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與神啟——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讀札
畢飛宇的小說始終抱持著人間情懷,從《青衣》到《推拿》,目光所及,所思所寫,都是大時代中普通人的升降沉浮,起起落落,在日常底層的描摹中生動呈現(xiàn)社會時代的變動。他時隔15年之后發(fā)表的新長篇《歡迎來到人間》(1)又把目光聚焦到了醫(yī)生身上,沒有寫外科醫(yī)生的秘辛傳奇,依然是關注人間的日常悲歡。小說中的醫(yī)院空間,與王家莊、沙宗琪推拿中心、戲劇舞臺等空間一樣,只是人情世態(tài)的敘事空間。在關注人的情感和狀態(tài)的人間現(xiàn)實中,人世的滄桑是永遠的主旋律,醫(yī)院中的生死之思更是人間滄桑的極端呈現(xiàn)。只是,身處人間的主人公傅睿的精神世界似乎并不屬于人間?!案殿J切氖鲁林氐臉幼?,特別累,注意力一直不能集中,或者說,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宇宙的某一個神奇的維度上?!备殿R跃戎尾∪藶槁氈?,卻仿佛肩負某種拯救人類的神圣使命,明明是“歡迎來到人間”,可是傅睿身上卻時時閃爍著跡近神啟的光芒。因此,從世俗到神啟也就成為我們解讀這部小說的可能路徑。
壹
《歡迎來到人間》的開篇可謂細密,畢飛宇花費大量筆墨敘寫第一醫(yī)院獨特的地理位置以及外科樓的重要性。這樣的鋪排,讓人想起王安憶的《長恨歌》,余韻悠悠,是漫長的人世開了頭。王安憶以整整一章的篇幅鋪寫上海弄堂里的鴿飛流言,日月綿長,呼應了由此展開的王琦瑤的傳奇人生與時代起伏。個人與社會的迤邐而行,令人感慨不已。如果我們帶著這樣的閱讀期待來看《歡迎來到人間》,可能不免失望。在一番綿密的介紹后,故事就不受控制地從醫(yī)院空間離散,以后的故事發(fā)展基本上和這個空間失去了聯(lián)系,主干的情節(jié)都發(fā)生在醫(yī)院以外的更為人間化的世界中。這種看似虎頭蛇尾的安排,有點反起興的意味。細細想來,人世間多少東西不都是這樣,盛大開張之后,往往爛尾或者不了了之,這何嘗不是人間的特質之一。特別是小說的結尾,各種離奇怪誕、出人意料的情節(jié)出現(xiàn),最后故事結束在了敏鹿的夢中。開頭如此腳踏實地,巨細靡遺地交代地理空間,到最后卻輕飄飄地到了夢里,沒有道路,只有整塊的堅冰。一虛一實,一真一幻,彼此的對照之間,已暗含深意。這巨大的不實之虛,也許就是畢飛宇所要說明的人間?
人間充滿生死,畢飛宇就把目光聚焦到腎臟外科,寫醫(yī)生傅睿作為行業(yè)翹楚,如何以一雙巧手起死回生,給患者帶來生的希望。傅睿的特別之處不僅在于他的技術,更在于他對患者過分的移情投入,還有對病人家屬的極度同情,甚至半夜造訪患者家庭,檢查術后效果,以確保病人萬無一失。這樣的良醫(yī),真是人間極品,可遇而不可求。從小說來看,畢飛宇的塑造不免夸張,這樣的美化毋寧帶來反諷的效應。良醫(yī)可遇不可求,甚至只有訴諸紙面才能得見一二,個中自然有著現(xiàn)實的荒誕和寒涼。只是傅睿這樣的良醫(yī)也為心病所困,醫(yī)療事故造成的陰影,讓他惶惶不能終日,每每帶著愧意面對人間,總是擔驚受怕,生怕死亡突然的降臨。一般而言,懼怕病人死亡的原因主要關乎手術的成功率,醫(yī)生檢討的首先不是技術問題,而是限制手術成功的種種外因,例如配型的排異情況之類。但是,傅睿的反省檢討,總是從自身開始。他雖然貴為第一醫(yī)院的“手術一把手”,經(jīng)歷過嚴格的訓練,但是,他對自己的技術總有一種不信任感。一旦問題發(fā)生,總是先從自己的手術過程開始尋找問題。某種意義上,傅睿其實是一個怯懦自卑的人,有著典型的自我折磨和懷疑特征。細讀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一切都其來有自。傅睿的母親掌管他的一切生活起居,甚至包括婚姻安排,以及職業(yè)生涯中出現(xiàn)的問題。他的父親固然大而化之,一切聽憑老婆安排指揮,但畢竟是曾經(jīng)的黨政一把手,對于事情事態(tài)的判斷,成為關鍵的指導思想。故事的一開始,夫妻兩人琴瑟和鳴,頗為和諧,但是后來電視臺來采訪報道兒子的事跡,兩人卻暴露出分歧,自說自話。反諷處在于,當事人傅睿并不在場,兩位幕后的“英雄”卻極盡表演之能事。傅睿儼然身處一個“玩偶之家”。傅睿的主動性或獨立性的缺失,或者作為生活傀儡的一面,于焉呈現(xiàn)。
傅睿一步步走向成功,得益于無數(shù)“父親”的加持。在醫(yī)學上,他的老師周教授,和父親是至交,被他的一雙巧手所吸引,因此決心將他培養(yǎng)成材;在仕途上,他的領導雷書記,“和自己的父親實在太像了。這個像不是長相,而是說話的口吻,還有手勢,還有表情。連遣詞造句和說話的腔調都像”,把他送進了培訓中心加以培養(yǎng)。而讓傅睿聲名大振的其實是另一位領導老趙,他是報社的副職,分管廣告業(yè)務,懂得如何四兩撥千斤。這些生理或者精神上的父親,讓傅睿一步步走向成功,但是也造就了一個當代傷仲永式的故事。傅睿幾乎沒有什么自我可言,種種有形或無形的力量不斷形塑和壓迫著傅睿。對于熟知福柯理論的讀者而言,讀到這樣的故事,不免要會心一笑。生命的政治,不單如毛細血管般遍布社會生活的角落,存在于政治管理的經(jīng)驗之中,更是同日常生活乃至父母望子成龍的期待關聯(lián)在一起的。人間日常的瑣碎一樣有千斤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傅睿最后不受控制,陷入迷狂,似乎馬上要脫軌而去。更為殘酷的是,畢飛宇暗示這樣的人間循環(huán)并不會終結,敏鹿已經(jīng)放棄了要和傅睿討論忠誠的沖動,只是希望塑造另一個成功的兒子。如此生生不息、無盡循環(huán),到底是個人的問題,還是時代使然,畢飛宇給我們出了一道問答題。傅睿的兒子因胖得名,叫面團。故事到了最后,我們恍然大悟,“面團”就是任人拿捏的材料,形狀變換,那要看捏面人的心情和志趣了。
相信畢飛宇人到中年,對生活總有別樣的感悟。他理解中年男子的苦樂,其實有夾縫中求生存的況味。上有老下有小,不是一句戲言或套話,而是千真萬確的負累。尤其是醫(yī)生這樣的職業(yè),萬眾矚目,所謂的光鮮亮麗只是普通人的想象投射,光環(huán)背后一樣是無盡的酸楚,可能更加沒有自我喘息的機會。傅睿被安排到一個與脾性格格不入的培訓中心,感受到的是更多的目光、壓力,他夜半起身,拖地掃地,以求片刻的舒展,可是這樣的舉動也被監(jiān)控拍下,更增添了光環(huán)的壓力。所以,光環(huán)太亮,也是一種壓力。這些壓力來自家庭,來自朋友,來自社會,來自日常,身處人間,傅睿已經(jīng)不能為自己而活,只是為種種目光和壓力而活。文學寫作有所謂的“青春寫作”,音樂創(chuàng)作也有所謂的“晚期風格”,前者恣意灑脫,后者隨心所欲而不逾矩,都是和陳規(guī)窠臼做博弈的過程。唯有中年情境,是要委屈自己面面俱到,由不得率性而為。傅睿移植腎臟,是一把好手,再難再苦,總有高超的技術、科學的依據(jù)和理論的支持,對他來說,最難的是移植表情,移植人生的面具。在這方面,他天然地排異,身在人間,卻總是游離于人間。正如敏鹿見到傅睿時那樣:“冷月無聲啊。傅睿帥。傅睿漠然。傅睿孤傲。傅睿鶴立雞群。他是薛定諤的貓,在‘這里’,也不在‘這里’;他屬于‘我們’,也不屬于‘我們’。”
貳
畢飛宇的中年故事,寫人生無奈,苦到窒息。培訓中心的圖書館前,倒了一座雕像。倒下的雕像不是別人,是哥白尼?!案绨啄崾且粋€醫(yī)生。”他的嘴巴半張,上下唇之間有一道明顯的縫隙,那是明白無誤的“言說的欲望”。可是這欲望被水泥堵塞了:“他半張半開的嘴巴不見了,他體內(nèi)的律動、呼吸和內(nèi)分泌不見了。傅睿所聽到的不是呼吸,是水泥、黃沙與石子們的抽搐。那是凝固之前的抽搐。這讓傅睿無限地難受,是那種接近于死的難受?!比说街心耆f事休,不是心氣沒有了,是水泥封嘴,沒有出路的窒息。
傅睿承受的生活之重,甚至演變成了一種精神上的病癥。他夜半拖地,和郭鼎榮偷摸對付水泥,已經(jīng)見出荒唐出格的氣息。最匪夷所思的是,面對那些俗世的贊美,傅睿無所適從,“他承受不了謳歌的殘暴,謳歌在蹂躪他”。他憤然離開,開始感到周身發(fā)癢,奇癢難耐?!八杏X到了后背上的癢,很強烈。起原只是一個點,在他的后背上‘刺’了那么一下。但‘癢’是多么奇異的一個東西,像原子,可以裂變,也可以聚變?!W’的質量消失了,‘癢’的能量迸發(fā)了出來。也就是一個轉眼,‘癢’,它喪心病狂了。它們密密麻麻,在傅睿的后背上洶涌澎湃。尖銳,深刻,密實,猖狂。天下所有的‘癢’都是一家,它們串通好了,商量好了,一起撲向了傅睿的后背。”這當然是心理因素作怪,無緣無故感到躁動折磨,需要不斷地抓撓。傅睿的一身瘙癢,讓人想起張愛玲的遭遇。她晚年獨居,每每感到跳蚤嚙人,追得她避無可避,不斷換住新的地方。學界早有論者指出,張愛玲內(nèi)心的焦慮才是蟲害的關鍵。想當年她曾紅極一時,如今獨處異鄉(xiāng),努力想開拓一片新天地,卻往往事與愿違,無法得償所愿。她的跳蚤之患,顯然不是“風動”,而是“心動”。而傅睿無法接受人間的種種安排,更無法言說內(nèi)心的煎熬,這讓他心結難解,種種無奈、壓抑,化成了萬千只嚙人的小蟲,叮咬著他。
傅睿沒有什么主體性,往往被外界所綁架,不知道是因為他太善良,還是太無能,或者他的善良也變成了一種病。在小說的最后,傅睿突然正義感爆棚,決意要挽救“失足少女”,從一位外科醫(yī)生化身成為一位精神科醫(yī)生。他要拯救迷失方向的護士小蔡,提醒她抵御金錢的誘惑。他甚至異想天開,幻想小蔡為富商挾持逼迫,失去了人生自由。他苦口婆心,救人于水火之中。可是這一切不過是他的一廂情愿,他的所作所為儼然是一個當代版的“狂人”。最后他瘋狂駕駛,導致車毀人傷,結果只是小蔡匆忙的逃竄。20世紀初始,魯迅以棄醫(yī)從文的方式,宣告人的劣根性無法用醫(yī)學的方式加以救治,而必須經(jīng)由文學的手段。畢飛宇接續(xù)前輩的立場,認識到臟器的移植也無法兌現(xiàn)使命。“墮落是靈魂的腫瘤或炎癥,和心臟無關,和大腦無關?!薄皦櫬鋸膩矶际巧眢w內(nèi)部的事。多么遺憾,內(nèi)科、外科與藥學卻沒能從生理上面對這個問題。這是醫(yī)學的局限、醫(yī)學的滑頭、醫(yī)學的麻木和醫(yī)學的保守主義?!濒斞傅氖聵I(yè)其實充滿艱辛,即使文學也未必有偉人期待的效果。傅睿的無助和荒唐,似乎再一次表明啟蒙或拯救的事業(yè)絕非一日之功。傅睿和護士小蔡之間有著令人捉摸不透的關系。在傅睿心目中,小蔡自然是當之無愧的白衣天使,具有崇高的位置,在危急關頭是小蔡挺身而出代他受罪,他瘙癢癥發(fā)作時,也自然而然地想到尋求小蔡的幫助。沒想到這樣的天使也會墮落,這讓他情何以堪。傅睿對人間的期待或最后的希冀,眼看就要破碎,這使他猝不及防,也是難以接受的。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傅睿最后的瘋狂之舉有了可以理解的空間。小蔡是他救贖的希望所在,一旦她墮落了,那將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畢飛宇在小說中設置了一組鏡像:傅睿一家與郭棟一家互為鏡像,郭棟的情人護士安荃與小蔡互為鏡像。這樣的安排,并非要坐實小蔡和傅睿之間的某種關系,恰恰相反,這完全是兩種不同的生活形態(tài)。郭棟一家已經(jīng)完全地融入世俗化和商業(yè)化了,他們一家的出現(xiàn)是和售賣別墅聯(lián)系在一起的。郭棟對于手術中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也視為當然,絲毫不受影響。而傅睿一家則有太多個人化的欲望和訴求,太多的不合時宜甚至落伍的思想。傅睿沉溺于工作以致走火入魔,分不清生活和事業(yè);敏鹿在意的是俗世的愛的忠誠和情感的表達,但在現(xiàn)實的挫折下,很快就妥協(xié)和放棄,只想去做一個好媽媽,將心力全部灌注到孩子身上。只有傅睿還在堅持一些不知道為什么要堅持的東西。小說的最后,傅睿好像做了一個夢,遇到一個穿長袍的光頭,發(fā)力從他的身體里不斷地拔出什么東西,最終爆發(fā)出狂笑,“他的笑勢如破竹,整個身體都顫動起來了,每一塊肌肉和每一塊骨頭都蜂擁而至”。在這種狂笑中,傅睿身體內(nèi)部那些無法命名的東西全被光頭拔出。傅睿醒來時一身輕松,似乎光頭把他體內(nèi)的根本性的問題——那個“東西”徹底拔除了。那個“東西”是什么?畢飛宇諱莫如深,點到為止。傅睿到底是像狂人那樣被治愈了,還是像敏鹿那樣放棄了?我們也許可以大膽猜測,人間滄桑方為正道,傅睿和“傅睿們”終于接受了滄桑,從此卸下重負,重返人間,成為一個普通人。
叁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以詩詞的評析論斷來思考人間的種種,無論優(yōu)美、壯美,抑或?;?,都根植于對現(xiàn)實人生的關切。“雖賞析之作,而實憂患之書也。”(2)國破家亡之際,王國維回首來路,以詩詞作為自己和人間重新建立聯(lián)系的方式。這種明心見性的方式,有他的無奈,亦有他的向往,至少表明他對人世常懷情感,有著踏實的悲歡喜樂。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作為最受關注的當代哲學家之一,也曾經(jīng)以“人間情境”或者“人的境況”反思現(xiàn)代性的問題,尤其思考當社會已經(jīng)高度科技化、自動化以后,人類如何重建有意義的行為,并借此行為樹立對人間的信心。人作為向死的存在,固然充滿悲劇性,但是,人類具有獨一無二的開創(chuàng)能力,能打斷或者扭動已然如此的事件鏈條,賦予它新的復數(shù)的可能。對阿倫特來說,人間情境無所不包,從性別、階層、年齡、族群、地域、生態(tài),乃至后人類的想象,都左右我們的思考,深深地牽涉著現(xiàn)實人生。(3)
兩位論者的處境不同,立場和背景也大相徑庭,但他們都曾見證歷史的暴虐和現(xiàn)實的極端,仍然對這個人間世界投以有情的想象和寄托,希望借著腳踏實地的人我交互、物我交互來營造一種境界和理想。畢飛宇的《歡迎來到人間》,乍看之下,似乎缺少這種高蹈的理想。他寫這人世混沌的糾葛,無盡的情感,精神上的折磨,肉體的衰敗和修補,欲望和控制的無休無止。他說“歡迎”,不無嘲弄和反諷的心態(tài)。熙來攘往,紅塵渡劫,沒有人能全身而退。但是轉念細想,既然人間如此不堪,為什么不是勸退而是“歡迎”。人間再苦再累,是不是其實仍有意義,不僅僅是徒然和荒誕。由此而言,“歡迎”背后也不無痛定思痛、百轉千回之后的所得。也許不妨說,《歡迎來到人間》其實和王國維或阿倫特的用心一樣,寄托的是對這人間世界的眷戀和希望。傅睿在夢醒以后走向哪里,面團是不是可以在不同的地方活出自我,這些仍是人間誘惑,是一種可以期待的可能?!皻g迎”的背后,不是重蹈覆轍,而是希望現(xiàn)實人間的無數(shù)的個體源源不斷地涌現(xiàn),從而給這個世界帶來無盡的希望和未來。
《歡迎來到人間》中的人間社會看似復雜,其實也很簡單,也許可以說這是一個關于“手”的故事。畢飛宇多次提醒我們傅睿陰差陽錯的成長,肇始于他那雙修長的手:
現(xiàn)在,他的雙手祼露在自己的面前了,他看了看手心,又看了看手背。必須承認,這是一雙幾近完美的手,洋溢著女性的氣質,卻又放大了一號。這“放大”出來的不是男性,是女性的拓展與延伸。骨感,敏銳。指頭很長,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每一根手指的中關節(jié)又是那樣的小,預示著藏而不露的靈活與協(xié)調,完全可以勝任最為精微的運作。傅睿緊緊地凝視著自己的手指頭,十個手指頭分別指向了不同的方向。十個不同的方向,預示著九死一生。問題是,哪一個方向才是生路呢?傅睿吃不準。
小說里的人物每每被傅睿的雙手所吸引,形成一種戀物癖式的癥候群。這或許也投射了畢飛宇對人間的看法。悲歡也許源于一種執(zhí)念,一種對物的無限投入而致使欲望的無限放大。當然,對于馬克思來講,戀物并不局限于個人欲求的病態(tài)沉溺,而是社會的一種偽裝甚或控制。商品的產(chǎn)生正是一種典型的戀物表現(xiàn)。物品以外在的表象加以包裝,而其內(nèi)核則被符號和意象填充,以便掩飾社會階層關系中的剝削與不平等。由于商品和意識形態(tài)達成聯(lián)結,所以,販賣和消費商品的過程,就變成一種社會支配。(4)研究者也指出,人們之所以汲汲于商品的制造,關鍵在于對大權旁落的焦躁和恐懼。唯有借著不斷地涂抹現(xiàn)實、制造幻覺,他們才能轉移大眾的注意力,同時做出自我說服。傅睿的一雙手,最后真的就成了馬克思說的“拜物”。種種來自親情、責任的盤剝,使得它不僅僅是一雙手,更是充滿價值的商品。這個商品不斷地被投入使用,用以證明成全這雙手的人所做的努力和判斷,都是正確的和有意義的。
由此我們想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其他寫“手”的名篇,比如蕭紅的短篇小說《手》。小說的主人公因為常年染布,而有了一雙和同學不一樣的藍的、黑的,又好像紫的手。這雙手讓她成了學校里的異類,每每受到同學和校長的厭惡,成為“不干凈”和“不衛(wèi)生”的代名詞。在小女孩不斷被污名化的過程中,她的心智也受到了打擊,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在經(jīng)歷了種種打擊之后,她最終被父親帶回了家,從此與學習告別。蕭紅借寫手而寫出了一個社會壓迫的問題,思考了底層的出路和處境,同時也叩問了教育的能與不能。蕭紅筆下的這雙手被嫌棄,畢飛宇筆下的那雙手被崇拜,這是兩個極端,但蘊含的問題卻是一致的。身體器官在特定的考量下只是一些漂浮的能指,需要被社會的期待或意識所定義?!笆帧碑斎皇且环N借代,最終是落到了人身上,而且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一類人。蕭紅提出所謂“衛(wèi)生”的問題,畢飛宇提出所謂“成功”的問題,折射的是社會肌體的運作狀況。我們自以為是的“衛(wèi)生”其實未必是健康的,而所謂的“成功”其實更是一種生命政治。
如此一來,我們不得不理解人間生活表象背后那如幽靈般永在的“幽暗”。這就像傅睿在地鐵之旅中所感受到的漆黑:“這不是黑夜的黑,也不是墨汁的黑,是地下的深處才有的那種黑,是九泉之下的黑。這種黑是由死去的面龐構成的,它們孤立、懸浮、表情凝固。地鐵的地下深度是全人類的死亡聚集地?!边@些“幽暗”或“黑暗”,代表了人世宇宙里最不堪、最卑微、最不足向外人道的存在,正是它們的存在,決定了這個人間和這個世界永遠不可能完美和完滿的。作為外科醫(yī)生的傅睿無論如何都算是功成名就,但是,生命的幽暗仍不請自來,如同蝕骨的瘙癢,無緣無故地發(fā)作,讓他抓狂。這種幽暗總是與種種的社會期待或世俗理想不斷地博弈。從這個角度來看,人間之所以值得來一遭,關鍵就在于我們無法一眼望穿和直擊人生的本質,而必須全身心地投入世俗人間,才能理解其中的是非曲直,獲得一點人生感悟。
肆
這些世俗的解讀,多少忽略了傅睿身上忽隱忽顯的某些神啟的印記。他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感中異乎常理常人的一面,還有小說中一些令人費解的細節(jié)和表達,只有從宗教神啟的視角似乎才能得到較為合理的解讀。《舊約》中的《出埃及記》講述了以色列人在先知摩西的率領下,歷經(jīng)坎坷,穿越荒野,前往耶和華(上帝)應許給他們的國度迦南地,從此擺脫苦海。耶和華在西奈山頒布誡命典章,從此從天上降臨人間,與民同在?!冻霭<坝洝氛蔑@了耶和華至高無上的圣名以及對以色列人的拯救。傅睿身上時時閃耀著的跡近神啟的光芒,讓我們再次想到了《出埃及記》。對于傅睿來說,他的本職工作當然是治病救人,是生死予奪高高在上的醫(yī)生,“他擁有一切權力,判斷的權力和實施的權力”,這似乎又不是普通醫(yī)生所能擁有的權力。這已經(jīng)是拯救人類的上帝或先知(小說中熱衷于講授人類文明史的教授綽號也叫“先知”)才可能擁有的權力。這樣的權力讓傅??偸切氖鲁林?。他的雙腳甚至能聽到哥白尼的話:“你要挽救她,你是醫(yī)生。”“傅睿鄭重了。夜色是使命的顏色,籠罩了傅睿。傅睿說:‘我會’?!备殿<缲摿松袷サ氖姑?,在他眼里,所有的病人都是需要拯救的子民,所有的人都是需要拯救的病人。他的職責就是拯救無數(shù)的“老趙”“小蔡”,帶他們到一個健康、純凈的應許之地。
小說中老趙手術之后,為了打發(fā)時間,先是讀書,再是學習書法,然后就是靜坐。靜坐久了,有了心得,又面臨著信仰選擇的問題:“既然信仰可以選擇,那相信上帝和相信菩薩就沒有任何區(qū)別。”只能把釋迦牟尼和耶穌放在一起比較權衡,還是哪個都沒法選擇。最后還是傅睿扮演了這個拯救者的角色,或說幫老趙拋開了選擇的兩難。傅睿半夜陰差陽錯地跑來看老趙,平靜而愉快地說了兩個字,“很好”,仿佛就重新賜予了老趙以新的生命,新的可能?!凹尤诵牡氖虑榫瓦@樣發(fā)生了。老趙不僅沒有起來,相反,他匍匐了上身,他的腦袋對準了傅睿兩腳之間的空隙,他磕下去了。當他再一次仰起臉來的時候,他的眼眶里已經(jīng)閃動著淚光。這是一種奇特的光,只有被拯救的人才會有的光,是大幸福和大解放?!边@樣的場景,給傅睿帶來全新的感受和深刻的刺激:“他的內(nèi)里滋生出了非同尋常的感動,具體說,一種異乎尋常的激情,一種具備了優(yōu)越感的情緒,與他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生出了疊合與相融的跡象。傅睿舒服。有了光感。他的生命到底被拓展了,他內(nèi)心最為深處的東西出現(xiàn)了。傅睿并不能命名自己的新感受,但是,他高興,接近于幸福,他確鑿。傅睿伸出了他的雙手,他的掌心是朝上的,而老趙則把他的雙手覆蓋在了傅睿的手掌上。就在老趙家的客廳,傅睿幾近泄密,他告訴了老趙一個秘密:‘我保證你能活下來’。”
傅睿的“光感”讓我們想起了歐洲古典名畫中上帝或圣母瑪利亞或天使頭頂上總是環(huán)繞著的閃閃發(fā)光的光環(huán),它代表了開悟人類的使命。而傅睿掌心朝上的雙手,則仿佛《圣經(jīng)》中的“上帝之手”,象征著上帝造物一切并眷顧一切造物。老趙的雙手覆蓋到傅睿的手掌上,仿佛由此得到了上帝的庇護。這種的巨大的幸福感和異乎尋常的激情,讓傅睿的生命仿佛得到神啟,從此有了嶄新的使命,那就拯救身邊的人和人類。面對小蔡的所謂的“墮落”,傅睿指著她的鼻子,明確告訴她:“你把你的生命弄臟了,你需要一次治療,治療!”傅睿與小蔡的關系,似友誼,似治療,更似救贖。拯救小蔡不只是為了小蔡,因為“小蔡的背后聳立著蒼生”。
沉湎于這種拯救沖動中的傅睿,放縱他全部的想象,設想出小蔡墮落遇險的種種可能,甚至出現(xiàn)了幻聽,聽到了自己對自己的說話。第二天接到小蔡后,傅睿完全不顧小蔡的反應,在車上直接不容置疑地說:“離開他。”為了拯救小蔡的靈魂,他高速駕駛并一頭扎進小樹林,試圖利用由此產(chǎn)生的離心力,讓所有的臟器擠壓、翻卷、碰撞、分離。傅睿的體內(nèi)誕生了極為不同的激情,他無比亢奮地大喊:“吐,把自己吐干凈了,重新做人?!?/p>
面對嚇得面無人色的小蔡,傅?!澳樕下冻隽松衩氐?、隱忍的和漣漪一般的微笑。事實證明,小蔡的靈魂不屬于小蔡了?!聦嵶C明,小蔡的靈魂被拯救了”。
在俗世的眼光看來,傅睿的所作所為早已精神分裂,只有從神性的角度來看,我們才能理解傅睿已不再是普通的醫(yī)生,而化身為拯救世人的上帝或先知,愿意竭盡所能率領子民或病人走出黑暗。只是傅睿的使命我們不懂。小說的最后,穿長袍的光頭不斷發(fā)力從傅睿的身體里拔出什么東西,傅睿獲得了生命的大自在,仿佛自己成了春蠶,吐絲,環(huán)繞,把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案殿;讼喈旈L的一段時間才把自己吐干凈,他就睡在自己的繭里了。傅睿睡著了,像懸掛在外宇宙里,那里有寬宏大量的黑?!迸c此同時,敏鹿也做了一個夢,他們一家三口來到了北方平原,一條大河擋住了他們,“彼岸依然是一片雪白,天寒地凍”,但“彼岸更蒼茫、更遼闊、更陰郁”。敏鹿、傅睿和面團,他們只能再一次邁開大步四處尋找?!疤焐n蒼,雪皚皚,大地只是大地,天空只是天空。這是絕對的史前,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他們似乎重新回到了天地鴻蒙的創(chuàng)世時期,等待著上帝重新創(chuàng)造世界,這個世界也必將經(jīng)歷人間的墮落和人類的拯救。篇終語了,并無明確的結局,“篇終接混茫”之感讓人惘惘依依。對于畢飛宇來說,無論是世俗還是神性的答案,他都沒有,也無須給出答案,因為答案在人間,需要每個人去經(jīng)歷、體悟和尋覓。所以,歡迎來到人間!
注釋:
(1)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收獲》2023年第3期。本文所引該作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2)錢鍾書:《序》,《談藝錄》,北京,中華書局,1984。
(3)見〔德〕漢娜·阿倫特:《人的境況》,王寅麗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4)見〔英〕勞拉·穆爾維:《戀物與好奇》,鐘仁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