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是行人》:給沉默者以尊嚴(yán)
2017丁酉年大年初一,我在隨身帶回的文稿紙上,寫《關(guān)于上墳這件事》的開頭。當(dāng)然,我已經(jīng)去祖墳前認過親人,給睡在自家菜地里的太爺爺太奶奶燒香作揖。也給諸多親朋好友致過新年好,發(fā)了紅包,也搶了紅包。反正嘛,新年伊始,一路的紅包,一路的恭喜發(fā)財。
只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我搶一萬個紅包,也并不影響我考慮我的歸途。確切地說,是關(guān)于我死后,我唯一的孩子如何處理我。是埋公墓,或是撒江海,或是骨灰拌泥土種一棵樹一盆草。就這個歸宿問題,我們娘兒倆推敲過不止一次。最后的方案:將周芳的骨灰提煉成一顆鉆石,0.25克拉或是一克拉。至于為什么非如此不能安頓我,我會細細道來。
窗戶外面,幾個著新衣的小孩正歡喜地放鞭炮,放煙花,絢爛的火花空中飛濺。我不管,我只是寫。
世間萬物正反相立,陰陽相生,多的去了。只是奇怪,我們活著,卻是不大談?wù)撍劳觥?v使死亡有一萬扇謝幕的門,我們也飛馳而去,絕不肯在門前稍加逗留。
死亡,只有在人生的某些時段才能表述。比如說,一個人十萬火急被送進重癥監(jiān)護室,身上插滿各種各樣的管子;比如說一個人睡進泥土最深處了,春風(fēng)將墓邊茅草第三十三次吹綠;再比如說闔府團聚遍插茱萸時,突然寒意刺骨,心口被誰挖空一個大洞,冷颼颼地,往里面直灌風(fēng)。
這些時刻過于短暫,也過于倉促。如我,每年給太爺爺太奶奶上墳,時長不會超過我喝三杯酒的時間。燃燒一百億紙錢,鞠躬作三個揖,完事兒。墳前某些情緒也不容我維持過久,我要擠公交,要趕論文,要赴酒局。又忙,又煩,又熱烘烘。現(xiàn)實生活,一抓一大把的話題,我的心分割不出一寸半寸,與死亡,與死亡的前生:奮斗過的,癡戀過的,惆悵過的,放手過的,痛哭過的,等等等等,獨處一室。
然而——
沒有人的一生只是為了墓前短暫又短暫的憑吊。
回去吧,回到每個死亡的背后,把經(jīng)由了母親懷胎十月的人,端端莊莊安放在陽光下,看見那些卑微中的高貴,孤寒中的熱烈,看見那些沉默者的尊嚴(yán)。
后湖東路十八號,“色色王”老爹爹死在了麻將場上。隨后,要很快地被拉去殯儀館,被送去火葬場,煙霧在灰蒙蒙的上空短暫地盤旋,散了,如同他短促的尾聲。暮年,總是這樣倉促,不忍卒看。我寫下的,無非離牌桌散場,離生命散場的半小時。半小時不足以長篇大論,它戛然而止。就像它沖到懸崖邊,轉(zhuǎn)眼就不見了——我甚至沒有聽見濺水聲。而“麻將場”不過是人們提起這樁死亡時的笑談,嗨,稀奇不?一個人死在麻將場上了。讓笑談的人去繼續(xù)笑談,我們且去尋老爹爹的一生。那些重重疊疊的往事,不是一個麻將場裝得下的。
一個中年男人綽號名“汪公公”,因為他蔫,因為他慫。有一天,他落水死了。意外失足?成心自盡?死亡,封了他的口,不給出答案。唯有此刻的你,愿意為他安下心來,陪他在不眠的夜里,聽他絮語。你要知道,有很多人正熱火朝天地替他算賬,計算他的遺孀能獲得多少撫恤金。
蘇軾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李白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這一切昭示了生命不過是一列單向火車,一場再也不能回頭的旅程。死亡是常態(tài),是歸途,恭候在旅程的站臺,那些來過,愛過,哭過的歲月,便顯得尤為珍貴?!段乙嗍切腥恕穼懰劳觯瑢懙囊彩怯郎?,是人世的情義。我追溯“色色王”“汪公公”的前世今生,他們開在春天枝頭的花。你別看那些李花桃花一個個嬌艷得不行。保不準(zhǔn)兒,在李花根下桃花根下,安放著我們無數(shù)世先祖的骨灰。
倘若死亡不是死亡,而是春天。
倘若死亡在繼續(xù),春天便在繼續(xù)。
我們的匆匆逆旅會不會有更多的從容,以致有更大勇氣去承受所有?
此刻,窗戶斜開,清冷的空氣新鮮甘甜?;蚁铲o們在窗外叫得起勁,它們嘰嘰喳喳,叫桃花起床,叫李花去相親。沒有哪個人管得住它們的喉嚨。春風(fēng)春雨也日一陣夜一陣地倒騰。山川大地情欲飽滿,珠胎暗結(jié)。雖然夜里寒意依舊猖獗,偶爾有雪和冰造訪,但到底,春天總要會坐穩(wěn)它的江山。一枝杏花粉,一樹梨花白,一畦桃花艷,遍布紅塵。
春天的青天白日里,繼續(xù)寫九個人活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