有多么稀少
他還沒有提到
那么多心滿意足的人
凍僵在醉歸的路上
而不僅僅是一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