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新創(chuàng)作談:關(guān)于《深山》
劉成萬用剃頭刀把自己割死的那時,我們還年幼,因此完全不知道他具體割的是哪個部位,也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們是脖子還是其他什么地方。至于他為什么要那么做,就更不知道了,因為那么多根本不如他的人還在艱苦卓絕地挺著,勞作著,從來沒想過不活,平時手破了,還得上點兒磺胺粉或者抹點紫藥水,拿紗布包一下。有時頭疼得厲害,吃藥不頂事,還得去請教一下老賀,讓他給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東西在作怪,或者沖撞了什么。所以,只能想象劉成萬從外面回到家里,轉(zhuǎn)一圈,又轉(zhuǎn)了三圈,仍然沒有找到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就拿起了放在窗臺上的那把不怎么明亮的破刀,只能想象一片有稀疏短小黑毛的白肉上有溝渠裂開,血就從那道溝渠里流出。實際上呢,那把刀不一定不快,也許它鋒利異常。
所以說,如果要弄清劉成萬的真正的死因,不能依靠任何人的想象力,任何的想象——就算是奇思妙想,也只會離真相越來越遠(yuǎn)。但是,如果是要描寫劉成萬,挖掘劉成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是黃昏時分,院子里落滿了鳥,離窗戶最近的那道山墻像是鍍了金,那是劉成萬對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瞥,最后一個印象。
哪里的深山都沒有門,如果在進山的地方有一扇上面生長著草木泥石的渾然一體的山門,關(guān)上后,整個山區(qū)就是一個寓言的世界,甚至本身就是一個寓言。
雪后泥濘多風(fēng)的春天,鐵軌陌生如蛇,在陽光下伸縮扭動,到了夜里,又有冰冷的手,帶著生石灰染過的禿指甲,伸進很多人的夢里,滑過他們的荒涼的山崗和洇著水的洼地。電線懷揣著鋁制的心腸,筆直地行走,目不斜視,一來了就直奔公社去了,沒有人認(rèn)為這個穿著黑皮衣鑲著銀牙的會住下來,但事實卻就是永遠(yuǎn)地留了下來,后來的一些年已完全與山區(qū)融為一色,不再能看出曾是遠(yuǎn)來的和尚。與他前后腳來的是硫酸和銅,柴油和尿素。硫酸不隨便見人,一來了就把自己關(guān)進小黑房子里,至今都沒有幾個人見過。銅則像傻瓜一樣,永遠(yuǎn)一副足夠燦爛的笑容,無論對方是誰。很多年大家都在琢磨一個問題:尿素是尿做的么?如果是,事情就簡單了,我們自己就能生產(chǎn)。時間在山區(qū)的身軀上勒出既簡明又難懂的印痕,寓言消隱,故事繼續(xù),大家確信摩登的生活正在來的路上,距離我們這里還有三百二十里。
不久有喜歡抬杠,喜歡唱反調(diào),喜歡看別人焦頭爛額眼圈發(fā)青的人說,不是三百二十里,是三百二十公里。其險惡用心無非是想把人們再重新推回到枯井般的黑暗和絕望里去。但是老人們說,公里也行啊,公里怕啥,無非是多一天少一天的事,只要命足夠長,啥都能見上。
某一天,有人放羊回來,看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歲月的分水嶺上山花爛漫,靠近他左手的是一個草編木旋的社會,有人蹲在地上正歪著頭用嘴吹火,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爐灶灰燼黯淡,火星四濺。
牧羊人面如惡鬼,性情兇殘,打斷一條羊腿,鋸倒一棵樹,不費吹灰之力,有人一直懷疑他身上背著不止一條人命,但又沒有證據(jù)。他的徒弟,在很多鳥語花香的文章里,被描繪成田園牧歌里的童子,騎在牛背上,吹著笛子。事實上他并不會吹笛子,只會嘶嘶地吹口哨,才十三四歲,就有了一棱一棱的抬頭紋,他不無得意地告訴牧羊人,別再小瞧他,因為他已經(jīng)是見過天日的人了,這會兒就是去死,也不怕了,也值了。這么一點年紀(jì)就……牧羊人驚得兩眼暴突,他當(dāng)然知道這狗殺材說的見過天日是什么意思。他一直覺得他還是個孩子。
快樂在今天好像是一件無比重要的事,人們常拿來互相祝福,說明還不是一件太靠實的事情,還在捕捉和跳望甚至尋找的階段,像理想一樣需要向往,如果隨手就能拿到,也就不那么珍貴了,用不著互贈互祝了。更有唾沫飛濺者認(rèn)為,人活著,不快樂,毋寧死,不管什么樣的生活,只要不快樂,就不值得過。這么說話,這么夸夸其談的,可以確定是一只夏蟲,不是夏蟲,說不出這樣的話。所謂快樂,也并不是所有人努力的目標(biāo),就有人不記得世上還有那么一種東西,吃飽穿暖才是最大的幸福和最高的目標(biāo)。事實上直到今天為止,仍有相當(dāng)多的人仍在為這個目標(biāo)努力著,奮斗著,而自由和快樂仍是另一小部分人的事,是別人的事,不在他們考慮的范圍之內(nèi)。如果一個貧寒人家的子弟要為快樂奮斗,張口閉口自由,成天盡轉(zhuǎn)悠琢磨些虛事,這他出門得有人跟著,家里要沒有多余的人手專門看著,只能暫時用鏈子拴住,叔伯長輩們也會這樣建議。因為他們覺得,要不把他拴住,他連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這么看來,劉成萬好像快要和快樂沾邊了,因為吃飽他應(yīng)該沒問題,穿暖更沒問題,他本身還有多余的用不了的布票送給他想送給的人。剩下的就應(yīng)該是快樂的問題了,但是沒有人那么想。大家都懷疑他是遇到了過不去的事,或者受到了詛咒或不可抗拒的脅迫甚至引誘。
現(xiàn)在看《深山》,像是一個清冷而又人聲鼎沸的夢,許多段落的描寫也好像是在記錄夢中所見,事實上它當(dāng)然不是夢,而是曾經(jīng)的每一天,一天又一天。但時至今日,每一天都沒有剩下,連一根麥秸都沒有留下。有人活在正常世界里,另有人匍匐在正常世界的背面,世界不管多繁榮,多發(fā)達(dá),又與他們何干,雖然最后全都蹤跡全無。如果不寫下這些,他們就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盡管大多數(shù)人也有所謂的后人,后人們也在延續(xù)著某一個姓氏的香火,逢祭日也去上墳,提著籃子或塑料袋,甚至行李箱,但那能說明什么,并不能說明什么。
一個詞,一個迷路的孩子一樣的詞會失魂落魄地在空蕩蕩的山區(qū)游蕩三至五天,甚至更久,他在尋找一個門前有水洼和柴籬的院子,水洼里常倒映出遠(yuǎn)方的某個陌生的城頭,有時則是姥姥在紫盈盈的小路上迎風(fēng)疾走的身影;在找不到一個熟悉的屋檐下的時候,它就是一個真正的孤魂野鬼,再過些天,如果還不能從一扇門里走進去,它就得就地消失或者飄出這山坳了。一句艱難的黑灰色皮繩或干澀的木輪一樣的話,從最初的隱約在望到終于說出并寫下,時間已從春寒料峭來到入夏。
女人們的生活苦樂參半,因為不管丑俊,無論貧富,每一個女人的心里都埋著一顆浪漫的種子,一顆永不腐壞的種子,與生俱來,與生俱去,去的時候即使身軀破敗,千瘡百孔,那顆種子也仍然完好如初。有些種子數(shù)十年始終沒發(fā)芽,并不是種子壞了,而是由于上面凍土堅硬,冰天雪地,光線晦暗,日照也嚴(yán)重不足。
仿佛一輛即將就要駛離深山的車,已有很多人坐在上面,但仍有人沒有上車,還有人沒出來,還有人沒聽見,更還有人壓根就不知道有這回事,還蹲在羊圈里切草,牛蜂深入耳朵里,跳蚤站在眉毛上,羊毛粘在嘴唇上,還有眾多飛機在頭頂上盤旋,在臉前嗡嗡,飛機多為黑綠兩種,綠頭金翼者最為結(jié)實龐大。他是不是以為那些飛機是來接他的,他不會那么想,更不會認(rèn)為全世界的飛機都來到了他的羊圈里。事實上那當(dāng)然也不是飛機,只是環(huán)繞在他生活里的眾多生生不息的不離不棄的蒼蠅。
不說別的,只說一點,不寫下這些,連山上的山楊樹、山下的那些白楊樹也會愧對,以后還有何面目和理由再走到它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