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老舍的問題
一
冬至夜飯時分,朋友傳來文章,說里面一節(jié),寫了傅雷對老舍的非議。我沒有感到意外。事實上,它上網(wǎng)前,我已從新一期《人文》集刊上讀到,知道作者是上海社科院的陳占彪先生。
陳先生提到,傅敏晚年回到上海,定居浦東,——他父親傅雷的出生地就在那邊。我由此想起,九七還是九八年的春間,我去過傅敏在北京的寓所。他住的塔樓,三十來層高,在馬甸橋北,距離我寄住的影協(xié)宿舍,也就是貼著土城根兒的櫻花園,算比較近的。那天到他家去,是騎車,還是打車,沒留絲毫印象;只記得北京那二年街頭跑的出租,大多還都是黃面的,灰禿禿的那種。一撳門鈴,迎出來的正是傅敏,身后跟著他的夫人。他是英語老師,從中學退休不久,有一點點拘謹,話聲兒很輕。夫人很熱情,比他年輕好些。沒想到幾個月前,老先生已在夏初辭世,——那時距其兄傅聰故去,僅兩年半。弟兄二人,生辰隔三年,大去之時,都是八十六。
我那年去見傅敏,緣于一起與其父版權相關的糾紛。當時有一同事祝曉風君,原是《光明日報》記者,與我坐同一大辦公室,座位相鄰,朝夕晤對。我南來后,他也有高就,進入文學所,前些年編過《讀書》,這二年又同時主編兩份雜志,——陳先生的文章即刊于其中一份。那是一個不定期的刊物,一出就是兩期。每出一期,他都不忘郵來,新我耳目。創(chuàng)刊號上有一篇書話,談《駱駝祥子》版本,用到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二到一九五四年的檔案,使我對老舍有了不同的認識。最近這期在十月頭上一寄到,我就看見陳文引述的第一封信,是傅雷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寫給傅聰?shù)?,——里面批評老舍的話,說得相當難聽:
“近來又翻出老舍的《四世同堂》看看,發(fā)覺文字的毛病很多,不但修辭不好,上下文語氣不接的地方也很多。還有是硬拉硬扯,啰哩啰嗦,裝腔作勢,前幾年我很佩服他的文章,現(xiàn)在竟發(fā)現(xiàn)他毛病百出??梢娢也坏珜ψ约旱淖g文不滿,對別人的創(chuàng)作也不滿了。翻老舍的小說出來,原意是想學習,結果找不到什么可學的東西。”
可在幾年前,傅雷還在對人稱贊,“老舍在國內(nèi)是惟一能用西洋長句而仍不失為中文的惟一的作家”(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五日致宋淇信)。
老舍還是老舍,可傅雷的認識,從一個極端,到了另一個。
二
在上海那幾年,住辣斐德路(今復興中路)的錢鍾書和楊絳,還有楊絳的胞妹楊必,同傅雷一家交好。那時,他們共同的朋友宋淇,家里有一棟花園洋房,在憶定盤路(今江蘇路)安定坊五號;隔壁的三號,住了傅雷夫婦和兩個兒子,——他們一家租住的,也是宋家的房子。楊先生對舊誼,一直心有所懷,“抗戰(zhàn)末期、勝利前夕,錢鍾書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會見傅雷和朱梅馥夫婦。我們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飯后經(jīng)常到他家去夜談”(《雜憶與雜寫》)。錢家四九年夏北遷,從清華園與傅雷通音問,主要靠寫信。
一九八〇年末,《傅譯傳記五種》由三聯(lián)再版,楊先生以沉痛之筆作序。她說:“傅雷從不自滿——對工作認真,對自己就感到不滿。他從沒有自以為達到了他所懸的翻譯標準。他曾自苦譯筆呆滯,問我們怎樣使譯文生動活潑。他說熟讀了老舍的小說,還是未能解決問題?!痹谒餍虻纳弦荒晁脑麻g,遲到的傅雷夫婦追悼會,適在滬上辦過。傅雷和朱梅馥,還有楊必,皆在亂中蒙難,從六六到六八,間隔不到二年。
關于傅雷楊必之誼,我有一次去南沙溝,在楊先生家里,聽她略有所談,——“傅雷曾請楊必教傅聰英文,傅雷鼓勵她翻譯”。那一年,楊先生譯的蘇格拉底談話錄出版,我的一篇讀后記,她曾寓目,或有耳聞。所以,見面聊起譯事,她很有一些興致。三說兩說,談到兩年前的傅雷文集,以及里面涉及楊必的一封信。信是給宋淇的,寫于一九五三年二月七日,也正是傅雷癡迷老舍之時,——原信很長,與楊必有關的,是這樣幾句:
“楊必現(xiàn)在由我鼓勵,正動手薩克雷的Vanity Fair,仍由我不時看看譯稿,提提意見。楊必文筆很活,但翻譯究竟是另外一套功夫,也得替她搞點才行。普通總犯兩個毛?。翰皇橇骼е谔杂桑床恢覍崳词侵覍嵍恼聸]有氣。倘使上一句跟下一句氣息不貫,則每節(jié)即無氣息可言,通篇就變了一杯清水?!?/p>
這封信的內(nèi)容公開得晚,楊先生昧于詳情,說起來很平靜,話也沒幾句,近乎一帶而過。我能聽出來,她還有一些別的想法。但那天一上午的談話,正題是編校中的“錢鍾書集”,她沒有岔開話題。
六七年前,《名利場》出了一個“點煩本”,卷首印著楊先生的“潤澤修改楊必譯《名利場》前言”。我這兩天找到這個本子,讀前言猶聞弦外之音,由遠及近,清晰無比,——“楊必譯完薩克雷的小說《名利場》,已心力交瘁,無力修改。當時她有錢鍾書先生為導師,可以保證無漏譯誤譯,但全書尚待潤澤修改?!?/p>
前言作于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二日。兩個月前,楊先生在七月十七日,迎來一百〇三歲生日。她前言里說的話,是對自己所作最后一件大事的總結:
“二〇一三年春,我決意將小八妹楊必在錢鍾書指導下翻譯的《名利場》從頭校對一遍。我找來薩克雷原著,校訂文字的語句,并加點煩。后因病小有中斷,不能工作,心上總嘀咕著還有什么要緊事沒做完。經(jīng)休養(yǎng)多日,居然能看書了,才醒悟到還有件要緊事沒完工呢!這就是楊必譯的薩克雷《名利場》還有最后三數(shù)章沒點煩修潤。二〇一四年八月十二日我修潤完畢,心里很高興,又從頭到尾細讀一遍。我對友人笑說:‘這個譯本真可謂楊必師生、楊絳姊妹合作的“師生姊妹之作”!’”
楊先生的前言,寄情于事,一無煩言。我惟一沒想到的,是她談楊必,沒再提傅雷,——二十三年前當面沒聽全的,這一番話補齊了。
三
一九五〇年夏天,多年不碰的巴爾扎克,又給傅雷拾了起來,——他上手的第一本,《貝姨》,是巴金約的。
半年前,巴金和他的兄弟,與共事經(jīng)年的吳朗西翻臉,辦了平明出版社?!拔膶W譯林”是平明的一個叢書,“巴爾扎克代表作”也在其中,由傅雷翻譯?!敦愐獭烦霭鏁r,附有一頁新書目錄,預告《歐也妮·葛朗臺》,和《高老頭》,是接下來要出的兩本?!陡呃项^》譯于一九四四年,由駱駝書店印過,傅雷嫌它“對原作意義雖無大誤,但對話生硬死板,文氣淤塞不暢,新文藝習氣既刮除未盡,節(jié)奏韻味也沒有照顧周到,更不必說作品的渾成了”(一九五一年九月重譯本序言),決心改譯一遍。
萬沒想到,翻譯,重譯,甚至作譯序,順的沒一樣。
一九五一年三月,人民文學出版社成立,樓適夷任副社長和副總編,請傅雷收回版權,把巴爾扎克移到北京出。傅雷沒有職業(yè),為了吃飯,惟有從命。他后來一肚皮牢騷,說不出口,只好私下寫信到倫敦,向兒子發(fā)泄,——“巴爾扎克和別的古典作家一樣,他的作品跟我們眼前的情況和要求相距太遠了,考慮了好幾個月,挑不出合適的東西可譯。至于批判,既要對原作有相當深刻的認識和研究,又要相當?shù)鸟R列主義修養(yǎng),兩相結合,才能寫出一篇不犯大錯的譯序:真是談何容易”(一九六四年十月三十一日致傅聰信)。
從根本上說,傅雷最苦惱的,是翻譯語言。他一再向宋淇訴苦,說“我們現(xiàn)在所用的,即是一種非南非北、亦南亦北的雜種語言。凡是南北語言中的特點統(tǒng)統(tǒng)要拿掉,所剩的僅僅是一些輪廓,只能達意,不能傳情。故生動、靈秀、雋永等等,一概談不上”(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五日信)。譯筆枯索,他很難受,“我的文字素來缺少生動活潑,故越看越無味”(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六日信)。
傅雷想多讀中國古典小說和老舍的作品,以補自己所弱。一九五三年二月七日,他告訴宋淇,“最近我改變方針,覺得為了翻譯,仍需熟讀舊小說,尤其是《紅樓夢》。以文筆的靈活,敘事的細膩,心理的分析,鏡頭的變化而論,我認為在中國長篇中堪稱第一”。他坦言,“我們翻譯時句法太呆,非多多學習前人不可(過去三年我多學老舍)”。
再三努力,仍于事無補;傅雷終于失去耐心。
“現(xiàn)在竟發(fā)現(xiàn)他毛病百出”,——在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傅雷把一腔怨氣,撒在老舍身上。
四
對老舍的怨,到一九五七年,還掛在傅雷心上。
五月十二日,傅雷給《文藝報》寫文章,沒遮掩自己的無奈,“多讀中國的古典作品,熟悉各地的方言,急切之間也未必能收效”(《翻譯經(jīng)驗點滴》)。他有意沒提,自己本想跟著老舍,學一點方言。
兩個月前,傅雷去了一次北京,第一次見到毛主席,也第一次見到老舍。
三月十七日夜里十一點,傅雷在新僑飯店,寫信給傅聰:
“三月二日接電話,上海市委要我參加中共中央全國宣傳工作會議,四日動身,五日晚抵京。六日上午在懷仁堂聽毛主席報告的錄音,下午開小組會,開了兩天地方小組會,再開專業(yè)小組會,我參加了文學組。天天討論,發(fā)言,十一日全天大會發(fā)言,十二日下午大會發(fā)言,從五點起毛主席又親自來講一次話,講到六點五十分。十三日下午陸定一同志又做總結,宣告會議結束。此次會議,是黨內(nèi)會議,黨外人一起參加是破天荒第一次。毛主席每天分別召見各專業(yè)小組的部分代表談話,性質(zhì)重要可想而知?!?/p>
第二天深夜,他給傅聰寫第二封信,提到“毛主席的講話,那種口吻、音調(diào),特別親切平易,極富于幽默感,而且沒有教訓口氣,速度恰當,間以適當?shù)膒ause,筆記無法傳達。他的馬克思主義是到了化境的,隨手拈來,都成妙諦,出之以極自然的態(tài)度,無形中滲透聽眾的心。講話的邏輯都是隱而不露,真是藝術高手”。
會議期間,老舍、巴金和趙丹等文藝界代表,在三月八日晚上八點到十一點五十五分,到中南海參加了毛主席親自出席的座談會。一位與會的中宣部干部記得,回到小組報告座談經(jīng)過,“老舍很興奮,可以說是眉飛色舞,他還想繼續(xù)傳達毛主席的講話,講他見到毛主席時的愉快心情??墒怯幸粌晌晃磪⒓用飨右娮劦拿怂坪醪辉敢饴犗氯?,催著開小組會。老舍未再講下去。我覺得很遺憾”(黎之《文壇風云錄》),——傅雷當日也在現(xiàn)場聽傳達。
傅雷也對傅聰談到:“七年不來京,老朋友都想我,一見面又是長談,并且不止談一次。龐伯伯、馬先生、錢伯伯、姜椿芳、陳冰夷等都見了二三次,樓伯伯見面更多。周巍峙、王昆兩位也見了兩三回。夏部長、劉部長、周揚部長都約我去長談。”
這兩封信都很長,但沒提老舍一個字。
五
老舍的方言,傅雷偏偏不懂。
傅雷自謂,“生長在南方,根本不會說國語,更變不上北京話”(一九五一年七月二十八日致宋淇信)。他也想求助,不得門徑。同年十月九日,他又給宋淇寫信,說:
“譯文純用北方話,在生長南方的譯者絕對辦不到。而且以北方讀者為惟一對象也失之太偏。兩湖、云、貴、四川及西北所用語言,并非完全北方話,倘用太土的北京話也看不懂。即如老舍過去寫作,也未用極土的辭藻。我認為要求內(nèi)容生動,非雜糅各地方言(當然不能太土)不可,問題在于如何調(diào)和,使風格不致破壞,斯為大難耳。原文用字極廣,俗語成語多至不可勝計,但光譯其意思,則勢必毫無生命;而要用到俗語土語以求肖似書中人物身份及口吻,則我們南人總不免立即想到南方話。你說我請教過許多人倒也未必。上年買了一部國語辭典(有五千余面,八冊,系抗戰(zhàn)時北平編?。靡娌簧佟S致攦夯貋砗?,在對話上幫我糾正了一些不三不四的地方。他在云大與北京同學相處多,青年人吸收得快,居然知道不少??上⊥?,回來后無機會應用,已忘掉不少。”
傅雷分不清楚,一般的北方話,與老舍的北京話,有什么區(qū)別。他更想不到,出了北京城,即令是北方人,老舍說的北京話,全懂的其實沒幾個。
老舍心里也有數(shù),北京話最傳神,可用得得法,能讓人懂,并不容易。他說過,“在我寫小說和劇本的時候,總難免用些自幼兒用慣了的北京方言中的語匯。在用這些語匯的時候,并非全無困難:有的聽起來頗為悅耳,可是有音無字,不知應當怎么寫下來;思索好久,只好放棄,心中怪不舒服。有的呢,原有古字,可是在北京人口中已經(jīng)變了音,按音尋字,往往勞而無功。還有的呢,有音有字,可是寫下來連我自己也不大明白它的意思與來歷,悶悶不樂;是呀,自己用的字可連自己也講不出道理來,多么別扭?。涸瓉?,北京話的語匯中,有些是從滿、蒙、回等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中借過來的,我沒有時間作研究工作,所以只能人云亦云,找不到根源,也就找不到解釋”(《〈北京話語匯〉序》)。
繁難如此,傅雷一個南方人,哪能學得來。
六
《駱駝祥子》里有一段,寫祭灶那一天掌燈時分的街景,收尾一句是:
“賣糖的小販急于把應節(jié)的貨物措出去,上氣不接下氣的喊叫,聽著怪震心的?!?/p>
句中的“措”,屬于老舍所說的有音無字語匯,亦見于齊如山《北京土話》(頁八七)。齊氏因音求字,用的是“搓”,而非“措”:
“搓,鏟也,除也,收也。如院中有臟土須鏟出去,則曰‘搓出去’。攤上賣落花生等物,亦曰‘搓一堆’。如一群客中有一二人須特別優(yōu)待而只同樣招待者,亦曰‘搓大堆’。按字書‘搓’只有捻之義,無此解法。因此字原字未詳,姑借用之?!?/p>
老舍把“措”用入小說,也有一個過程。寫《駱駝祥子》以前,他似乎吃不準,哪個字更妥當,——齊氏寫的“搓”之外,也有用“撮”的。他在短篇里,用過“鏟”,如《柳家大院》(《趕集》,良友公司,一九三四):“正在這個時候,有人來給小王提親,十八歲的大姑娘,能洗能作,才要一百廿塊錢的彩禮。老王更急了,好像立刻把二妞鏟出去才痛快。”又如《新韓穆烈德》(《蛤藻集》,開明書店,一九三六):“人家賤,咱們也得賤,把貨鏟出去呢,混個熱鬧;賣不出去呢,更不用說,連根兒爛!”這兩處“鏟”,與齊氏說的“搓”,音不合,義合。老舍寫第一部長篇,用的是“推”:
“王家是等著新娘趕散邪氣,陳家是還有四個姑娘待嫁,推出一個是一個,越快越不嫌快。”(《老張的哲學》第四十三)
琢磨的話,可知“推”,或“鏟”,較之“措”,內(nèi)涵要窄得多?!按搿毙钪粚印安坏貌弧钡奈秲?,也捎帶一絲急而無奈的情緒,——很難說清,只能意會。
土字看上去簡單,實則麻纏;傅雷學而無得,不怪他。
七
老舍在倫敦,用心寫小說,“想把文言溶解在白話里,以提高白話,使白話成為雅俗共賞的東西”。
費勁不小,方向卻錯了。
老舍說,在國內(nèi)從事國語運動的友人中,“滌洲是頭一個指出這一個毛病,而且勸我不要這樣討巧”;白滌洲研究方言音韻,和他最為要好。老舍也就明白,“文言中的現(xiàn)成字與辭雖一時無法一概棄斥,可是用在白話文里究竟是有些像醬油與味之素什么的;放上去能使菜的色味俱佳,但不是真正的原味兒”。從第三部起,他即棄絕文言,一心從“活的北京話”中尋出路,——“在文字方面就必須努力,作出一種簡單的,有力的,可讀的,而且美好的文章,才算本事”(《我怎樣寫〈二馬〉》)。
老舍異域求變,傅雷似無所知。
譯書一輩子,傅雷舍不得的,是對文言的依賴。翻譯家中,他看得上,或服膺的,仿佛只有周作人,——“周作人說過:‘倘用駢散錯雜的文言譯出,成績可以較有把握:譯文既順眼,原文意義亦不距離過遠。’這是極有見地的說法”(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五日致宋淇信)。
到生命的終結,傅雷還沒悟出,論“用字”,他與老舍在兩條道上。
八
一九四九年十月,俞平伯一篇新文藝批評,掀起一場爭論。
這時,舊金山至香港的威爾遜總統(tǒng)號郵輪,載著心態(tài)復雜的老舍,正從橫濱駛往下一站馬尼拉,——老舍不會想到,北京一些人關于方言的辯論,竟把自己卷了進去。
五月間,俞平伯談新文藝,指出“國語和文言很類似的,都有點兒雅,方言都是俗語。國語對于文言雖為俗語(五四時候的反動派稱為引車賣漿之言),對方言又為雅言??陬^和紙上又總有點兒區(qū)別,一般的白話文所用的言語實在非驢非馬,不青不白,完全‘上口’,實在很難”。他引老解放區(qū)的小說為例說,用口語寫,發(fā)現(xiàn)閱讀上不方便,如歐陽山的《小伯溫》:“民國以前,他家還是個小地主。反正以后,說不清什么理由,他的家業(yè)就‘鼓’了,爹娘也死了?!?/p>
他又接著說:“但‘家業(yè)就“鼓”了’,我初看就不很明白,因為在普通話里,鼓字當作鼓起來的意思講,有一種病叫膨脹病,其字也從鼓。這篇文上下都很明白,我可以望文生義,知道是衰落下去的意思,至少總差不多。若照我們南方話,衰落下去大可以用個癟字,癟字在上海最習用的如‘癟三’,我想北方朋友們也許不大明白吧。‘鼓起來’跟‘癟下去’正好相反,故《辭源》曰:‘飽滿之后?!詈唵蚊髁说纳星胰绱?,復雜的例子,麻煩可知。”
俞平伯以土字為怪,和傅雷因老舍積怨,在情感上是接近的。但有人不以為然。十月二十九日,《人民日報》刊出青果文章《口語用字問題》:
“《華北文藝》第五期俞平伯的《新文學寫作的一些問題》,里面提到新文藝是給工農(nóng)兵服務的,因此,文中的‘鼓’字就成了閱讀的障礙,因為查遍任何字典、《辭源》,鼓字也不作‘衰落’講。平伯先生認為這個成了問題。其實,我認為這個不是口語的問題,倒是用字的問題。據(jù)我的閱讀經(jīng)驗,覺得凡是口里說出的話,字典(至少是《康熙字典》)里必定有那個字。老舍寫的《駱駝祥子》,里面有幾個特別字,看起來顯得生硬,其實讀出來便是日常所說的話,不過他找到‘正字’罷了?!?/p>
十一月二日,王蔚然也在《人民日報》發(fā)表《口語“鼓”字的來源》,呼應青果的意見:“至于有的作者用字,只求音對,不問字義,這是事實,所以我也認為作者對文字應該思索一下再用?!钡谕话?,排在王文之前,還有一篇《也談口語用字問題》,其作者林曦明顯反對老舍的辦法:“一定要《康熙字典》《辭源》里有了那么一種解釋的字兒才準用來寫文藝的話,不要說新文藝,連元曲、水滸、《金瓶梅》《紅樓夢》都一齊寫不出來了。因為這些作者都寫了不少不光是《康熙字典》《辭源》,甚至連說文、廣韻也都查不出那個解釋來的白字?!?/p>
林曦,是新中國文字改革運動的主將,他主張“在新文字沒能推行以前,勉強用方塊漢字來寫人民的口語還是可以的,不過要盡量選用比較常用的,聲音切近、筆畫簡少,而意義又不致引起誤會的字。不要搬古字、找正字、造生字,給已經(jīng)壓得人民大眾夠沉重的方塊漢字的擔子上,再扔進亂石塊去。讓方塊漢字更順利地走向簡單化、標音化的道路吧”。
討論后來移師《光明日報》,——最末加入的是張壽康,老舍至友羅常培的弟子。一九五一年三月三日,張壽康代表一些語言學家,發(fā)表一篇《談口語用字問題》,說:“我的意見是‘字’和‘大眾語’的音完全相同的條件下,可以用正字。但反對‘引經(jīng)據(jù)典’。由音韻的變更上考出來的和‘口語’已經(jīng)離很遠的‘正字’。在習慣上可以念成口語,像沒有的‘沒’,蓮花落的‘落’,還有的‘還’這樣的能用外,其余脫離口語的‘天書’字,都應當不用。”
一個方言用字問題,從四九到五一,辯來辯去,跨了三個年頭,——老舍看在眼里,沒有吭氣,像一個事不關己的看熱鬧的人。
一九五二年四月二十六日,老舍就《駱駝祥子》里用的成語,回信給一個南方的讀者支超明,——信由上?!墩Z文學習》轉(zhuǎn)來,寄自浙江臺州臨海的一個縣。老舍談了一點意見,話說得很委婉:
“來信討論‘任勞任怨’和‘認勞認怨”’,‘任’與‘認’哪個對?自然‘任’字是慣用的,有出處的。你用這個詞的時候,還是用‘任’字為是?!?/p>
到信末,老舍話鋒一轉(zhuǎn),又說:“我所用的‘認’字是從民間口語中意味出來的;我運用語言,喜歡由口語出發(fā)?!?/p>
在“用字”上,老舍講原則,不遷就。
九
老舍很清楚,《駱駝祥子》里面,類似“認勞認怨”的成語,與那些特別的字詞,像“謯娽”和“瀎泧”,讀者未必好理解,——查一般工具書,得不到恰切解釋。
《駱駝祥子》交給人民文學出版社以前,《宇宙風》上的連載以外,人間書屋,文化生活出版社,和晨光出版公司,印過三個本子,用字都沒怎么改過。老舍說,自己最滿意《駱駝祥子》,因為“它的語言是活的”,可以朗誦。
一九五一年六月六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批評一些人“……不但不加選擇地濫用文言、土語和外來語,而且故意‘創(chuàng)造’一些僅僅一個小圈子里面的人才能懂得的詞”。老舍開始想通,自己的“缺點”,不能再回護了。一九五五年十月十五到二十三日,全國文字改革會議召開,老舍發(fā)言表態(tài),“我不再隨便亂用我所熟悉的土語,而要經(jīng)過考慮,把真值得保存的保存下來,豐富我們的語言。這是運用土語,洗煉土語,而不是像我在從前那樣,賣弄和偷懶。賣弄自己會寫地道北京話,會忽略了為群眾服務”(《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問題學術會議文件匯編》)。
《駱駝祥子》再出新本,不可能原封不動。和傅雷一樣,老舍沒有第二選擇。照出版方要求,一些人物的形象,他們的心理,及其所處環(huán)境的描寫,需要刪節(jié),改動,或者重寫,有一章甚至連一個字都不能留。他“考本字”所得,除“謯娽”和“瀎泧”等少數(shù)幾個留存,其余的在后來大多遭到改易,——“措”改作“揈”。
其實,在《茶館》第二幕,“揈”也用過:
康順子(坐下喘氣)死啦。叫他的侄子們給餓死的。一改民國呀,他還有錢,可沒了勢力,所以侄子們敢欺負他。他一死,他的侄子們把我們揈出來,連一床被子都沒給我們。
在北京話里,“揈”的意思是轟,跟“措”沒關系,——老舍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沒有辦法而已。
二〇二四年元日試筆,凌晨,于打浦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