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良:愛濤者說
我愛周濤。
濤兄于我如高山流水,是一種此生難再的知遇,一種想起來眼眶會濕的溫暖,一種你說吧他懂得的共振。如是,他的離去對我的殺傷力,讓我找不到“痛不欲生”外的詞語來形容。
“我要去新疆?!蔽覍ζ拚f。她看看我,沒說話,低頭用手機為我訂好了飛烏魯木齊的機票。她見過周濤,還親手為濤兄烹煮過讓他二十年念念不忘的西班牙海鮮飯。她知道周濤對我意味著什么。
11月4日那天陽光明媚,但對我來說,一切都是黑色的。我的整個靈魂已被掏空,直到7日下午坐上西去的飛機,潮水才開始回流,一點點填滿我空白的記憶。
濤兄像海一樣朝我涌來。
望著舷窗外大片的白云,我思緒翻滾。這個座位,可是濤兄坐過的?這個舷窗,可還留著濤兄向外眺望時的呵氣?還有這天空,這無數(shù)次伴飛過濤兄的萬里晴空……我感覺正與濤兄同行。
第一次見濤兄是四十一年前,在全軍詩歌座談會上。那是劫后余生者們的第一次聚會。來自西北邊陲的周濤一亮相,就贏得了眾星拱月效應(yīng):哪個房間人最多、笑聲最響,不用猜,一定有周濤在。其時的周濤,剛穿上軍裝不久,軍帽微斜,領(lǐng)鉤敞開,面孔俊朗,身材英挺,修長的指尖夾著香煙,加上一口被煙熏黑的“疆普”嗓音,一副落拓不羈、睥睨群雄的派頭。我在幾米外冷眼旁觀,心中蹦出幾個字:名動京城。當(dāng)年李太白入長安,就是這般感覺吧?
但我只是矜持地與他握了下手,除了四目片刻的對視,沒有其他交流。
當(dāng)時的我也年少氣盛,自命不凡。他的親和力沒有擊破我的硬殼,9歲的年齡差,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填平的。
后來,同為詩人的好友曉樺,把周濤的《野馬群》拿給我看,說此詩在朦朧詩之外,產(chǎn)生了另外的轟動。我讀了,也確被這組詩中的一些段落和句子打動,特別是詩中透出的對野性和狂放的贊美,讓我心向往之。但我能感到自己并未被征服,就像我也未被朦朧詩征服一樣。因為對詩,我心中始終有一根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橫桿立在那里,它是讓我折服的標(biāo)準(zhǔn)。
直到有一天,我讀到《神山》,突然有了一種被擊倒的感覺:它的高傲,它的莊嚴,它的從容,它的氣度,都讓我情不自禁地仰望……那一刻,我開始懂周濤了,9歲的年齡差不再是障礙。但令人苦惱的是,新的差距又拉開了:周濤用《神山》拉開了與我們所有人的距離。意識到這一點時,我既欣喜又難過,這或許成了我日后轉(zhuǎn)向小說寫作的動力之一:如果不能在這條賽道上跑贏,那就另換一條賽道吧。那時的我,還不懂得對一個真正的詩人來說,文學(xué)不是一場比賽,而是你的生命本身。
我開始產(chǎn)生接近周濤的愿望。機會于我,總是來得恰到好處。1984年,南方戰(zhàn)事再起。我們一幫穿軍裝的作家,奉命前往以一座山峰命名的前線。在昆明軍區(qū)招待所開動員會時,我第一次領(lǐng)略了周濤的另一面:與他平素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的做派相反,他對某位姍姍來遲卻毫無歉意、不停抱怨別人抽煙的作家勃然變色,金剛怒目,聲色俱厲,讓場面一時為之尷尬。
當(dāng)時我想,這便是完整的周濤了。
但周濤不會按我們的理解呈現(xiàn)他自己。從前線歸來,周濤一揮而就寫出了長詩《山岳山岳,叢林叢林》。這首不像詩的長詩,以它的恢宏、灑脫、靈動與諧謔,再次震動詩壇。據(jù)說一些詩人讀過之后,發(fā)誓罷筆,從此再不寫詩——而我則慶幸自己及早抽身,跑到小說界開枝散葉去了。同時我也慶幸,這次穿越炮火的戰(zhàn)場之行,讓我與周濤開始走近。而讓我沒想到的是,真正拉近我們距離的,是周濤有一次附在我耳邊說的一句話:“我對你的《高原,我的中國色》毫不在意,但對《黃土帶》無話可說,我寫不出來?!?/p>
如果有些人的友誼,是從真誠的否定和肯定開始的,那我與濤兄便是。
這之后,周濤甩開軍人的闊步,連續(xù)寫出了《蠕動的屋脊》《哈拉沙爾隨筆》和《吉木薩爾紀(jì)事》這些轟動一時的大散文;我則以《陶》《大冰河》《靈旗》這些篇什與之呼應(yīng)。當(dāng)我們正在盡各自心力,去墊高軍旅文學(xué)圣殿的基座時,軍隊卻與周濤等人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文職干部被脫掉了軍裝。
這讓周濤、曉樺這些視軍裝如命的人倍受打擊。
作為為數(shù)不多的“幸存者”之一,1988年恢復(fù)軍銜制后,我被授予中校軍銜。授銜儀式結(jié)束后,周濤與曉樺到我家中來,輪流穿上我的中校服,誰都舍不得脫下來。坦率地說,他倆穿上軍裝都比我?guī)?。尤其是周濤,穿上軍裝在鏡子前左顧右盼,那份天真和陶醉,讓你直覺到可以理解的虛榮,但絕不虛偽。
至此,我與濤兄越走越近了,但我知道,作為靈魂之友,還不夠近。而其后整整十年時間,我們兩度失去了靈魂相交的機會。
一次是從嘉峪關(guān)開始到山海關(guān)結(jié)束的“走長城”筆會,我因曉樺的“哭諫”而最終放棄,那一次,周濤寫出了他的名篇《游牧長城》;另一次,是曉樺組織的昆明筆會,參加人均為當(dāng)時軍旅文壇名家,我因個人緣故又放棄了此行。這兩次放棄,使我與濤兄的相知,被壓縮在了我們四十余年交往史的最后二十年。
1999年,我與我的合作者王湘穗寫出了《超限戰(zhàn)》。2001年,這部書由于提前兩年預(yù)見“9·11”事件而名動海內(nèi)。2002年,我與濤兄、蘇進兄應(yīng)朋友之邀,赴四川采風(fēng)。這是我第一次與濤兄朝夕相處十余天,我們一起爬峨眉、登金頂,一起觀三星堆、游青城山。記得在峨眉山等纜車時,我用藤杖指著地上的煙頭說,我可以把它打飛起來。濤兄等人不信,于是我揮起手杖,像擊高爾夫球那樣,把煙頭打飛出去十幾米遠。濤兄看得目瞪口呆,我當(dāng)時好不得意。另一次讓濤兄目瞪口呆的,是我們在三星堆購買紀(jì)念品,店家開出的3000多元價碼,生讓我砍到了800塊。濤兄當(dāng)即表示他“五體投地”:“想不到你砍價還是一把好手,不愧是《超限戰(zhàn)》的作者。”這是我第一次聽他提及《超限戰(zhàn)》。
也許當(dāng)時我們都沒察覺到,各自的氣場,正在向?qū)Ψ角那某ㄩ_。
2004年初夏,我意外地接到了濤兄的電話,邀我去新疆參加央視的一檔訪談節(jié)目《西部行》,由侯豐主持,周濤與另一人對談。當(dāng)時,央視主張請南方的一位散文名家,被周濤一口回絕:“讓喬良來,我和他談?!蔽揖瓦@樣第一次踏上向往了半生的新疆大地。
這一次,走馬觀花。我粗淺地領(lǐng)略了新疆與其他地方的不同,卻更深地領(lǐng)略了周濤與他人的不同。
只有到過新疆,見識過天山,遠眺過博格達峰,凝視過博斯騰湖、賽里木湖,走近克孜爾千佛洞、蘇巴什佛寺,穿越溫宿大峽谷和巴音布魯克草原之后,你才會理解,周濤為什么是周濤,新疆對周濤的形成意味著什么。如果不是9歲時就離開北京來到新疆,周濤仍然會是一個聰明絕頂、才華橫溢的人,但一定不是這樣一個周濤——一個內(nèi)心深沉又單純,目光真誠又狡黠,滿口粗話又氣度儒雅、魅力四射的周濤。是新疆成就了周濤,但周濤也以他獨特的存在回報了新疆。
不過真正震撼我的,是周濤對新疆這片土地和人深藏于心的那份真情和沉思。一段聽上去像自言自語卻又讓人振聾發(fā)聵的話,從周濤口中說出來,沒有絲毫的造作和偽善,讓你感覺自己在一霎間就被擊穿。當(dāng)我們在酒酣耳熱之際,陶醉于須發(fā)灰白的老人彈唱熱瓦普、衣裙艷麗的少女飛旋的舞步時,我聽到濤兄喃喃地說:“我們這些人做了什么,有資格享受他們這樣的熱情和款待?”這是我們過去多次在一起歡聚飲宴時,周濤從未說過的話。他說這話時,讓我想起了大詩人艾青那兩行著名的詩句。這是比他的詩和散文更震撼我的時刻,我想,這一刻我真正懂得了他,而他也知道,我懂得了他。
于是,這一年秋天,他突然寄來足有半尺厚的打印稿,那是他一生寫下的詩作,大約有700多首。他說要出一本《周濤詩年編》,囑我為他畢生的詩歌總結(jié)作一篇序。我告訴他有人比我更合適,他卻執(zhí)意要我寫。恭敬不如從命,我只好把每首詩看了兩三遍,看得頭昏眼花,最后總算交出了一篇5000多字的東西。
寫這篇東西時,我沒考慮濤兄想聽什么,只是把我理解的濤兄和他的詩,放在每個詩人都不可避免也無法回避的前世今生的歷史與當(dāng)下中去觀察。因為我能非常分明地辨認出濤兄的詩與每一個歷史時段的關(guān)系,而我又不得不承認,濤兄用他過人的才情,對每一個影響他寫作的因素給出了不同凡響的回應(yīng)。濤兄和他的詩,與他的時代在每一個時點上的碰撞交匯,最終讓他爆發(fā)成了一顆紅巨星。
我以為自己對濤兄的評價和肯定已足夠充分,但后來才發(fā)現(xiàn),我低估了濤兄的驕傲。他在對一位朋友講到自己時,說了這樣一段只有我知道是針對我那篇序言的話——那些影響過我的別人的作品,對我來說,都是天上的雨水,最終匯進了我的河流,我相信我是一條河流。這話說得何等驕傲,何等周濤!這話讓我想起周濤的另一句名言——他曾拍著一位軍齡和軍階都高于他的將軍詩人的肩膀說:“這是我軍除我之外最好的詩人!”不是周濤,誰能說出這樣的狂言?而說不出這樣的狂言,那還是周濤嗎?但驕傲歸驕傲,狂言歸狂言,自此,我和周濤心照不宣地走進了屬于我們的最好也是最后的“黃金十年”,直到第五個十年開啟之際——在2023年11月4日下午一點半戛然而止。
這十年里,周濤寫出了《一個人和新疆》《西行記》,我則寫出了《帝國之弧》和《黃道》。在這段時間,我每去新疆,他每到北京,我們都會對酒當(dāng)歌、海闊天空幾回。但言不及義,我們更多是從對方的文字中窺探對方的精神足跡?!段餍杏洝吩凇懂?dāng)代》上刊出后,他對我說:“喬良,這篇東西你一定要看,你不看,我豈不是白寫了?”他的坦誠讓我感動,我立刻騎上電動車,把周圍5公里內(nèi)所有的報刊亭跑遍了,居然沒能搜到一本《當(dāng)代》。最后還是等花城出版社的單行本售出后,我才購來,用一個晚上看過。第二天,我揉著酸痛的眼睛告訴濤兄:“我看到的是中國的盧梭和中國的《懺悔錄》?!睗致牶?,在電話那邊久久不語。而作為對我眼睛毀傷的回報,濤兄則在讀過我的《帝國之弧》后,特意寫了一篇小文:《喬良是條變色龍》。我說這個題目更“毀”我,他哈哈笑道:“因為你是唯一一條可以在詩歌、小說、軍事思想和金融理論各界間自由變換的變色龍呀?!蹦且豢?,我亦無語。
這時的我們,都不知道最后的時刻正在一點點臨近。濤兄篤信他的“三能”理論可以讓他遠離死神:能吃、能拉、能睡——吃得下、排得出、睡得香,這就是他以為的長壽秘訣,他相信命運女神對他的一再護佑和眷顧。他不相信,自信,在支撐他登上自己的巔峰時,也將在最后一刻奪走他的命。
他依舊樂觀豁達,在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之夜,給我發(fā)來八字:“你說天長,我就遞酒?!毙Φ梦腋晤潱∥野l(fā)去一首小詩:
一歲一中秋,一秋一明月。
今秋月照白,此月非彼月。
人生如翻書,不復(fù)舊時頁。
但愿人心凈,只憶明月夜。
他沉吟了10分鐘,先發(fā)來“好詩”二字,又過了半小時,他發(fā)來了今生給我的最后一條微信。也是一首小詩,最后四句是:
遙憶太行處,身在天山林。
平生無歸路,中秋獨憶君。
這幾句詩再一次擊中了我,今天看來,如同讖語!
再往后,那個黑色的日子終于在我每天的惴惴不安中來臨了。從10月30日我與濤兄共同的密友呂柏告知我濤兄心梗住進ICU病房后,我就預(yù)感大事不妙。但我仍每天向濤兄的微信號發(fā)送平安祝愿,并每天與呂柏通話,為那個打不倒的漢子祈禱。
但11月4日下午1點50分,呂柏的哭泣聲從電話那一端傳來時,我感覺自己被雷劈了,那感覺是麻木,遍布全身的麻木,而不是疼痛。疼痛要等到麻木過去之后才會到來;要等到我在他的遺像前單膝跪地,為他焚燒我的悼詩時才會到來;要等到在殯儀館與唐棟兄弟、呂柏兄弟、志峰兄弟一起推著他的木棺進入靈堂那一刻才會到來;要等到追悼儀式結(jié)束之后,我一個人追到長長的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撫著他冰冷的額頭,貼在他生前就已失聰?shù)亩吀嬖V他,我代曉樺兄弟、海南兄弟為他送行時,才會一波接一波地到來……
濤的白云
濤兄,晴空萬里
哪一片是你的白云
一萬米,在你的高空
在你坐過的位置
我從沒如此貼近過你
透過你呵氣成霜的舷窗
寂靜的天空
哪一片是你的白云
陽光也這樣刺痛過你
濤兄,哪一片白云
是你野馬遠去的長鬃
哪一陣風(fēng)是你
被煙熏黑的嗓音
系在白云上的笑聲
我追著你一直向西飛
黃昏很長,濤兄
黃昏被機翼拉得很長
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了
天空依然明亮
照著一條路伸向遠方
很遠的遠方,濤兄
我聽見路在哭泣
它為聽不到你的腳步哭泣
四小時航程在黃昏中結(jié)束
機身一寸寸沉入黑暗
你的座位,你的舷窗
全都沉入黑暗,濤兄
只有你的白云還在揮手
最后的揮手,一抹血紅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